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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飞翔

2024-01-11常捍江

山西文学 2023年12期
关键词:碌碡爸妈爷爷

常捍江

叔,留下我,留下我吧,我肯定听你的话——你让做甚,我就做甚。

叔,我过去不懂事,伤害过你,我和你道歉。我往后一定好好做事,好好孝敬你!

留下我吧,叔!留下我吧,你听见我说话没,叔!

石宗忠和石富才肩并肩蹲在当院,用肩头轻撞石富才肩头,一边轻撞一边说话,没听见石富才回应,就再轻撞,再说。其实主要是想说,叔,我想上学,想从初中三年级上起,考高中考大学。实现我爸妈心愿:当物理学家或医学家。当年我出走,就是想自己挣钱,自己供自己上学。可是这话在舌尖上滴溜溜旋过来,滴溜溜旋过去,总也旋不到嘴唇外,一不小心,唧咕一声咽了。怕石富才说,你多大年纪了,还上学,上甚学。也不是怕石富才说,是自己就在心底这样想呢。不说其他,单论身高,一米八二,坐在初中生堆堆里:羊群里坐着个大叫驴。小山村里,人们嘲笑一个人和另外一些人不同,就是这样说。不过,说归说,做归做,石宗忠还是想上学。多少年在外扑腾,挣钱,就是想上学。石富才在当院第一眼瞅见石宗忠,眼圈圈一下就红了。红了不想让石宗忠看出来红了,弯腰,抓一把烂草,再抓一把烂草——满院是烂草,抓得裸露出一块百十来斤重扁平石头,双脚踩在上面,蹲下。个小,蹲在上面,刚和紧跟着肩挨肩蹲在平地上的石宗忠一般高。任石宗忠轻撞肩头,只是双臂抱膝,歪脸,迷离双眼,后脑勺对准石宗忠,不留空余时间让石宗忠看清爽脸。石宗忠看清爽石富才脸了,也看清爽石富才眼圈圈红了,尤其看清爽石富才红红的眼圈圈里,连带眉毛里,发根里,脸上碎碎的皱痕里,甚至小院的空气里,都闪跳着爸的影子。稍撞石富才肩头,爸的影子,就像深秋地里,挂在树上,向四下里流溢香气的果子,随风飘飘摇摇往石宗忠脸上、身上、心上,扑腾腾洒落。洒落得石宗忠通身上下,从里到外,感觉着舒坦——这就是老家了,老家才有这景象,这感觉。石宗忠舒坦了,说话的胆儿就大增,索性抱住石富才一条臂膀,轻摇撼,再摇撼。摇撼一下,叫一声:叔。说上一串央求话。摇撼一下,叫一声:叔。说上一串央求话。连续摇撼,连续叫:叔,叔,叔!我和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吭声,你是听见了没有啊!我帮你种地,帮你往当院里晾晒蘑菇,帮你往城里送货,帮你清扫这院里杂草,你让我做甚,我就做甚。摇撼着,诉说着,满院里,甚至大门外,都闪跳爸的影子了。哦,爸的影子后面,影影绰绰,隐藏着妈妈的影子——即便是胆儿大增,最想说的那句话:想上学。还是说不出口,总是唧咕一声咽掉,总是唧咕一声咽掉——爸妈驾车跑运输那阵,一门心思想供石宗忠上大学:本科,硕士,博士,博士后。毕竟,叔不是爸妈,尤其出走五年后。眼下最要紧的是:能让叔容留。叔像是有一点不耐烦,甩臂,起身说,你这种样子,让我想起五年前,我这样求你,遭你吼喊,责骂——你出走,无音讯。为寻找你,我卖了牛羊,荒了土地,跑遍周边村子,周边县城,周边县域内所有村子。像是哽咽了一下,走出大门外去了。午后的阳光鲜亮鲜亮,照鲜亮叔脸颊,照鲜亮叔泛红的眼圈,叔只走出去一小会儿工夫,就又拖带着鲜亮阳光踅回来,一只脚踩在大门里,一只脚踩在大门外,说,孩儿,赶紧的,你从哪里来,还回哪里去!我没时间陪你耍!也害怕耽搁了你后生前程。眼圈圈泛红外,还水意津津了。不愿让石宗忠看出水意津津,一扬脖,转身往大门外快走。以为真走了,偏又一身鲜亮返回来,半眯着眼睛,壁立在石宗忠面前,淡笑悠悠说,你以为你是大学生了,硕士生了,博士生了,当教授了,当科学家了?我这里种庄稼种蘑菇需要你,没你帮助就没法发展了?是不是?我觉着你是弄错了,我这座小庙里,放不下你这尊大神仙。走吧,走吧,咱们叔侄一场,好聚好散是最好方式。我不想再说难听话,你也不要再说好听话。我不想惹下你这尊大神,我遇着深坡大坎时,冷不防从背后推一把,跌不死,总跌伤。当年我哥嫂殁了,我就是遇着深坡大坎了,被你出走——冷不防背后推一把,没跌死,但荒废掉我一年时间,还大病了一场。拖带一身鲜亮,转身,往大门外走了。小小身体,撞击大门壁,鲜亮无比弹跳回来,再弹跳出去——这一回是真走了,三十秒五十秒——几分钟过去,没再返回来。石宗忠醒过神来,追出大门,想要看清楚叔到底往哪里去了。只看见一辆陈旧电动自行车,拖带着一道新鲜尘头,巨蟒一般蹿入村东黑老森林里。新鲜尘头里,忽悠一下,闪跳出爸的影子,张望石宗忠,和石宗忠慈祥地微笑。

