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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朝覆头裹背式僧服流变及其与禅修实践的关联性*

2024-01-16陆一郑巨欣

艺术百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比丘禅定石窟

陆一,郑巨欣

(中国美术学院 手工艺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02)

在隋唐以前佛衣僧服的样式中,有一种是最外层大衣衣缘上拉至头部、裹住背部的穿着方式,此类样式常被学界忽略,有待深入研究。较早从服饰层面关注此类僧服的是格里斯沃尔德(A.B.Griswold),其论文提到有一种“衣角变化的不寻常变体”,并认为穿着此服饰者为冥想中的僧人。[1]336-337此后再次讨论此类僧服样式相关形象的是刘慧达[2]337-352、贾应逸[3]273-290及日本学者须藤弘敏(称之为“覆头衣”)[4]393-413、宫治昭[5]、山部能宜[6]145-172等人关于禅定与禅观比丘图像的著述。

一、古印度近似形象及西域禅修比丘僧服图像

图1 纳加尔朱纳康达出土造像,印度考古博物馆藏①

纳加尔朱纳康达遗址位于阿玛拉瓦蒂附近约97公里处,部分遗址于1926至1931年由朗赫斯特(A.H.Longhurst)挖掘,其中有一座大型佛塔、几座小型佛塔以及一些寺院生活遗迹。遗迹中最重要的部分建于3世纪,当时该地区被伊克什瓦库王朝(Ikshvaku dynasty)统治。3世纪初,伊克什瓦库王朝攻占克里希纳河和高达瓦里河三角洲,结束了萨塔瓦哈那王朝(又名安达罗王朝)的统治。其继承沙塔瓦哈那王朝的政策,继续给予婆罗门和佛教僧众荫庇。在萨塔瓦哈那王朝统治时期,以阿玛拉瓦蒂为中心,南印度佛教及相关佛教建筑雕刻均得到较大的发展,大乘佛教经典因此广为流传。[8]19-21在其后的伊克什瓦库王朝,国王支持传统祭司并经常举行婆罗门仪式,王后则对佛事慷慨布施,遗址中大塔的建造主要得益于这些宫廷贵族女性的捐赠。比较有意思的是,遗址中的一处铭文甚至提及寺庙与当时各国乃至中国的联系。[9]120

玄奘《大唐西域记》中记载驮那羯磔迦国(即阿玛拉瓦蒂,位于今安得拉邦克里希那河下游地区)“伽蓝鳞次,荒芜已甚。余二十多处,僧徒千余人,并多习学大乘部法。天祠百余所,异道寔多”。[10]507这说明与唐朝同时期,此地虽然佛教衰落已久,但仍留有僧徒学习大乘佛法。巴沙姆(A.L.Basham)认为纳加尔朱纳康达遗址佛教遗迹的风格属于阿玛拉瓦蒂风格,但缺乏一定的确定性和精致性。[11]92-93

纳加尔朱纳康达遗址造像僧服仅阴刻了衣缘部分,周身不刻衣纹,而阿玛拉瓦蒂地区也多有佛衣无衣纹的表现形式。此外,两地造像更多的相似性还表现在佛塔的其他浮雕嵌板上。虽然大乘佛教也在此地传播,但无更多细节可证明所刻为禅修僧人。因是孤证,难以将阿玛拉瓦蒂附近地区僧服形象视作中土覆头裹背式形象之源,不过这些僧服形象提供了一种覆头裹背式僧衣来源于古印度僧侣修行形象的证据,有待后续更多古印度图像资料的佐证。

古印度的禅修僧人图像以怎样的路线进入中土呢?与南传小乘佛教相对的北传大乘佛教,发源于公元后的西北印度,向北进入中亚,后经河西走廊来到后秦长安,此亦为佛教传入中国的陆上丝路路线。[12]14禅观修行的图像也在此路线流传。须藤弘认为:“佛教东传是自北印度、巴基斯坦到阿富汗,新疆为其东传必经之路,各地营造了众多石窟寺院,而且都与禅定修行关系密切。”[4]394因此,若按传播路线追溯,经由古印度、中亚地区禅修僧人的形象应被首先考察,这些形象多见于今新疆地区的龟兹石窟群及吐鲁番吐峪沟石窟。而对于禅定比丘图像的定义,须藤认为,“结跏趺坐或作禅定印等禅定形,谓禅定比丘像”,其中呈观想形态者为禅观比丘像。[4]394其后学者也大多认同此种定义,并展开诸多讨论。

