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传艺术“楚调唐音”歌吟词的音声意韵研究
2024-01-11江赟
江 赟
(江西科技师范大学南昌市优秀传统艺术文化研究基地,江西南昌 330038)
中国有“诗国”之美誉,中国古代的诗,都是可歌可吟的,诗歌与歌诗建构了一幅从无声到有声的音声景观。“诗歌同体”“诗以歌传”是中国文学一个独特而又漫长的文化景观。在千年的传承中,几乎所有的汉诗都是以歌唱的方式来表达和呈现的,从某种意义而言,不只所有的诗人是歌者,每一个“传诗”的中国人也同样是歌者。任半塘先生在其著作《唐声诗》中写到:“知唐人于歌诗而外,确有‘诵诗’、‘吟诗’种种。……则诵诗不如吟诗,吟诗不如歌诗……”[1]。诗是一种语言,一种音乐性的语言,是在文字之前就已产生了的一种艺术形式。
本文以笔者收集整理的词的“楚调唐音”歌吟曲谱为研究对象,通过以词为载体的音乐本体的分析,从歌吟的旋律发展手法、旋律的形态以及旋律的构成应用等方面进行阐述,进而探寻词在“楚调唐音”歌吟中的特点及其建构的音声意韵的艺术观念。
一、口传艺术:小众艺术品种“楚调唐音”歌吟
歌吟,也称吟诵,一个长期被冷落的艺术品种,属于“小众文化”(或云“精英文化”),以往学界少有关注。歌吟是我们民族读诗词文赋的特有方式,且是一种歌唱式的“读”,是诗歌与音乐奇妙“姻缘”中派生出的一门古老而充满魅力的艺术。其特有的古雅而自然的纯朴音调,成为具有民族象征的音声符号。从先秦孔子的“弦歌”、屈子的“泽畔行吟”至今,歌吟已流传千载,历史久远。由于古人并未将吟诗作为一种专门的功夫加以研习,加之受无乐谱的口头表现方式的影响,其传承的链条基本是靠先生与学生之间的口耳相授,受众范围相对狭小。
“楚调唐音”歌吟是一个专有命名,2010 年6 月,“楚调唐音”歌吟正式列入江西省第三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楚调唐音”歌吟的名称涵盖了时间、地域、乐调三层意思:“楚调”为楚地的调,标识出该吟诵流派的地域传承特点。“调”指的是曲调、乐调和音调,标识其为有调的歌诗,是带有楚地方言特色的音乐文化标签。“唐音”即唐人之音,指的是时间概念。唐代五言七言诗的高度繁荣是古典诗歌发展鼎盛时期的重要象征,标志着汉语古代诗歌形式的完全成熟[2]。歌吟这一口传艺术品种在古代文人圈中极为盛行。
二、音声结构:“楚调唐音”歌吟中词的音乐形态与风貌
词,是唐代民间新兴的一种歌诗,即唱辞。在文人士子的参与下,宋代的词盛极一时,成为宋代音乐与文学的代表形式。凭借长短参差的句法、错综变化的韵律,词的音律更加精美合乐,在浓烈真挚的情感中呈现抑扬顿挫的音韵美。词亦别称为“长短句”,是可以配乐而歌的文学体裁,千百年来深受喜爱。词牌,即词的格式名称。音乐是词的生命,词依照曲谱填词,总共有一千多个格式(这些格式称为词谱)。
清代毛先舒在《填词名解》中云:“凡填词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此古人之定例也。”[3]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则认为:“62 字以下的为小令,以上的为慢词。”[4]从字数上看,小令多以短小著称。慢词即词中长调。“引而愈长谓之慢,慢与曼通、曼意为引”[2],故较长之歌曲称慢词又称长调。词亦有“诗余”之称,讲究押韵,不仅有平声韵、仄声韵还有转韵。词的歌吟受词牌的句数、每句的字数以及用字的平仄等的影响而变得较为复杂,呈现多样态的音乐形态,固需按词牌名来配合与之相对应的歌吟曲调[2]。
(一)词的旋律构成与应用