五年前,石宗忠不满十三岁,爸妈跑运输,连车带人翻到山沟底,离世。石宗忠寄居叔家,叔允诺:供吃穿,供读书——高中,大学,直到石宗忠能独立谋生,或娶妻生子了。没等到允诺兑现,石宗忠就出走了。石宗忠不愿回想五年前旧事,一回想,就脸红,就觉愧对叔,愧对婶儿。出走前夜,不明原因,摔锅打碗,和叔大吵闹一次。夜半时分,推说拉肚子,走出大门,走进夜色,再在阳光里弹跳,奔跑。再弹跳,奔跑进夜色,奔跑进一座小镇,一座小饭店。缩脖,皱脸,呼呼大喘,紧靠门壁站下,回头张望门外黑暗里,没有鬼怪、巨兽追过来。汗水,尘土——食客真多,满房间嗡嗡嗡,面孔陌生,口音陌生,石宗忠把目光从门外收回,像两只小蜘蛛,在众多饭桌上饭碗间爬行,爬行到一只饭碗前,空了;爬行到另一只饭碗前,空了。一位食客丢下半碗面条到吧台结账。一位套白围裙小姐姐从饭桌上抽走几只空碗和那半碗面条,路过石宗忠面前说,你要吃这碗面条吗?石宗忠满面泪水,迅速点头,迅速低头,十指连续抓挠裤管。小姐姐把半碗面条送到石宗忠手里说,哭甚,不用你掏钱。石宗忠抢过面条,把碗斜扣脸上,哧啦哧啦,饭碗就空了。正坐在吧台前翻弄手机的老板走过来,蹲在石宗忠面前说,你叫个甚?从哪里来?

石宗忠摇头。

老板说,几岁啦?你老家在哪?和谁相跟着?

石宗忠摇头。

老板说,走了很远路,饿啦?

石宗忠泪水失控,用衣袖抹干净,翻衣服口袋。上衣口袋,裤口袋,都翻过,翻出一枚五毛钱硬币,送到老板脸前。瞅见那位套白围裙小姐姐蹲在靠厨房一个小隔间里洗碗,就把五毛钱硬币塞进老板手里,跑进小隔间帮小姐姐洗碗。洗完碗,又抹桌子,拖地,倒泔水,忙出一脸鼻涕一脸汗——

老板和坐在吧台里忙结账的老板娘说,是个哑巴。

老板娘嘟嘟嘟急按电子计算器,一边往抽屉里放钱说,哑巴都勤快,实诚,留下吧。

老板说,上一回你也是这样说,留下没十天,就紧赶紧撵人家孩儿走。还是正吃晌午饭时分,连一口热饭都没让吃。你说你哪一句话真,哪一句话假?!

