西安一夜 (短篇小说)
2024-01-20肖德林
芋头和李文武再次会面,已隔了近十年。
这时芋头大学快毕业,文武在街边某汽车铺子里打工。芋头听老乡说,文武手艺不错,是这家铺子的顶梁柱——带班师傅。
“十年要改变多少事啊。”他们隔着三个墨绿的啤酒瓶唏嘘。文武的酒量大涨,在路边店白炽灯下,两颊飞起了红云,声音也大了,芋头看看四周,害怕招惹了醉鬼,这事在西安很常见,他们的脾气与木炭一样,火爆燃烧着。文武爽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芋头:“有时间打我电话。”
芋头狐疑地看着他,不太相信打工的人会掏出名片,文武莞尔一笑,芋头看到了那枚熟悉的酒窝。“怎么,你也看不上?实话说,人家都看不起打工的,我就不信这个邪,凭啥?你说凭啥!”
芋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抹了抹名片的边角,扫了一眼上面的号码,不错,那是一个大哥大的号码。这时候,手机在社会上还是顶级奢侈品,芋头肃然起敬起来。
“收好了,有难处就打这个号码,当然你也可以送给哪位小姐,不管啥事,哥给你担着。”
芋头先羞涩地微笑,然后哈哈大笑。
李文武左脸恰到好处地栽了一枚酒窝,他曾告诉芋头那是假的,是一道月牙形的疤痕,长成了酒窝的形状,他还有一双毛乎乎的细长眼睛,动不动就充盈了泪水,怎么说呢,这使他看起来——楚楚动人,像正感动于一本书,一场电影,或者干脆就是伤感。校长许大头曾说他多愁善感。在许大头眼里,他是最不合适闯荡江湖的人,他那时懦弱,事实上他就没有和女生说过话,没有机会,更多的是没有勇气。“我看着,有出息也不大——嗯嗯,可能有点出息的是写作文。”许大头有一次遗憾地对别人说。
文武确实没有办法出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回家了。
文武的手机顽强地响起来,他看都没看,掐掉了,继续喝啤酒。他搛一粒油光亮面的花生米,手一抖从筷头落在地上,他笑了一下,伤疤酒窝很深,低头去寻。芋头说:“算了。”他没有理芋头,弓腰在桌肚里,在凳腿和桌腿之间找,终于默默捡起了这粒花生米,很满足地直起腰,欣赏式地看了一眼,眯眯地睇了芋头一下,抛向空中,用嘴准确接住,嚼得山响。
他说:“有段时间我混得花生米都吃不上,想得要死。”
他们看到大雁塔。
文武说:“看看孙猴子拿着金箍棒站在塔顶看着我们呢,当年唐僧取回来的经书都藏在里面,猴子守塔的,守了一千多年。”
芋头笑起来:“当年你的孙猴子童话写得最好,许大头都夸赞你了。”
文武嘎嘎笑:“想不到现在我们能在孙悟空眼皮底下喝啤酒。”他抬眼看了一眼大雁塔,指着远处说:“看到没?孙悟空正在塔尖上翻跟头。”
芋头感觉这确实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情。
“我不喜欢唐僧,”文武戏谑地说,“假模假样的,像许大头。”
“他比唐僧威风多了,唐僧常被徒弟气得半死,在杨树湾中学,没人敢给许大头气受。”
芋头点点头,咽下一大口酒:“你信命吗?”
文武说:“什么命不命的,你出身农民家庭,要么你打工逃离,在城里蚂蚁一样乱爬,连个痕迹都留不下;要么聪明如你,上大学,可以进入校史,虽然有光明没有前途,嘿嘿,你说现在找工作,哪家不是拼爹?”
芋头心下不服气,猛灌了一口啤酒,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满嘴啤酒沫子。芋头也看大雁塔的塔顶,看到不断闪烁的红光,似乎是它的一只眨动的巨眼。
几辆夜行公交车从夜色里冒出来,14路,芋头很熟悉这辆车,到西安火车站,那是送他来西安的地方。
“这是夜行公交车。”文武说,盯着公交看了一会,公交车里很挤,几个人的脑袋像树丫一样伸在窗外,售票员拍着车壳喊他们把头收回来。那是一个漂亮的西安妹子。
“马上人就少了。”文武重重地说,又举起了杯子和芋头碰了一下。
其实,在芋头眼里文武命不错,在杨树湾乡,他父亲是个铜匠,算是个有钱人家。他有钱买那些大部头的书,芋头看的书都是他的,比如《西游记》,比如《封神榜》。
有年春节,他俩睡在一个被窝里,在白炽灯下,文武手上金光一闪——中指竟然套着一枚金戒指。
芋头没有见过金子,更没有摸过金子。
芋头摸摸他的手,也捏捏他的金戒指,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芋头说:“能不能也给我戴戴?”
