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明德”思想及其实践研究
2024-01-17刘绍卫徐家贵
刘绍卫,徐家贵
(1.中共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党史研究室,南宁 530022;2.广西社会科学院,南宁 530022;3.南京大学,南京 210023)
引言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强调:“一切脱离人民的理论都是苍白无力的,一切不为人民造福的理论都是没有生命力的。”[1]中国的“明德”传统历史悠久,蕴含着深刻的以人民为中心的内涵。“明德”是传统中国社会一道永恒的政治和伦理命题,从周公在《尚书》首次提出“明德”概念到儒家在行为主体和道德内涵维度建立起“明德”的普遍性,这一先哲先王的贵族性政治道德要求日益拓展为普通个体的人伦品德要求,成为传统中国社会的普遍追求。坚持以儒学修身治世的柳宗元,一生都在追求光明之德行,秉持“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2]480的理念,既“达则兼济天下”,又“穷则独善其身”,实现了“明德”的知行合一,其“明德”思想及实践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一、柳宗元“明德”思想的形成
柳宗元在儒家“明德”传统、深厚家世传统的影响下,一生尊孔、宗经、崇儒,提出“孝、文、正、清”等“明德”思想,并秉持“明德”思想,以儒学修身治世,一生都在追求光明之德行。
(一)儒家“明德”传统的影响
中国历来有“明德”的传统,“天下明德皆自虞帝始”“自黄帝至舜、禹,皆同姓而异其国号矣,以彰明德”[3]。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明德”的是周公,他在《尚书》中提出“明德慎罚”的思想,《尚书》因之成为我国“明德”思想的源头。周公在《尚书·康诰》中提出,“往尽乃心,无康好逸豫,乃其乂民”[4]161,要承先哲先王尽心勤民之心,以怀明德之心;“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都耇成人,宅心知训”[4]161,要承先哲先王的志业遗训,以言明德之理;“丕则敏德,用康乃心,顾乃德,远乃猷裕,乃以宁”[4]166,要扬先哲先王敬天保民之德政,以成明德之事。此外,《尚书·尧典》《尚书·梓材》《尚书·酒诰》等篇章也都从明德之心、明德之理和明德之事等层面,阐释论述“明德”思想。可见,早期“明德”的行为主体主要是先哲先王,他们依据至高无上的天命“明德”,使“明德”成为一种贵族性的政治道德。
与早期面向先哲先王的贵族性政治道德相比,“明德”思想经过儒家系统化发展与完善,形成一系列“明德”理论。《大学》的开篇即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说明大学的本质在于弘扬光明的道德。《论语》的“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意即崇德就是先努力把事情做好再谈收获。《孟子》的“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是指要凭借道德让人服从,这才是真正的心悦诚服。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提出“刑者德之辅”理论,认为德治是治国的主要手段,法治则是一种补充,德治与法治相辅相成,确立了儒家“德主刑辅”的基本治国之策。“明明德”“崇德”“以德服人”“德主刑辅”等思想,表明儒家“明德”理论渐成体系,推动了贵族性的政治道德转化为社会个体普遍性的人伦品德,使之适用于整个社会,倡导人人都要追寻光明之德。
