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裔文学中国叙事的结构性困境
2024-01-11陈佳旻
陈佳旻
摘 要:基于对文学跨文化叙事功效的关照,论文使用皮尔斯符号学原理分析美国华裔文学经典作品《女勇士》。小说特殊的中国叙事和文化杂糅形成文化“像似符”,带来跨文化交流效率与“真实性”的失衡,反映出华裔文学中国叙事的结构性困境——美国“同质化共同体”对异质存在的压迫造成异族文化表面“像似性”叙事和隐性“同质化”叙事。汤亭亭“像似性”叙事的有效性是对早期华人群体“沉默”困境的突破。文化“像似符”是华裔文学文化传播发展早期形成的表意方式,其有效性会随着跨文化交流广度和深度的拓展而消减。《女勇士》的中国叙事困境和“发声”主题说明,多民族社会主体对“多元化共同体”建构的需求与呼声。
关键词:《女勇士》;汤亭亭;“像似符”;中国叙事;“共同体”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225(2023)06-0046-07
引 言
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的《女勇士》(The Woman Warrior: Memoirs of a Girlhood Among Ghosts, 1976)是美国华裔文学经典作品之一。小说运用多元文化素材使作品赢得国际社会关注,引起学界对“美国华裔作家”“历史现实”“中国文化”等议题的深入探讨。①作品发表至今已近半个世纪,学界对其研究热情不减,一方面在于其作品文化叙事方式之特殊、社会影响之广泛,另一方面在于其作品作为华裔文学跨文化中国叙事的早期实践,对推动现阶段文学文化传播具有反思和借鉴意义。
《女勇士》曾引发关于中国叙事“真实性”的争论——汤亭亭同时代的华裔作家批评作品“扭曲”中国文化,“迎合白人市场”,“存在刻意误译”等问题[1]3-26;对此另有学者提出“不应以对传统文化的忠诚度为标准评价华裔文学作品”,因为“误读”概念会掩盖华裔作家文化书写的创造性[2]62;也有学者进一步提出作品“中国故事改写”是作者用“现代女性立场和华裔实用视角”对传统文化的重构[3]115,是适应全球化的“创造性反映”[4]73,是华裔群体做出“全球化方向的努力”[5]71。这些研究均从作者批判视角提出作者的身份、性别、社会、时代等因素对作品叙事意图及方式的影响。随着国际交融的深入与我国文化建设意识的加强,学界对华裔文学研究的关注点逐渐从文学被动反映现实,拓展至文学如何主动促进“文化传播”[6]与“传统文化再生产”[7]123等探讨。近些年对作品文化叙事如何反映跨文化交流的研究虽有出现,但鲜见以符号学理论为依据的专题性分析,也罕见从社会结构批判视角分析特定叙事语境内的中国叙事困境及解构途径。
根据国内现有针对作品“中国叙事”的符号学分析,《女勇士》类华裔文学作品内的“中国文化形象”不能体现“中国传统价值内涵”[8]28,因此作品内的“中国文化符号不等于中国文化”[9]3。诸如此类研究均提出作品形成的文化符号与现实文化不直接对等,但两者具体是什么关系有待进一步明晰。无论是从文学的受动性探讨作品文化叙事的现实性反映,还是从文学的能动性分析作品对跨文化交流的影响,都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是:作品文化叙事与所叙述文化(中国文化)、叙事语境(美国社会)的关系分别是什么。前者决定文学文化符号的本质属性,后者决定其作用机制,同时叙事关系也反映出特定的社会交往结构。基于对华裔文学跨文化叙事与交流功效的关照,本文对《女勇士》中国叙事的特点、效果及成因进行符号学分析与社会学考察,论述美国华裔文学“像似性”中国叙事在跨文化交流中的“同质化”结构困境和“多元化”建构途径。
