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关系:文学与拉斐尔前派的内在联系
2024-01-18吴雨帆
摘 要:图像的本质仍是叙事。拉斐尔前派受到文学影响,图像富有诗歌性,具有文学研究意义。他们的绘画技法承袭古典准则,诗学和法学的内在精神蕴含其中,自然场景和人物形象营造爱与秩序的冲突对抗,由此生成美感,并促生语言流变。“青春、力量和热情”的年轻画派富有活力,而他们内在的秩序感使其在美术史上留名。本文通过研究文学与拉斐尔前派的内在联系,阐明艺术图像内部的语言流动,论证图像叙事对图像表现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拉斐尔前派;图像;叙事
一、拉斐尔前派的美学价值:改变和创造
讨论拉斐尔前派的潮流起源于艺术和科学的争辩,这也是罗斯金发起的一场艺术工艺运动的开始。罗斯金的《建筑的七盏明灯》几乎在維多利亚风格之后开启了整个美国自然建筑风格的潮流。维多利亚风格和传统的古典风格被认为矫揉造作,朴素简单的自然风格成为整个艺术工艺的核心。拉斐尔前派的艺术风格和罗斯金的艺术理念不谋而合,因此,拉斐尔前派自然成为工艺美术运动的核心力量。尽管他们的绘画技巧仍然讲究精细,反对平庸和琐碎,但是他们提倡回归自然真性情的主旨被推到艺术高潮。绘画风格里内在的诗歌性被解读为艺术的生命,因而这一画派也被归纳为古典美学之后的自然美学典范。他们“认为文艺复兴的错误在于,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们认为艺术和科学是一样的,他们没有意识到,科学证明已经知道的事情,而艺术是在改变、产生、创造和影响人类的感官和人类的灵魂。”[1]自然艺术维系了本土风格的神话,诗人和诗歌的存在避免了物质和精神生活的不平衡发展。自然美学传递了自然图像中寻找每一部分的象征和整体的象征意义,将心灵寄托在自然生长的事物之中,“诗人直观地阅读和翻译所有自然和人造的东西作为神圣心灵的符号。”[2]43-68在建筑中增加植物图像的浮雕图像,增强建筑的生命力,成为1860到1870年间美国重要的建筑风格[2]48。植物显现出的简单流畅的线条最终被用在拉斐尔前派的绘画中,表现出历史、当下和向未来生长的艺术生命。
植物生长的绘画过程被认为是具有少女生命的艺术创作风格。将植物的特性和少女的性格贴切地合二为一,是自然画派神化女性的巅峰。尽管这种绘画风格看起来清新朴素,但是,只有具备很高艺术天分的艺术家才能通过流畅线条创作出自然画派的典型风格——生命力。拉斐尔前派显然也在建筑上显现了才华,这一创作风格已经扩张到任何一种接受自然美学的艺术家手上,他们在建筑浮雕上用植物替代了古希腊的女神图像,增添了大自然的气息和神话美学的神秘感。
二、语言流变:乔叟和拉斐尔前派
图像叙事风格对画家格外重要。画家通过虚构真实表现美,通过描绘经验叙述真实,通过多人物场景展现多重叙事,增加绘画的层次感。拉斐尔前派深受文学家的影响,其图像叙事带着大文学家的印记。莎士比亚、乔叟、达芬奇和歌德都为他们提供了创作灵感。以乔叟为例,我们可以初步理解文学对这一画派的潜在影响。作为一个世纪语言流变的促发者,乔叟“爱与美”的自然主义风格十分明显地体现在拉斐尔前派的作品之中。
乔叟的一生具有传奇色彩,富有骑士精神。他改变了拉丁语和法语写作的传统,被誉为“英国文学之父”。乔叟笔下的文学故事,真实与虚构相互交织,梦幻与现实交错,背靠广阔的历史环境,文化交混,上下阶层流动,美与错愕碰撞出火花,以英语文学的方式开启了新的时空。乔叟有极高的文学素养,受过专业的法律训练。他的作品中展现了其诗学与雄辩术的造诣,同时也体现了中世纪基督教美学和文艺复兴风格。在乔叟生活的年代,英格兰民间文学少能登上大雅之堂,但乔叟结合了法国宫廷文学的传统和古罗马文学的崇高精神,其诗学既有宫廷色彩,又有神学之神秘性,同时对民间生活的自然风尚的描绘也栩栩如生。“经验性”的表达是乔叟的典型风格[3],他有与“天才般的灵感”完全不同的生活气息,“超验的”神学思想较少是作品的中心。乔叟在1385年被指派为肯特郡的治安法官,次年选为下议院议员。1387年,乔叟的妻子过世,他的精神受到重大打击,加之上层政局变动[4]5-6,他在创作《坎特伯雷故事》的时候文学风格自然而然偏向朝圣文本。朝圣文本蕴含柏拉图精神,结构主义难以阐明。传奇式的情感美学依靠灵感顿悟,中间夹杂着美与痛苦。相较传统的理性美学,乔叟的文学风格自然奔放,富有神性的骑士精神影响了整个拉斐尔前派的画风。