儒家将贵族性政治道德拓展为社会个体普遍性的人伦品德,从宏观角度看,“明德”事关国家政治的兴废治乱;从微观角度看,“明德”事关个体价值、个人的社会性发展。儒家在行为主体和道德内涵维度建立了“明德”的普遍性,“明德”兼具以君王、贵族为主体的政治性和以普通个体为对象的伦理性。概而言之,就是要人人“明德”,追求光明德行,倡导知行合一,怀明德之心,行明德之事。受儒家“明德”传统影响,柳宗元坚持“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形成自己的“明德”思想,意图“明德”治世。
(二)家世传统的影响
柳宗元的家世传统深厚,自称柳氏家族“世德廉孝”。“六代祖讳庆,后魏侍中平齐公。五代祖讳旦,周中书侍郎济阴公。高祖讳楷,隋刺济、房、兰、廓四州。曾伯祖讳奭,字子燕,唐中书令。曾祖讳子夏,徐州长史。祖讳从裕,沧州清池令。皇考讳察躬,湖州德清令。世德廉孝,飏于河浒,士之称家风者归焉”[2]182。柳宗元之父柳镇的六世祖柳庆,做过后魏的侍中,被封为平齐公;五世祖柳旦,是北周的中书侍郎,被封为济阴公;高祖柳楷,曾任隋朝济州、房州、兰州、廓州四州刺史;曾伯祖柳奭,当过唐朝的中书令;曾祖柳子夏,位居徐州长史;祖父柳从裕,任过沧州清池县令;父亲柳察躬,官至湖州德清县令。可见,柳家世代有廉孝美德,闻名于当地。
到柳宗元之父柳镇时,柳氏家族已沦为“无为朝士者”的境地,仕途不顺。柳镇明经及第,以积极用世的人生态度和刚正不阿的品格奔走仕途。柳宗元赞其父深明经术,“得《诗》之群,《书》之政,《易》之直方大,《春秋》之惩劝,以植于内而文于外,垂声当时”[2]182-183,认为父亲深明儒学,并把儒学的大道大德扎根内心,并展现到行动上,在当世留下了好名声。同时,柳镇为蒙冤而死的叔祖父鸣不平,推翻冤案;在担任晋州录事参军时,与残暴的刺史抗争,反对滥杀无辜;在担任殿中侍御史期间,因秉公断案,得罪权臣宰相窦参而遭贬,官复原职第二年即死。这既体现了柳镇学识深厚,更体现了他敢于针砭时弊、刚正不阿的精神品格,但也由此遭致仕途坎坷。
因姻亲嫁入柳家的柳宗元母亲卢氏,出身著名的士族范阳卢姓。卢氏乃贤德孝顺之人,“太夫人范阳卢氏,某官某之女。实有全德,为九族宗师。用柔明勤俭以行其志,用图史箴诫以施其教,故二女之归他姓,咸为表式”[5]。柳宗元认为母亲德行完备,以柔顺、精明、勤俭之德追求自己的志向,并相夫教子,周睦亲族,两个女儿嫁人之后,也都成为妇女们的表率。卢氏还受过良好教育,在7 岁的时候已通晓《毛诗》、刘氏的《列女传》。卢氏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在永州的一座佛寺中去世。柳宗元长期与其母卢氏生活在一起,母亲是其思想文化的启蒙者和道德观念的引导者,促进了柳宗元“明德”思想的形成。
(三)柳宗元提出“四德”思想
受到儒家“明德”传统、深厚家世传统的影响,柳宗元在耳濡目染中对“明德”思想形成深刻的认识。在追忆叔父功绩时,柳宗元首次明确提出“孝、文、正、清”的“四德”思想。
柳宗元的叔父与其父柳镇一样,长期屈职下层,但对柳宗元影响很大。柳宗元自称父亲去世早,于是向叔父尽孝。柳宗元认为叔父敦厚柔和,在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与人交往,诚信礼让,做官任职时刚强坚毅、从容决断,而且自幼好学,善于文章,总是夜以继日地学习,“居室孝悌,与人信让,当职强毅,游刃立断。自少耽学,颇工为文,既穷日力,又继以夜”[2]195,在《故叔父殿中侍御史府君墓版》中,柳宗元写道,“孝如方舆公”“文如吴兴守”“正如卫太史”“清如鲁士师”“兼备四德,具体而微,公之谓矣”[2]198-199。柳宗元首次提出“四德”概念,将“孝、文、正、清”称为“四德”。这“四德”不仅是柳宗元对叔父的褒扬与赞赏,很大程度上也是柳氏族人对以其叔父为代表的先祖们所作所为达成的肯定性共识。
“四德”为柳氏族人树立了效仿先祖的品德标杆。柳宗元不重章句之学,颇有柳庆之遗风;柳宗元在柳州重修孔庙、兴学堂办书院、废巫术迷信等,亦有柳旦之功;柳宗元解放奴婢、廉政爱民,亦得柳镇之法;柳宗元自幼好佛,以儒为本,统合儒佛道,当受其母影响;柳宗元在治政中有所建树、文学上开一代文风,或受其叔父之启发。柳氏家族世代为官,崇儒尚学,世德廉孝,兼备“四德”。到柳宗元时,门庭虽已中落,但是,“明德”家世传统并未失传。柳宗元就是因为受浓厚的儒家“明德”传统熏陶和浸染,早年就立下了“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的志向。
