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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吴梅自重的杂剧《湘真阁》*

2024-01-16朱恒夫

艺术百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吴梅

朱恒夫

(上海师范大学 影视传媒学院,上海 200234)

吴梅先生一生创作的戏曲剧本有《袁大化杀贼》、《湘真阁》(《暖香楼》)、《落茵记》、《无价宝》、《惆怅爨》、《香山老出放杨枝伎》、《轩亭秋》、《苌弘血》、《风洞山》、《双泪碑》、《义士记》等多部,其中,被戏曲评论界与戏曲史界赞扬的仅是《苌弘血》《风洞山》和未完稿的《轩亭秋》,但吴梅最为自得的作品却是《湘真阁》。那么,该剧的创作、演出以及剧本的出版和艺术质量到底如何?笔者试一论之,以补学界之缺漏。

一、《湘真阁》的刊行与演出

《湘真阁》原名《暖香楼》,吴梅于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作。翌年,《小说林》第一期上就刊载了该剧。宣统二年(1910年),吴梅自刻《奢摩他室曲丛》第一集,即把吴梅村的《临春阁》《通天台》和自己所作的《湘真阁》合在一起。之后,《湘真阁》通过吴梅自荐,被多次刊出,其版本有 1927年苏州利苏印书社石印本、1928年《戏剧月刊》本、1929年《光华期刊》本、1929年《现代文学类选》本、1936年《世界晨报》本等。1933年,吴梅又将该剧与其所作的《无价宝》《惆怅爨》合刊为《霜厓三剧》,并置《湘真阁》于三剧之首,在同年又刊出《霜厓三剧歌谱》。关于《湘真阁》的版本,徐调孚的《吴梅著述考略》与《霜厓先生著述考略(增补稿)》所说甚详。①

吴梅不但使《湘真阁》一剧的剧本不断刊印,还努力将之搬演到舞台上。昆曲“传”字辈演员倪传钺曾回忆说:

约在1924—1925年,我们开始实习演出,他把自己编写的《湘真阁》一剧,亲自指点排练,在原来的青年会礼堂(作者自注:青年会礼堂即今苏州小公园新艺影剧院的旧址)演出。一九二八年又在沪(“新乐府”时期)演出过两次。《湘真阁》取材于《板桥杂记》中的一段艳史:明末莱阳才子姜如须,游历金陵,与秦淮歌伎李十娘相爱,就居湘真阁。十娘从此闭门谢客。同社好友孙临、方以智。数月不见姜,得知他住在十娘的湘真阁中,恐白天访问,不得相见,于是扮作强徒,深夜持刀闯入阁中作谑 ,姜饱受一场虚惊,后在十娘陪侍下,侑酒唱歌,尽醉而别。正如先生自称:“……此作词华尚蕴藉,但太艳耳。……”全剧分作四场:花宴、设计、阁诨、压惊。由顾传玠饰姜如须,朱传茗饰李十娘,施传镇与我分饰孙临和方以智。虽然事隔五六十年,至今犹念念不忘。[1]15

对于《湘真阁》一剧在苏州演出时的状况,吴梅的女弟子蔡佩秋曾描述说:“《霜厓三剧》中另一部杂剧是《湘真阁》,取材于《板桥杂记》,是明末姜如须和名妓李十娘的爱情故事。当苏州昆剧传习所学员结业后,在苏州北局公演时,曾上演过这本戏,吴老师也曾亲自参加了排练。我记得演出那天,吴老师坐在台上右侧,他看到崭露头角的青少年演员,舞袖翩跹,举手投足,都中程式时,频频点头微笑,表现出无限称许和恳切期望。”[2]20

《湘真阁》在南京的演出时间为1935年11月的上旬,《金刚钻》曾报道说:

“仙霓社”昆剧班,现方在京出演,惟以曲高和寡,生涯不佳,然一辈风雅人物如词曲大家吴瞿安(梅)诸氏,大表欢迎,竭力提倡,不遗余力。近吴氏及汪旭初先生,特于月内四、五、六三日请“仙霓社”全班,在苏州同乡会,奏艺三夕,排演吴瞿安氏得意杰作《湘真阁》,爱曲人士,闻之雀躁,惜乎京中甚少也。[3]

吴梅的日记对此亦有记载,11月3日的日记云:“晚冀野邀至小饮,又与木安、伯匋往仙霓观剧。……更约传瑛、传珺、传钺、传镇于明日来寓,习《湘真阁》。是日会中送来定戏金,未及致送,拟明日交传茗矣。”[4]637我们由此可见,是吴梅亲自指导演员排练。演出后,于6日,他又约人一起去看戏,“晚与贞元、连元姊妹,往同乡会观剧,演余所作《湘真阁》,回肠荡气”[4]638-639。