文武吐口唾沫很爽快地从手上撸下来,宽慰地说:“这戒指小了,我老子给我弄得特别紧,怕丢了。”随后又轻蔑地说,“再小,涂上肥皂水吐口唾沫都能撸下来。”
芋头甩了甩手指。“真重,比铁皮重多了。”芋头知道铁皮的重量,芋头用白铁皮做过“银戒指”。
文武得意而紧张地看着芋头,突然说:“我把这戒指送给许晓鲤怎么样?你帮我送怎样?……我怕丑……”
芋头一愣,继续玩套在手上的戒指,随口说:“你这戒指真的假的呀?”
“当然是真的,我是铜匠的儿子。”
“怎么证明?”
“很简单,真正的金戒指,既软又韧,根本掰不斷。不信,我掰给你看——”
他们开始交换着掰戒指,最终芋头把戒指掰断了。
文武接过去,捏半截金片愣神,脸也灰了。
芋头根本不愿意帮他把金戒指送给许晓鲤。这下好了。
芋头含笑跟文武说:“你当年要送戒指给许晓鲤,把我的胆结石都吓出来了。”
其实那时候,杨树湾中学男女生是不说话的,这项任务根本是无法完成的,更何况,许晓鲤是许大头的女儿。
许大头,梳着大背头,脸上威严得跟一块铁板一样,高、瘦,撑着一颗大脑袋,常年一套四个兜的黄军装。他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鼻梁上方有一块黑板擦子宽的伤疤可以证明。这疤随着他心情好坏,变换着颜色,不过芋头感觉它像一只蜈蚣趴在眼皮下,看人的时候威严得令人窒息。许大头看不起美国大兵,他说那算什么兵,他们面前哪怕有个浅浅的水塘,也一定铺上毛毯才肯趴下来举枪,你说这是兵吗?这是少爷!他不屑地笑了,脸上的那条“蜈蚣”似乎也笑了。
一般没有学生敢和他直视,看到他,躲着走。或者低着脑袋,假装寻找落叶,用余光看着他黑亮亮的皮鞋橐橐走过,半天才敢抬头看他的背影,还能闻到他身上梳头油或者雪花膏的味道。他永远会嫌学生不优秀,他永远会说,学习就是战场上抢占山头,你攻不上去,就会被敌人打死。如果还没有领悟,他会一挺胸:“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许大头在学校是音乐老师,还是语文老师,还是政治老师、地理老师,杨树湾中学老师都这样,十八般武艺都会。许大头当校长,全校每一个学生都必须会唱这首歌,他会随时喊停一位学生,“预备——起——”,他架起两只胳膊,有力地抱着一团空气,很陶醉地等他们雄赳赳地张嘴吐字。
他们又看14路夜行车,大怪物一样喘着粗气,摇摇晃晃往前走,醉意蒙眬中吐出行色匆匆的人,他们像被什么坏人追着。芋头对文武感叹:“其实我们相隔不远,14路车我也常乘的,我们擦肩而过了,如果不是那几个负责任的老乡口口相传,也许我们这次也不会见着。”
文武看芋头一眼,很有诗意地点点头:“茫茫人海。……这车15分钟一班。”
“这倒没有留意。”芋头微笑着说。他们继续喝酒,不醉不休的樣子。
芋头第一次喝酒——像一个大人一样喝——就是和文武喝的。文武到芋头家,芋头不知道如何招待他。芋头从田地拔了青菜,看到了屋梁上挂的半挂肉,那是防被猫叼走挂在屋梁上的,上次家里来亲戚已经割去了半块。他们爬上方桌,芋头站在文武的肩头上,用铁钩终于钩住了那半挂肉。捧着肉,闻着肉香,对着笑。
他们决定喝血酒。血从何来?割破手指。他们先用菜刀,发现菜刀太钝,后来芋头在屋檐下找到一把雪亮的镰刀。他们的血滴在一起,一丝丝地慢慢试探着融合,后来就分不清你我,洇红了白瓷碗。这酒很神圣,文武端起来,庄重地拜了三拜,又拉着芋头,芋头忍不住想笑,但看文武庄严的样子,没笑出来,他们一人一口喝了,满嘴腥味。文武说:“我们从此是兄弟,要一起做大事。”后来他们干脆喝完了一瓶酒,吃光了青菜烧咸肉。那肉,家里的老猫已经盯了半年,可一滴汤也没有给它留下。