电子计算器坚持嘟嘟嘟急响,老板娘手不停,嘴不停说,他偷吃鱼,偷吃鸡!

老板直呛呛说,你哄鬼呢!你是嫌人家孩儿邋遢,饭量大!

老板娘嘻嘻嘻笑,不说话,电子计算器嘟嘟嘟,代替老板娘说话。

石宗忠留在小饭店干活,干半年多,这天午后清闲,老板坐在一张餐桌前喝茶。石宗忠摇晃着身体,一步几寸远,一步几寸远,挪到老板跟前说,叔,我和你说句话,你不要恼我,不要撵我走。你,阿姨,都是好人,我不想离开这里。其实没挪到老板跟前,相距足足两米远,低着头,瞅脚尖,像自语,像怕挨打,像想要逃走。石宗忠没妄说,半年多,老板,老板娘,都待石宗忠好,给石宗忠买衣服,买鞋袜,买童话书。老板娘最爱看童话书,看着看着,就趴在吧台上叽叽咕咕笑。

老板离开餐桌,蹲在石宗忠脸前,捉住石宗忠两只手说,祖宗,你会说话啊,总算说话了。半年多,第一次听见你说话,一直当你是哑巴呢。

我不敢说话。

为甚?

我爸妈死了,又是外地人,我怕你村里孩儿们欺负我,你和你婆姨跟着,也欺负。

老板把石宗忠搂抱在怀间说,可怜孩儿动这些心思,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你说,你要和我说甚话,只管说。

我想要工资,我从老家出来,是想挣钱,是想自己供自己上学。双手抬起,又放下,像想要比划出一个小课桌,最终没敢比划出。感觉着,老板目光里有刀子,专切割小孩儿小手,专捅小孩儿眼睛,越乱动,越切割得厉害;越乱瞅,越捅得厉害。

你老家在哪里?

石宗忠摇头。

你这孩儿,怎么会不晓得老家在哪里?你爸妈在哪里,你老家就在哪里,你总晓得吧?

石宗忠抬眼皮瞅一眼老板的眼睛,只瞅一眼,就又耷拉下眼皮,畏避那眼睛里刀子,但没瞅见刀子。倒是一忽悠,闪跳出爸的影子,也只是一忽悠,就消失。即便是一忽悠,也是模糊一片,瞅不清面目,瞅不清是哭泣,是微笑。就是个影子一闪间,像爸转身时,扭回脸看人的样子。往常时,老板眼睛里,也闪跳出过爸的影子,石宗忠没当真——还是当真了,没当真时,不敢和老板要工资。石宗忠眼眶里溢出泪水,还呜咽了一声,立刻又收煞住说,我说过了,我爸妈死了,都死了。泪水失控,一霎间恣肆汪洋了。

石宗忠固执一个念头:没有爸妈,就没有老家了。

老板娘像一颗被踢得失控的足球,眼睛溜圆,从旁边一个小套间蹿出,直逼石宗忠面前说,要甚工资,要甚工资,你这孩儿,晓得得寸进尺了!管你吃,管你住,还想要工资!赶紧走,赶紧走,我这里从来没给过谁工资。来帮忙的,都是自家人,不是自家人,不愿意帮忙,就赶紧走。老板娘确实像一颗足球,个矮,肥胖,圆滚滚,皮肤细嫩光滑。凡走路,必昂头挺胸大摇大摆。凡跑步——从套间里就往外跑了,眼睛必溜圆,先往前蹿额头,额头,眼球,像极足球侧面一部分,只是比足球光亮,鲜活,总是亮闪闪放光。

老板说,你吃人呀?他可是一天没歇,实实诚诚给你受了半年多。

老板娘龇牙闭眼,唾沫星蚊子模样在脸前乱飞说,我给他买那么多衣裳,那么多袜子,那么多童话书——都是你惯的,赶紧走,赶紧滚,你也滚!听上你,没一件好事!

