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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情致胜”与“因人废文”现象的文学自觉探讨
——以六朝、唐、宋对潘岳的批评学习为例

2024-01-17马敏洁

柳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潘岳文论文学批评

马敏洁

(喀什大学,新疆 喀什 844000)

引言

潘岳是西晋文坛的代表作家之一,文采华丽、善书哀辞是其创作特色,其悼亡诗作为缘情书写的典范,极富艺术感染力。六朝是文学发展的自觉时期,文质高于德行是六朝文论家评判诗文的内在准则,这为潘岳批评的客观性提供了有利条件,在文学发展史上具有进步意义,钟嵘将其诗作列入上品,刘勰在《文心雕龙》中亦给予潘岳较高的评价。唐、宋时期的文学创作与批评受儒家思想的影响,对潘岳文学创作的批评和接受与六朝不同。传统文学批评中有现代文学批评可提取的要素,新时代的文学创作可从传统文学批评思想中得到启示。

一、六朝对潘岳批评的审美倾向和评判热情

魏晋六朝是文学的自觉发展时期,曹丕《典论·论文》中有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1]当文人将文学创作视为个体实现立功不朽的有效途径之一,文学的自觉时代便也成为个体人格觉醒的时代,张少康提到,魏晋文人在创作中“不再囿于儒家政治怀抱的‘志’,而自由地表现自己的愿望与要求”[2]64。他们的作品有着生命的张力和强烈的个性色彩,以“人”为中心的古代文学批评思想也由此展露。黄霖在《原人论》中说道:“文论家论‘文’必然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人学理论中寻找思想武器。”[3]370文学上追求“立功”,势必要求文学品评规则紧扣文学作品,对创作者的审美风格、文辞、主题、艺术技巧、情感表达的关注远高于其他因素。

文论家“为文学而批评文学”的行为是促成六朝文学批评兴盛的动因之一,对潘岳的批评也是该时期文论批评的典型。《世说新语》称,潘岳才貌与夏侯湛有“连璧”之美誉,是“人”“文”俱能合乎西晋和六朝世人审美的文学家。六朝文论家认为,潘岳的诗文是才与美的结合体,具有独特的创作特色。钟嵘《诗品》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4]44的评价,其对潘岳的批评具体涉及三个层面,一是上品诗人间的对比,二是中品诗人对潘岳的学习,三是以潘岳评价作为入品依据。钟嵘评上品张协为“雄于潘岳,靡于太冲”[4]47,评左思为“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4]48,评中品郭璞,称其“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4]63,夏侯湛因“孝冲虽曰后进,见重安仁”[4]84入选下品,可见潘岳的文学才力对当时诗歌创作的参照价值。刘勰《文心雕龙·时序》篇中有言:“岳、湛曜连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5]674“陆机为太康之英,安仁、景阳为辅”[4]17,周振甫在《诗品译注》中说,“有潘岳、潘尼二潘,左思一左,突然都兴起,继承前代的王者,风流未尽,也是诗文的中兴”[4]18。由此可见,潘岳在六朝的文人和文论家眼中的地位。刘勰在《文心雕龙·才略》篇中也写道:“潘岳敏给,辞自和畅,钟美于《西征》,贾馀于哀诔,非自外也。”[5]700刘勰以潘岳具体的篇目和审美风格为例,充分肯定了潘岳的文辞与才气。《世说新语·文学》虽不是文学批评的专著,但孙绰的批评观点也要引起注意。他说:“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6]认为潘岳的诗文清绮绝伦,与陆机相比,胜于简妙。

六朝文人和文论家之所以没有将潘岳的品行和操守列为批评范畴,是因为当时的文论家同样深受时代影响。钟嵘的《诗品》不以身份、亲疏远近为评判诗歌品第的标准,在绮靡文风的背景下将陶诗列入中品便是当时的文论家坚守文学自觉发展客观规律的有力证明。罗宗强认为,“立朝士人各依其主而卷入政争,已经没有邪正之分,他们仅仅是从对自身是否有利去考虑问题。贾谧的二十四之友和后来在八王之乱中士人的种种分野,大都如此,并连一些杰出人物也不例外,如陆机、乐广”[7],“政失准的,导致士无特操,乃西晋后期士人心态之一普遍现象”[8]。