他们喝醉了,误了第二天考试。
许大头在全校大会上对他们进行了批评。他快咬断了钢牙,恨不得把他俩生吞活剥。其实他们不在乎许大头的陈词滥调,但是他们在乎许晓鲤,芋头唉声叹气地说:“我们在许晓鲤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万劫不复了。”
小饭店店主把电视机搬在街头,一边歪头喝啤酒,一边抠脚丫看屏幕。放的是《封神榜》,妲己作为万古第一妖女正与纣王在酒池里洗澡,百媚千娇。文武感叹,比书里精彩多了。那时候,他在课桌面板上挖了一个洞,在抽屉里托着《封神榜》,像看幻灯片,直到有一天被许大头抓个正着。许大头痛心疾首指着文武,像指着美国鬼子。
我们噤若寒蝉,冷汗直冒。
许大头卷起厚厚的《封神榜》塞进裤袋里,但衣服下摆下隐约可见,文武只能远观不能近亵,因为从这一刻起,这本让他们神魂颠倒的书已经属于许大头了。
他们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了前桌许晓鲤,许晓鲤真是一条鱼,只顾自己摇尾巴,根本不回头,她摇曳生姿的后背落满了他们埋怨的眼光。
文武小声对他嘟哝:“好在她不是许大头的亲生闺女,否则还不知神气成什么样子呢?”
芋头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胡说八道!”
文武急红了脸,低声狡辩说:“我听食堂的人说的,他们说许大头从战场下来,就没本事生育了……”
文武再次提到了许晓鲤,芋头心头怦怦跳了几下。好像说到她,今晚的超长见面才有了意义。文武不再理身边追魂似的电话铃声,愉快地说:“我真被她感动过一回。”芋头看了一下他毛乎乎的眼睛,已经由上学时的柔软散漫,变得灼热、粗野,像两柄剑,闪着精光。在文武的叙述里,芋头想起来了,那是一个阳光炽烈的下午,教室里充满了“人肉味”和烟尘味,闻上去有一种窒息呕吐的感觉。突然,大杨树下的钟声响起来了,他们都好奇地竖起耳朵、伸出头去——这时候根本不是敲钟的时间。他们带着欣喜听完了钟声,然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他们看许晓鲤,仿佛钟绳握在她手里。
但是她只是抬了一下头,又低下头去,半边散落的头发遮去了所有的世界。
“看杂技去——快,看杂技去——”
芋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从天而降的好事,会发生在这个散发“人肉味”的燠热烦闷的教室。不信也得信,透过窗子,芋头已经看到许大头站在大杨树下了,几个打把式卖艺的陌生人,正围着他团团转,芋头还看到许大头打掉了一个戴红花帽的人递到他嘴边的香烟,那个人笑着撅起屁股追那只红屁股的猴子,虽然系着长铁链,猴子还是抢到了那支烟,娴熟地衔在嘴上,回头挑逗戴红帽子的人,红帽子无助地转圈子。
芋头看得入神,一转头的时候,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们像鸟儿一样冲出了囚笼,连许晓鲤也不见了。芋头追上文武,抱怨他:“你也不喊我!”他腼腆一笑,假酒窝一闪:“拉你衣角,你又不睬我!”