在克孜尔石窟、吐峪沟石窟的早期壁画中,较先出现的坐禅法服是半披式大衣,其后便是覆头裹背式法服。克孜尔石窟第77窟②东甬道券顶菱形格内,比丘坐于草垫上结禅定印,着半披式大衣,背后绘山林树木,其正前方横卧一禽,为观想物。(图2)吐峪沟石窟第42窟(格伦威德尔认为属于修行僧窟)主室券顶侧壁绘制的禅定比丘,同样坐于林间树下,而所着佛衣则是覆头裹背式红色袈裟,清晰可见衣缘绕过颊下直至头顶。(图3)

图2 克孜尔石窟第77窟东甬道券顶内侧壁画比丘造像③

图3 吐峪沟石窟第42窟主室券顶右侧壁比丘图像④

吐峪沟石窟禅定僧穿着覆头裹背式法服的形象虽与敦煌相近,不过不能将之视为北朝此类形象的源头。首先,吐峪沟石窟虽属于古高昌地区较早开凿的石窟群,但无明确纪年。贾应逸认为,第42窟与莫高窟北凉石窟相似,也应属于北凉时期。[13]248须藤则认为第42窟不属于7世纪以前,所以不能视为中原观想图的原型,不过也不能认为其模仿自中原。[4]402其次,在地理上看,古高昌处于西域腹地,与龟兹、河西地区一向关系密切。中原覆头式僧服的源头应是北凉,因高昌为北凉重镇,故而吐峪沟石窟覆头式僧服的形象与北凉风格影响下的各地覆头式形象相似也并不奇怪。[3]287宫治昭也认为吐峪沟石窟禅定僧形象继承了克孜尔部分图像,但在描绘独立的禅定僧时与云冈、敦煌(可参考西魏第285窟)两窟存在某些联系。[5]63不过在吐峪沟地区出现了着覆头式法服的坐禅僧与着其他样式法服的坐禅观想僧并列的图像,这也表明覆头裹背式僧服可用于坐禅修行乃至观想修行。

二、敦煌石窟早期与北魏云冈石窟的覆头裹背式僧服

在敦煌莫高窟北朝壁画中,覆头裹背式僧服存在先后三种穿着方式:一是通肩式上拉,二是垂领式上拉,三是交领式上拉。第一类可见于第273窟内造像(图4),比丘虽手部残损,但应是结禅定印。若不看颈上部分,红色的大衣似作通肩式穿着,右衣角盖左肩之上,而实际上比丘却是将布上拉盖住头部,露出面部。另外第285窟西壁小龛内禅定造像(图5)穿着方式也与第273窟一致,但服饰更为细致,其内着僧祇支,外着多色田相大衣。敦煌莫高窟第268、第272窟(含273窟)、第275窟三窟相邻,是国内公认的莫高窟现存最早的一组禅窟。⑤第272窟南壁千佛塑像(图6)中出现的双领笔直下垂的袈裟,则是第二类覆头裹背式僧服的前身,并且在细节上与吐峪沟石窟第42窟双领下垂式僧服极为近似。而在第285窟的比丘列像(图7)中,除了第二类垂领式大衣上拉而成的覆头裹背式僧服外,还有第三类交领覆头衣。第三类还见于第254窟的黑色僧服图像(图8),覆头裹背更为严密。第254窟、第285窟的坐禅比丘身侧及身后均绘制山形,这与克孜尔石窟造像一致。

图4 莫高窟第273窟内造像⑥(左);图5 莫高窟第285窟西壁小龛内比丘禅定造像⑦(右)

图6 莫高窟第272窟南壁东上角千佛图像局部

图7 莫高窟第285窟东顶南侧壁画局部⑧(左);图8 莫高窟第254窟北壁壁画局部(右)