二、柳宗元怀“明德”之心
柳宗元生于官宦世家,受家世传统、儒家伦理的影响,见证唐朝由盛转衰,从而走上学而优则仕的求举觅官之路。他怀“明德”之心,行道以济天下,意图实现“明德”治世的目标。
(一)以儒者自居,超取显美
柳宗元生于大历八年(公元773 年),亲历唐朝衰落。唐朝经过安史之乱,政治、经济由盛转衰,积弊丛生,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朋党相争等矛盾急剧发展。建中二年(公元781 年),发生藩镇势力反叛朝廷的建中之乱,战乱持续数年,成为安史之乱后又一次大的藩镇叛乱。处在社会动荡之中,为逃避藩镇割据带来的战火,9岁的柳宗元曾到父亲任职的夏口避祸,随父亲宦游,接触社会。这些苦难的社会经历、人生体验使柳宗元步入仕途后,积极参与朝政,提出反对分裂、保持社会稳定等政治主张。
安史之乱、建中之乱给国家带来巨大灾难,严重破坏了唐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制度,扰乱了社会秩序。朝廷无暇顾及学校教育,柳宗元无法像唐朝其他士大夫子弟那样接受国学、府学、州学、县学等系统教育。柳宗元虽生于官宦世家,但到父亲柳镇时,已是“无为朝士者”,这又不足以让其以“门荫”入世。因此,柳宗元是通过家世崇儒传统的熏陶、良好的家庭教育以及自身独特的人生经历等方式,学习儒家典籍、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为参加科举考试做准备。
贞元九年(公元793年),柳宗元考中进士,“是故抗奸臣窦参者耶!吾知其不为子求举矣”[2]182。柳宗元之父柳镇曾对抗奸臣窦参,皇帝认为柳镇不会徇私为儿子谋取进士,足见柳宗元是凭真才实学考取进士。贞元十二年(公元796 年),柳宗元任秘书省校书郎,开始真正步入仕途。贞元十四年(公元798 年),柳宗元登博学鸿词科,调为集贤殿书院正字,得以博览群书,接触朝臣官僚,参与政治。在集贤殿书院正字任上,柳宗元撰《国子司业阳城遗爱碣》,赞颂谏议大夫阳城,“德充而形,乃作谏臣”[2]129,认为阳城施行儒道,德形兼备。柳宗元还撰《辩侵伐论》,认为动兵要能取胜,打有准备之仗,在道义上有余、人力上有富余、财货食物上有剩余,“动必克矣。然犹校德而后举,量力而后会,备三有余”[2]58,表明柳宗元主张讨伐藩镇之乱,反对分裂和维护统一。贞元十七年(公元801 年),柳宗元一度调任蓝田尉,早晚奔走于朝野,与一般吏卒无异,得以深入了解地方社会危机与动荡的现实。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迁任监察御史里行。在担任监察御史里行时,柳宗元与王叔文、韦执谊往来密切,二人非常佩服柳宗元的文才。待到王叔文、韦执谊执掌大权后,他们将柳宗元引入宫中,共议国家大事。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 年),柳宗元被越级提拔为礼部员外郎,“自御史里行得礼部员外郎,超取显美”[2]492。此时,柳宗元的年龄不大,却快速从御史的官职提升为礼部员外郎,名声显扬于世,才能超过同辈同级的人。超取显美的柳宗元与朝臣交游更为广泛,对腐败政治的认识也更加深刻,燃起了革新政治的愿望。
(二)参与革新政治,有德有位
有德是君子的必要条件,而有学、有才则是君子由有德到有位的充分条件[6]。君子必有德,柳宗元求举觅官,主张兼济天下,有德;君子抑或有学、有才,柳宗元自幼养成儒家思想意识,进士及第,超取显美,有学、有才而有位。柳宗元德、学、才兼有而有位,使其成为王叔文革新派的重要人物。柳宗元被提拔为礼部员外郎,职位不高,但获得了复兴柳氏家族“德风”的机会和实现政治理想的平台。