一、《女勇士》中国叙事形成文化“像似符”及其效果
汤亭亭的文化改写与“杂糅”是学界一直以来的关注点,有学者称其为“偷梁换柱”或“借题发挥”[3]113;也有学者将其总结为华裔文学的普遍特点——“一种‘观和‘演的视觉话语逻辑”,属于“浅层文化叙事”——“对文化表征及具体形态的描述性呈现”[7]124。无论是“观和演”还是“偷梁换柱”与“借题发挥”,都在强调文化叙事与现实文化之间的不直接对等关系。对此,本文引用符号学概念对其进行概括,即“像似性”,旨在进一步论述文学文化符号的表意及传播功效。“像似性”英文原词Iconicity意为形象性,用图像(image)表示。皮尔斯以“肖像画”為例解释符号与对象间的关系:肖像画能够成为所画之人的符号不仅是因为“它像这个人”,还因为“它是照着这个人画的”[10]35。“像似性”是符号“象征性”(symbolization)的必要不充分条件。“像似”与“象征”的区别在于,后者不仅“像似”(resemble)对象而且以对象为呈现依据。然而“像似符仅仅凭借自己的品质去指称对象,并且无论这种对象事实上存在还是不存在,它都照样拥有这种相同的品格”[10]5。早期关于《女勇士》中国叙事“真实性”的批判就集中于作品文化呈现不以现实文化是否(或怎样)存在为依据。《女勇士》通过文化改写、杂糅形成一幅“肖像画”——通过表面的中国“像似性”给西方读者带来陌生感和新奇感;同时,又因为它只是“像似”,实际并不是照着中国而画——其内核仍属于“西方文学母题”,因而增加了作品在西方语境中的“认同感”。
《女勇士》文化“像似符”在小说文本语境内形成,具体表现为文化形象的“形似神异”和文化元素的“装饰性”存在。学界关于作品中国文化呈现的评论集中在“白虎”篇,该篇对“花木兰”和“岳飞”等中国文化形象进行改写与杂糅。首先,小说将花木兰“替父从军”情节与西方文学“个人成长”主题杂糅。中国文化中的花木兰抵抗外敌入侵被唐皇帝追封为“孝烈将军”,而小说中女主人公替父从军是为做“女英雄”[11]18和“废除皇帝”[11]28。小说人物传达的西方“个人英雄主义”价值观与花木兰体现的中国“忠孝”伦理精神截然不同。同时,小说将“岳母刺字”情节与西方“复仇主题”①相融合。与中国文化相似的是小说主人公出征前父母在其背上刺字的情景,不同的是人物行为动机与内核精神。原文化中的岳飞是为抗击外敌而投军报国,其母刺字为“精忠报国”;而小说主人公从军是为“废除皇帝”,其父母刺字为“复仇”和“名字”,目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人们都会记得我们的牺牲”[11]27。中国文化中的民族英雄形象与小说中强调自我的“复仇者”形象截然不同,后者更多表达西方现代精神中“个体价值的自我确证”[12]133-140。小说在人物形象塑造中采用中国传统文化元素,但内核表达的却是西方现代精神,因此整体上小说文化形象与原文化“形似神异”。
此外,小说直接将中国文化元素杂糅进细节描述中,对文本空间形成“装饰性”作用。例如女主人公出征前,家人和亲戚为其准备了随行的礼物——“象牙筷子、银筷子、银色刺绣剪刀、丝绸衣物、青花瓷碗”等明显标志中国文化的器物[11]27。这些物品与前后情节发展以及小說传达的主题精神均没有必然联系,因此在整体结构中表现出松散性,即替换成其他文化元素也不影响情节和主题表达。小说中这类中国文化元素比比皆是,在叙事功能中表现为标明文本语境的“装饰性”存在——使文本空间生动且多元。“装饰性”文化元素像是摄影棚里的场景装饰物,通过模仿现实文化场景塑造一个仿真空间。而仿真空间的主题内涵可以与原文化内涵无关甚至相反,因为文学空间是一个相对自足的场域,其合理性取决于空间内部的融贯一致。“装饰性”文化元素的叙事意义不在于对文本外现实文化的真实呈现,而在于小说“文本内真实性”的生动表现。小说对中国文化元素进行切割与拼贴,构建出一个具有文化特色的文学空间——与现实空间成“像似性”关系——从而成为中国文化“像似符”,其“像似性”体现出文学表达的模仿力和文学空间的能动性。
