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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互补:论罗塞蒂《观看美杜莎》中的跨艺术创作*

2024-01-16欧荣贾钰祺

艺术百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美杜莎珀尔但丁

欧荣,贾钰祺

(杭州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作为拉斐尔前派兄弟会成员之一,是19世纪英国著名的诗人兼画家。他的画作和同名诗作《观看美杜莎》(AspectaMedusa)①以古希腊神话为主要题材,融入自己的创造性构思创作而成,表达他对艺术,尤其是对诗画关系的理解。但由于其与赞助人的意见相左,画作《观看美杜莎》的创作过程一波三折,最终偏离了原初的计划,却也因此使得同名诗画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富有深意。

国内外学界虽不乏对罗塞蒂诗画作品的研究,但对《观看美杜莎》专题论述的并不多。即使是海外学者的研究,也多散见于有关罗塞蒂、美杜莎的研究专著、文章中,其中美国学者托马斯·阿尔布雷希特(Thomas Albrecht)在《美杜莎的影响》(TheMedusaEffect:RepresentationandEpistemologyinVictorianAesthetics, 2009)一书的序言中讨论诗歌与绘画创作的曲折过程,并指出罗塞蒂笔下的美杜莎对于读者而言兼具保护者与威胁者的角色[1];德国学者西比尔·鲍姆巴赫(Sibylle Baumbach)关注到画作中美杜莎形象的缺席,并认为这赋予了作品与美杜莎相似的集美丽与危险(不可直视)为一体的双重特质[2]225-245;美国学者马修·波托尔斯基(Matthew Potolsky)结合罗塞蒂早期的创作经历,认为他在诗歌《观看美杜莎》中讨论模仿和教育之间的关系[3]167-187。国内的相关研究则更为寥寥,且偏向于对诗歌的阐释,其中于雷指出罗塞蒂在诗歌《观看美杜莎》中揭示了艺术必须远离客体的能指,才能不断延伸意义的真谛[4]44-46;鲁希则在梳理诗歌中的美杜莎主题时,提到罗塞蒂通过描绘美杜莎的故事表达了他对现实与传统之关系的思考[5]。上述研究更多的是对诗歌内容的解读或者是涉及美杜莎形象的文化研究,对诗画互动关系的探索尚有较大的空间。

诗画关系一向是西方诗学的重心,其源头可追溯到贺拉斯的“诗如画”观和莱辛的《拉奥孔》。至20世纪,随着对古代修辞概念“艺格符换”(ekphrasis)的拓展、跨学科潮流的兴起以及跨艺术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学者对诗画/语图关系进行新的探索,推动了跨艺术诗学的蓬勃发展。②本文从跨艺术诗学的角度,解读罗塞蒂的《观看美杜莎》如何实现诗画之间的互补,剖析罗塞蒂对诗画关系,乃至艺术本质的理解。

一、从“诗画同框”到“诗画分离”

瑞典学者汉斯·伦德(Hans Lund)是北欧学界跨艺术研究的先行者,他在《作为图像的文本》(TextasPicture,1992)一书中提出了语图关系的三种分类方式:一是“组合型”(combination),例如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但丁·罗塞蒂、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的一些诗画合体作品,其中图像可以与文本分离;二是“融合型”(integration),例如现代主义的具象诗(concrete poem)等文字排版呈现图像性特征的作品;三是“转换型”(transformation)③,在这一类型中,语言文本不呈现任何可见的图像性,而是为读者提供有关图像的信息[6]8-9。按照伦德的语图关系三分法,罗塞蒂原本意在将《观看美杜莎》创作成一幅“组合型”作品,即图像与文本合作,实现“诗画同框”,但后来的创作过程一波三折,最终导致“诗画分离”。

罗塞蒂在成品画作《观看美杜莎》(图1)中描绘一位拥有红色飘逸长发的年轻女性,她正向自己的右侧倾斜身体,低垂着眼睛,目光凝视着下方。如果单看这一幅作品,我们无从辨识这位美丽女性的身份,也无从得知画面的左下角究竟有什么吸引了她的目光。因此,要对《观看美杜莎》进行研究,我们必须还原这幅作品的创作背景并结合同名诗作的内容进行对比分析。