柳宗元主张革新,绝非仅仅是喊口号。在革新前,他积极宣扬革新思想,在《时令论上》中提出“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2]53,圣人之道是不把稀奇古怪的东西归于神灵,不引用天命以故作高深,而是行事有利于百姓,按事物的发展而采取措施,明确批判了天人感应说,表达了“利于人”“备于事”的政治主张。在《断刑论下》中提出“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2]58,反对天命论和天人感应说,认为自古以来宣扬天命的人,其目的都是为了愚弄欺骗老百姓。在《六逆论》中指出,以贤代不贤非乱之本,“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者,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2]60,贱者、远者、新者取代贵者、近者、旧者非乱之本,而是理之本,从而彻底否定以门阀、亲族、等级作为标准的贵族政治制度,对政治革新运动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永贞元年(公元805 年),唐顺宗即位后起用王叔文和王伾主持政务,王叔文联合柳宗元等人革除弊政。柳宗元以礼部员外郎的身份和出众的文才声望,在革新中主要负责文书工作,起草的文书必然是事关政治改革、法令变革等的诏命制诰。如唐德宗崩,柳宗元一心只持公正信义,草拟《礼部为文武百僚请听政表》之类的文诰,触犯了王公贵族和天子近臣,招致怨恨,“凡事壅隔,很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2]480-481。
王叔文集团在主政的短暂时间内,采取一系列利国利民举措,与柳宗元所倡导的“明德”治世主张相一贯。在政治经济上,强化朝政、打击宦官、抑制藩镇、免苛征、恤百姓、减免赋税等,体现了柳宗元“利于人”“备于事”的主张;在选人用人上,惩贪官、用贤能,体现了柳宗元用人不以亲疏贵贱和“圣且贤”的标准。由于推行革新政治,刘贞亮等宦官集团看到政治舆论、改革举措于己不利,便展开反对活动,导致革新失败。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行未半路,又被加贬为永州司马。
(三)半官半民,虚位养德
本为超取显美的礼部员外郎的柳宗元从庙堂之上的朝官被贬为偏僻乡野的司马,陷入了半官半民的境地,以这样的身份进入虚位养德的状态。
唐初,在各都督府、都护府设置司马一职,在各州设置治中一职。唐高宗永徽年间,将州府治中改为司马,以避唐高宗李治之讳。自开元元年(公元713年)始,州仍设司马,司马官品自从四品下至从六品上不等。永贞元年(公元805 年)冬,柳宗元贬谪永州,所任职务全称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当时,永州是中州,下辖零陵、祁阳、湘源三县,永州司马为正六品上。
柳宗元任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期间,事务无多。唐朝前期,司马是有职有权官职,安史之乱后,朝官贬谪多授司马之职,被视为冗员,判事之权尽失,乃成闲散之职[7]。白居易云,“自武德已来,庶官以便宜制事,大摄小,重侵轻,郡守之职,总于诸侯帅;郡佐之职,移于部从事。故自五大都督府到上中下郡,司马之事尽去,唯员与俸在”[8]。柳宗元是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员外置即编制之外,享有一定待遇,但按规定不得干预政务,为闲职,无官舍,不能补职,不能擅离州县。
柳宗元以编外人员身份赴永州任司马一职,他既是官,有职务、有俸禄、有钱置地、雇得起仆役,但空有抱负而无以施展;他又像民,几无公务、无官舍、无官员之自由,但有职位、俸禄和官员头衔。柳宗元以这种半官半民的身份,游走于官与民之间。柳宗元是官,在为官方面,上任永州司马之初,身为边缘化的官员,他与上司永州刺史交往比较频繁。柳宗元又像是民,在永州赋闲,被迫离开政务纷繁复杂的长安,远离朝堂政治,获得更多时空养德。在永州,随着身份和境遇的改变,他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创作,回顾总结自己的政治实践。他有广阔的空间考察、游历,与下层民众接触更多,混迹于民众之中,切身感受到胥吏的狰狞面目与人民的疾苦生活。
柳宗元的人生坎坷,由高高在上的庙堂到偏远荒僻的乡野,在巨大挫折面前,必然面临如何在孤独中寻找自我、在价值观更迭中化解危机等问题。他的思想处于激烈矛盾之中,在官与民两个群体之间摇摆,进退两难。于是,贬谪期间,他遍访永州的山水、交游隐遁的前贤,从儒士视角看待人民、读懂人民;以人民视角看待政治、反思政治,柳宗元在官与民的融合中进入虚位养德、修德增德的状态。
