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房间里的昏暗角落
2024-01-20万小川
在新作《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80后写作者辽京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交替讲述了三代人的故事。小说的时间跨度很长,从叙述者“我”的童年讲起,将笔触延伸向“我”的婚后生活。有一个执念始终伴随“我”的成长之路——囿于家务的奶奶是否有自己的故事?她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以此为主线,作者着眼于家庭里的失语者,塑造了一群身份各异,但都在家庭关系中咀嚼苦味的人物:因衰老而变得缄默的爷爷、被出轨的继父、难以找到归属感的妈妈、与父母疏离的子女……在作者笔下,我们不仅能看到被传统家庭压抑和规训的女性,还能关注到更复杂的亲密关系危机,涉及两性、代际等更广阔的议题。
初读题目,读者会对“我奶奶”的命运产生一些期待和想象。然而,作者有意打破题目所造成的定势。她避免了循规蹈矩的传记书写,没有直接梳理奶奶的生平,而是从“我”的童年记忆入手,在往事中还原奶奶的日常状态。当读者在过去的迷雾中寻找时,会惊讶地发现奶奶的大部分声音被吞没了。爷爷富有激情地讲述着战争年代的血与火,他的声音、笑容和光辉的传奇形象占据了“我”的记忆,俨然是小说的主角,而奶奶则始终隐于背景中,默不作声地从事家务,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样的开篇与题目构成反差,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一种家庭权力关系——爷爷是家庭的核心,拥有主导权;奶奶处于边缘地位,是隐匿的失语者。
爷爷的故事与“我”的童年一同结束。成年后的“我”挤在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而非英雄,对奶奶的处境感同身受,试图发掘她的故事。在叙事顺序上,作者有意将奶奶的离世安排在第一章,使得奶奶的故事只能出现在回忆里。此后的叙述就像是在寻觅一个尘封已久的宝箱,隔着死亡观察过去,人物被赋予一种传奇性和神秘性。在回忆和想象的作用下,奶奶的身世变得扑朔迷离,与象棋大师扯上关系,从而镀上一层不凡的光泽。作者叙述那个午后的笔法使人想到《棋王》,在渐浓的传奇氛围中,读者开始猜想,这个童养媳出身的老妇人是否能在棋场上大杀四方,作者却安排了一个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的结局——奶奶最终还是输了。这个结局解构了前文所渲染的传奇性,文本的张力由此产生。
爷爷的失语源于衰老。小说中,衰老不只是身体机能的退化,还意味着与世隔绝的孤独。一方面,由于棋友相继离去,爷爷很少出门,也不能去下棋了。他陷入了无社交的泥淖,日常锻炼局限于狭窄的客厅。另一方面,随着“我”的成长,曾经亲密无间的爷孙俩失去了共同语言。那些被反复叙述的传奇故事已经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衰老无力的爷爷也难以等同于英雄主角。对于“活得像一只工蜂”的“我”而言,革命和战争叙事只是遥远的传说,赤子之心早已被平庸暗淡的生活裹挟。
在新近出版的《有人跳舞》里,辽京已经关注到了小孩在家庭关系中的弱势地位。她在一次访谈中说:“因为大人不会在生存上依赖小孩子……小孩子需要处理跟父母的关系,需要去说服自己,安慰自己。但是反过来讲,父母在这方面的纠結可能会少一些。”在《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她探讨了更多可能性,着眼于两类子女:一类是在完整家庭中成长但仍有疏离感的子女——“我”的姑姑。在暴君式父亲(爷爷)的否定和破坏下,姑姑的青春爱情早早流产了。这在她心底造成的创伤如此之深,以至于步入中年,她仍耿耿于怀。年轻时的姑姑和奶奶共同生活在以男性为核心的家庭中,就像被塞进了一只密不透风的陶罐,郁闷、沉默、没有出路。在这种充斥着暴力的隐秘关系里,姑姑没有反抗的意识和勇气,只能在许多年后苦苦怀旧。
小说所塑造的第二类“失语的孩子”,是单亲家庭中的子女——小说中的“我”和“我”妹妹。在“我”身上,两个家庭的纠葛互相缠绕。“我”可以在两个家庭之间来回奔走,时而在爷爷家获得慰藉,时而住在妈妈和继父的房子里,但终究缺乏归属感。妹妹则稍有不同,她几乎总是和父亲(“我”的继父)生活在一起,与妈妈的疏离是彻底而难以改变的。他们既要体验第一类子女的烦恼,因为大人对小孩的忽视是不可避免的;又要面临一种残缺的痛苦。另一方面,对于父母而言,疏远的一方也承受着对等的痛苦,小说中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艰难的角色。妈妈结了三次婚,有两个孩子,但和他们的关系都不算亲密。在这里,作者没有片面地讨论父母对子女的影响,而是更换立场,呈现了子女的疏离对于父母的反作用。
在《有人跳舞》中,失语者的反抗往往充满激情,要么是离家出走,要么是在飞机上的艳遇。与这些女性相比,《我奶奶的故事及其他》中的角色显得平庸、怯懦得多。奶奶的传奇只是一种猜想,只存在于“我”的回忆和想象中,永远无法被证实。在救护车到来前,奶奶为“我”和爷爷烙了十三张饼,也就是说,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没有看见自我。姑姑的抗议迟到了多年,在爷爷临终前她吐露了过去的遗憾,但此时代表权力的爷爷已一无所知了。这些人物妥协而非反抗,甚至很难在她们身上看到希望的亮色,这使得整部故事被一种阴郁、沉闷的气息笼罩着。
从《新婚之夜》到《有人跳舞》,再到这部小说,辽京的视野是广阔而细微的。其作品时常介入社会舆论领域,与女性主义等潮流相呼应,但其意义不止于此。作者并非单一的性别关怀,还具有敏锐、多元的社会意识。在小说最后,作者安排了一个和奶奶类似的老人,衰老使她沉默如谜。“我”走向她,想要听听她的故事。这个结局稍显刻意,仿佛试图营造一种循环往复的结构,但再次明确了作者的态度——家庭里的失语者是无处不在的,我们需要聆听他们的声音。
作者简介:万小川,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与批评专业2023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