到14世纪末,英国社会对乔叟偏爱有加[5]。上层社会的拉丁语风格使下层百姓脱离良好教育,拉丁语的文书风格措辞严谨复杂,语言封闭,缺乏灵活性和生命力,仿佛古老的印记。而乔叟通过简单的英语语言将法律和道德知识融入诗学故事之中,文风朴素自然,使整个社会逐渐发生语言转向。以《公爵夫人之书》为例,这首诗歌是乔叟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品,甜蜜的爱情环境和悼亡伤痛合二为一,字句的比喻开放而跳跃,具有音乐性和运动性,在当时带来较大的影响。在《声誉之堂》的创作中,神学色彩已十分明显。阿波罗太阳神引导诗人进入神思,声誉女神在众人的恳请下赐予“美好的声誉”,乔叟和所有诗人一样,重视自己的名誉。后期《坎特伯雷故事》现实与梦幻交织的文学风格已经展现出美学的新高度——美不再停留在词汇的表达,而是扩展到真实的器物、人文与社会风尚。现实主义的文学风采已油然而生,审美思维从下至上发生转变,美学的信徒不再局限于上层民众,普通大众也获得了审美和审美批评的权利[6]。“爱与律法”是乔叟的常见主题,在《众鸟之会》开篇,乔叟谈及刑律、书法,又谈及星辰、地狱,他说爱情的时候称“我逐渐地见有一抹微乎其微的光线”。高贵的品性以比喻的方式留在诗篇之中,符合所有诗学的共同之处。“五月是良辰之始,这时残冬冻死的花卉怒发,鲜丽的蓝、白、红,各色相称着,田野中吹着花香;费白斯的阳光照耀,从白牛宫中放出光芒……”[4]133神学的隐秘知识在真实的四季更替中显得优雅自然。乔叟的语言不再是宗教精神的复制转述,而是真实生活的再创作,使艺术有了生命力。这种风格带来的想象力直接影响了拉斐尔前派的绘画主题:自然景物增加梦幻色彩,人物的线条与草木融为一体,别具一格。
福特·马多克斯·布朗创作的《乔叟在爱德华三世的法院》[7]17是拉斐尔前派受到乔叟影响的佐证。
这幅艺术作品是典型的意大利古典主义的风格,线条封闭,人物表情清晰,虽然心理刻画不如乔托风格鲜明,但是细微之处还是体现了人物的内在情感。图像中不再全是宗教式的人物形象,各个阶级的人物均有体现,莎士比亚、斯宾塞和但丁都置身其中。基督教的符号隐藏在人物服饰和自然背景之中,骑士形象十分鲜明,《玫瑰传奇》的意象巧妙地置于画面中心,依然保持了“圣物”的色彩。乔叟几乎将“玫瑰”符号化为“爱情”的象征,连接着举止优雅得体的宫廷贵族。这种“自在之物”的美感脱离了神学,进入文学领域。符号有了“诗性”与“正义”的交织。“骑韵”是乔叟的创新风格,開放与封闭交叠的英雄对句“符合新古典主义的艺术原则”[8],这是古典主义诗歌的发展,增加了语言的开放性和想象力。这种诗歌风格,也影响到了拉斐尔前派的绘画风格。骑士文学内在的正义与反叛是拉斐尔前派与乔叟最具亲缘性之处。其中,布朗尤其喜欢将与法律相关的元素放于绘画作品之中,相较于其他画家,他个人的政治色彩十分鲜明[9]。他对“体面和责任”的关注远高于其他画家,喜欢将报纸上刊登的法律问题放在绘画作品中,增加作品的社会关注度。
乔叟在法院任职时尚未受到职业挫折,因此这副绘画作品中的人物表情几乎看不到痛苦。这一时期乔叟的文学风格还具有法语文风,后期才日渐出现叛逆风格。在《坎特伯雷故事》中,乔叟已经同时出现自然粗糙与优美灵动的词语,个人内在的裂痕通过“朝圣”文本逐渐化解,恰如其分的“得体”文风穿插了生活气息。15世纪,乔叟的美誉使他与薄伽丘和彼特拉克齐名。到16世纪,英国开始清理一些不适宜社会发展的文学文本,乔叟的作品转而成为为数不多还能够被阅读的文学,他作品中展现的民族性团结了社会更广泛的群体力量。实际上,考虑到《圣经》长久以来对普通民众有太多束缚,乔叟的自然风格的确带来了社会变革的曙光。这种文学流派对绘画风格的形成至关重要。
乔叟的叙事风格推动大众审美的转变,影响了后来拉斐尔前派的创作风格。语言变革对艺术创作必然产生影响,绘画内在的图像精神因此存在明显差异。拉斐尔前派是典型的具有柏拉图精神和斯宾塞“爱神”精神的画家流派,他们的绘画风格承袭古典主义,但图像缺少宗教束缚,喜好从文学和诗学中寻找灵感。因为没有受过法律训练,他们不具有乔叟的骑士精神,但风格因贴近自然神性,需要批判性的欣赏。他们在画风中展现出反叛的一面,虽然缺少美感,但更加真实,能够通过艺术的手法展现出普通大众的精神风貌,将现实主义与梦幻交织在一起,从而在艺术史上留下痕迹。