北方中原地区的林间树下着覆头裹背式僧服坐禅图像的形成,应是受到龟兹、凉州地区的影响。《魏书·释老志》载:“凉州自张轨后,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14]3032据此看来,莫高窟早期的僧人修行与壁画艺术很可能受到西域佛教的影响。另外,汤用彤《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佛教之北统”一章中说,东晋末姚秦据关中,龟兹鸠摩罗什在长安译经;沮渠氏占陇西,中印度人昙无谶在凉州译经,佛教大兴,并影响南北。北魏太武帝太延五年(439)灭北凉,凉州佛教也随之传入北魏。《释老志》载:“太延中,凉州平,徙其国人于京邑。沙门佛事皆俱东,象教弥增矣。”[14]3032以上记载均表明,龟兹、凉州佛教影响了中原北地。汤用彤认为“武州造像,必源出凉州”[15]272,云冈造像风格源自北凉,附着于造像之上的覆头裹背式僧服风格应当也不例外。须藤弘敏也认为中原北方地区着覆头衣的禅定比丘像极可能源于敦煌、凉州等河西地区。[4]403

云冈石窟中的覆头裹背式僧服形象可见于第12窟,据宿白先生分期,其属于北魏孝文帝平城时期(471—494)。第12窟明窗东侧与西侧皆雕刻树下禅定比丘造像(图9-1);树上挂布袋,体量略大于隔壁龛内的并坐二佛(图9-2)。比丘将垂领式大衣上拉呈覆头裹背式,垂下的衣角覆盖结印双手。明窗东西壁上还有同类着衣方式的比丘形像。云冈石窟第12窟与莫高窟第272窟、第273窟的两类覆头裹背式僧服存在明显区别,与莫高窟北魏第254窟及西魏壁画中的垂领覆头裹背式僧服部分相似,但胸前左右两侧的衣缘拉近而非平行下垂。这些均表明云冈石窟覆头裹背式僧服与凉州造像垂领式僧服密切关联。

图9-1 云冈石窟第12窟明窗西侧比丘像(左);图9-2 云冈石窟第12窟明窗西侧造像局部⑨(右)

云冈石窟第12窟着覆头裹背式僧服的禅定比丘,其体量略大于隔壁龛内并坐的二佛,这也说明禅修在北魏佛教中较受重视。北魏与刘宋在政治上形成南北对立,佛教亦有南北之分,南方重义学,北方重实行。《北山录》云:“宋人魏人,南北两都。宋风尚华,魏风犹淳。”宋僧慧宝注曰:“元魏高僧以禅观行业据道,故曰淳。”[15]272《续高僧传·魏凉州沙门释僧朗传》记载北凉末因城内兵力匮乏,太武帝令沙门充军,面对因战败而被俘的沙门,太武帝说,“道人当坐禅行道”。[16]991-992可见,至迟北凉末到北魏初,僧人坐禅修行普遍流行。

三、东魏、北齐的覆头裹背式交领僧服

534年,北魏分裂,高欢挟孝静帝至邺城成立东魏政权。《洛阳伽蓝记》载:“暨永熙多难,皇舆迁邺,诸寺僧尼亦与时徙。”[17]1东魏、北齐以邺城为上都,以晋阳为陪都,其时佛事活动炽盛,沙门禅修也更为普遍,甚至上层贵族也投身修禅观想的修行。北齐文宣帝高洋天保十年(559)二月“于(辽阳)甘露寺禅居深观,唯军国大政奏闻”[18]66。北地沙门修禅更是持续不断,《续高僧传》卷八载,“魏齐两代,历为统师”的僧统法上年十二便“投禅师道药而出家”。[16]260-261“禅师”一职直接出现在响堂山第二窟中心方柱的铭文上,今山西天龙山石窟亦为宏礼禅师所开。[2]349《续高僧传》载,安阳宝山寺道凭法师“八夏即登,遂行禅境,漳滏、伊洛,遍讨嘉猷。后于少林寺摄心夏坐,问道之僧披榛而至”。[16]258道凭法师游历邺城、晋阳、伊洛一带,遍寻禅修的好建议。可见其时邺下、晋阳至洛阳一带佛门禅修的盛行与发达,而覆头裹背式僧服形象也随着禅修实践的深入在这些地区得以延续发展。