《湘真阁》在上海的舞台演出时间分别是1929年和1939年。尤其是1929年的演出极为成功,有评论云:

吾国昆曲在世界戏剧史上有重要之价值,而“新乐府”昆班,人才辈出,亦已为艺术界所激赏,无待赘言。本月念三夜,该班在大世界共和楼,排演《湘真阁》,此剧系昆曲泰斗吴癯庵所编,初次出演于沪上。记者久耳其名,亟往观之。剧情见《板桥杂记》,略叙文士姜垓,京曹解职,栖息秣陵,恋一妓女李十娘,住于湘真阁中,终日红袖为伴,对酒看花,蜜意浓情,杜门谢客。事为其友孙临、方以智所知,若登门造访,辄遭拒见。孙、方二人就设计乔装盗匪,于三更人静之后,破门入阁。姜垓好梦惊醒,长跪乞命。迨二人卸却盗装,始悉为故人之恶作剧。遂于湘真阁中,设宴压惊。一曲一觞,醉饮而散。“新乐府”演出该剧,由顾传玠扮姜垓,尽风流潇洒之致;朱传茗扮李十娘,极端庄妩媚之态。第一折“花宴”,十娘初眠乍起,懒整新妆,姜垓亲为梳裹,龙髻高盘,脂粉轻匀,蛾眉淡扫,知疼着热,体贴温存,玠、茗二人,均能曲曲传出,真不愧珠璧相辉也。梳妆时,有镜台装饰,尤为特色。第二折“设计”、第三折“阁诨”,倪传钺饰方以智、施传镇饰孙临,唱做俱到,其破门入阁,正姜垓、十娘酣睡之际,传玠从帐幔中惊起,上身仅穿薄绸汗衫,伏地哀求,声声不要吓坏十娘,痴情至爱,描摹尽致,而传钺、传镇,忽而盗匪,忽而秀才,亦饶妙趣,最后“压惊”一折,方、孙二人,要十娘缓歌侑酒,传茗歌时,珠圆玉润,表情细腻;传玠、传钺、传镇,亦各联弹合唱,极其卖力。一时观众,掌声雷动。虽演奏迟至夜深一点钟,竟无离座者,亦可见该剧本及传玠、传茗等吸引观众之甚也。[5]

吴梅并不满足于仅由“传”字辈演员来演出他的《湘真阁》。当韩世昌、白云生率祥庆社到南方演出时,他们拜访了在中央大学任教的吴梅。临别时,吴梅写诗相赠,其中有绝句云:“曾掐檀槽教小伶,吾才那及《牡丹亭》。君家倘演《湘真阁》,阑夜还当侧耳听。”[6]825很明显,吴梅希望韩世昌、白云生也能搬演他的《湘真阁》。

十年后,“传”字辈演员在上海组成的戏班已经由“新乐府”改为“仙霓社”了,但因受时局的影响,班社早已失去了昔日的风光。由于观众日渐减少,戏班只得从大剧院转移到条件较为简陋的东方剧场内演出。演员们可能是听到了吴瞿安先生离世的消息,为缅怀起见,亦有以其剧来争取票房的想法,便决定重排《湘真阁》,其中,李十娘仍由朱传茗扮演,其他人物姜如须、孙临、方以智则分别由周传瑛、赵传珺、周传鑑扮演。一位笔名为“聊厂”的观众在《生报》上发表了如下观后感:

“仙霓”又有离“东方”另辟蹊径之讯,然离别尾声中,仍连排名剧,如《昭君和番》,如《湘真阁》等,竟能重演。其为再接再厉之佳兆欤?亦顾曲周郎之眼福也。而《湘真阁》重演之消息,尤属甚得我心,念九日佳奏乍试,观后于迷蒙细雨中归来,犹觉此行不虚也。[7]

随着班社的解散,加之吴梅去世,没有人做引荐工作,《湘真阁》便与舞台完全分离。即使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昆剧复兴时期,由于《湘真阁》的思想内容与主流意识形态相距较远,也没有人愿意演出了。