三、唯美主义:拉斐尔前派的内在诗性
拉斐尔前派遵循意大利的古典技法和图像情感的内在统一,主题性“反叛”具有政治隐喻和情感宣泄的作用。长久以来,宗教艺术是西方古典绘画的中心,保持传统是首要选择,但是,绘画主题的创新必不可少,宗教只会束缚艺术家的想象力,所以,从文学中寻找绘画灵感是年轻艺术家的必然选择。古典主义的主题越来越稀有,浪漫主义文学作品成为拉斐尔前派创作灵感的首选。中世纪神秘主义和文艺复兴的欣欣向荣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符号成为文学与神话的连接点。乔叟的骑士精神和英雄主义引导了拉斐尔前派的创作情感,“忠于自然”是他们的行动准则。
带有文学色彩的自然描绘脱离了现实主义,为大自然增加了一些奇幻色彩,这种图像叙事的本质仍然是词汇和符号的延异。以米莱最出名的《奥菲利娅》[7]49为例,女性主义文学色彩在《奥菲利娅》的图像中显现出魅力。拉斐尔前派打破传统将女性囿于封闭空间的古典画风,将她在自然之中,与开放的世界合二为一。这幅绘画作品的人物、场景和画面源于《哈姆雷特》“奥菲利娅之死”的场面。绘画场景哀怨矛盾,主角躺在绿草丛生的河床之中,色彩斑斓的痛苦令人感觉到悲剧的最高艺术。隐喻在图像中通过植物、色彩和姿势表现出来。她手中的彩色花卉是五彩斑斓的生命力的象征,而两岸的白色花卉则是死亡和苍白的表征,这种色彩冲突对立,是典型的深层次图像隐喻。绿植的生命性又与人物的死亡融为一体,生死主题表现明显,心理色彩更贴近自然人性,产生独特美感。
这种美学性意象成为图像叙事的“外观”,内在的品质仍然是继承了唯美主义的纯粹美学色彩。难以否认,图像叙事因为有了乔叟和斯宾塞的影子增加了古典高雅,将诗歌的叙事风格与绘画融为一体,把符号的情感叙事发挥到极致。但是,维多利亚时期的女性色彩仍然保留在这幅画中。一个世纪的漫长压抑,致使艺术作品中仍然“揭示了一个高度自我意识的时代所存在的一些隐藏的神经症。”[10]当然,尽管拉斐尔前派以唯美主义著称,他们的政治性仍然体现在图像、尤其是对女性的绘画之中——一种对维多利亚时期妇女遵从的反抗。维多利亚时期以来对“妇女贞洁”的推崇,被拉斐尔前派认为是虚伪和欺骗,因为他们放弃了家庭场景的图像描绘,而将所有非家庭以外的场景隐喻为“妇女的冒险”。“家庭被定义为道德和社会秩序的基础。尤其是在商业和城市社会,家庭是作为危险地的比照,认为家庭是其他地方的价值观和情感的源泉。象征家庭的最常见的图像表现为是天堂或庇护所。”[11]
虚构性叙事的风格使绘画作品具有独创性。神话和世俗世界在图像内部互动,图像再现内在隐藏的文本,这种文图关系使艺术品获得生命。如果图像本身没有诗学和文学为依托,图像就会丧失叙事的生命力,因此,纯粹的宗教绘画死气沉沉,而自然主义画风则生机勃勃。拉斐尔前派始终保持着专业技法,没有脱离传统的古典英雄叙事流派。唯美主义昭告了兴盛的理由——艺术的美感可以控制在理性的层面,讽喻的叛逆不会走到离经叛道的地步。悲剧式的古典美德蕴藏在整个画面中,内在的文学文本使整个图像叙事在闭合和开放之中游走。《奥菲利娅》将图像封闭在一个场景中,而这个场景可以延伸到整个《哈姆雷特》,甚至是莎士比亚的整个悲剧精神。艺术必然是生死之表现,甚至超越生死。人神同体的人物形象放置于大自然中,与自然之奥秘又结合在一起,自然景物使绘画具有神性。
文学的叙事传统在图像中显得更为重要,尤其是内涵文化政治学的艺术作品在文学批评史上占据核心地位。文学艺术、社会政治与诗性主义的结合,是艺术作品能长久流传的关键。无论“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主义在一段时期如何受人追捧,最终受历史检验的仍然是文化政治艺术作品。即使是较为边缘的拉斐尔前派艺术风格,最受关注的也是具有莎士比亚诗学风格的《奥菲利娅》和法学艺术流派《乔叟在爱德华三世的法院》。这并非是一种偶然出现的艺术风格,是历史之必然。哲学、政治学和美学理论进入艺术学界,会带来新的学院艺术批评潮流,后现代和新批评派会渐渐失宠。在图像艺术作品里,内在文本的对立、张力、反讽、暗喻和悖论都需要文学分析一一阐明,这样既有利于对图像的深入了解,也有利于对图像再创作的思想深化。显然,在艺术图像作品中存在独立的文学话语和自主世界,深入挖掘图像的内在诗性是创建文学艺术独立宇宙的重要方法。尽管,传统的二元对立理论仍然有其存在的空间,但是内在的整合才是艺术作品真正寻求的结果。现实与虚构能够巧妙地合二为一,作品和作者的二元冲突可以逐步调和,混乱的艺术流派开始走向井然有序,最终艺术的文本向世界开放,而非封闭在图像之中。