二、唐代文人眼中的潘岳诗文和悼亡诗功能

儒学的影响力在唐代得到了提升,渗入了文学批评领域。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说:“虽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也未尝不受释老言道之影响。”[9]356便是该时期文学批评特点。唐代文人吸收借鉴了文学自觉发展的成果,范文澜说:“文学方面传来调平仄的方法,经过六朝文人研究、运用,骈文转成四六,古赋转成律赋,古诗转成律诗,再转为宋词、元曲,如果没有平仄,就不会有唐以后的文学。”[10]232而儒家思想深入此时期的文学创作与批评领域,也是事实。

六朝时期,儒家思想的传播和接受在北方极盛,在文学、政治、社会领域影响颇深。“宏在位二十九年,尽力接受中华文化,改革鲜卑旧俗,鲜卑杂胡与华族同化,因此加速”[10]203。历代北方少数民族政权的文化政策在唐朝得到了完善和巩固。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提到:“唐承隋制,尤重进士科……贞观以后,宰相大臣,多从进士科出身,进士试诗赋,所以唐朝诗人特别多。”[10]268

唐代的文学批评带上思想的烙印,与统治者相关。刘昫《旧唐书》中关于唐太宗和张昌龄的一段记载涉及对潘岳的点评,“昔祢衡、潘岳,皆恃才傲物,以至非命。汝才不减二贤,宜追鉴前轨,以副吾所取也”[11]。《晋书·潘岳传》中对潘岳仪容和才情不吝褒扬,但“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构愍怀之文,岳之辞也”[12]的点评可谓尖锐。杨炯在《王勃集序》中对汉魏六朝文人和文学作品所作否定甚多,认为潘陆是“或苟求虫篆,未尽力于丘坟,或独狥波澜,不寻源于礼乐”[13]65-66之流。卢照邻则对潘岳华美的文辞直接持否定态度,潘陆颜谢的作品在他眼中不过是“蹈迷津而不归”[13]54的华美浮泛、缺少革新力度之作。

潘岳的文学作品受到了唐人质疑,此时期悼亡诗中的亡妻形象也开始出现程式化的倾向,社会对诗歌创作中的道德规范要求使得该时期的悼亡诗呈现出浓厚的伦理意味。李聪聪在《唐朝悼亡诗研究》中发现了该问题,她说:“悼亡诗的存在与妻子妇德具有直接关系,无妇德的女性是难以进入悼亡作品的。”[14]为丈夫提供物质上的帮助和精神上的慰藉是为人妻子存在的意义,丈夫对妻子的感念除了情感因素,更多的是慨叹失去妻子后自身所面临的生存窘境,字里行间透露出了明显的社会功利色彩。元稹在《遣悲怀三首》中写道:“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15]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高度肯定了其诗歌的艺术成就,却有一句“以应付此环境而已”[16]的点评。陈寅恪认为元稹身为士大夫,其悼亡诗作中涵盖了道德观念,迎合了社会风俗,情真意切,却有几分自私自利的心态。韦应物的《往富平伤怀》中“出门无所忧,返室亦熙熙。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丈夫须出入,顾尔内无依”[17]亦如此类。唐代女子的地位相比于六朝,可以说有一个相当程度的提升,但该时期的亡妻形象成了“三从四德”的范本,丈夫对妻子的深情掺入了道德与伦理因素,与潘岳重视个体生命本身的悼亡诗作相比,缺少了独立的人格与精神。