由于词牌的不同,词的歌吟乐谱也呈现千差万别。笔者在收集整理词的歌吟乐谱的过程中,发现该类乐谱的旋律发展手法丰富多样,不同的旋律乐句形成各种“曲调模块”,模块之间构成的“模块组合”之法,即为词的歌吟旋律形态的发展手法。“楚调唐音”歌吟当代传承人九奇先生依据自己多年的吟诵实践,曾作过如下总结:“五绝、七绝歌吟之法同五律、七律一样,古风长短句的歌吟,与律诗有别,更富变化而复杂。古风长短句的歌吟之法(调),可用于律诗;但律诗的歌吟之法(调),无法用于古风长短句。古风长短句的歌吟更具可塑性和弹性,自由度相对要大些。”[5]由此,“楚调唐音”歌吟的旋律形态,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律诗与绝句歌吟;一是古风与长短句歌吟(词的歌吟也适用)。
笔者曾对九奇先生口述访谈,针对不同曲牌的勾斗搭接之功,先生说到,根据词谱文字的多寡不一,三、四、五言乃至杂言,不同的诗词歌吟的结构处理,犹如古建筑大师用的各种模块构件(梁、柱、斗、拱、椽、檩、青砖、琉璃瓦等),从心所欲地营造出风格上非常和谐统一的各类中国古建筑——亭、廊、榭、殿、阁、楼等,而不是风格迥异的西洋式的建筑物。先生所讲的“模块组合”之法,实际就是我们音乐中所指的,诸如音符、乐汇、乐句、乐章之间的组合关系。
以长调《雨霖铃·寒蝉凄切》为例,该词为宋代柳永所作,是柳词中最为著名的代表作,全词借秋景的冷落凄凉衬托难以割舍的离愁别绪,将人生的失意、恋人的别离,与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给人以尽情尽致的艺术美感。全词为双调一百零三字,文中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相杂,歌吟情况颇为复杂。由于词文句式、字数的不同,词谱的旋律亦多变化。此曲中混合节拍的交替使用,使得词曲的结合更为紧密。根据词文的语言要素,可以总结归纳出四言、三言、六言的词谱吟调模块等。
四言模块:
三言模块:
六言模块:
三言+四言(五言)模块:
三言+六言模块:
由于词原本就有据谱歌唱、倚声填词的特点,因此在节奏的使用上往往节奏方整、节拍多样、速度均衡。凡词牌名相同,均可照谱歌吟。在“双调”中,若上阕与下阕相同则上下阕在节奏、音高、曲调上基本一致。词的曲调特征,受词的文学结构特征影响颇深。
(二)词的歌吟旋律形态
词谱的歌吟旋律构成丰富且富于变化,其拓展手法的运用多伴随参差的句法和不同的词牌结构。小令、中调、长调的旋律骨架音,多由A、B 两个旋律乐句承担,并在此基础上进行重复、变奏、展衍等。
A:
B:
1.变头同尾和同头变尾型
该形态指的是在结构中增加部分乐汇。有的是前面相似,尾部变化;反之则是乐句的前面变化而尾部相似。该手法起强调语气和配合歌词文字的作用,整体不改变音乐主题。此类型在其它的“楚调唐音”歌吟词牌中亦有出现。
如:在乐句B 的前面增加:
《忆秦娥》中在乐句A 的前面增加:
2.加花装饰重复型
加花装饰重复,是指在保留原曲调的旋律线和结构的基础上,利用经过音、倚音等装饰音的使用,使原有的素材发生新的变化但又不破坏整体结构;同时不断扩展歌吟旋律乐句的内部结构。扩展指保留旋律骨架音的主要部分,有时也可在使用全部骨架音的基础上,在它的前后或中间展开原有材料,或增加新的音乐材料,以进行扩充的一种手法。
该手法的使用让原有结构扩大,并使原有曲调所表达的情感得到充分的流露。这既加深了印象,又有新鲜感,且恰当地保持了词牌主题的完整性。其类型分别为:
(1)紧缩重复手法。紧缩指把前面旋律的主要音调集中起来,或是以前面旋律的某个音调为基础,进行乐句的紧缩,以保持旋律进行上的某些相似,适应乐曲表达内容的需要,使旋律与歌词的配合更为贴切。
(2)增加新的材料,扩充结构。在乐句的进行中,通过增加新的音乐材料,达到结构的扩大,并使乐曲的情绪变得更为高昂,把原有曲调推向乐曲的高潮。
(3)连贯发展法。通常表现在前后乐句的交接上,多采用级进、同音或小跳的音程关系或者使用某些音调,在旋律发展的过程中不时地呈现原型、变型的承递式的发展——即前乐句中的部分素材作为后乐句的开始素材。该手法的恰当使用会直接影响乐曲的联贯统一。在“楚调唐音”歌吟的曲谱中,连贯发展手法的使用不仅多而且巧,它既保证了歌吟曲谱音调风格的统一,同时又有利于乐曲情绪的连贯统一,层次安排清晰得当,音乐主题明确。这也再次印证了“楚调唐音”歌吟和坊间那种无调式的“吟诵”有天渊之别。