图1 罗塞蒂《观看美杜莎》,1867年,劳伦斯·史蒂芬·洛瑞(L. S. Lowry)收藏④

1867年7月,苏格兰酿酒商兼艺术收藏家查尔斯·彼得·马修斯(Charles Peter Matthews)委托罗塞蒂创作一幅真人大小的画作。罗塞蒂将其命名为《观看美杜莎》,试图在画作中呈现希腊神话中的埃塞俄比亚公主安德罗墨达在珀尔修斯的帮助下,通过水中倒影观看美杜莎头颅的场景。根据其弟威廉·迈克尔·罗塞蒂(William Michael Rossetti)的回忆,但丁·罗塞蒂对“观看美杜莎”这一主题有着执念,一直希望通过绘画艺术对此加以表现[7]58。罗塞蒂从1865年就开始着手草图的绘制(图2),在接受委托之后试图借机完成这一构思,将其创作为真人大小的画面。但委托人反感美杜莎的头颅这一意象,“认为这是一个可怕的、不雅观的细节”,并“要求用一些不同的主题来代替”[7]58。罗塞蒂曾尝试在一封信中说服马修斯:“这颗(美杜莎的)头颅被视为一个纯粹理念(a pure ideal),与现实中的人的头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也不会有任何相似),而且深藏于阴影之中(根据我的构图),其痛苦的表情不会被显现。”[8]590但这次劝说并不成功,罗塞蒂最终被迫改变画作的内容,放弃了呈现美杜莎头颅的想法。于是,成品《观看美杜莎》的画面中只呈现一位并无明显身份特征的女性形象。因此,仅凭画作本身,一般观众难以完成对图像主体的指认——画中的女性究竟是标题中的美杜莎,抑或他人?

图2 罗塞蒂《观看美杜莎》(铅笔草稿),1865年,藏于英国伯明翰博物馆和美术馆

由于画作《观看美杜莎》的所指模糊,我们需要结合同名诗作对罗塞蒂的创作思路进行解读(表1)。在诗歌中,罗塞蒂对希腊神话进行了个人化的理解,描绘了一个渴望看到美杜莎头颅的安德罗墨达的形象。

表1 《观看美杜莎》英文诗原文及中文译文

将诗画并置,我们得以最终确定,画中的女性是被珀尔修斯所拯救的安德罗墨达。诗歌的第一节描绘了罗塞蒂原创作计划中完整的画作内容——珀尔修斯向爱人安德洛墨达的好奇心屈服,并通过水面的镜像为她展示美杜莎的头颅。但在结尾甫一涉及“美杜莎头颅”的意象时,罗塞蒂就及时截断了诗句,仿佛担心那令人石化的力量能够穿透文字。诗歌第二节不再对画作内容进行描述,而是在第一行前半段留下了引人深思的空白,令读者不由得感到好奇:安德罗墨达究竟看到了什么?这一留白与画作中美杜莎的缺席相呼应,同时指向了诗人对读者的告诫——“不要让你的眼睛知晓/任何禁忌之物本身”。整首诗也由此显得层次分明:第一节是客观的、描绘性的,第二节是主观的、说理性的。这首诗原本打算作为同名画作上的“题词”(inscription)⑤,但由于与委托人的意见不合,罗塞蒂创作“真人大小”画作的计划无疾而终,“题词”最终成为一首形式上独立的艺格符换诗(ekphrastic poem)⑥。诗作早期被收入诗集出版时,标题与画作标题完全相同,后期出版时加上了“为了一幅画”(“For a Drawing”)这一副标题,以提醒读者它与同名画作的关系。可以猜想,如若画作能够按照罗塞蒂的原初计划绘制,那么最终《观看美杜莎》将成为像《普罗瑟派恩》(Persephone)和《被祝福的达摩泽尔》(TheBlessedDamozel)那样诗画同框的艺术品⑦(图3)。

图3 罗塞蒂计划中“诗画同框”的《观看美杜莎》(笔者模拟)

总体而言,《观看美杜莎》未完成“诗画同框”,导致我们对画作的理解离不开同名诗作的辅助,否则就会对主题产生疑义或误读。同时,美杜莎具体形象的缺席导致画作结构的失衡,反衬出诗歌之于绘画的阐释性。换言之,画作的内涵依赖于诗作的启示。