《女勇士》东西杂糅的叙事方式使作品成为经典。但任何一种文化都具有相对独立的系统,作品能够实现跨文化系统的整合在于小说“文本空间”的能动性,即以“文本内真实性”为标准来调动和协调一切元素的有序并存。“文本内真实性”的判断标准是“文本中各元素的相互一致:逻辑上相关,各元素相互支持”[13]24。小说将完整的文化形象进行碎片化切割,使之成为可能动使用的情节元素;然后以主题内涵为统一的逻辑框架对元素进行拼贴和整合。因此,小说形式上的文化切割与杂糅并未影响文本语境内的逻辑融贯。卡勒(Jonathan Culler)认为“文学叙事对于读者第一重要的不是信息,而是‘可述性(tellability)”[14]26。《女勇士》文化“像似性”叙事的成功在于使“像似而不同”的文化元素在文本内部融贯一体,保证了作品的“可述性”,即“从重要性和娱乐性上都让读者觉得这个故事值得一听”[14]26。
综上,《女勇士》中国叙事形成文化“像似符”是指小说文本语境内形成的文化符号与现实文化之间成“像似性”关系。皮尔斯提出“最基本的符号(signs)分类”:像似符(Icons)、指示符(Indices)和规约符(symbol),他们分别代表符号与对象之间的“像似性”“指示性”和“规约性”三种关系[15]275。像似符根据“符号本身的特性”指涉对象,指示符因自己被对象影响而指涉对象,规约符根据法则或规范——通常是“一般观念的融合”指涉对象[15]247-249。对比三种符号的表意特点:“像似符”能动地呈现对象信息,其意义更多取决于符号“再现”的特点;指示符更多受所指对象影响,是一种被动呈现;规约符更多受社会规范和观念影响,是对“一般观念”的融合性反映。《女勇士》文化“像似符”不以原文化内涵为呈现依据,更侧重文本语境内的能动表达而非对现实文化客观、真实再现,所以最终表现为“看起来像似”(resemble/like)①中国文化,但又截然不同。作品通过文化切割、杂糅与拼贴等叙事技巧形成文化“像似符”,构建小说“文本语境内”真实性和丰富性的同时,还使作品在“叙事语境内”符合西方读者的价值取向,从而获得了美国社会的接受与认可。从文化传播的角度来看,汤亭亭利用能动的小说空间将一部分中国文化元素激活,使其焕发新的生命力,在美国社会有效传播。如果说文化传播要经历“立形”“立意”到“立境”的发展过程,那么《女勇士》文化“像似符”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中国文化形式输出和关注度获取。同时,对文化“像似符”有效性和困境的辩证认识,有助于推动跨文化中国叙事走向新的发展阶段。
二、“像似性”叙事反映跨文化交流的“同质化”结构困境
《女勇士》文化“像似性”叙事形成文化“像似符”,但是“像似符”(Icon)不是“符号”(sign),“像似性”也不代表“象征性”。皮尔斯认为,“完美符号(perfect sign)是像似性、指示性与规约性三者尽可能均匀的混合”[15]448。三种符号特性分别实现不同表意功能——“像似性使符号表意生动直观;指示性使对象集合井然有序;规约性让符号表意准确有效”[16]85。《女勇士》通过文化“像似符”使小说“文本语境”多元且生动,使作品在西方语境内有效传播。但同时,作品的文化杂糅导致其对现实文化“指示性”混乱,在更大语境内也难以具有“规约性”。因此作品引发了学界争议,包括著名的“赵汤之争”——赵建秀批判汤亭亭按西方刻板印象采用“非真实的东方主义”描绘中国社会,因此是“虚假的、非现实的”[17]257-272。对此也有学者提出:“汤亭亭凭借《女勇士》得以跻身美国文学经典作家之列,而赵健秀声嘶力竭地呐喊,却让他在美国文学的边缘彷徨,个中原因值得深思。”[18]69可以看出,《女勇士》“像似性”中国叙事在美国语境内表现为效率与“真实性”的失衡,即“不真实”但有效,其深层次原因值得进一步探究。
