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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言”与《尔雅》

2024-01-19王启涛

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6期
关键词:雅言尔雅

摘" 要:“雅言”就是“雅正之言”,也就是“夏言”,是夏商周以来的通用语言,它以河洛方言为基础方言。中国古代王朝国家以“正名”论、“辩说”论等政治哲学观和语言哲学观为思想指引,以“雅言”为通用语言和读书音,以《尔雅》为推广雅言的教科书,全面推进“书同文”,促进国家大一统。

关键词:雅言;《尔雅》;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

中图分类号:H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359(2024)06-0121-09

作者简介:王启涛,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

基金项目:2023年“十四五”国家重点出版物项目“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2022年度国家语委“十四五”科研规划项目“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研究”(WT145-16)

直到目前,学界对“雅言”与《尔雅》的性质还有不甚明晰的地方。现在我们从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的角度,对之重新探讨,以就教于海内外方家。

一、“雅言”考

(一)“雅言”即“雅正之言”,也就是通用语言

先秦时代的通用语言被称为“雅言”。“雅言”始见于《论语》。《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何晏注:“孔曰:‘雅言,正言也。’郑曰:‘读先王典法,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礼不诵,故言执。’”宋邢昺疏:“此章记孔子正言其音,无所讳避之事。雅,正也。子所正言者,《诗》《书》《礼》也。此三者,先王典法,临文教学,读之必正言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礼不背文诵,但记其揖让周旋,执而行之,故言执也。举此三者,则六艺可知。”②“雅言”即读书音,也就是经典诵读之音,荀子也有类似的论述。《荀子·劝学》:“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中略)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王先谦集解:“数,术也。经,谓《诗》《书》,礼,谓典礼之属也。”③由此可见,“雅言”是一种通用读书音,在诵读先王典法的时候,必须把音读正确(后世之《切韵》,即沿此思路而产生,“切韵”指“切正之韵”)。

“雅”在古代有“规范的”“标准的”“正确的”意思。考《诗·大序》:“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唐孔颖达《毛诗正义》:“‘雅’者,训为‘正’也,由天子以政教齐正天下,故民述天子之政,还以齐正为名。王之齐正天下得其道,则述其美,雅之正经及宣王之美诗是也。若王之齐正天下失其理,则刺其恶,幽、厉小雅是也。《诗》之所陈,皆是正天下大法,文、武用《诗》之道则兴,幽、厉不用《诗》道则废,此雅《诗》者,言说王政所用废兴,以其废兴,故有美刺也。”①《荀子·儒效》:“道过三代谓之荡,法二后王谓之不雅。”杨倞注:“雅,正也。其治法不论当时之事,而广说远古,则为不正也。”扬雄《法言·吾子》:“中正则雅,多哇则郑。”②《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陛下亦宜自谋,以谘诹善道,察纳雅言。”《北史·魏纪·太武帝》:“萧何之对,非雅言也。”《文镜秘府论·地·六义》:“五曰雅。皎云:‘正四方之风谓雅。正有小大,故有大小雅焉。’王云:‘雅者,正也。言其雅言典切,为之雅也。’”③

“雅”代表官方,是中央王朝的权威象征,因此,唯有官方确定的语言标准才算“正确”“规范”“标准”,《诗谱》曰:“小雅、大雅者,周室居西都丰、镐之时诗也。”宋郑樵《〈通志〉总序》:“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傅斯年言:“‘诗三百篇’中的话言,如《国风》,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俗话,如《小雅》,大体上自应是当时的官话,如《鲁颂》《商颂》及《大雅》的大部分,自应是当时的制作中标准话,已渐有文语之趋势。”④正因为如此,所以“雅言”“雅声”是“王者之制”的重要一环,而古今中外的行政首先是语言文字行政,也就是在大一统的中央王朝背景下推行以“雅言”为代表的通用语言文字。

推行“雅言”,就是推行“书同文”“语同音”,这是中央王朝治国理政的一项基本国策,往往掌握在最高统治者手中,《礼记·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实际上,无论是“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还是统一度量衡、推行法律制度,相互之间都是密切联系的,这几件大事都是“国之大者”,体现了国家意志,也就是“大一统”。