二、《观看美杜莎》的诗画互补

如前所述,按照伦德的语图关系三分法,罗塞蒂原本意在将《观看美杜莎》创作成一幅“组合型”作品,即图像与文本合作,且图像可以独立于文本而存在。但由于创作过程中的波折,“诗画同框”变成了“诗画分离”,罗塞蒂需要“诗画互补”才能完整表达自己的创作意图和艺术观念。画作成品偏离原本的创作意图,只保留了草稿中的部分内容,这导致图像所能向观众传达的信息大幅减少,对文本的依赖性大为增强;同名诗歌作为伦德所谓的“图像转换型文本”(picture-transforming text),不再是对图像的细致临摹,而成为对图像内容的补充及对主题的延伸。

首先,罗塞蒂巧妙运用了诗画标题的互补。画作的拉丁文标题“Aspecta Medusa”中的动词aspecta按照拉丁文语法,是动词aspectō的第一人称单数现在主动祈使式,具有三重含义:

1.我凝视着……(I look at attentively);

2.我看着……,心怀敬畏或欲望(I look at with respect or desire);

3.我看向/俯视……(I look or lie towards, overlook)。⑨

诗画互补,才能实现该拉丁文标题的完整释义。画中人的姿态体现了“Aspecta Medusa”的第一层含义:安德罗墨达“凝视着”并不在场的美杜莎,诗歌语言表述则传达了“Aspecta Medusa”的第二和第三层含义:安德罗墨达“日日渴望看到戈耳工的头颅”,但只能“侧身俯视”同样缺席的美杜莎。

其次,“诗画同框”的失败导致画作构图的变动,但在诗作中得到弥补。在古希腊神话中,以美杜莎为中介,珀尔修斯和安德罗墨达的命运牢牢地联系在一起:珀尔修斯杀死美杜莎,又用其头颅令海怪石化,由此解救了安德罗墨达,并娶她为妻;因此,从另一方面来看,美杜莎也是安德罗墨达的间接拯救者。在罗塞蒂《观看美杜莎》的画作草稿中,我们能看到一个直观的三角关系:美杜莎的头颅,手持美杜莎头颅的珀尔修斯,正在观看美杜莎头颅的安德罗墨达(图4)。

图4 《观看美杜莎》绘画草稿中的三角构图

由于绘画创作一波三折,名为《观看美杜莎》的画作最后展示的却是美杜莎的缺席。于是,无论传说中的安德罗墨达多么“渴望看到戈耳工的头颅”,美杜莎在画作中的具体形象都无处可寻。这就打破了画作结构上的稳定三角关系,使安德罗墨达成为我们进入作品的唯一支点——她是画布上的唯一人物。

而在罗塞蒂的诗作中,安德罗墨达对美杜莎的头颅充满好奇,最终在珀尔修斯的帮助下,在泉水的倒影中看到了它。这种稳定的三角关系在诗歌中得以再现(图5),且在文字的详细表述中显得更加清晰、完整。罗塞蒂的草图和画作之间存在构图和立意上的巨大差异;离开诗歌的注释,画作便几乎与一幅普通的肖像画无异。

图5 罗塞蒂诗歌《观看美杜莎》中的人物关系

法国学者欧莱丽·佩蒂特(Aurélie Petiot)曾指出,拉斐尔前派在19世纪60年代创作的一系列作品有着“非叙事性和尺寸较小”的特征,其中罗塞蒂的诸多画作“以特写镜头的方式表现女性”,重在突出感官上的愉悦[9]170。以此观之,创作于1867年的画作《观看美杜莎》虽然有着罗塞蒂特定阶段的创作特征,但又加入了更多艺术家的个人哲思。《观看美杜莎》同样是女性半身像的特写,但不像罗塞蒂其他的女性半身像那样,暗含诸多细节隐喻以及对感官愉悦的沉迷,此处极简的画面似乎在呼应着作品的主题——对“纯粹”的艺术理念的思考。同时,尽管《观看美杜莎》的描绘十分简洁,但画面中红发女子倾斜身体向左下方凝视的特殊姿态以及画作的标题,都在暗示作品背后的叙事冲动,激发读者的想象,最终指向同名题画诗中的阐释。画作《观看美杜莎》定格了安德罗墨达垂眸凝视的姿态,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似乎正沉浸在观看美杜莎这一行为之中;她的头发被别在耳后,倾听着来自题画诗中的劝诫:

不要让你的眼睛知晓

任何禁忌之物本身,虽然

它曾将人拯救,亦能置人于死地:就

满足于它投射在生活上的影子吧。

如果将画作视为安德罗墨达观看美杜莎这一行为的直接呈现,那么诗作则是对安德罗墨达所思所为的表达,以及诗人个人观点的介入。在伦德的语图关系三分法中,“转换型”的语言文本可以是对画面的详细描述,也可以是对画面的简单指涉;可以强调图像的静止特征,也可以将图像解读为动态的场景。[6]10诗歌《观看美杜莎》作为对同名画作的“艺格符换”,在第一节中以第三人称叙述的方式,对原画草图的中心图象进行简明扼要的描绘,点明谁在观看美杜莎、为何观看美杜莎以及如何观看美杜莎,交代事件发生的背景,这是将图像阐释为动态场景,为画面中静止的瞬间补充了完整的过程。而在第二节中,诗歌转而切换为第二人称的口吻,发出对安德罗墨达和读者的告诫。至此,故事时间的流动被截断了,定格在了上一节的末尾——安德罗墨达俯身凝视的时刻。这时,诗歌的叙述体现出空间艺术的“静止”特征,即美国学者克里格(Murray Krieger)所谓的诗歌内在的“艺格符换原则”(ekphrastic principle)——诗歌的时间性中包含着空间性和造型能力[10]266-267。在诗的第八行,诗人使用“曾经”(once)一词,将时间拨回到过去,暗示着安德罗墨达与美杜莎过往的联系(即珀尔修斯使用美杜莎的头颅拯救了安德罗墨达),与画面中定格的瞬间形成呼应。由此,如克里格所言,诗歌从线性的时间艺术演化为圆通的空间艺术,体现为“线性运动的循环往复”(circularizing of linear its movement)[10]264。诗人以讲述安德罗墨达的过往和她的好奇心开篇,接着展开对其如何观看美杜莎头颅的描述,最终又回到美杜莎头颅拥有的魔力上,发出对安德罗墨达和读者的告诫,从而在诗歌的形式上呈现一种环形的结构,通过意义的不断递进,表达诗人罗塞蒂对艺术与现实的深刻思考。

针对诗画间的关系,罗塞蒂曾说:“我首先是个诗人。我的绘画具有价值主要是因为它们大多具有诗的含义。”[11]171他在画作《观看美杜莎》中聚焦安德罗墨达俯身凝视美杜莎倒影的瞬间,再现同名诗歌中的关键情节,其简洁的画面、画中人物若有所思的表情,无不呼应着诗歌所营造的哲思氛围。此外,诗、画《观看美杜莎》在寓意上也互相补充,画作中的安德罗墨达沉浸于观看美杜莎之中,与诗歌末尾诗人的劝诫相呼应,深化了诗歌的内涵,即现实世界的真实如同美杜莎的头颅,既是美丽的,也是致命的,双方对立统一,而艺术能够以“倒影”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不可见的“真实”。

三、美杜莎形象的涵义

为了进一步探究《观看美杜莎》背后的深层内涵,我们需要将目光转向诗歌和绘画中缺席的美杜莎形象。罗塞蒂笔下的美杜莎既保留神话故事中令人生畏的特征(“禁忌之物”),同时又结合他对前人的致敬以及对艺术创作的个人理解,成为我们解读其艺术观念的一个窗口。

通过《观看美杜莎》的诗画创作,罗塞蒂首先表达对意大利伟大作家但丁的致敬。作为意大利裔的英国诗人,罗塞蒂与但丁有着紧密的联系,他的家族“把但丁当做家族的图腾;但丁之于罗塞蒂家族,就如同莎士比亚之于英国人”[11]70,他自己则被称为“诗人但丁精神上的亲族”[11]118。罗塞蒂的诸多画作都从但丁的《神曲》和《新生》中取材,例如《贝娅塔·贝娅特丽齐》(BeataBeatrix)、《贝娅特丽齐的致意》(TheSalutationofBeatrice)、《但丁之梦》(Dante’sDreamattheTimeoftheDeathofBeatrice)等等,他也曾翻译过但丁的诗歌。总体而言,但丁对罗塞蒂艺术创作的影响是巨大的、不可忽视的,其作品《观看美杜莎》的创作也可能受到了但丁《神曲》的影响。美杜莎的形象曾出现在《神曲·地狱篇》的第9章中,当但丁和维吉尔试图进入狄斯城失败后,三位复仇女神出现在城门的塔楼上,她们以美杜莎的名义威胁城门下的来客:

发展测评主要用于测评和反馈参加培训后的教师信息技术应用能力提升程度,促进教师主动应用信息技术开展教育教学工作,提升中小学生学习成效与信息素养。

她们各自用指甲撕裂自己的胸膛;自己用手掌打自己,用那样大的音声喊叫,吓得我紧紧地向诗人靠拢。“让米杜萨⑩来:我们好把他变成石头。”她们望着下面,大家一齐说,“我们没有报复特修斯进行的攻击,是失策的。”“你向后转过身去,闭着眼睛,因为,如果果尔刚出现,你看到他,就再也不能回到阳间了。”老师这样说。他还亲自把我的身子扳转过去,他不相信我的手,所以又用他自己的手捂上我的眼睛。

啊,有健全的理解力的人哪,你们揣摩在这些神秘的诗句的面纱下隐藏着的寓意吧![12]52

长久以来,国内外学者对如何理解但丁笔下美杜莎的寓意众说纷纭。美国学者约翰·弗里切罗(John Freccero)在《但丁:皈依的诗学》(Dante:ThePoeticsofConversion)中将美杜莎的威胁解释为“偶像崇拜的威胁”,即拒绝超越形象去领悟更高的意义;在造物之镜中寻找自我,结果只能是得到自我的假象而非真实。[13]168波托尔斯基注意到罗塞蒂《观看美杜莎》中安德罗墨达和珀尔修斯的关系与《神曲》中但丁和维吉尔的关系有相似之处,但又改变了《神曲》中回避观看美杜莎的情节,并进而提出,罗塞蒂对《神曲》中这一场景的创造性模仿使得但丁的“寓言式教学”失效了,因为《观看美杜莎》呼唤的并不是揭开“神秘的诗句的面纱”,而是注视水面中的倒影。[3]181-182而笔者认为,罗塞蒂在《观看美杜莎》中对《神曲》相似情节的致敬和创新最终使得二者在寓意上殊途同归,且在某种程度上,罗塞蒂完成了对前辈作品的超越。在画作《观看美杜莎》的草稿中,罗塞蒂将美杜莎的头颅“深藏于阴影之中”,如同但丁将美杜莎隐藏于“神秘的诗句的面纱下”而无法被直视。不同的是,但丁拒绝“在被爱的、造物的镜子中寻找自我”[13]168,其诗歌指向更高的寓意,而罗塞蒂则让安德罗墨达通过泉水之镜观看美杜莎之首,认为人们应该满足于“生活上的影子”;但丁在《神曲》中让“有健全的理解力的人”自己揣摩其中的寓意,而罗塞蒂在诗作结尾的直言相告既是珀尔修斯对安德罗墨达的告诫,也是画家/诗人对观者/读者的告诫,亦是他对但丁《神曲》中美杜莎寓意的理解——直视美杜莎是危险的、需要避免的,艺术则能带领我们超越表象,达致“隐藏着的寓意”和“真理”,即但丁在《神曲》中“无法呈现”的美杜莎在罗塞蒂的笔下被巧妙地“加以呈现”。