东魏、北齐的覆头裹背式僧服形象有两种更为简洁的交领样式,明显不同于北魏云冈石窟僧服的垂领式大衣上拉样式。在山西沁县南涅水石刻造像(图10)中,覆头裹背式僧服紧紧包裹比丘身体,仅顺衣势单线阴刻的衣纹与云冈僧服近似。瑞士瑞特保格博物馆(Rietberg Museum)收藏的一件河南东魏天平三年(536)造像,其中的比丘坐于屋形龛内,也为此着衣方式(图11),与之身形类似的还有山西晋城青莲寺出土的北齐乾明元年(560)昙始造像碑座上的比丘造像(图12)。昙始造像碑座上的比丘身后刻有山林,周身亦仅几条阴线刻衣纹以表示其交领形态,但其交领的方式却与前两身比丘像相异。此林间禅定图像旁刻有铭文“穷伽林罗”,依据北凉所译的《大方等陀罗尼经》卷一,其即“十二梦王”(又称“十二神王”)之一。

图10 南涅水石刻造像局部,南涅水石刻馆藏(左);图11 东魏天平三年河南造像,瑞士瑞特保格博物馆藏(中);图12 北齐乾明元年(560)昙始造像碑座,晋城博物馆藏(右)

古印度佛衣僧服为一块长方布,并不缝制衣袖,更无交领之说。而中土却有掩衣之论,即中国服饰史上的左衽、右衽之说。虽然一片方布不存在门襟左开右开、左衽右衽[19]168的问题,但中土僧众却模仿世俗穿着,将僧服前领作左右掩衣之状。中原传统服饰中的右衽指穿衣者的左衣襟在右侧部分之上,左侧衣襟长于右侧,反之则为左衽。东魏、北齐辖内,西魏敦煌的交领覆头裹背式僧服衣缘斜向下直至腿部膝盖处,左右“衣襟”的一长一短可明确表明掩衣的上下结构。若仅以掩衣上下结构来看,北魏莫高窟第254窟北壁图像(图8)、晋城北齐昙始造像碑座图像(图12)之僧服为右衽,而南涅水石刻造像(图10)、东魏天平三年(536)河南造像(图11)、莫高窟西魏大统四年(538)、五年(539)第285窟壁画图像之僧服(图7)为左衽。僧服搭左肩,则右侧衣的部分长于左侧,便很自然地呈左衽之状。右衽的掩衣法是带有汉人特色的着衣方式,明显区别于律典与传统天竺僧服。

关于北朝左衽的问题,既往研究多引《北齐书·王纮传》的记载:“(纮)年十五,随父在北豫州。行台侯景与人论掩衣法为当左,为当右。尚书敬显儁曰: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以此言之,右衽为是。”[18]365不同于胡族,汉人着衣以右衽为上。《南齐书》记载,与“木衣卉服之长”相异的北族之酋“辫发左衽”,也表明“左衽”是与南齐掩衣方法相异。周锡保也认为“左衽的衣制,是北族同汉族在衣式上不同的制裁”[20]136。

不过,《北齐书·王纮传》所载对话仍需细致分析。对话所在的北豫州在今河南荥阳市附近。《魏书·地形志》载:“魏治汝南安城,晋治项。司马德宗置司州。泰常中复,治虎牢。太和十九年罢,置东中府。(东魏)天平初罢,改复。”[14]2536可见此地为北魏、东魏、北齐所辖。《禅静寺刹前铭敬史君之碑》载:“公名□,字显俊,平阳泰平人。盖虞舜之苗裔,田敬仲之后也。”[21]575田敬仲即陈完,春秋时齐国大夫。敬显儁自认为是其后人,对于中原正朔有着明显的认同感。其为平阳郡泰平县(今山西襄汾)人,并曾在与西魏的战争中任汾州刺史,不久后转为晋州刺史。巧合的是,山西晋城的昙始造像碑像为右衽之状,这可能与统治阶层亲近汉族文化有关。虽无法明确王纮为何部族,但北朝诸多胡姓均出自太安郡狄那县,王纮应亦属胡族。王纮反驳敬显儁云:“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仪,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18]365他认为北朝崛起,雄霸中原,衣服左衽右衽,并无差别。而侯景奇其早慧,并赏赐名马,明显是赞同掩衣左右不应有对错之分。