石宗忠尾追石富才,哦,是尾追一道巨蟒一样的新鲜尘头,尾追到村东黑老森林里。新鲜尘头消失,尘头里闪跳出的,正张望石宗忠,正和石宗忠微笑的爸的影子也消失。黑老森林,主要是落叶松,树干笔直,一株挨一株,直矗上蓝莹莹天空。蓝莹莹天空里,闲闲散散,东一片,西一片,白云扯拽阳光,小情侣一般,慢悠悠散步。脚底松软,像铺着深厚的海绵。小草,小荆丛,挨挨挤挤,绵延向遥远,没有叔走过的痕迹。脚印,电动自行车车轮印,旧的,新的,都没有。石宗忠依傍一株粗壮松树干,绕圈子呼唤:叔,叔,叔!回音清淡,弱微。石宗忠不敢往森林深处走,走不了几百步,就可能迷失。幼小时候,听到过无数村人迷失的故事,深深佩服叔,独自一人常年在黑老森林深处攫财富。有人在微信群里称呼:蘑菇仙。果然有一点仙气。从黑老森林里退出,登上一座荒秃秃小山峁,南山梁上,散漫着一两百头肥牛。肥牛丛里,一株孤独松树下,坐着一个人,正放嗓吼唱:想亲亲想得我——像是就会吼唱那一句,吼唱过一回,倒回来再吼唱。直呛呛,不像唱,像吼,就是吼。小山村里,常驻两个人,一个蘑菇仙石富才,一个碌碡石宗慨。石富才培植羊肚菌,猴头菇,捎带采摘榛蘑菇,鸡枞菇,在县城,省城,都开有羊肚菌,猴头菇专卖店。兼营榛蘑菇、鸡枞菇、木耳、银耳、核桃、大枣。碌碡石宗慨放养两百多头肉牛,在县城开一家鲜牛肉专卖店。碌碡,是绰号,因个矮,壮实,像碌碡。石富才两个儿子,大儿子大刚,刚考入大学。二儿子小刚,刚考入县高中。婶儿跟随二儿子小刚在县城住,只寒暑假回村。碌碡两个女儿,一个儿子,碌碡老婆带领,在县城两个读初中,一个读高中。论年纪,碌碡和石富才同岁,论辈分,整比石富才小一辈,石宗忠叫碌碡:宗慨哥。宗慨哥不止养肉牛,还种玉茭,几十亩玉茭地,搭早起耕种,间苗,收割,一年到头,牛饲料,不用花钱买。像佩服叔石富才一样,石宗忠也佩服宗慨哥,微信群里,人们有时称呼宗慨哥“碌碡”,有时称呼“牛魔王”。石宗忠觉着:宗慨哥良善,憨厚,一点魔性没有,还是叫碌碡靠谱。