《论语》所载孔子所说的“雅言”,其实就是周王朝的通用语言。因为孔子要复辟周礼,《礼记·中庸》:“(鲁)哀公问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周礼在鲁,《左传·昭公二年》:“二年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杜预注:“《易象》《春秋》,文王周公之制。当此时,儒道废,诸国多阙,唯鲁备,故宣子适鲁而说之。”⑤正因为鲁国保存和沿用了周礼,保存了西周文献,所以与杞宋不同,鲁国可以验证周礼⑥。《礼记·中庸》:“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朱熹集注:“此又引孔子之言。杞,夏之后。征,证也。宋,殷之后。三代之礼,孔子皆尝学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礼既不可考证,殷礼虽存,又非当世之法,惟周礼乃时王之制,今日所用。孔子既不得位,则从周而已。”①周礼当然包括周朝的雅言,孔子对周礼顶礼膜拜并且力主复辟周礼,当然包括周朝的雅言,而他自己对周朝的雅言身体力行,也就顺理成章了。

流传到今天的《诗经》这样的经典,在古代也被学者从“雅言”角度进行整理过。在孔子的心目里,用“雅言”对《诗》的阅读,本身就是“礼”的一部分,而在行政、外交等重要场合能够用雅言诵《诗》,是懂“礼”的体现,也是“雅言”这种通用语言文字发挥作用的体现,甚至是“正名”的体现。傅斯年指出:“春秋战国时,各国都有方言,但列国间却有标准语,这个标准语中那(哪)国的方言占成分多,现在无可考了。儒是鲁国人的职业,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后学者散在四方设教,或者因这层关系,鲁国的方言加入这个里面者不少,亦未可知。”②《论语·子路》:“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汉书》卷三○《艺文志》:“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此其所长也。”《汉书》卷三○《艺文志》:“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孔子曰:‘诵《诗》三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又曰:‘使乎,使乎!’”可见,以《诗》为代表的经典,与政治、外交、教育是紧密结合的。《诗经》已经成为先秦时期重要的“雅言”经典,在诸侯国间广为传播。

“雅言”可以理解为偏正性复合词,指“雅正的语言”,但“雅”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论语》没有交代。我们认为它应该有以下六个标准:(1)典雅存古、保存了不少夏商周传下来的古音、古义、古形,还有古代的语法和修辞;(2)官方通用的,与地域方言和社会俗语是相对的;(3)规范标准的,与讹俗窜乱是相对的;(4)权威正确的;(5)持久使用的③,包括过去、现在、未来都会一直使用的;(6)可作范本的④(比如字典辞书,往往都以“雅”命名,如《尔雅》《广雅》《通雅》)。

先秦的“雅言”,从通用读书音和文学创作标准音角度讲,为后世的《切韵》奠定了思想基础;“雅言”从通用词义和训诂的角度讲,为《尔雅》奠定了思想基础。不仅如此,“雅言”与先秦时代的“正名”论、“辨说”论这两个语言哲学和政治哲学观紧密相连,互为因果,互相印证。“雅言”是中国古代四大语言文字学著作《尔雅》《方言》《说文解字》《释名》所反映的语言文字系统的总源头。

(二)“雅言”即“夏言”,也就是夏朝人的语言

“雅”即“夏”⑤,《荀子·儒效》言:“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但《荀子·荣辱》:“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王念孙《读书杂志》引王引之曰:“古者‘夏’‘雅’二字互通,故《左传》齐大夫子雅,《韩子·外储说右篇》作子夏。”⑥《说文·攵部》:“夏,中国之人也。”此处的“夏”指“诸夏”。汪启明等指出:“齐人、秦人、楚人、赵人都是夏人,也就是周人及其有血缘关系和亲缘关系的诸国人,《左传·闵公元年》‘诸夏亲昵’,杜注:‘诸夏,中国也。’周人自称为‘夏’或‘有夏’,因为他们是夏人同姓分支,就把他们势力的中心区域称为‘中国’。”①