北魏的服饰改革其实始自道武帝,经孝文帝加大力度,至孝明帝时便得到南朝士族的认可。[22]303如此看来,或许“掩衣左右”的问题不应该存在于东魏,但实际情况却相当复杂。山西大同南郊区田村北魏墓(简报推测为太和年间)出土的陶俑(图13)僧服均为左衽,若将僧服的覆头部分忽略,陶俑的服饰(陶俑身上部分,但陶俑也是戴帽子的,不过衣帽分体)其实与上文所言东魏北齐覆头裹背式僧服十分近似。这些随葬陶俑的主人为平城上层人物,应该是保留了鲜卑传统的服饰观念。[23]110无独有偶,这种与覆头裹背式僧服相似的左衽世俗服饰还可见于云冈石窟一期第17窟(“昙曜五窟”之一,始于460年)南壁东部大龛宝坛(图14)。显然,这些鲜卑上层贵族供养的造像或陪葬陶俑,并不细究左衽右衽,或者说即使在北魏太和改制时期仍刻意保留了鲜卑旧俗。而承袭北魏制度的东魏、北齐,虽已鲜卑化但其汉民基础广大,故采取了左右兼容、华夷混同的方式,这体现在交领覆头裹背式僧服上便是左右掩衣均可采用。

图13 田村北魏墓陶俑(左);图14 云冈石窟17窟南壁东部大龛宝坛左部(右)

四、覆头裹背式僧服与禅修实践的关联性

细究图像,便会发现着覆头裹背式僧服的坐禅比丘像有着可对应的经文与信仰思想。山西上党地区南涅水石刻(图10)中,上半部分的坐禅比丘与下半部分的“树下思惟”像共用一树,意为二人同处修行,故可将此地的坐禅冥想形象与西晋竺法护所译的《树下思惟十二因缘经》联系起来。[24]55泽州地区乾明元年昙始造像则同时与弥勒信仰、密藏修行有关。其铭文云:“大齐乾明元年,……敬造龙华像一躯。”此段铭文正上方所刻正是着双领下垂式僧服的禅定像,与“龙华像”及“弥勒”信仰有关,而像座上着覆头裹背式僧服的“穷伽林罗”梦王却又与密藏《大方等陀罗尼经》梦行分卷第三所载形象对应。由此可见,北齐民间坐禅修行、供养未来佛与修持《大方等陀罗尼经》并不冲突。

结合石刻与经文可知,其时覆头裹背式僧服与“树下入禅三昧”的组合已是普遍共识。经文描述“穷伽林罗”梦王的形象云:“若有比丘于其梦中,见有一树华果茂盛,于其树下入禅三昧。见如是者,即是穷伽林罗。”“华树”与“入禅三昧”相搭配。在西域及北魏石窟中常与覆头裹背式僧服一起出现的水瓶,也在碑座上的另一段画面中出现,被题名为“伽林罗”的人沐浴使用(一人所持水瓶,向下倾倒状,图15)。这一场景符合《大方等陀罗尼经》关于“穷伽林罗”的另一段描述:“若有大臣于其梦中,见有诸人持诸水瓶,洗浴其身坌,种种香着净洁衣。见如是者,即是穷伽林罗。”可知,常伴随禅修僧服一同出现的水瓶应该是用来沐浴清洁、辅助修行的。

图15 山西晋城青莲寺乾明元年昙始造像碑座“伽林罗”

禅修与僧服的关系其实在《禅经》(即《坐禅三昧经》)中便有提及:“身着染服,心应不染,慈三昧力,能令不染。”“染服”即为僧服,着僧服可提醒自己“心应不染”。后文又说到:“学戒清净,善信倚乐,学诸禅定,一心智慧,乐处闲静,……坐卧行住,知时消息,不令失度,致疲苦极,调和寒温,不令恼乱,是谓益慈。”因此,禅定修行中还需要闲静、调和寒温,覆头裹背式僧服可挡住双耳减少杂音,又能起到保暖作用。