文武说:“今天有猴,红屁股的猴!”他们远远地看见那只猴站在树顶,手搭凉棚,似在观敌瞭望。
杨树湾中学几乎没有娱乐活动,大白天能在学校的操场上看杂技,不知道是不是许大头香肠灌得高兴了,给他们开了恩。他们来得晚,只能在最后面,站在凳子上,伸长脖子,从人缝里隐约看到前面的情形,芋头看到许晓鲤在第一排,还有人给她搬了把椅子——他们已经习以为常,而且觉得应该这样,谁叫自己的老子不是校长呢?许大头对许晓鲤微笑着耳语了什么,许大头亲昵地拍拍她的头,把她凌乱的刘海快速地捋了一下。红帽子敲起小锣,杂技即将开始了。那只猴子,还站在树梢上,怎么吓也不下来,最后它嘲笑红帽子抓耳挠腮的样子,像极了它的祖先孙悟空。
每次全校大会,许大头都会要求唱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今天也不例外,只是他们唱歌的时候,这个声音吓着了红帽子,他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有合拢,想笑又不敢,脸上扭曲着,令他欣慰的是当唱完最后一个音,那只猴子乖乖地下了树,他轻松地笑了,——下面是他表演的时间了。
顶缸、转碟子、肉手劈砖……但是,猴子一直没有上场,在一边很失落,抓泥尝灰。芋头刚看完《西游记》,对猴子的本领充满想象,希望此刻它能施展出什么通天本领,可是它被铁索锁着,无能为力……终于,猴子被红帽人牵过来,不幸的是它被狠狠甩了一鞭子,龇牙咧嘴,抱头鼠窜。这一鞭子把他们也甩蒙了,浑身不自在,人群也发出“呀”的一声。红帽子操着公鸭嗓子说:“这只猴子不识好歹,来到了杨树湾中学这么有文化的地方,竟然耍起脾气,让你这个猴东西上学,你的成绩肯定不会好,考试都挂红灯笼——”
芋头和文武相互嘲讽地眨眨眼。
红帽子又甩了猴子一鞭子,他们心头又震了一下。
“不要了,今天不要这只猴子了,晚上大家都去学校食堂吃红烧猴肉,下面用大刀砍猴头——”
说砍就砍。
有人推来了一辆装着轮子的箱子,上面遮着红布,转瞬间,猴子已经被关进箱子,露一颗脑袋,不安地扭动着,瘦削嶙峋的脸上一双咕噜噜的大黄眼,惊恐不安地盯着红帽人手上雪亮的钢刀。
红帽人飞快地斩断一沓不知哪里找来的报纸,然后说:“有人会敲破它的天灵盖,像舀豆腐一样舀它的腦浆喝——但是,你们不知道,它的肉也很有滋味——”
红帽人不断地说,不断地斩报纸,不断地围着猴子转圈子。
芋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突然盼望着这个杂技早点结束,红帽子能早点收起钢刀。红帽子挥舞着刀,嘴里“霍霍”有声,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只束手就擒的猴子,而是它那个变化万千的祖先,可是这只猴子一点没有它祖先的本事,惊恐地看着大刀,大刀每比画一次,它就无助地扭一下脑袋,凄厉地叫一声——
“放过它吧,放过它吧——爸爸——”
这是许晓鲤的声音,接着许晓鲤大哭起来,红帽子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许大头示意他停下来,飞快地跑到许晓鲤的身边,蹲下来……
红帽子争辩说:“这是杂技,是假的,假的知道嘛——”
许晓鲤不管不顾地说:“你说假的就是假的?它哭了,哭了,你看到它的眼泪了吗?”
果然,猴子哭了,大颗的眼泪掉下来。
“许晓鲤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过她的消息——”
文武摇摇头,苦笑说:“你应该知道……我给她写过信,可是人家没有回我。”
芋头哈哈笑起来。
沉吟一下,文武缓缓地说:“当时我就想,许晓鲤一声喊就能终止一场杂技演出,我们一百个人喊,红帽子也不会听。”他又苦笑了一下说,“这事听起来像个童话,我现在麻木了,已经不会流泪,眼泪也枯了。”
芋头不知如何回答。一会,文武像黑板擦一样的手机又响起来,看样子会一直响到天亮,它此刻像个丧门星,文武看它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店家也催着关门,他们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抽烟,他们都醉了,胡言乱语。文武告诉芋头,其实他不陪他,他也回不了出租房,这个不断拨打的电话是跟他要钱的,要很多钱,他惹事了。也许看出了芋头脸上的厌恶,文武苦笑说:“别看不起我,这都是录像厅里泡出来的风流债,跟我家老子一样,我不知道这个还遗传。”
文武突然辍学,是那年他老子成了强奸犯,告他的还是一个哑女。这样一个污浊的名头,让文武在杨树湾中学再抬不起头来,自动辍学回家闯江湖。
文武缓缓说:“许校长骂我,我其实很感激他,老子骂儿子嘛,不骂就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现在回想许大头,他人是冷的心是热的……也许他早已经忘记了我,不像你,笃定进入校史的。”
芋头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下。“杨树湾中学的校史真的那么重要吗?”