三、柳宗元行“明德”之事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 年),唐宪宗实行大赦,柳宗元“量移”有望,从永州敕召回京。经过近十年的漫长等待,他终于被皇帝召回。孰料刚到,旋即又被贬为柳州刺史,“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2]697。在困顿永州十年后,又谪迁柳州出任刺史,虽有不幸,但此时柳州刺史之实职已比永州司马的虚衔有所提升。在远离京城之际,他以柳州刺史之实职,坚持“吏为民役”,行“明德”之事,成为朝命的能吏和循吏。他的儒道超越了抽象层面的仁义道德,进入现实层面的国计民生,落实到地方社会实际和人民生活日常。
(一)实位践德
柳宗元谪迁柳州,出任柳州刺史的实职。唐朝上、中、下州刺史下皆设有别驾、长史、司马等执事官。依据唐制,当时柳州以不满2万户为下州,辖马平、龙城、洛容、洛封、象县这五县。柳宗元任柳州刺史,品秩为正四品下。
柳宗元在刺史任上,执掌一方,“刺史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谕五教。每岁一巡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务知百姓之疾苦。内有笃学异能闻于乡闾者。举而进之;有不孝悌,悖礼乱常,不率法令者,糺而绳之”[9]。开元时,州刺史还掌一州军权,“开元中,定天下州府,自京都及都督、都护府之外,以近畿之州为四辅,其余为六雄、十望、十紧及上中下之差。至德之后,诸州始各有兵镇,镇刺史皆加团练使,其任重矣”[10],柳州刺史柳宗元握有地方军政大权,享有职田、赐禄、俸料、给役等待遇,为其“兴尧舜孔子之道”提供了施政舞台。
在永州,柳宗元尚有盼皇帝“量移”以获再度起用的幻想,然而,十年永州的苦苦挣扎,换来的却是谪迁柳州,这对怀“明德”治世之心的柳宗元而言,无疑是沉痛打击。到柳州之后,柳宗元仍偶有上书,以求恕谅,但他对召回已不抱任何希望。因此,这一时期,他更多是面向现实,面对偏僻之州“瘴疠”“穷荒”“土俗”等落后环境,柳宗元百感交集,遂由“明德”自救,真正转向“明德”救世之路。
(二)施民以德
柳宗元少负治世之心,经永贞革新的“明德”治世实践、十年永州的虚位养德,直到流寓柳州出任刺史,这是他唯一一次作为朝命官员名副其实的独立为政的实践。柳州刺史官职高于永州司马,地方军政实权在握,面对柳州落后的社会实际,他把政治理想付诸实际,坚持以民为本办实事,废除奴俗、为设教禁、劝农生产、凿井取水等,循“生人之意”以“兴尧舜孔子之道”,施民以德,有德于民。
柳宗元顺“生人之意”,促进生产发展。柳宗元认为帝王受命之符在仁德,是“生人之意”,而非天命。他指出,帝王“以德配天”“施民以德”才是长治久安之道。他看到人民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效仿尧舜行仁义,因势利导,注重“利于民”“备于事”,废除奴俗,释放奴婢,“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赖顺。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11]4,让卖身为奴的人按服役期限计算报酬,当报酬和债款相当时即自动解除奴役关系;对于贫弱者,他自掏腰包予以资助,解放了生产力,促进了生产发展。
柳宗元革土俗,易乡法。古代柳州民风剽悍,争强好斗,影响社会秩序,“惟柳州古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虽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汉之勇不能威”[2]77。他加强文化教育,“人去其陋,而本于儒”[2]78。柳州巫风昌炽,人有病不医而信鬼神、巫术,“越人信祥而易杀,傲化而偭仁。病且忧,则聚巫师,用鸡卜。……以故户易耗,田易荒,而畜字不孳。董之礼则顽,束之刑则逃,唯浮图事神而语大,可因而入焉,有以佐教化”[2]465。针对这些现象,他因俗而治,重修大云寺,统合儒释,以佐教化。