除了舞台演出外,亦有包括吴梅家人在内的曲社的清唱。唱得最好的当数吴梅的第四子吴仲清,“场中晤吴瞿安先生四公子吴孟刚君,彼方读于光华大学。此夜乃随其校师生若干人来,特聆此曲。余问何不以曲本来,则曰:‘能默歌矣。’一庸又言吴家四公子,皆能尽其翁之所能也”[8]。吴仲清之所以对《湘真阁》的曲子如此娴熟,是因为吴梅在编创曲谱时,就常让他试唱,满意后方才定稿。“初六日:……汸儿赴部,余即校《湘真阁谱》。此次姜毓麟所书样子,正衬随意大小,谱字阔狭不等,校时点板,煞费周章。……汸儿归,嘱其按歌一遍,可无虑矣。”[9]229吴梅平日亦让儿子唱该剧的曲子,“唐圭璋邀我游玄武湖,并约榆生晚饭,又约汸儿同去……遂下船游览一周,汸儿吹笛,度《湘真阁》诸曲。烟水空濛,殊惬幽抱”[10]305。吴梅不仅教儿子唱,亦教昆曲曲社的人唱。如在1933年,吴梅在【南吕·懒画眉】的题词中说:“癸酉七夕,海上同人合奏拙作《霜厓三剧》,衣冠雅集,洋洋盈耳矣,赋此奉谢。”[11]174又在【寿楼春】的题词中说:“观演《湘真阁》南剧,仲清、九珠叔(曾源)各赋此解,余亦继声。”[12]119

二、《湘真阁》的艺术价值

如上所述,《湘真阁》取材于余怀的《板桥杂记》。余怀(1616—1696),字澹心,一字无怀,号曼翁,一号广霞,又号壶山外史、寒铁道人,晚年自号老人,原籍福建莆田,长期寓居南京。《板桥杂记》共分三卷,记述了明朝末年南京十里秦淮南岸的长板桥一带旧院诸名妓的情况及有关各方面的见闻。其下卷中记载了《湘真阁》所述姜如须事迹:

莱阳姜如须,游于李十娘家,渔于色,匿不出户。方密之、孙克咸并能屏风上行,漏下三刻,星河皎然,连袂间行,经过赵、李,垂帘闭户,夜人定矣。两君一跃登屋,直至卧房,排闼开张,势如盗贼。如须下床跪称:“大王乞命!毋伤十娘!”两君掷刀大笑,曰:“三郎郎当!三郎郎当!”复呼酒极饮,尽醉而散。盖如须行三,郎当者,畏辞也。如须高才旷代,偶效樊川,略同谢傅,秋风团扇,寄兴描眉,非沉溺烟花之比,聊记一条,以存流风余韵云尔。[13]63-64

吴梅以此逸事为素材,编成南曲杂剧,全剧分为四折,基本上袭用本事。他在1927年6月给“新乐府”的刊印本题词时,道出了对该剧的感受:

此吾丙午岁乡居时作,忽忽二十余年矣,事见《板桥杂记》,非吾臆造也。时喜搜集明季事作院本,实不脱云亭山人窠臼。此作词华尚蕴藉,但太艳耳。适吴中有新剧班,遂作谱付之。登场一演,亦足见少年情状,非如此日鬓丝禅榻光景也。[14]1

然这种感受并不是他创作此剧时的指导思想,倒是《湘真阁》自序中的所述才是他创作的初衷:“呜呼!胜国末年,秦淮歌舞,甲于天下,不可谓不盛矣。乃江上师溃,喋血广陵,而金陵旧院,鞠为茂草,南朝士夫,争以崖岸相高,究于天下事何补也。夫溺声色而谈气节,君子羞之,顾北里遗闻,较多南朝野史,此邦人士,不其恧而。然则青溪一水,正足为故家兴废之由,况荡子狎客,又皆为文人学士之所寄迹,不得已乃托诸儿女以自晦耶?果尔则《湘真阁》之作,非独寄艳情,亦且状故国丧乱之状,虽谓之逸史可也。”[15]323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我们就会相信吴梅所说的作此剧的动机了。他创作此剧时,清王朝已经到了气息奄奄的境地,整个社会政治黑暗,政纲松弛,官员贪墨,盗匪横行,灾害频仍,经济萧条,外有列强欺凌,内有军阀窥鼎,中华民族可谓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而此时自诩为民族精英的文士们又在做什么呢?许多人或在风月场中追欢买笑,或在所谓的雅集中作诗论文。这样的情形与处于灭亡前夕的南明王朝的社会境况极为类似,此时的“姜如须”“方以智”“孙临”之流和明末的姜如须、方以智、孙临等一样流连声色,一样不关心民族的命运。于是,具有民族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的吴梅,便以《湘真阁》真实摹写了明末文士的形象和他们的精神状态,其目的是为清末的文士们提供一面镜子,让他们从中照见自己不光彩的面目,以起到警世的作用。这里说吴梅具有民族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绝不是虚饰之辞,我们从他早期所作的剧本中就可以看出这一点。传奇《轩亭秋》是吴梅在得知女革命家秋瑾被杀害之后所作,作品高度赞扬了秋瑾为了民族的解放而不怕牺牲的高贵品质;传奇《风洞山》则以炽热的情感,歌颂了瞿式耜、张同敞等人的爱国精神与无所畏惧的抗敌勇气,同时批判了以于元烨为代表的民族败类的卖国自私行为。同类作品还有《苌弘血》《六月霜》《碧血碑》等,而这些作品的问世时间大多在《湘真阁》创作前后。同一人在同一时期创作的剧本,其所表现的思想观念不可能有很大差别,因此,《湘真阁》表面上是讲述男欢女爱的艳情故事,但实质上仍以民族命运为剧目的底色,吴梅希望借此激发富有才华的文士们的民族责任感。