(三)词的歌吟特点
1.词由于受词牌不同之影响,呈现多变的句式结构,通常表现为奇数句句式结构和偶数句句式结构两类。四、六言的为偶数句,三、五、七言的为奇数句。句式的多样是词的歌吟旋律产生的基础。
2.套语结构形成歌吟定式。套语在古代诗歌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它在歌吟中的使用亦有规范性与相似性原则。平仄格律相同的句式具有相同的旋律起伏,相同句式的旋律走向亦一致,相同词牌的旋律亦相同。且同一词牌中若上下阕句式、字数相同,其上、下阕歌吟旋律基本相同。若句式、字数不同的上、下阕,则上阕与下阕的歌吟旋律不可重复。
3.词由于押韵的不同,有平声韵、仄声韵、转韵,尤以仄声韵为其特色。歌吟中仄声字、入声字由于字音短、陡,故歌吟时要将仄声字、入声字的“韵母拉长”,以延长字音的腔。平声字则遵循“平长仄短”规律,若字音不够还可增加衬字“那”起到缓和字腔的作用。
4.每一句的句末均有拉长尾音的归韵与归腔,这一标记性的尾腔吟腔特征增添了歌吟的吟腔风貌,其目的是为了保持诗句运腔中的韵味和吟诵之腔的典雅美。
三、歌吟音声意韵的艺术观
文人音乐其流行的群体多是有着较高文化素养的知识分子阶层,且歌吟是文人雅士们修身养性的一种音乐行为方式。故其追求的音声意韵的艺术观有着特定的文化属性。歌吟的音乐是流动的,歌吟的重要载体诗词则是静态的文字。音乐在诗词的意境表达中让受众产生诗意的联想和美妙的享受,这需要歌吟者建构属于自己的音声意韵艺术观,也就是意境的创设。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传统的一个重要范畴[6]。歌吟的艺术表达,体现为吟者主观建立的情感体验和吟者基于客观现实升华的“境”的有机结合。确切地说,歌吟需要吟者对诗词进行艺术的雕琢和形象的塑造,这是传统音乐艺术的再创造,也是吟者演绎好作品的关键。
由于词是“因声度词”的产物,受到音乐旋律和词牌结构的制约和影响,因此许多词的形式结构和内容结构是相统一的。以《雨霖铃》为例,其属双调,该词前后阕各五仄韵。以冷落凄凉的秋天景象和分别的行为细节为铺叙,全词按时间的推移,既有情感结构的勾勒照应,也有意象结构的铺叙展衍。其情感结构如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
执手想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今宵酒醒何处——
更与何人说。
“寒蝉凄切”“骤雨初歇”“兰舟催发”等一系列原型意象,经由词人的巧妙剪辑组合,袭故而弥新,从而建构强烈的艺术意象。写实性意象和象征性意象结合在一起,贯穿“意境”和“意象”的两个维度,形成独具魅力的艺术张力场。如果说吟者塑造的“意象”是可视化的,那么“意境”则是不可视的。后者有声、有境,意韵无穷。歌吟只有建立在以情感为主导、以意象为主体的结构模式上,将情感注入到所描绘的对象之中,进而转化为客观的物化情感,即在字音与声腔的结合中,实现“虚”与“实”、“轻”与“重”、“情”与“境”的变化,才能创造出“意与境合,情景交融,感人至深的”意境空间。歌吟是中国古典诗词所特有的一种演唱风格,这一独特的歌诗演唱方式是古代文人音乐的最高代表和核心。
总之,歌吟由于其独特的文化特性而成为民族象征的音声符号,堪称独具东方特色的“诗词吟咏国粹”,是弥足珍贵的口传艺术瑰宝[7]。要实现歌吟艺术表现的意境美与创造力,还涉及多方面的能力和知识。吟者不仅要重视创设意境,而且在将意境创设塑造为声音景观时,要有追求极致艺术的目标,在歌吟音声意韵艺术观念的指导下,充分体现中国艺术重表现、重抒情、重写意的美学传统。只有通过歌吟艺术家的提炼取舍,熔铸思想感情,才能创造出情景交融的中国古诗词吟诵艺术境界与文化表达方式,让久违的小众艺术品种在现代社会绽放其独特的艺术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