柳宗元辅时及物,以济生人。他劝农生产、开垦荒地,“臣当务修农稼,率励远人,锄其奸慝,以副勤恤,无任云云”[2]614。他深知人民饮水之苦,“始,州之人各以罂甈负江水,莫克井饮。崖岸峻厚,旱则水益远,人陟降大艰”[2]356,于是凿井取水以利民,“浮图谈康、诸军事牙将米景,凿者蒋晏”[2]356。
(三)诲人以德
从魏晋至唐,伴随儒学的式微,佛、道的兴盛以及科举考试的腐败,产生了耻学于师、师道衰微的现象,“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2]541。但是,柳宗元仍主张从师求学,他以高尚的师德及对师德的践履,受到后学爱戴。
柳宗元倡行“交以为师”的师友观。在长安时,登门求教者“日或数十人”,经其指点而为名士者不在少数。被贬蛮荒之后,他苦病交加,处境艰难,却痛心人才缺失,“群才未成质已夭”“南山栋梁益稀少”[2]735,全然不顾自己“拘囚以来,无所发明”[2]508的窘境,主动担起培养人才之责。柳宗元“交以为师”的师生观意在去为师之名,而采为师之实,真正保持师友关系,师生交互为师。
柳宗元践行“爱加于生徒”的师生观。“为司业,爱加于生徒”[2]131,柳宗元盛赞阳城爱护学生,在育人时,不施以体罚,即使对“粗厉贪凌”“欺伪橘诈”的学生,通过“榎楚废弛”,也可达“尊严而威”之效,“爱加于生徒”即爱学生,这是教师的道德要求,也是柳宗元对自己为师的要求。在长安时,他忙碌于政务,但对求教者,他“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不至必甚之”[2]547。被贬后,他依然教导、爱护求教的后学,“有诸内者不敢爱惜”[2]547。无论在春风得意之时,还是在贬谪荒僻之时,柳宗元都时刻践行为学生着想、爱护学生的道德品质。
柳宗元力主“施于事,及于物”的知行合一观。柳宗元认为儒学不只是“说读”,而要理论联系实际,化人及物,“即其辞,观其行,考其智,以为可化人及物者,隆之。文胜质,行无观,智无考者,下之”[2]397。他反对引导学生钻进繁琐的章句之学,希望学生博学多才、经世致用,达到“明道”与“行道”的目的。柳宗元在永贞革新、为政柳州时,行“尧舜孔子之道”,利国济民,惠及万物,做到“明道”与“行道”的统一,以自身行动为学生树立了学习的榜样。
柳宗元明师德、践师德,他在南方的教化之功,颇受时人肯定,一时间,柳州成为南方的文化中心。他虽力避师徒之名,但不吝指导晚辈学问,凡经他指点者“必为名士”,此话或是夸大,然经其指导者“悉有法度可观”[11]5。
四、结语
“明德”是人类社会发展的需要,中国的“明德”传统源远流长,产生了一系列“明德”思想。儒家的“明德”思想渐成体系,使“明德”经历了由贵族性政治道德转化为个体普遍性的人伦品德的过程,“明德”适用于整个社会,成为安邦定国、安身立命之道,人人都要追寻光明之德。生于官宦世家的柳宗元,一生尊孔、宗经、崇儒,受儒家伦理、家世传统的影响,有感于唐朝由盛转衰的现实,提出“明德”思想,怀“明德”之心,行“明德”之事,不断追求实现“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的志向。柳宗元站在人民的立场,其“明德”思想、“明德”之心、“明德”之事,深深植根于中华文化土壤,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上,“坚持用明德引领风尚”“为时代明德”[12],就是要大力挖掘和弘扬以柳宗元等为代表的传统士大夫、知识分子的“明德”思想,立足新时代需要,进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赋予当代文化价值,实现时代转换,从而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注入更多优秀传统文化元素,不断提升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力、凝聚力、感召力,坚定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