“雅言”是以夏朝所在中原地区的语言为基础的。“雅言”出现在春秋时期孔子的口中,记载于《论语》里,指周朝的通用语言文字,却与“夏朝”之“夏”发生联系,背后体现的是夏商周三代通用语言文字的一脉相承。“夏”本指“大”,常指中原广大地区,也就是“中国”,尤其是河洛地区,它是夏王朝的中心地区。“雅言”既指“夏言”,亦即“夏朝之言”;又指“雅正之言”,前者体现了周语对夏语的认祖归宗,后者体现了周人对夏语的敬畏尊崇。《论语·为政》:“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朱熹集注:“马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周之雅言,实际上可以理解为是夏、商、周三代的雅言,它以洛邑地区的方言为基础方言。

夏朝是中国第一个王朝国家,“夏人活动的地区,西起今河南西部和山西南部,沿黄河东至今河南,河北,山东三省交界的地方,南接湖北,北入河北,今河南西部的河、洛流域是夏人居住的中心”②。夏部落的语言最早通行于中原河洛地区,那是夏王朝的官方通用语言。夏与商、周,都是黄帝以来并存的部落集团,夏商周三代的祖先禹、契、弃都在尧舜的朝廷里服务过,三族即使非出一源,在语言文化上也是比较接近的。夏商周的中心地带都在中原,以河洛为重镇。《史记》卷二八《封禅书》:“三代之君,皆在河洛之间。”周人以“夏”自居,是追溯先朝,标明正统,与殷抗衡。③夏商周三代的更替只代表三朝之间势力强弱的浮沉而已。④其语言即便不同,差别也不会太远(或许夏和周的语言更近),经过新石器时代和铜石并用时代的部落战争,语言与文化发生融合,商汤代夏,西周代商,但均以中原为统治中心,夏人的语言在融合商周人的语言后,没有发生质变,而是更加充实完善。商周(商王直接管理的王畿之地“大邑商”包括今河南大部、山西南部、河北北部及山东省西南部)把中原的语言推广到四周(商朝诸侯贵族间接管辖的有“四土”,包括幽燕以南、汉水淮水以北、甘肃以东、苏皖以西。商人沿用、发展了中原河洛地区夏人的语言,推广到诸侯“四土”之地)⑤,商最早在亳(今河南商丘北),经过六次迁徙,定都殷墟(河南安阳小屯一带),并形成以殷墟话为代表的共同语。准确地说,是在当时口语的基础上加工过的书面语,还具有口语的省略、重复以及语序上某一成分易位和割裂的特征⑥。商代甲骨文是这种共同语的书面语,且已经奠定了现代汉语及汉字(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基础⑦。商语是迄今为止有文字记载的汉语的最早形式。张光直指出:“关于商人的语言,我们无须多谈它的类属和卜辞语言,是迄今所知汉语的最早形式。道布森说得很清楚:‘古典汉语是后代汉语形式的母型……它依赖商代贞人的语言流传至今,保存在甲骨上刻写的贞问和回答中。’由于商代的陶文,如我们在第四章所说,其文字风格与卜辞相同,这一现存最早的汉语,显然是上层和下层阶级共同使用的语言。同时,商人的阶级分化更多地表现为家族内部和家族之间,而不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间,现在还没有什么整句说明商文明由于家族的分化而造成语言上的差别。”①

商的中心仍然在河南一带,商本为夏的一部分,所以,商语与夏语实际上一脉相承。商朝的中心应该在中原,有一条训诂资料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尔雅·释言》:“殷、齐,中也。”孔颖达疏:“殷、齐皆谓正中也。注‘《书》曰:以殷仲春’者,《尧典》文。案彼云:‘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孔安国以殷为正,中、正义同故也。云‘《释地》曰:岠齐州以南’者,彼注云:‘岠,去也。齐,中也。’谓中州为齐州,是齐得为中也。”

