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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会通视域下的《湖心亭看雪》解读

2024-01-18袁媛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23年11期
关键词:湖心亭看雪

袁媛

摘要:张岱文史兼备,其史得文之要,其文有史之魂。从文史会通视域下层层解读《湖心亭看雪》。文史互证,从宏观上可见张岱将故国情怀融入创作的心态;文史相参,展现《湖心亭看雪》冰雪意境背后张岱孤傲不屈的痴心;理论互通,取张岱历史观与文学观中重神而非形的共同之处,呈现其曲寄言外的思维方式,展现易代之际身为遗民的深情与坚守。

关键词:《湖心亭看雪》 文史会通 曲寄言外

张岱(1597年10月5日-1689年?),浙江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清之际史学家、文学家。张岱一生著述,史学成就最高,时人称之为“浙东四大史家”之“佼佼者”。近现代以来,在周作人等作家的大力推介下,张岱以文学家的身份走入大众视野。其中,《湖心亭看雪》因选入初中课本,最为大众熟悉,但同学们常迷失于看似浅近的语言和叙事风格,无法准确把握文章的主题,甚至有教师对此文是否包涵故国情怀持有己见。[1]如何引导学生感悟浅言淡语背后的深层意蕴,准确把握张岱的创作思想?

张岱文史兼备,其史得文之要,其文有史之魂。读张岱的作品,先要读懂张氏的心态与思维方式。从文史会通视域下层层解读《湖心亭看雪》,先整合张岱著述,文史互证,从宏观上把握张岱的心态和创作动机;文史相参,从看雪所营造的冰雪意境这一细节挖掘冰雪意境背后,张氏孤傲不屈的痴心;理论互通,取张岱历史观与文学观的重神而非形的共同之处,把握其曲寄言外的思维方式,进而理解易代之际遗民张岱的深情与坚守。

一、文史互证: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

如何看待张岱的故国情怀?知人论世是理解古诗文的必由之路,如何知人论世?当然首先考虑的是明末清初的历史背景和作者的人生经历,但本文认为,除此之外,还要从文人心态上去把握创作因由和变化,才能准确理解作家与作品。

张岱著述等身,若要见其心迹,有两类书不可或缺。一为史学著述《石匮书》,二是回忆性小品文《陶庵梦忆》。《石匮书》记录明代历史,是国之史;《陶庵梦忆》追忆往事,是心之史。写史与回忆是张岱入清后忍受生活艰辛,尚喘息世间的精神寄托,是其创作之初心。

从政治立场来看,张岱修史虽有个人之志,但修史未成而国亡,故其修史有为故国存史,有不忍国史风俗失于事实,有坚守故国文化之意。其书取名《石匮藏书》即有此意。《石匮书序》“余自崇祯戊辰,遂泚笔此书,十有七年而遽遭国变,携其副本,屏迹深山,又研究十年而甫能成帙。”[2]寥寥数语道出了此书的编纂经历:张岱在崇祯年间即有修史之志,遭遇国变,江山易主,友人殉国,生活困顿,然国亡史不可亡的观念存于其心,张岱修史之志始终未变。《石匮书》成书近三十年,书成之日,将之名为《石匮藏书》,表忠诚前朝之意。张岱虽未在前朝出仕,却以遗民身份生活于清代,其行止,不违遗民之志。这也就不难理解,张岱的作品都褪不去故国的影子。

张岱的个人心绪,则尽在《陶庵梦忆》。而如《湖心亭看雪》一类的文章,皆是故国在生活中的投影,亲切而清晰。一方面《梦忆序》,张岱再次自述《石匮书》的创作经历,“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事。”[3]意在强调未追随故旧以身殉国,皆因《石匮书》未竞。另外一方面,张岱自述《陶庵梦忆》是写史之余的精神寄托,其言每每“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4]可见《陶庵梦忆》旧景故人都是支撑其完成史学撰写的精神慰藉与生存动力。他以痴人自况,痴人之梦,则徘徊于现实与过往之间。张岱自言所见梦中之境,才更为真实。其言:“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又“则是余梦中所有者,反为西湖所无”“余之梦西湖也,如家园眷属,梦所故有,其梦也真。”[5]易代之后的西湖,如此陌生,而唯有梦中的西湖旧景才配得上西湖的繁华与热闹。故张岱写西湖之作,盛衰对比,隐语曲笔之下是张氏对故国的一往情深。