吴梅自重该剧的另一个较大的原因为,该剧是他严格按照昆剧的艺术规则创制而成的,无论是剧本的结构,还是剧本中的宾白语言,都具有较高的水准。他认为,创作昆剧剧本,最高的境界是结构严谨、词采超妙与宾白优美。在结构上,“数十出中,一出不能删,一出不可加,关目虽多,线索自晰,斯为美也”[16]3。而《湘真阁》完全做到了这一点,四折内容在起、承、转、合之间环环相扣,舍一折为缺,加一折成赘,自然天成,趣味盎然。

吴梅自得之处,不仅在于该剧的结构、词采和宾白,还在于曲调,或者说,曲调是他最得意的地方。《霜厓三剧》之《无价宝》《惆怅爨》,其歌谱出自刘凤叔、吴粹伦、徐镜清之手,唯有《湘真阁》之歌谱是他一人所制。而吴梅在戏曲音乐上的造诣,不仅为时人高度赞扬,就是他自己,也觉得他人难以比肩。“惟尚有一事,为度曲家所不及知,及知之而未能尽通其症结者,则制谱之法矣。”[16]43吴梅对制谱的方法,作了这样的总结:

制谱之学有三要焉,一曰识板。北曲无定板,辄上下挪移以就声;南词则板有定式,不可更易,而音调之高下,又各就诸牌以为衡。二曰识字。一字数音,去上分焉。声遂去上以定,而以小学通其途,则棘喉滞齿之弊鲜也。三曰识谱。古今诸谱,虽有定程,而同一歌牌有用赠板者,有不用赠板者,则就剧情之冷热而异,其缓急故有二三曲后始用。缓歌者,他若集曲之糅杂,借宫之卑亢,又须厘订以就范。此岂易于从事哉?……夫以吾国人才之众,度曲家之多,而据篇律以谐新声,瞻望南北,仅有数人,又何其难也。[17]1

《湘真阁》的词曲,因是吴梅用心制作而成,故几无瑕疵。拿剧中任何一支曲子来比对以往的曲谱,我们会发现,不仅曲调合律依腔,而且吴梅还在原有曲牌音调的基础上修改润色,使之完全符合人物的性格和特定的场景。如第一折生唱的【一江风】(具体内容见图1),词曲深情款款,缱绻温软,将一个风流才子与所恋女子如胶似漆的情感和行为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图1 【一江风】曲谱

吴梅对《湘真阁》如此倾心和不遗余力地传播,主要目的是在昆剧艺术衰落之时,让观众体验到好看、好听的剧目,亦为有心创作昆剧的人们提供一个学习的范本。“……先生之于度曲,则有《湘真阁歌谱》《简谱板式》以及度曲诸编,足为歌场圭臬”[18]167,这一时人的评价,应该说是符合实际的。

综上所述,《湘真阁》从内容上说,暗含着吴梅对彼时文士缺乏家国情怀的批判,表现了吴梅对彼时中华民族前途的忧虑之情;从艺术上说,无论是结构、语言,还是曲调音乐,被搬演至场上,都能让观众获得审美的愉悦感,擪笛清唱,亦能让唱者爽快欣怡。在昆曲班社濒临绝迹的情况下,许多昆曲曲社的社员研习和歌唱该剧的曲谱,对昆曲的守正和传承应该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① 具体内容参见徐调孚《吴梅著述考略》,载于《文学集林》,1939年第1期;徐调孚《霜厓先生著述考略(增补稿)》,载于《戏曲月辑》,194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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