周起源于西北,虽然跟商属于不同的部族,但是早有接触。周灭商后,接受商文化,周武王虽定都镐京(今陕西西南),但周公旦东征胜利,营建洛邑(今河南洛阳),宅兹中国,大力开发和建设以河洛为代表的东部地区,建立东都洛阳。周王朝实际上开启了“两京制”,河洛地区实际上是周朝真正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人口中心,正是由于这些原因,河洛方言成为周朝的基础方言,也就是“雅言”。河洛话是周王朝的通语,它一方面继承了夏商以来的中原正音,另一方面又在“封邦建国”的过程中传播到广大的诸侯之地,孔子使用的雅言,应该就是受中原洛阳周人语言影响的读书音,它也是秦汉以后各个时期汉语通用语言的总根源和基础②。周朝的文字,也完全是继承了商朝的甲骨文,只要我们看看1977年出土于陕西岐山的周原占卜甲骨,与商代甲骨文的一致性,就可以明白。

所以,“雅言”就是夏言,也就是夏朝传下来的中原河洛话③,经过商周的继承和充实,这种语言成为包括春秋时代在内的文化、政治、经济、外交、军事领域的通语或官方语言。

二、《尔雅》考

(一)“尔雅”的意思是“近正”,而“正”的标准就是“雅言”,所以《尔雅》为雅言而作

《尔雅》编纂的宗旨,就是用“雅言”读经、解经,用雅言“正名”“辨(辩)说”,促进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的统一,推进“书同文”,促进“大一统”。所以《尔雅》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汉书》卷三○《艺文志》:“《书》者,古之号令,号令于众,其言不立具,则听受施行者弗晓。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汉刘熙《释名·释典艺》亦言:“《尔雅》,尔,昵也。昵,近也。雅,义也。义,正也。五方之言不同,皆以近正为主也。”今人黄侃指出:“《尔雅》之作,本为齐壹殊言,归于统绪。”又言:“一可知《尔雅》为诸夏之公言,二可知《尔雅》皆经典之常语,三可知《尔雅》为训诂之正义。”④黄侃先生对《尔雅》的评价是非常精到的,《尔雅》在王朝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规范化上的作用是显而易见的。

(二)《尔雅》是先秦王朝国家为推广雅言而编写,相当于教材

“雅言”作为先秦时期王朝国家的通用语言,最重要的官方教科书就是《尔雅》。邢昺《尔雅疏叙》:“夫《尔雅》者,先儒授教之术,后进索隐之方,诚传注之滥觞,为经籍之枢要者也。(中略)一物多名,系方俗之语;片言殊训,滞今古之情,将使后生若为钻仰?繇是圣贤间出,诂训递陈,周公倡之于前,子夏和之于后。虫鱼草木,爰自尔以昭彰;《礼》《乐》《诗》《书》,尽由斯而纷郁。”①《尔雅》是周朝以来的通用语言文字教科书,是连接王朝国家、知识精英和平民大众的纽带,不仅是通用文化的传输者,也是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者。在大一统的王朝和国家,它体现的是鲜明的国家意志。阮元指出:“《尔雅·释训》主于训蒙,而‘子子孙孙’以下,用韵者三十二条,亦此道也。”②

《尔雅》作为通用语文工具书,首先有规范化功能。欧阳修言其“正名命物,讲说者资之。”③“讲说者”就是老师,“资之”就是教学语言。可见通用语言文字首先从教育入手推广普及和规范使用。明朝乔世宁指出:“古者《尔雅》列诸小学,盖识名物,便训诂,自童子始也。”④“正名命物”是《尔雅》的第一个目的,邵晋涵《尔雅正义》卷十二言:“《尔雅》者,正名之书也。”西晋发掘出《名》书三篇,其性质和体例类似《尔雅》。《晋书》卷五一《束皙传》:“《国语》三篇,言楚、晋事。《名》三篇,似《礼记》,又似《尔雅》《论语》。”由此可见,《尔雅》之类在当时是“名书”,毫无疑问是通用语文之书。魏王把《名书》作为随葬品,可以说明《尔雅》这样性质的名书在当时的重要地位⑤。