然而依据律典,覆头裹背式僧服不应出现在民居村落或需礼敬其他沙门的场合。《十诵律》载:“应……不覆右肩,不覆头。”《四分律》载:“不得覆头入白衣舍,式叉迦罗尼。”诸律不允许“覆头”的原因也较一致,其中《摩诃僧祇律》记载比较详细,说是因为这种形态“如放逸淫女,如贼细作,如新妇,如采蜜人”。但是如果天气寒冷,则允许穿着俗服与“覆头”。《舍利弗问经》载:“如来先云,若寒国土,听诸比丘身着俗服及覆头首。”《摩诃僧祇律》载:“覆头者,尽覆及两耳,不得覆头行入白衣家。若大寒雨雪患头风,得覆半头一耳。若放恣诸根,覆头入家内者,越学法。狂、痴、心乱无罪。是故说,不得覆头入家内,应当学。”“大寒雨雪患头风,得覆半头一耳。”这也说明“覆头”实为保暖(还特地提到是为头部保暖)之用。此外,北宋余杭沙门释元照(1048—1116)所撰《四分律行事钞资持记》提到“今时帽覆入俗须除”。可见,沙门进入俗众聚居之处不能覆盖头部,同时,北宋覆头式僧服被实际穿着使用,出现了以帽覆头代替以衣覆头的情况。

覆头裹背式僧服并不为日常穿着,乃是用作保暖防风、辅助禅修,以达到禅定状态。这或许就是覆头裹背式僧服并不如其他僧服形象那样常见于造像、壁画,却又往往与林间树下或窟龛结合的原因。

五、小结

覆头裹背式僧服形象随着禅经、修行实践从古印度流传至中亚、西域,再进入河西走廊。龟兹地区禅定图像山中林间的设定影响远及吐峪沟、敦煌以及中原北地。同时,北魏佛教受凉州佛教的影响,北凉石塔上的垂领式禅定僧服至北魏云冈石窟即变为保留衣角垂覆的覆头裹背式僧服。覆头禅僧形象在敦煌也多有出现,有三种类型。东魏、北齐僧服除了风格趋于简化外,覆头裹背式僧服多为交领形态。僧服的交领衣襟形似右衽,这可能与北族汉化、北地汉民的着衣习俗有关。而律典规定不可穿着覆头裹背式僧服进入俗众聚落地区或礼敬僧人的场合,表明覆头裹背式并非日常穿着方式。不过关于此类着衣问题的出现,也正说明覆头衣确实曾被使用于早期沙门修行之中。

① 图1采自A.B.Griswold.ProlegomenatotheStudyoftheBuddha’sDressinChineseSculptureArtibusAsiae,1964/65(4): 342.

② 见赵莉《克孜尔石窟分期年代研究综述》,《敦煌学辑刊》,2002年第1期,第147—151页。第77窟属于克孜尔石窟壁画中较早出现的一批,且应至晚不超过中原北地北魏时期(386—534)。

③ 图2采自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拜城县克孜尔千佛洞文物保管所、北京大学考古系编《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2》,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21页。

④ 图3采自谢继胜《西域美术全集:高昌石窟壁画卷》,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版,第5—8页。

⑤ 在年代问题上,学界对于莫高窟第272窟(含273窟)存在分歧,多数学者称之为“北凉三窟”之一,但宿白推测,其年代应接近北魏太和八年至十一年(484—487),至太和十八年(494)迁洛后不久。这就涉及一个谁先谁后的影响问题。莫高窟第254窟年代为北魏。第285窟为禅窟,北壁有西魏大统四年(538)、五年(539)题记,年代确定。见贺世哲《敦煌图像研究:十六国北朝卷》,甘肃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宿白《中国石窟寺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43、351页;王惠民《敦煌佛教与石窟营建》,甘肃教育出版社2017年版,第110、108页。

⑥ 图4、图6采自敦煌研究院编《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报告》,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03、608页。

⑦ 图5采自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全集:塑像卷》,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6页。

⑧ 图7、图8采自敦煌研究院编《敦煌壁画·魏晋南北朝(1)》,江苏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17、45页。

⑨ 图9-1、9-2采自〔日〕水野清一、长广敏雄《雲岡石窟:西暦五世紀における中國北部佛教窟院の考古學的調査報告(第八巻、第九巻、第十一洞および第十二洞)》,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雲岡刊行會1953年版,第46、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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