四、结语
文学与拉斐尔前派的联系通过符号之隐喻实现。作为一种图像叙事的艺术符号,可以生产哲学和诗学的意味。叙事隐藏于图像之中,文学的生命性在符号之间流动[12]。这种图像叙事既有直觉主义的神秘感,也有理性主义的思辨性。自然与秩序对立协调,在情感与理智的对立冲突中,画家能集中表现情感,实在难能可贵。他们更多受到学院派的影响,宫廷式秩序束缚感较少,风格自由,情感充沛。他们顺利地将使用古典技法的艺术作品普及到普通群众,这也正是拉斐尔前派的意义之所在。符号的隐喻原本是流动的,固定的符号体系由经验带来。文学在艺术中起到的重要作用恰恰是在固定的文本中实现想象的张力。图像叙事应力求达到文学流派中心灵“净化”的效果,从骑士文学过渡到完美神性的心灵结构。贴近大众生活的绘画风格展现了现实主义的生命力,描绘传统的高尚品行也尊崇了古典美学的德性。无论如何,坚持真理的艺术风格可以站在美术史的顶端,艺术回到自然神性,得以体现艺术的真正价值。
参考文献:
[1]Lawrence Wodehouse."New Path" and the American Pre-Raphaelite Brotherhood[J].Art Journal,1966(4):351-354.
[2]Lauren S. Weingarde.Naturalized Nationalism A Ruskinian Discourse on the Search for an American Style of Architecture[J].Winterthur Portfolio,1989,24(1).
[3]A. Blamires.Chaucer Manifesto[J].The Chaucer Review,1989(1):29-44.
[4]喬叟.众鸟之会[M].方重,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5]Susan E.Phillips.Chaucer's Language Lessons[J].The Chaucer Review,2011(1-2):39-59.
[6]David Raybin and Susanna Fein.Chaucer and Aesthetics[J].The Chaucer Review,2005(3):225-233.
[7]斯哲哈呐.拉斐尔前派[M].郑军荣,唐娜,张雯静,译.南昌:江西美术出版社,2018.
[8]肖明翰.乔叟学术史[M].南京:译林出版社,1992:62.
[9]罗斯.拉斐尔前派[M].北寺,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21:10.
[10]Jan Thompson.The Role of Woman in the Iconography of Art Nouveau[J].Art Journal,1971-1972(2):158-167.
[11]Lynn Nead.The Magdalen in Modern Times: The Mythology of the Fallen Woman in Pre-Raphaelite Painting[J].Oxford Art Journal,1984(1):26-37.
[12]牛宏宝.图像隐喻及其运作[J].文艺研究,2022(6):5-22.
作者简介:吴雨帆,浙江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理论、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