《尔雅》的“正名”,就是“辨名物”,也就是准确区分和讲解词义。这实际上是先秦“名实”论成果的体现和总结。“名”是反映事物的概念、表示概念的词以及记录词的字,相当于今日所言“能指”(Signifier);“名”反映的对象就是“实”或“物”,相当于“所指”(Signified)。在先秦,君臣和哲人们已经认识到国家运行与管理实际上是语言运行与管理(包括文字运行和管理),因此,从君臣到百姓,重中之重就是要科学细密辨析名物,准确理解、解释和使用字词义,才能够使行政、法律、教育等有条不紊,顺利运行。《周礼·地官·大司徒》说大司徒要辨九州之“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孙诒让疏:“名,若《尔雅·释地》《释丘》《释山》《释水》所说地名。”⑥《周礼·天官·庖人》说“掌共(供给)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孙诒让疏:“名物,若《尔雅·释鸟》《释兽》《释畜》所说,种别不同,皆辨异之也。”⑦只要我们看看《尔雅》中的释丘、释山、释兽、释畜诸篇,就可以印证《周礼》所说“辨名物”属实。在我们看来,“辨名物”就是分辨、讲解各类普通名词和专有名词的意义,从而科学而规范地识别、解释、使用。郭璞《尔雅序》:“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摛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尔雅》者,盖兴于中古,隆于汉氏,豹鼠既辩,其业亦显。英儒赡闻之士,洪笔丽藻之客,靡不钦玩耽味,为之义训。”⑧“通诂训之指归”是讲《尔雅》是一部历史词汇学著作,它要对古代语言进行解释,打通古今语的屏障,因为不少经典形成于古代,要读懂古代经典,要明白当下雅言的来源,非做一番古词今训的功夫;“叙诗人之兴咏”是讲《尔雅》往往与《诗》这样的文学作品有关,这部涉及雅言的字典辞书,记录了最为大众化的文学作品的语言文字①;“总绝代之离词”是说《尔雅》要贯通古今语;“辩同实而殊号”是说要打通方言俗语。以上都是典型的通用语言文字学路数。郭璞言《尔雅》“总绝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其实就是言《尔雅》具有“兼顾古今、包容方俗”的“折中”特点,我们认为这对《切韵》有影响,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音辞》中说通用语言文字应该“以帝王都邑,参校方俗,考核古今,为之折衷”,这是隋朝陆法言撰写《切韵》的总纲,我们认为这段话放在《尔雅》身上也是合适的。或者说,《切韵》这一编写思路和框架是《尔雅》奠定的,《尔雅》与《切韵》,是中国通用语言文字史上的双璧。

一部好的语言文字字典辞书,其功能是多方面的,不只是要培养识文断字和听、说、读、写的能力,而且要整理百科全书性质的知识,同时要涉及伦理道德的教育,还要是一部优美的文学作品。《尔雅》就具有语文词典和百科词典的双重作用,《尔雅》的《释诂》《释言》《释训》三篇是普通语词部分,其余十六篇为百科名词部分,这样的百科分类,基本上反映了战国秦汉时代的文化知识结构,所以《尔雅》是我国第一部按照义类编排的、统释上古汉语普通词语和百科名词的综合性通用语言文字辞书②。

《尔雅》有的只是方音的不同,因此与《方言》可以比较,这从另外一个方面也说明《方言》确实是一部体现周秦以来历史方言的著作(而不一定只是汉朝,它是周秦汉方言的历史叠加,是周秦汉[轮] [酋]轩使者集体智慧和劳动的结晶。而《方言》以雅言通语解释方俗语和民族语,说明它本身不只是方俗语著作,也是雅言论著,反映了汉朝及汉以前的雅言历史和现状)。《尔雅》如此关心当时各地的方言,从政治上来讲是为了加强与诸侯国的联系,研究别国方言,是现实政治联系的第一步③。《尔雅》实际上是周朝中央王朝大一统思维在语言文字政策上的鲜明体现。

《尔雅》主要记载的是单音词,但已经有不少双音词,说明《尔雅》记载的词汇与汉语双音节化不无关系,从而旁证《尔雅》记载的词汇可能来自不同的历史层次,是一个层层叠加的历史词汇系统,而不是一时一地的静态描写系统。