《女勇士》中国叙事在美国传播属于跨文化叙事与交流。跨文化叙事效率与质量不平衡的问题普遍存在(虽程度不同),它属于“文化折扣”现象——“存在于跨国别、跨民族之间的交流,也存在于不同文化群落的交流,甚至细微到个体之间的‘接受—认知差异中”[19]64。汤亭亭意识到了这种困难,她在接受采访时说:“他们不明白神话必须变化,如果没有用处就会被遗忘。把神话带到大洋彼岸的人们成了美国人同样神话也成了美国神话。”[20]24因此,作者文化叙事的目的并不是对原文化客观、全面的呈现,而是通过能动地改造使其在“大洋彼岸”“有用处”“不被遗忘”,即重视文化叙事在叙事语境(美国社会)中的有效性和实用性。
叙事的有效性不仅取决于叙事者如何叙事,更取决于叙事语境与叙事者及其叙事对象间的互动关系。“像似符并不是真正的符号”,它代表“一种关于对象的观念”[15]248。《女勇士》“像似性”中国叙事及其“像似符”的有效传播,反映出一种对中国文化“像似”接纳的观念,即表面或形式上接纳与内在的排斥,它根植于更隐性的叙事结构困境中,即社会结构对叙事者及其叙事方式的框束。美国经济、社会学家托马斯·索维尔(Thomas Sowell)在《美国种族简史》中提到“华人既不是白种人,又不是基督教徒。而在当时,这两条缺一不可,无论哪一条都足以构成致命的弱点”,“无论是文化上还是习俗上华人都被认为是不可同化的种族”[21]137。可见,美国社会“文化共同体”是以“白人”及其价值、信仰为“同一”标准的“白人共同体”,并且是以“同化”作为共同体建构与维护方式的“同质化共同体”。因此,华裔作家及其民族文化面临的直接困境就是不被接纳或被同化。汤亭亭要在美国语境内实现中国(异族)叙事的“有效性”,就不得不牺牲原文化的“真实性”,通过“像似性”叙事来减弱异族文化的“异质性”。作品表面的“像似性”叙事无法掩盖其“同质化”叙事本质。
文化“像似性”叙事不是目的,只是特殊社会结构和叙事框束下的被动选择。汤亭亭时代美国社会的同质化结构,将经济社会的普遍矛盾转变成针对性的排挤与压迫。这使华人为了生存在政治上不得不采取“退让”与“回避”的态度[21]139。《女勇士》文化“像似性”叙事是华裔群體在文化领域“退让”与“回避”的表现。索维尔认为正是华人这种“静悄悄渗入的战术”使他们在反华情绪低落时获取了一定的生存空间[21]144。华裔作者的民族文化身份是他们不可回避的血缘属性,也是华裔群体在自我确认中不愿掩饰的特点。但在“同质化共同体”压迫下,文化“像似性”叙事就成了一种“静悄悄渗入的战术”。作品文化叙事的目的局限于作者的生存环境——同质化压抑下族裔作家首先要实现自我身份的确认,这是作品文化杂糅表象下的统一主题,即“女勇士”从“无名”到“发声”。正如小说主人公所呐喊的:只有“发声”才是真正地作为人存活而不是“一棵植物”,只有“发声”才能“有个性”“有脑子”[11]112。因此,“像似性”叙事不仅是叙事语境内实现有效“发声”的实用性策略,也是华裔群体突破“同质化”压迫走向“多元化共同体”建构的必经阶段。
三、从“无名”沉默与“像似性”发声到“多元化共同体”建构