“雁过留声,我连一只雁还不如呢——”
许大头视荣誉为生命。学校里最亮的屋子是个展览室,陈列了历届杨树湾中学的优秀毕业生的丰功伟绩,文武称那就是“丰功伟绩”,他曾经的理想就是在那雪白的墙上也能挂上自己的照片,哪怕在纪念本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条件是你得考上大学,这对他们来说,比登天还难。“牵牛花,牵牛花,为何终日往上爬?爬到上面干什么?考上大学开红花!”多年来,杨树湾中学的高考升学率都趋于零。
突然,文武推开桌子,提着啤酒瓶,冲上了最后一班14路公交车,芋头以为他要回去,不一会他看到文武像球一样滚了下来,手里的啤酒瓶砸碎了只剩一只口把子,文武在黑黑的街道上狂奔起来,后面一个黑脸的家伙捂着脑袋,追了几步,斜斜地倒下了。芋头后来看清,这人胖得像头熊,一脸横肉,额头上有血,一只残破的眼镜腿还挂在耳朵上。车上的乘客不耐烦,司机不断摁喇叭,那人只得缓缓地爬起身,对着文武消失的街的尽头,连连吐唾沫。
芋头追到另一条街道,喊飞奔的文武停下,文武喘着气,笑着骂:“奶奶的,看你打老子,奶奶的……”
芋头突然明白过来:“你喊我在这个路口吃烧烤,就是要等这个黑脸的家伙?”
文武边喘气边坏笑:“你帮我壮了英雄胆。”
文武说他和这个黑脸积怨已久。“他天生歧视我,不知道他牛个啥?”文武愤愤地踢飞了一截残砖。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遍地残砖断木,像一处庞大邋遢的工地,怎么也清理不干净。文武说:“每次乘车,只要是这个黑脸卖票,都逼我买两次车票。”因为有一次文武乘车逃票,被这个戴眼镜的黑脸打得鼻青脸肿。文武说:“那次我不是故意逃票的,刚上车,我举着钱喊了他几趟,他像没有听到一样,车上人挤人,人扛人,后来我把钱放进了口袋,这家伙挤过来,指着我说,你逃票!我还没有来得及申辩,已经挨了两记耳光。他狠狠骂我说,你就长了一张逃票的脸,你们这些农民工就是西安街头的垃圾,我以后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还想下车?不许下车,到派出所去!”
文武很懊悔地说:“我恨我自己,当时举了半天钱,见他没睬,真动了逃票的念头,谁知……毕竟能吃串肉。”
这张票是两毛钱。
那夜芋头和文武又换了一家烧烤摊,后来烧烤收摊了,他们坐在街头一棵香椿树下,芋头发现文武的嘴巴肿起来了,那个酒窝状的月牙疤痕绷得很大,像爬了一只壁虎。文武啐了口唾沫,说:“那■手重。”
露珠是黑夜分泌出的眼泪,纷纷落在他们的脸上。文武从口袋里掏出一支软膏,芋头知道了,那是一支小小的牙膏,在文武眼里牙膏是万能药,所有的伤口,他都会抹上牙膏。他也曾用牙膏给芋头涂过冻疮,这个习惯一直没有改变。突然而至的感动,一下子让芋头说不出话来。
文武打着酒嗝,猛抓住芋头的手说:“我学会喝酒还是在你家那次……”
芋头知道,他彻底醉了,这个话题已经说过。从现在开始,他不断把说过的话再次“炒烧饼”。
他的手劲很大,捏得芋头的骨头疼。
芋头担心那个黑脸的家伙,会来找文武的麻烦。文武轻蔑地一笑:“他找不到我,他是西安城里人有个屁用,我明天就到邻省金矿挖金子了。我会有用不完的钱……我今天要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把在西安挣的钱还给西安,不带一棵草走——”
在芋头眼里,挖金子是一个充满黑暗和暴力的事,而且邻省人生地不熟,很为文武担心。
“我老子是吃金子饭的,我懂。”文武不屑地坏笑道,“我不能在校史上留美名,留个臭名还不容易!”