三、宋代文人的自觉精神在潘岳批评和悼亡诗创作上的彰显

宋朝是继汉之后又一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朝代。对“道”的推崇使得潘岳批评在宋朝演变成了“因人废文”现象。宋代士人认为,文学作品中的情感表达与社会责任意识并不冲突。与唐相比,身为“天子门生”的宋文士们在其诗文中彰显他们对国家前途和命运的关注。钱穆说:“所谓‘自觉精神’者,正是那辈读书人渐渐自己从内心深处涌现出一种感觉,觉到他们应该起来担负著天下的重任。”[18]558范仲淹的忧国忧民意识正是时代精神在文士内心映射的结果。郭绍虞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说道:“或以诗为足助德性之涵养,或以之为足资知识之广博;或以助社会伦理之实施,或以助政治应对的辞令。”[9]24北宋神宗时期的新旧党争,旧党反对最多的便是王安石只求行法而不考虑人品这一点,“每论事,必以人物为先”[18]596,加上他文学大家的身份,政治意见的纷争也涉及了学术领域。

宋代文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意识立足于当时的社会活动,也促成了他们对潘岳的批评和文学接受。马晓慧在《中国古代潘岳接受史》中提到了宋文人将作者的历史活动与文本对照进行点评的现象,她说:“宋人对潘岳的接受主要体现在对其人品与文品的探讨上。”[19]以南宋的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对潘岳的批评为例,葛立方多处提及潘岳其人与文不一致的表现。他在点评潘岳《怀县诗》时写道:“虽通塞有命,抑拙者之效也,岳诚知此,岂肯遽下贾谧之拜哉?”[20]141曾毅认为,葛立方对潘岳的批评方式具有承前启后的性质,“其作品表现出来的思想与他现实中的言行并不一致。这是南朝、唐代这样的批评中所没有过的现象”[21]。金代元好问对潘岳的点评“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22]是这种模式的承续。潘岳文及人在这样的社会和文化环境中遭受道德倾轧是难免的。宋代党争频繁,甚至由此酿成文祸,不少文人选择用禅学或词来缓解压抑的情感。禅宗对文学的影响表现在对现实的超脱和内在情感的调适上,因此宋代文人极为推崇陶渊明的诗歌。宋人“追求超脱现实、玲珑透彻的艺术境界,特别强调含蓄深远的艺术美的创造”[2]152。陶诗中蕴涵的淡远绵长的意境是宋文人的精神栖居地。《韵语阳秋》中说:“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雕琢者所为也。”[20]6苏辙《次韵子瞻和渊明饮酒二十首》第十八中“永愧陶翁饥,虽饥心不惑。怀忠受正命,赋命本通塞”[23]的感慨与兄苏轼对陶渊明安贫乐道、恬淡悠远的称颂相类。

潘岳诗文在文辞和审美意境上均不符合宋人要求,但对其悼亡诗的学习却涉及诗词两个领域。崇尚“理”与“道”的宋人在“悼亡”上尽情发挥了诗歌的“言情”功能。何建琴在对宋代悼亡诗歌的研究和探索中归纳出了理学赋予宋代悼亡诗歌的变化,即对人生体味的深入探索。宋诗中的哲理性本来会削弱诗歌的情感宣泄和疏导功能,但宋人借此而创作的悼亡诗却呈现出一种返璞归真的意味,于情深意浓中表露诗人对人生和生命的体悟。何建琴提到“宋代文化虽重思理,却并不轻淡情悰,这也正是宋代悼亡诗歌抒情功效的特点之一”[24]。此外,她还阐述了宋代悼亡诗创作数量和名人效应之间的关系,她说:“宋代之所以涌现出大量的悼亡诗作者,尤其是上层文人大多注重悼亡诗的创作,与来自上层文坛领袖创作悼亡诗有意或无意的引导,有一定的关系。”[24]欧阳修、王安石、苏轼、梅尧臣、陆游等文学大家都参与到悼亡诗创作中,客观上增强了宋人对潘岳悼亡诗作的接受力度。