整座小山峁只有石头,没有土,所以荒秃秃。石头也是那种黑铁疙瘩模样:淡蓝色,光滑,雨水冲刷后,亮瓦瓦,硬挺挺,没阳光,也放光。小山村人叫:青骨石。或青骨石岩壁。最顶端青骨石岩壁上,用红油漆写一个大字:忍。旁边又用蓝油漆写一个小字:忍。像一大一小弟兄两个,正相随着在青骨石岩壁上踢腿,扬臂,练武功。绕青骨石岩壁转一圈,东南西北,四面岩壁上,都一红一蓝,一大一小,写着同一个字:忍。再仔细看,每个蓝色忍字怀间,又小小的套着一个字:让。只是字迹太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所有字都歪斜,张扬,醒目。石宗忠出走前,小山峁青骨石岩壁上,没有字。攀爬上青骨石岩壁顶端,高扬臂膀,想让宗慨哥看见:我在这里。想吆喝宗慨哥一声:我回来啦。想问宗慨哥一个问题:转圈儿在青骨石岩壁上写四个红色大忍字,四个蓝色小忍字,蓝色小忍字怀间又隐藏个让字。谁写的?甚意思?臂膀只在半空里张扬一下,就松塌塌放下。嘴唇也是刚张开,就闭合。离开小山村五年,亏欠叔,亏欠婶儿,亏欠小山村,没资格像宗慨哥那样吼,甚至没资格站在荒秃秃小山峁青骨石岩壁顶上,向四下里张望。委顿下身体,从青骨石岩壁顶端退下,懒懒散散往村街里走。琢磨爸妈在世时,一个忍字,绒毛般常挂在嘴上:在外跑车,加油站、饭店、旅店,各种检查站,上一家货主,下一家货主,甚至交警,交管,遭遇各种各样人性,人心,不止是忍,还得让!人世上,钱是最磨人的东西,车挣钱,钱铺道,铺出一条顺风顺水道道,才能顺顺利利挣钱。石宗忠在外面流浪五年,寒暑,霜雨,深深体会到爸妈那些话的分量了。掏出手机,想要微信告诉宗慨哥:今傍黑你早一点回来,我到家了,想和你说几句贴心话。念头一转,连发微信的勇气也没了。叔说得对:你当你是大学毕业了,当教授了,当科学家了?琢磨叔:人,不是鸟,经过一个地段,怎么会没一点痕迹?

孩儿,你叫个甚?

爷爷,我早和你说过了,我叫忠儿。

噢,爷爷记性差,总是记不住。你全名叫个甚?哪里人?老家有谁们?

爷爷,我都告诉过你了,告诉过你有十几次了,你还是问,还是问!

爷爷没事时,就想和你没话寻话说。有个人说话,不孤单,你不要嫌爷爷烦。爷爷想让你和你老家人联系,行不行?万一你老家人在你老家派出所报你个失踪,你这辈子,就成黑人黑户了。你没户口,拿不到身份证,没人能说清你是谁,你坐火车,坐飞机,甚至坐公共汽车,都坐不成。也没人敢容留你!喏,这是我的一部旧手机,里面有卡,你赶紧和老家人添加微信,给他们报一声平安。不要打电话,打电话耗钱,你看见了,爷爷这个小铺子,没多少买卖,没多少钱让你耗。

我不要和他们联系,我不坐火车,不坐汽车,更不坐飞机。

你这孩儿,怎这样不听话!拿着!不然,你赶紧从爷爷这里走开,爷爷再不想看见你。

是生气了。

一座中不溜城市,一个家电修理铺,一位爷爷——没有人提醒,石宗忠就是叫爷爷。爷爷躺在一张躺椅上,石宗忠坐在爷爷对面一只小木凳上,低着头,摆弄脚底一大堆家电插头插座。不想也不敢瞅爷爷眼睛。爷爷眼睛里,有小饭店老板眼睛里一样的目光:有刀子。冷不丁,会闪跳出爸的影子,妈妈的影子。爷爷在躺椅里睡觉,把一只老旧的智能手机送到石宗忠面前。说话时,脸部表情,像老旧躺椅的表皮状态:扯眉吊眼——多处残破。爷爷最喜欢在残破躺椅里躺着,刚吃过饭,或刚修好一件残破电器,都要在残破躺椅里躺一会儿。躺着躺着就睡熟,凡睡熟,必哈噗噗嘘——哈噗噗嘘——吐响声儿。石宗忠陪伴爷爷睡觉,吃饭,修电器。还去郊区一处小院,喂一次猫狗。爷爷喂养满院流浪猫,流浪狗,只让石宗忠去一次,再不让去:爷爷一辈子逗猫逗狗,一辈子就这样儿。逗猫逗狗消磨小孩儿意志,你不能学爷爷!爷爷像你这个年纪,不爱学习,就爱逗猫逗狗。