天色已透亮,文武抬起头说:“跟你说点酸话,也许你们没有办法理解我们这些失学的人……不管在哪里,不管吃多少苦,我老想到杨树湾中学,想着那里的桂花又开了,那是我除了向日葵以外认识的第一种花,我就想到嫦娥、吴刚,我就想到你们……你看我现在活得这么污秽,想起许晓鲤,她就像嫦娥活在天上……”
文武说完这些,站起来。“现在……你把兜里的钱都掏给我。”
芋头掏光兜里的钱,芋头为下面的日子犯愁,准备一天只吃三个馒头,喝水充饥。文武歪歪扭扭地去了火车站。
“你真的什么也不带吗?哪怕几件换洗的衣服。”
文武站住,回过头来,鼻音很重地说:“回不去,要了行李,命就没了。”顿了顿,说,“回去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用个女的引诱我,我本来想和她好好谈恋爱,疼她,娶她,但最终发现她是个陷阱……这你还不懂……我不拿东西,他们就不知道我已经离开西安了。我出来找你,是很堂皇的理由,我找你借钱……他们虽没有文化,但对大学生还是要高看一眼的。”
他自得地眨了眨眼睛,芋头发现他的眼睛越喝越明亮了。
这一夜,芋头熟悉的文武,已经从这个豆芽似的肉身里删除了,他已是一个刚烈男人,芋头感到陌生、担忧,甚至害怕。
芋头回校的路上,摸摸自己的口袋,文武那张尊贵的名片不见了。
芋头很后悔弄丢了文武的名片,把他人也弄丢了,这一丢就是二十多年。
再次提到文武,是在杨树湾中学的校友聚会上。这样的聚会芋头是第一次参加。聚会地点不是母校,杨树湾中学因为招不到学生,关门了。城市像个巨大的吸盘,把人都吸进了城,本该在杨树湾中学上学的孩子也未能幸免。最初,一年还能招四五个学生,老师倒有十多个,最终一个也招不到了。他们成了没了母校的一群人,所以这样的聚会就有了悲壮的意思,好像是对那个卑微母校的隔空凭吊。
他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找到他的电话号码的,他和同学多年没有什么联系。
他从他们嘴里获知杨树湾中学关了,几排低矮的房子还在,操场还在,终于被人买下了。“你们谁认识李文武?他买下了学校,西安的老板。”一位黑瘦同学问。
芋头心头一怔,接着掏出手机,到百度上搜。分分钟搜到了那张脸,月牙似的笑窩,芋头的手微微颤抖。瘦黑的同学找到了文武的号码,芋头给文武打电话。
但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文武说到西安那夜,好像一根红线,贯通了他们,刚刚的陌生与僵持,都溃败了。在芋头心里,那夜真是梦幻般存在。芋头以为那夜文武和西安所有的恩怨都割断了,高山抛石,永不回头了。事实上,打了几年工,文武发现了一个机会——收破烂,曾经以52元买了一堆垃圾,卖了3万元。“别看它们是破烂,其实它们只是放错了地方,都是宝贝。我曾被那个卖票的家伙喊成西安垃圾,偏偏许大头教会了我们处处要‘雄赳赳,气昂昂’——”
芋头关心地说:“你啥时候回来?不是你买下了两排房子你就成了校长,这房子,总要干点什么。”
一桌子的人都在感激文武,像一帮不孝的儿女正敲锣打鼓地把衣衫褴褛行将饿死的老母亲送进养老院。杨树湾中学关门了,那一草一木,还有那残破低矮的平房,在芋头心中,就像水晶般的龙宫,神圣庄严,充满童话般绚烂瑰丽。他心里真正希望的是这些房子在岁月里不败地活着,哪怕贫穷,哪怕卑微,哪怕毫无名气。现在,学校被买走,即使买它的是文武,他感到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抱走,却喊不出声。
“我没有想好,这些房子真没有什么用了,也许我就让它空着,空着不是很好吗?已经是我的了。”
芋头有点不爽,沉默了一下,说:“我和许晓鲤一起等你回来,去杨树湾中学……看房子,还有那间荣誉室——许晓鲤你还记得吧?我和她现在是一家子。”
芋头没有告诉文武的是,正是在西安街头吃烧烤的那夜,回忆完那场难得的杂技演出,他就决心好好追许晓鲤了,虽然怵着威严的许大头。他内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有点对不住文武,多年来,他实际上是小心回避着文武的。
文武一愣,良久问:“你说那次杂技,红帽人那一刀下去,猴子的脑袋会不会掉?”
芋头说:“我不知道,我再没有看过这种杂技。”
“不过,在一个黑金矿上,我差点被人砍掉脑袋,你知道那种恐怖吗?你不会懂的……我就是那只猴子,像它一样瑟瑟发抖,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听到许晓鲤喊一声,停——啊——”
芋头想起来,那时候值日打扫卫生是最累的一件活,吃的全是灰尘,文武每次都抢着帮他值日。芋头最终发现,文武打扫卫生时,会单独坐在许晓鲤凳子上,模仿她扭头转身,脸上微笑着,很满足,甚至忘了回家的时间。
责任编辑 张凡羽
【作者简介】肖德林,中国作协会员,扬州市作协副主席,《扬州晚报》副总编。曾在《清明》《雨花》《朔方》《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鸭绿江》《芒种》等刊物发表作品。有小说被《小说选刊》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