对《尔雅》的书名之得名之由,吕思勉先生有这样的分析:“‘尔雅’二字,昔人多释为‘近正’,非其朔也。夏、雅一字,‘尔雅’盖即‘近夏’。古重楚夏之别,是以《论语》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而孟子斥许行为南蛮鴃舌之人。其后南北大通,楚夏之殊稍泯,而去古渐远,古训转觉难通。于是正与不正,初致谨于语言者,后渐致谨于文字。而正与不正之别,始以近夏与否为准者,继乃以近古与否为准矣。””④其实,吕先生所批评的“昔人”的解释并没有错,“尔雅”就是“近正”,也就是“接近正确的训释”,它是一部阅读经典的工具书,是一部正确规范训释语言文字的辞书。而正确规范的“标准”,就是夏朝以来以中原河洛一带汉语方言为基础方言。“尔雅”之得名,应该与当时的通用语言文字规范化相关。但吕先生看到“尔雅”之“雅”,与“雅言”之“雅”同指“夏言”,则堪称卓识。

(三)《尔雅》构思于周,完成于汉

《尔雅》的成书过程非常漫长,是一个日积月累、集腋成裘的过程。《尔雅》的成书年代虽然一直没有定论,当然不会是周朝完成的,但是,《尔雅》编纂的目的和思路,完全有可能萌芽于周王朝。周朝的通用语言文字规范观念,可以从《尔雅》的诞生看出。

我们认为:《尔雅》的思路和框架在周朝已经萌芽了,如同“雅言”是周朝的通用语言文字一样,《尔雅》也体现了对周朝的认同。检《尔雅》之《释地》有“中有岱岳”,《释言》:“齐,中也。”《释地·四极》:“距齐州以南”。《释地·十薮》“鲁有大野”列为十薮之首。在《周礼》与《吕览》中都没有“焦获”,《释地》有“周有焦获”,体现了尊周的思想①。

《尔雅》基本成书于战国末年,它的编纂人是齐鲁儒生②,但至迟在汉朝还有增补。《尔雅》到战国秦汉最终成书,一直在不断丰富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四十《经部·小学类》指出《尔雅》“大抵小学家缀辑旧文,递相增益,周公、孔子皆依托之词”。“释《五经》者不及十之三四,更非专为五经作。今观其书,大抵采诸书训诂名物之同异,以广见闻,实自为一书,不附经义。”③这些见解有一定道理。《尔雅》有的词条采自《山海经》《穆天子传》《庄子》《屈原赋》以及《吕氏春秋》。《尔雅》成书于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前,因此最好不预先定好为解释《五经》服务的框框,只是因为《尔雅》较为全面地分类编纂了先秦至西汉的大量训诂数据,所以能够为疏通包括《五经》在内的上古文献的古义提供难得的利器④。

《尔雅》可能是周朝以来诸子百家对儒家经典的训诂荟萃,又兼顾当时的实际语言,《尔雅》成于众手,所以有重复甚至矛盾的地方。其中的材料非一时、一地、一人所仅有,也非同一种体裁所独有,《尔雅》的构思与框架应该形成于周朝,它是周朝大一统背景下在语言文字上倡导“雅言”“正名”“辨说”“书同文”的体现,它既是经学、文学读书音,更是周朝通用语言文字书面语——“雅言”的体现,所以《尔雅》所释的词语,包括儒家经典但不限于儒家经典,还有当时的语言甚至方言。《太平御览》卷二三六《职官部第三四》引《汉旧仪》:“武帝初置博士(指五经博士),取学有通修、博识多艺、晓古文《尔雅》、能属文章者为之。”“能属文章”,意味着不只是掌握古语,还精通今言。

这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细节:《论语·述而》载孔子:“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大戴礼记·孔子三朝记》又载孔子用《尔雅》给鲁哀公讲学⑤,果真如此,则“雅言”与《尔雅》有必然的联系。《论语·子路》载:“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清刘宝楠《正义》详细地阐释了其中的内涵:“郑此《注》云:‘正名谓正书字也。”⑥我们就可以将“雅言”“《尔雅》”“正名”三者联系起来考察,“正名”就是使用正确的、规范的、标准的语言文字;“雅言”是“正名”的结果;“《尔雅》”是正名的教材。