《女勇士》以“无名女人”(No Name Woman)作为开篇故事,以“胡笳怨曲”(A Song for a Barbarian Reed Pipe)作为结尾,刻画出“无名”的一代华人身影与努力“发声”的二代华裔形象,反映出美国华人从沉默斗争到争取平等话语权的生存困境与发展愿景。小说人物斗争与成长的方式是“开口说话”和呼吁同伴“发声”——“你需要说话”,“我要让你开口说话”[11]109。主人公认为说话是人存在的本质——“你要是不说话,就是棵植物”;说话关乎生存——“你不说话靠什么生活?”;说话才能展现个体特殊性——“你要是不说话,就不会有个性。你会没个性,没头发。你得让别人知道,你有个性有脑子”[11]112。所以她哭着呼吁同伴说话:“你没看出我是在帮你,对不对?你不想就这样当一辈子哑巴么?……说话,求求你,说啊!”[11]112小说人物的表达是作者意志的投射,作品是作者实现发声的媒介。文化“像似性”叙事是美国华裔群体在“无名”“无声”状态下,实现自我身份确认的阶段性有效策略。
早期华人采取的“回避”策略使他们在美国社会激烈的“排华”政策中生存下来,并且为子女的生存发展提供了经济基础和教育条件,这使二代华裔的生存状况发生质变。一代华人在美国是没有身份的“无名”存在;二代华裔拥有美国身份,但在同质化社会结构中他们也只能是压抑自我的“像似性”存在,而非完全真实性存在。小说特别描述了一群美国华人女孩为了不表现得像中国人那样——“说话粗门大嗓且盛气凌人”,她们努力模仿美国女人的说话方式——“学着柔声细语,可听起来明显比美国女人更轻柔”;还有一些人“则直接放弃,只摇头,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11]107。这段关于“如何说话”的描述凸显了华人在美国社会的生存方式——通过努力模仿让自己更像美国人(白人),或直接放弃说话,即放弃话语权和自我表达。美国华人群体努力压抑自我以“像似性”方式生存,因为在“同质化共同体”中异族群体的全部真实意味着不可“同一”和不被接纳。索维尔将新一代华人被接纳的原因总结为“可被同化”:“那些在美国出生因而属于美国公民的年轻一代,被送往高校深造,悄悄地进入一些专门职业领域。这些开拓者以自身的事例,有力回击了美国人普遍存在的那种认为华人是不可同化的异族的世俗偏见,并证明华人应当更大程度地被接纳。”[21]114上一代华人的“回避”和“沉默”是社会“排挤”下一种出于自保的生存策略,新一代华裔的模仿发声或“像似性”叙事则是同质化结构中的自我发展谋略。
美国华裔群体的“沉默”与“像似性”叙事都是被动的,因为“贱民不能发言”,因为“真实”的异族声音不被接纳。斯宾瓦克(Gayatri C. Spivak)曾强调“发言是言者与听者之间的互动”;“贱民不能发言”(the subaltern cannot speak)是指:“贱民即使拼死发言也不能被听到。发言(speaking)加倾听(hearing)才是言说行为的完成。”[22]289-292汤亭亭“像似性”叙事是出于对“言者”(异族群体)与“听者”(美国社会)互动关系的认识,故采取可以被听到的方式进行有效发声。斯宾瓦克解释“贱民”概念是在强调“与社会流动进程隔绝的空间”,并不存在“纯粹贱民”(pure subaltern),“贱民”代表一种广义的“从属地位”(subalternity)[22]288-289。美国华人社区一度处于社会发展中的“隔绝空间”,如索维尔所描述的“自我封闭的社区”——“19世纪华人与白人直接竞争时那种猖獗的反华情绪使华人退缩到自己的土地,既不进行竞争也不加以反抗”,为了不再触发政治抗议,“华人内部组织尽可能地自己处理贫困和其他问题”[21]141-144。华人的社会从属地位和被迫“自我封闭”使他们身处“贱民不能发言”的困境之中。《女勇士》在美国社会取得成功证明汤亭亭“像似性”叙事在特定发展阶段和特定社会结构中的有效性,它是美国华裔群体由“无名”沉默走向有效“发声”的阶段性成果。但同时,“发声(giving utterance)、说话(talk)与发言(speaking)不同”[22]291。小说主人公努力模仿美国人说话和勇敢发声是作者用文化叙事为华人发声的文学性投射,但在同质化社会结构中,无论小说内外的“女勇士”都只能作为“像似性”存在,进行“像似性”发声。因为“同质化共同体”中异族群体即处于“从属地位”和“社会流动隔绝空间”里“不能发言”的“贱民”阶层,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中华裔文学文化叙事难以实现有效且真实的跨文化交流。