四、对潘岳批评现象的反思与再认识

黄霖说:“文学尚质是古代文论的优良传统,它强调作品内容的重要性,要求作家保证作品内容的积极充实,反对无病呻吟和形式主义。”[3]367魏晋六朝文人重视文质,在文学自觉发展的背景下将“情”“辞”与“诗”紧紧绑定在了一起。潘岳善于将华丽的文辞与深情包蕴在其诗文创作中,得到了六朝文论家的青睐,而其悼亡诗作所彰显出的深厚情感和理性精神,使得其悼亡诗作呈现出清丽深远的独特面貌,为当时和后世所认可。

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很难不受外在因素干扰,潘岳批评现象不属文学自觉发展中的个例。屈原因刚直而被政治疏远,就曾直接影响到了宋玉等人的创作行为,“楚又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虽学屈原之文辞,终莫敢直谏”[25]。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汉朝学者对屈原的“不平则鸣”更持否定态度,班固斥责屈原“露才扬己”,“其所由对于屈原为人与其人之不满意之处,皆本于儒家的见地,而衡以道德之制裁”[9]71。王逸似乎是借《楚辞章句序》为屈原辩护,文中表达的文学观念也是儒家思想影响下的产物,“以当时赋家的文学观,犹且处处不脱儒家的见解,亦可知儒家思想,是如何的深入人心,是如何有权威的足以支配一般人的文学批评了”[9]71-72。过度的思想禁锢会使作品内容变得机械呆板,这在明清时期表现得尤为明显。统治者借儒家思想和教义不断加强道德专制,不断扼杀个体情感,这不仅影响了新思想的生成,也阻遏了生产力的发展。近代新旧文化之争之所以剧烈,原因之一就在于老辈文人对古老的文学创作模式的固守,他们过度放大旧学的优势,而对新的文学形式嗤之以鼻。钱钟书在《七缀集》中写道:“他们不得不承认中国在科学上不如西洋,就把文学作为民族优越感的根据。”[26]张怡在《马克思恩格斯文化理论研究》一书中说:“中国传统的封建文化体系过于完美和稳固,一方面封建文化适应并促进了东方封建大国的稳固和兴盛;另一方面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时期生成、发展和完善的文化体系,容易僵化、凝固,从而在更新的社会历史时期发生退化。”[27]

2018 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党的二十大报告中也提到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作用。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民族文化自信心的树立对民族的复兴起着助推作用。李泽厚在对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中认识到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特色,他认为,中华艺术中的思想内涵的生成最早应追溯到先秦时期的孔学。他在《美的历程》中写道:“不管是好是坏,是批判还是继承,孔子在塑造中国民族性格和文化—心理结构上的历史地位,已是一种难以否认的客观事实。”[28]由此可见,儒家思想与文化中有着中华民族的共同记忆,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体系构成的一部分,其对文学创作和批评具有积极意义。

时代对潘岳的批评存在合理因素。早在春秋时期,儒家便在言语规范上给了我们启示,周振甫在《中国文章学史》中提到“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认为“花言巧语,讨好人的脸色不是说真话,很少是符合仁德的。有了德行才说话,说的话也具有理性精神,言行一致,注重实践”[29]。国学大师王国维也曾说:“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30]要代表民族的优秀思想,传递中国声音,需要创作者们有一个“德”与“智”的双重要求。

五、结语

潘岳生在才学至上的六朝,得到文论家的美誉,诗歌列入上品,后人对钟嵘的品级评判持怀疑甚至否定的态度,均是中国文学自觉发展的表现。清代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说:“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笔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乐府古诗含蕴不尽之妙耳。”[31]便是潘岳诗歌创作经过时代筛选之后得到了中肯评价。中华民族的文化脉络从不曾间断,也能够在发展中提炼出优秀传统文化的精华以为当下所用。新时代的文人要紧扣时代主题去创作,也要具备崇高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学创作,需要重视文质和文行问题,要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对文人和文学创作的评价,要合乎新时代的标准,不“因人废文”,也不能因个人才情和声名而过度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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