三、结语

从广义上讲,《尔雅》十九篇都属于“正名”之作,《尔雅》全书收词4300多个。如果细分,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语词,2000多个,主要是常用词(核心词或基本词,也有古词),体现在前三篇《释诂》《释言》《释训》里,这充分体现了《尔雅》的通用的色彩;另一类是名物词,也有2000余个,涉及百科知识。体现在后十六篇里。从亲属称谓到建筑器物、天文地理、植物动物。

《尔雅》主要采取“直训”和“义界”两种训诂方式,这是对先秦以来训诂成就的继承和集大成。《尔雅》的直训,是来自更古老的经典和当代雅言与方俗语中的近义词汇总。《尔雅》的直训,有时候是针对多义词,有时候可能也是从字典义(dictionary meaning)到上下文义(contextual meaning)或语用意义(pragmatic meaning)。《尔雅》的“义界”训释,是用一句话来概括词的意义,为之作出界说或加以具体形容。

“直训”就是以词解词,“义界”就是用义位解词。不同的近义词,在上一个义位层面形成一个聚合。我们注意到,在《释诂》《释训》《释言》中更多是以词解词,或许作者的主要意图是告诉我们词语的历史替换,也就是古今同实而异名,但是在《释天》《释地》等篇,更多是以义位解词,是对词本身的意义进行诠释,所以,《尔雅》是一个有着不同层次的诠释系统。

《尔雅》首创了按照事物的类别和词的义类编排词汇的体例,它将4000多个词条分成19个义类或事类,是我国第一部按照义类进行编排的通用性综合性辞书。这实际上已经具备了“语义场”(semantic field)的概念,是先秦哲学在语言文字学上的体现,《易·系辞》:“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魏王弼注:“方有类,物有群,则有同有异,有聚有分也。”“物以群分”的理念,既是《尔雅》的编写理念,也是后来《说文解字》等字典辞书编纂的指导思想。许冲《上说文解字表》:“解说凡十三万三千四百四十一字。其建首也,立一为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尔雅》从《释诂》到《释畜》十九篇的布局,《释亲》《释天》《释地》等七篇下分类目的拟定,《释诂》等篇里“合训”等独特释词方式的采用,无不体现了类聚、群分的思想。《尔雅》的“近义词聚”理念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每条训释的内部,训释词与数个被训释词往往形成近义聚合。如《尔雅·释诂》:“悠、伤、忧,思也。”郭璞注:“皆感思也。”二是《尔雅》十九章的章与章之间是一个义聚。比如《释天》与《释地》,形成“天文地理”义聚。三是每章之内,临近的条目之间往往形成近义词聚。最为典型的是《尔雅·释训》,前后训释词条往往具有近义关系,比如:《尔雅·释训》有21组相连的词语,全涉及人的智慧天赋、品德修养、风度气质。

总之,“尔雅”即“近正”,所谓“正”,体现在空间和时间两个方面,对于地域方言或民族语言来说,要以“雅言”为正;对于“古语”来说,要以今语为正。以“尔雅”为书名,表明对词义的解释以切近规范的共同语为准则①。《尔雅》不只是故训的汇编,它更有“雅正”的理念,它为当时的通用语言文字“雅言”确立标准。宋邢昺《〈尔雅〉序》疏:“夫《尔雅》之为书也,文约而义固;其陈道也,精研而无误。真九经之检度,学问之阶路,儒林之楷素也。”②《尔雅》的体例是以当代常用词的常用意义来做解释的③。正是在《尔雅》的影响下,后世有西汉《小尔雅》、三国魏《广雅》、宋陆佃《埤雅》、宋罗愿《尔雅翼》、明朱谋[堪] [韦]《骈雅》、明方以智《通雅》、清魏茂林《骈雅训纂》、清洪亮吉《比雅》、清史梦兰《叠雅》、清吴玉搢《别雅》(《别字》)等④,它们在通用语言文字规范化上的宗旨是一致的。

责任编校 张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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