联系老家人,或不联系老家人,石宗忠心里,揣一只牙疼小兽,乱抓乱挠外,还嗤嗤嗤啸叫。联系,怕爷爷把叔招引来;不联系,怕爷爷恼。

那天,小饭店老板娘说过:赶紧走,赶紧滚,你也滚。小饭店老板就起身出门了。天擦黑,站在小饭店门外和石宗忠招手,驾车带石宗忠进入县城,在一家洗车店门口停下。小饭店老板蹲在石宗忠脸前,半揽半抱石宗忠说,叔和你说件事,你同意不同意,都随你,叔不强逼你。这家洗车店老板,去年殁了儿子,年纪和你相仿,夫妻两个想要认你做儿子,你要是愿意,夫妻两个愿供你上初中,高中,大学。你要是不愿意,咱就甚话也不说了,你只管在这里做工,每月工资一千块钱。三个月试用期满,加到一千两百元。当然,你要是像在我家小饭店里一样勤快,会加到一千五六百元。不等小饭店老板把话说完,石宗忠就摇撼小饭店老板臂膀说,叔,我只想在你家好好做工,只要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别样,我不要。小饭店老板往紧搂抱一下石宗忠说,孩儿,听叔一句话,出来浪,不要在一株树上吊死。人常说,人挪活,树挪死,牢记着,咱是人,是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闯世界,就是要有闯世界的胆子。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叔像你这个年纪,也外出闯荡过,叔晓得其中苦楚——哽咽一下,不说了。放进石宗忠衣服口袋里一部旧手机,一沓百元大票子说,拿着手机,有要紧事,联系叔,叔会来帮你。这些钱,算在叔饭店里半年的工资,你积攒起来——最好用针线缝在衣服口袋里,常穿在身上,不要让旁人看见。和石宗忠笑一下,不容石宗忠说话,拽着走进洗车店。

石宗忠懒懒散散走进村街,走进自家小院。小院大门上锁,太锈蚀,不用钥匙,捏住锁肚,只一拧,就开了。过午时分已拧开过一次,不用再拧了。小院里蒿草密密匝匝一人高,间杂小榆树,小柳树,小松树。人走进去,像跳进绿色水泊里,水面上只漂浮一颗头。草丛里扑腾腾飞出鸽子,飞出斑鸠,飞出小麻雀。几只松鼠飞蹿上一株小榆树,发现逃错方向,唧唧唧尖叫着,又蹿回草丛,蹿上院墙蹿到街里消失了。院墙塌陷出几个大豁口,整个院墙呈锯齿形,锯齿形凹痕里,都长着绿茵茵小树。和叔家院里一样格局,一孔土窑,一溜东房,南房,西房,只有房地基,没房子。石宗忠不想进窑里,更不想进东房里,满窑里,满房里,到处闪跳着爸妈的影子,又到处闪跳着凉飕飕寒气,寒气切割爸妈影子,切割到碎碎的,喷溅着暗晦色汁液,想瞅瞅不见,想抓抓不到。五年间,思念爸妈,思念叔,思念婶儿,思念村街里,思念自家小院里,尤其思念乡初中同学们,老师们;觉着亏欠爸妈,亏欠叔,亏欠婶儿,亏欠同学们,老师们,又想逃离开那种亏欠。用爸妈的话说,就是一个字:忍。忍着熬时间,忍着在外面挣钱,忍着等待自己有钱供自己上学的那一天。小山村里,居然还有人和爸妈,和自己同一个想头,有意思。

实际,石宗忠觉着,还亏欠另外三个人,只是深埋心底:忍,不外露。洗车店老板夫妻两个,家电修理铺爷爷,都没记下姓甚,叫甚。哦,是四个人,小饭店老板姓甚,叫甚,石宗忠也没问过。像一股风刮过,卷带起几片落叶,从石宗忠脸前飘过,一晃间,只是一晃间的事。石宗忠正式在洗车店上班,第五天,吃过早饭,刚从洗车店后门走进洗车店,就看见店外一个熟悉身影:叔。满面倦容,在洗车店门口和一个女员工说话,又往洗车店门壁上贴一张纸片,上面有一个小男孩半身照。有那么一刹,石宗忠想嚎哭,想扑出去搂抱叔说,叔,我想回家;叔,我想回家。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架,不该不告诉你一声就出走。不过,石宗忠只是愣怔一刹,就掉头蹿出后门,蹿进老板夫妻家院子,从旁边大门蹿出去,脚踩一道烟尘蹿得无踪迹了。洗车店老板夫妻有一处临街大院子,正面,南面,各有六间砖瓦房,老板夫妻住正面东三间砖瓦房,西三间砖瓦房归石宗忠住。西三间砖瓦房里,两间做客厅,一间做卧室。卧室里三面墙上,贴满奖状;正面一张小桌上,摆一张男孩儿照片,男孩儿面带微笑,目光专注,谁看他,他看谁。石宗忠最在意:蹿出大门那一刹,洗车店老板夫妻,正在院里给石宗忠晾晒新买回来的被褥,衣服,外加一只双肩包。