由此可见,罗塞蒂对艺术的理解绝不是简单的模仿。虽然他的许多作品都取材于已有的文学作品,但又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和二次创作的色彩。在《观看美杜莎》中,罗塞蒂不仅向但丁的《神曲》致敬,也对古希腊神话中安德罗墨达和珀尔修斯的故事进行改写,加入独创的细节:被拯救的安德罗墨达渴望看到美杜莎的头颅,而珀尔修斯则向她的好奇心屈服。斯科特(Grant F. Scott)曾指出,神话中的安德罗墨达是父权制想象中一个完美的没有威胁的女性形象,代表被束缚和顺从。[14]322而罗塞蒂《观看美杜莎》中的安德罗墨达则以她坚持不懈的好奇心征服珀尔修斯,迫使后者为自己展示美杜莎的头颅。她不再只是一个顺从的角色,而成功“越界”了:罗塞蒂赋予她自己的声音和愿望,并使她的愿望最终得以满足。此外,诗歌中“它曾将人拯救”一句,也使美杜莎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正名”——珀尔修斯借助美杜莎令人石化的力量,才救下了公主安德罗墨达。由此,美杜莎的古老故事被赋予新的含义,罗塞蒂的作品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融入个人的创造,他通过书写美杜莎来阐明对艺术的功能和真谛的理解——代表“纯粹理念”的美杜莎是不可直视的,而艺术作为中介向我们传达这一理念;安德罗墨达渴望看到不可直视的美杜莎的头颅,如同艺术家渴望传达无法传达的“纯粹理念”,而艺术的最终目的就是协调人与世界的关系。

在诗作《观看美杜莎》中,罗塞蒂将泉水的水面视为一面镜子(mirrored in the wave),借助这面“泉水之镜”,美杜莎的头颅得以被安全地观看。这一比喻暗含深意。首先,在希腊神话中,泉水的意象与美杜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子佩伽索斯(Pegasus)生于泉流附近,后在赫利孔山(Helicon)上踏出能够赋予诗人灵感的希波克里尼灵泉(Hippocrene)。但丁在《神曲·天国篇》中曾向灵泉祈求:“啊,神圣的佩格索飞马泉哪,你使有天才的人们获得荣耀,永垂不朽……以你的光启发我吧,使得我能把我心中记忆犹新的那些灵魂所逐渐排成的各种队形鲜明地描绘出来;愿你的全部能力显示在这些薄弱的诗句中!”[15]115罗塞蒂将象征真实与“纯粹理念”的美杜莎之首置于泉水之上,期盼泉水的水面映射出无法直视的“禁忌之物”,亦是在赞扬艺术家的灵感与想象。通过灵感激发下的创作,艺术家得以在作品中展现艺术的真谛。同时,镜子的比喻则令人联想到柏拉图在《理想国》中的观点:柏拉图认为画家或诗人创作作品就像制作一面镜子,照出的只是万物的影子,不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和自然隔着两层”[16]392。而诗歌的结尾,罗塞蒂正是把倒影中的美杜莎头颅比作“禁忌之物”“投射在生活上的影子”。但他眼中的“镜子”和“影子”并不是对真实的亦步亦趋,而是融合了个人的创造力。镜子在罗塞蒂的画作中经常出现,美丽的女子揽镜自照是他常常描绘的题材。在画作《观看美杜莎》中,安德罗墨达凝视着水面之镜,镜中的美杜莎也与她的命运紧密相连——珀尔修斯利用美杜莎的头颅拯救了她,而美杜莎头颅令人石化的力量也对她产生威胁;安德罗墨达在水中看见的是美杜莎的头颅,还有自己的面容,美杜莎的神秘力量未尝不是安德罗墨达内心欲望的投射。罗塞蒂在《观看美杜莎》中描绘的水波之“镜”实际上成为联通理念和现实的桥梁,这也是艺术的使命和真谛。

拉斐尔前派的艺术家们赞同“诗如画”的观念:“诗歌应当是一幅画,而画本身就是一首诗。跨界的混杂从流派风格的混合延伸到艺术形式的混合,正如诗画间的融合交织。”[17]18具体到《观看美杜莎》中,罗塞蒂一开始就试图以“诗画同框”的方式进行诗画艺术形式上的“融合交织”,在这一尝试失败后,他依然没有放弃将诗画相结合,诗歌的副标题“为了一幅画”也说明诗歌创作在绘画(至少是画作的草稿)之后,可以被看作绘画的艺格符换寓言。有学者指出,罗塞蒂的绘画和诗歌之间的关系并不那么对称,这并不是说两者有着明显的矛盾,而是说内容在信息量上有所不同,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媒介的差异;他的诗歌和绘画可以互为“注释”。[18]336在《观看美杜莎》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一特点。在诗中,罗塞蒂将具体的形象(美杜莎的头颅)与抽象的概念(纯粹理念)结合起来,从空间和时间上延展了绘画的含义,将读者从现实层面引向精神层面。虽是为画作诗,但并非只是用语言客观描述图像,而是传达绘画无法表达的内在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信息就是安德罗墨达为何观看以及如何观看美杜莎,这对拓展画作内涵颇有助益。