《女勇士》“像似性”中国叙事及其文化“像似符”的有效性是在历史发展阶段中实现的,它使华裔作家“静悄悄地渗入”当时美国文化共同体内,其有效“发声”为中国文化赢得了关注度与跨文化语境内的发展契机。同时,作者的文化叙事意图并不止步于“发声”,而是最终能够用自己的语言歌唱。小说结尾着力刻画了“蔡琰歌唱”的场景,“胡人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歌唱,像是在唱给她的宝贝,歌声嘹亮清越,与笛声相和”,“蔡琰在歌唱中土,歌唱她在中土的亲人。歌词似乎是汉语,可其中流露出的悲伤与愤懑,胡人也听得懂”[11]128。小说主人公从努力学英文、学说话到呼吁同伴“发声”,都是对美国“同质化共同体”下华裔群体生存困境的写照;而故事的最后——汉族女子用汉语歌唱、感染周身的胡人——描绘出跨文化交流与共融的生动画面。同时作者作为多元社会的主体,通过文学画面呈现出多元主体在差异性共存中,互相理解与和谐共处的美好景象。结合作品的“像似性”叙事方式和“发声”主题,可以说《女勇士》既是美国华裔作者在“同质化共同体”下实现自我发声的勇敢实践,也是社会主体对“多元化共同体”建构的大声疾呼。小说形式上的多元文化杂糅和内容上的跨文化冲突与融合,都在着力刻画一幅跨种族、跨文化间人类和谐共生的美好画面——异声各唱、美美与共。
结 语
早期华裔群体在同质化压抑下被迫“沉默”与“像似性”发声说明,以单一群体为标准的“同质化共同体”不利于社会整体的多元互鉴与发展。《女勇士》文化“像似性”叙事使华裔群体在20世纪中后期的美国社会实现有效“发声”,这是以汤亭亭为代表的二代华裔在美国社会交往与发展中的阶段性成果,是对一代华人“沉默”困境的突破;但同时,其“像似性”叙事方式产生并局限于美国同质化社会结构之中,在更大的交往语境内其有效性被“真实性”否定,进而无法实现更大范围的“规约性”。《女勇士》文化“像似符”在当代文学跨文化中国叙事发展早期带来过积极的成效,它是华裔文学文化传播“立形”“立意”“立境”发展过程中实现“立形”的有效表意方式;同时,其建立在“失真”基础上的有效性也决定了它的局限性。随着文学文化活动在广度和深度上的拓展,“像似符”必然不能满足跨文化交流与互鉴的需求。因此从文学文化演进发展的立场出发,应该辩证地看待文学叙事方式及其成效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特殊性。华裔文学从表达个体自我确证,到推动族群文化发声,再到促进人类多元互鉴与发展,需要不断地进行否定之否定的自反性认识与实践,不断突破旧的叙事意识和文化格局。只有立足多元文化互鉴发展的大势,才能突破局域文化交往的结构性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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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徐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