且从文学发展历史和张岱的艺术倾向来看,《陶庵梦忆》的梦忆的手法本身即别有寄托。以梦寄托兴亡之感,早于张岱之前,即有《东京梦华录》。此书有感于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北方游牧民族的铁骑长驱中原、直捣汴京,一切繁华毁于战火,宗庙毁废,北宋灭亡。孟元老在对北宋京师汴京的繁华景象的追思中,融入了浓厚的兴亡之感。张岱秉承梦忆之法将其作为《陶庵梦忆》的主线。如《扬州清明》一文写扬州清明民俗,即在文末特意点出了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西方美人之思的典故:“追慕汴京景物,有西方美人之思,而余目盱盱,能无梦想。”[6]先是感叹汴京热闹的场景在南宋一去不复返,又取用“西方美人之思”的典故。“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出自《诗经》,借指西周的全盛光景,后用来表达故国之思,不仅如此,张岱又在结尾处用一句“余目盱盱,能无梦想”将个人的故国情怀以此表达,想想往昔扬州之清明画卷,今日岂能再见。这也就更为清晰地展现张岱的《陶庵梦忆》所描摹之人事物与《东京梦华录》的一脉相承。事实上,这种回忆式的写作方式,并非个案,而是形成中国传统文学中固有的表达方式。《四库全书总目》对《武林旧事》的评论中对这类作品有较为中肯的评论:“著其盛,正著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7]道出旧事、梦忆类文章的创作主题,也为后世提供了阅读此类文体的方法:兴亡之隐,曲寄于言外。

由此可见,鉴于文史著述中所流露的遗民之志,加之张岱直言《陶庵梦忆》即是明亡之后,怀恋故国之作。《湖心亭看雪》虽未直言故国,亦未有抒情之句,但是从张岱的创作心态上来看,显然不离故国之思。那么《湖心亭看雪》又是怎样将兴亡之隐,曲寄言外的呢?那就要從作者之心境和艺术手法中去探寻。

二、文史相参:从冰雪意境走入张岱的痴心

周作人先生对张岱及其作品十分推崇,他说“张宗子是个都会诗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过是他所写的生活的背景。”[8]所论道出了张岱在物、自然及我之间的勾连与融通。以此入手,文史相参,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之冰雪意境背后所蕴含的深意才更为清晰,张岱遗民气节也借此而表达。

《湖心亭看雪》一文中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9]营造出一幅符合中国文人独特审美风格的江雪图。

张岱绝非第一个写江雪图的人,然同样的江雪图,却因诗人的性格不同,传达了不同的个性。为何张岱梦回杭州,不取繁华似锦的明媚春日,而偏以雪夜示人,且不从近景入手,却从高远之处落笔,营造出的是一种茫茫的冰雪天地。实际上,张岱从有形之冰雪起笔,而落笔之处却是冰雪天地肃穆纯净之境地。这境地是自然之境,更是张岱的心境。

何为张岱之心境?那就要向其众多冰雪诗文中追寻?张岱笔下的冰雪极具生活气,哲理神思和艺术气息。品茗需“兰雪茶”,饮酒为“香雪酒”,白骡唤作“雪精”,他的传奇叫《冰山记》《夜航船》收入与冰雪有关的奇闻趣事,编纂诗文集,亦取名《一卷冰雪文》,足见冰雪已经成为张岱生活的一种,融入了其性格深处。

张岱痴迷冰雪。在张岱看来,冰雪能生物、能隔离腐朽、具有坚硬的自然特征,其言“鱼肉之物,见风日则易腐,入冰雪则不败,则冰雪之能寿物也。今年冰雪多,来年谷麦必茂,则冰雪之能生物也。”[10]张岱眼中冰雪不是万物的结束,而是生命之开端。不仅如此,冰雪更是不可侵犯的象征,亦是对命运的不妥协。“天下柔莫如水,及其结为层冰,则坚不可犯。”[11]又言:“世间肉汁易冻,而坚不如冰,无其洁也;莹不如冰,无其明也;刿不如冰,无其刚也。而冰之为体,不受纤尘,虽尘埃满盎,而冰之所结止一水晶映,而尘垢皆无所着,则其劲气之肃也。”[12]展现冰雪洁净、刚健……等特点。

冰雪的种种特征,恰恰与张岱的性格相通。冰雪在自然,能够保持物之洁净、不败,在张岱来说,就是不为外界纷繁事端的侵扰,保持一个本我,而在外人看来,就是痴人。正是因为能够保持本心,才能让张岱不为外界所羁绊,坚持修史的志向,成为乱世之中最清醒的一人。张岱孤傲不屈的性格,成就了他不凡的人生和卓越的史学著述。

在人生的抉择上,张岱的选择并未从俗,而是展现了个人对生活环境的理解和掌控。明末,当众人在仕隐间徘徊,张岱看清科举弊端,果断放弃补天之志,绝意仕进,选择修史以实现人生抱负;在清初士人徘徊于仕隱、生死之间时,张岱不迂腐,不纠结,忠于内心,决定以修史报故国。面对南明的召唤,张岱看透其间勾心斗角,以史笔揭露其无能腐败;面对清廷权贵的拉拢,张岱又能坚守遗民之志,不为名利所惑……所以,张岱的冰雪之气保存了自己的本心,从名士风流,到易代之后,对遗民情志的坚守,这就是他的冰雪世界,不为生活困顿所累,不为南明余留而蛊惑,不为清廷权贵所动摇,始终如一。文如其人,无论何时,张岱的生命中总有着《湖心亭看雪》中那样的纯净的世界,以此言志。