至此,我们能够发现,诗画《观看美杜莎》之间看似矛盾,实则互补:画作中的人物呈现一种观看的姿态,而诗歌的结尾却在劝导人们不要沉迷于看到的表象,这是“一种既非完全对立又非完全圆融的关系”[19]198。这对同名诗画虽有相通的内涵,却又保持各自一定的独立性;二者互补互释,成为罗塞蒂跨艺术创作的一个典范。

四、结语

从“诗画同框”到“诗画分离”再到“诗画互补”,罗塞蒂的同名诗画作品《观看美杜莎》以不同的艺术形式讲述同一个故事,但都超越了对客观世界的再现和对文艺范本的模仿。画作虽题为“观看美杜莎”,却通过主要意象——美杜莎——的空缺,引发读者的想象;诗作不仅为画作补充了诸多细节,更在结尾体现诗人对艺术本质的深刻思考,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John Keats)的艺格符换诗《希腊古翁颂》(OdeonaGrecianUrn)中的名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相唱和。此外,通过对美杜莎故事的隐喻和改写,罗塞蒂既肯定了艺术作为中介的功能,亦赞许艺术家的灵感与想象在创作中的重要性;在致敬前人的同时,丰富了这一经典神话故事的内涵。

① 希腊神话中的美杜莎是一个目光能让人石化的蛇发女妖,她曾经是一个美貌的少女,是戈耳工三姐妹之一。她的美丽吸引了海神涅普图努斯,后者在女战神庙中污辱了她。由于亵渎神庙,美杜莎受到了女神的诅咒,头发变成一堆丑恶的蛇,任何直视她的人都会变成石头,最终她被珀尔修斯砍下头颅。参见奥维德《变形记》,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6—88页。在奥维德的叙述中,珀尔修斯用一把弯刀杀死了海怪,并拯救了安德罗墨达;但在罗塞蒂的诗歌中,珀尔修斯则用美杜莎的头颅令海怪石化。美国学者保罗·富兰克林·鲍姆(Paull Franklin Baum)认为这个故事细节是罗塞蒂从朗普里埃(John Lemprière)的《古典词典》(ClassicalDictionary)中获得的灵感(参见罗塞蒂档案馆网站:http://www.rossettiarchive.org/docs/1-1865.s183.raw.html)。笔者查阅词典后,发现其对“Andromeda”的释义:“……珀尔修斯向海妖展示美杜莎的头颅,将其变成了一块石头,然后解开了安德罗墨达的锁链,并娶她为妻。”因此,鲍姆的猜测有一定依据。参见John Lemprière,Lemprière’sClassicalDictionary.Boston: Carter, Hendee &Co., 1832: 46-47.

② 有关欧美跨艺术诗学的历史沿革及当代发展繁荣,参见欧荣等《语词博物馆:欧美跨艺术诗学研究》“绪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

③ 对伦德的三种语图关系的介绍和解释参见欧荣等《语词博物馆:欧美跨艺术诗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28—131页。

④ 图片来源于罗塞蒂档案馆:http://www.rossettiarchive.org/docs/s183e.rap.html。

⑤ 详见罗塞蒂档案馆的介绍:http://www.rossettiarchive.org/docs/1-1865.s183.raw.html。

⑥ 关于艺格符换(ekphrasis)的概念阐释,参见欧荣《说不尽的〈七湖诗章〉与“艺格符换”》,载《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13年第2期;欧荣等《语词博物馆:欧美跨艺术诗学研究》“绪论”第6—12页。

⑦ 《普罗瑟派恩》和《被祝福的达摩泽尔》是罗塞蒂创作的两幅大型油画,画框底端都刻有与画作同名的诗歌。参见鲍灵婕、欧荣《诗画同框:罗塞蒂〈普罗瑟派恩〉的跨艺术创作》,《湖北美术学院学报》2021年第2期,第101—107页。

⑧ 笔者自译。英诗原文见D. G. Rossetti.Poems.ANewEdition.London: Ellis &White, 1881:188.

⑨ https://www.wordsense.eu/aspecta/(accessed 20230920)。

⑩ 即美杜莎,田德望译本对Medusa的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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