从修史成就来看,张岱存故明之史,亦有个人独特的见解:张岱旨在留存故国忠烈浩然之气,风俗影像,以及传承汉文化等方面用力颇深。《石匮书》明代忠烈的传记、《越绝诗》以诗存人、《古今义烈传》搜集古今侠义名人的事迹。张岱认为这些忠臣义士正如火种,只要火种在,光明亦在。朝代更迭,国家危难之时正是需要保存火种的时候,从屈原到文天祥,从文天祥到晚明忠烈,这些构成了中国传统的家国情怀,愈是艰难时刻,愈是显现出其光芒。且在修史的过程中,张岱不是简单的记录历史,而是在修史中反思明朝灭亡、南明政权腐朽的原因,并提出了独特的见解。张岱不仅以人存史,还以物品、景观留存风物人情。平常之物,都有了情感的寄托,成为延续汉文化的生动记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本为写景记事的抒情作品,属于个人心绪,但是强烈遗民责任感,让张岱的散文从抒发个体情志走向关注国家命运,张岱之心史亦成为记录历史的另一种方式。可以说,张岱的存史之心已经融入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写史作文不离故国史事。

三、理论互通:从魄求全与舍形取神

《湖心亭看雪》隐晦之处,即是在其叙事,看似有所言,但又似无所指,只留下一江雪图、一痴人供后人玩味。这种创作思路,也是受到张岱史学思维的影响。

写史与作文本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然张岱写史取一小事,见一整体;其作文,淡然两笔,即可见境。二者共同之处:不在有形之事,而在追求神韵。

张岱写史重材料的选取与运用。其言“月食而阙,其魄未始阙也,从魄而求之,则其全月见矣。”[13]即从一事、一物中或窥见全貌或引发思考。他赞扬司马迁的史记“太史公其得意诸传,皆以无意得之。”[14]这里的无意,就是从小处落笔,往往微小之事,却能够起点睛之用,从而达到“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15]的效果。在张岱看来,选材无论大小,目的是能够展现事物的真实状态。所以在这样卓有见解的思维下,张岱敢于搜集、使用在正统史学家嗤之以鼻的野史,也成就张岱史学独特之处,有史才,亦有史识。而“从魄求全“也成为其选取史事的独特见解。

张岱写史的精神与其作文亦相通,参照张岱写史的经历和思维,其文写实更在写境,能从方寸之间的实景营造出更为宏大的意境,即舍形取神。《湖心亭看雪》所取之物,自然平常:却能够在张岱的营造之下,呈现出不一样的意境,天、山、湖浑然一体,纤尘不染,是实境,引领读者走入到可观可感的真实世界,但其笔峰一转,以湖中之影,写出一道长堤、一点湖心亭的轮廓、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长堤、湖心亭、舟、两三人而已,本为实景,却以倒影的形式出现,不仅实现了视角转移,将实景虚化,进入世间外的世界。那么,这世间外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此时,亭中之人与事,又是娓娓道来,三人对坐,饮酒,而别,问其姓氏,只一“金陵人”,渔人“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16]留白之处,皆是余音。明白之人,自明其意;不明者,种种疑惑:为何是这冰雪天地,为何是金陵人,何为痴?各种景观成为引导读者深思的线索。进而从张岱的生平,政治立场、以及《陶庵梦忆》的创作缘由,冰雪诗文中追寻答案。

张岱的知音兼好友祁彪佳就一语道出其中玄机,其评张岱之文:“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17]即言张氏文章的妙处就在于能够抓住关键之处描写,在史书中就是由魄见全,在文学就是舍形取境。寥寥数笔就能给人以无限遐想,仿佛有千百言的效果。由此可见,张岱写史与文,都重在有形之外的无形之处,因而能够节省笔墨,用最少的文字,挑起人们最深的思考,也形成了张岱的文史特色。读懂张岱及其作品,要突破以文解文的限制,而要建立文史会通的思想,文史相互参照,走进张岱的世界,感受他在浅言淡语之后的深情,理解他在史事背后所要展现的史识。这也成为张岱熔铸文史的独特之处:乃千古一痴人,一往情深,笔之所到,情之所及,史之所指,识之所见。

文史会通的视域,不仅适用于张岱的小品文解读,也适用于中国传统文学的阅读。在文史著作互参,互证,互通中深入对作品的理解,这是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读书方法,也是传承中华文化的重要思维方式。尤其在鼎革之际,文章往往包涵多重涵义,意蕴深厚,不易理解。然一旦找到古圣先贤的思想和心态变迁,看似晦涩不明之处,往往有深刻的寄托,引领今人跨越千年走进中国人的家国情怀和文化坚守。

参考文献:

[1]英飞.《湖心亭看雪》体现了张岱的“故国之思”吗?[J].语文教学与研究,2019(19):96-98.

[2][3][4][5][10][11][13][14][15][17]张岱.张岱诗文集[M].夏咸淳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166,175,176,206-207,

166,185,169,165,169,470.

[6][9][16]张岱.陶庵梦忆·西湖梦寻[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58,37,37.

[7]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1899.

[8]张岱.陶庵梦忆[M].午歌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19:370.

[12]张岱.石匮书·石匮书后续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3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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