洗车店老板娘匆忙问一句:忠儿,你做甚去!

石宗忠脚不停,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石宗忠喜欢那只双肩包,喜欢小饭店老板那一部旧手机,可惜出逃匆促——真是出逃匆促,都没带走。

石宗忠在东房檐底台阶上坐下,五年浪迹,浪成一部老旧电视连续剧,看完一集,想再看另一集。主要是石宗忠既熟悉又陌生的一个男孩儿在表演,从一米三多一点个头,表演到一米八二个头,还接着表演。石宗忠从洗车店出逃,不敢沿大街奔走,专捡小巷口往里蹿,从这一头小巷口蹿进去,从另一头小巷口蹿出,再蹿进更远另一条小巷口。一路奔跑,一路抹眼泪,一路在心底呼唤:叔,叔,叔!我想你,也害你!我不该害你!爸,妈,我想你们!泪水遮蔽了路面,停止哭泣,停止呼唤,只顾跑。一路七弯八绕,飞蹿出县城,沿田间小道奔跑。奔跑过一个村子,再奔跑过一个村子,奔跑过中午,肚子饿了,腿脚软了,看见一座高楼下一家农家饭庄,想进去吃饭。见几个男孩行色匆促,往身边围聚。其中一个挥舞一根长条弹簧,怪笑说,看你急得一脸汗,是你妈跟上我爸跑了吗?石宗忠装没听见,脚不停,看见不远处几个中年男子有说有笑走路,就喊一嗓:爸,等等我!奔跑得激烈了。奔跑进中年男子群里,放缓脚步,闲闲散散走路。偷揣摩一下缝补在内裤口袋里的一大沓百元票子,回望身后已停住脚步的几个男孩,喘一口长气。神色愧疚,夹杂在几个中年男子中间慢慢走。

石宗忠想起,该清理掉满院里蒿草。起码让叔看见:是要长期住下来了。主要是想要上学,需要叔出面。已和当年班主任老师微信联系过,答复是:失学多年,需要恢复学籍,需要学校、乡教办、县教育局,三方协调,需要叔在县乡之间奔走。石宗忠愧疚之外,再加新愧疚:自己回不回来,都要给叔添烦心事。

东房檐下,立一把锈蚀铁锹,抡起铁锹,铲草。小院属黄土地小院,只大门口到窑门口,到东方门口,用碎石铺一条小道,雨天,雪天,不泥泞,不滑跌。黄土地小院,长蒿草容易,铲蒿草也容易,一铁锹下去,嚓,一大片蒿草倒地。再一铁锹下去,又一大片蒿草倒地。倒地的蒿草里,一忽闪,一忽闪,闪跳出爸妈的影子,爸微笑,妈微笑。石宗忠脸上挂满笑,想让爸妈看。石宗忠进入那家家电修理铺做工,是一件意外,真的是一件意外。那天,石宗忠从洗车店出逃,一路逃到那座中不溜城市,在街头小吃摊上,吃一大海碗炸酱面,说是大海碗,实际一大海碗面吃罢,感觉像没吃。又到另一家小吃摊上买一块烧饼,在街头边吃边游荡。一位骑电动自行车老年男子,从身边闪过,连车带人倒地,腿哆嗦,手哆嗦,挣扎几次,没站起。有人惊叫,闪避,匆匆离去;有人惊叫,停下,围观。石宗忠把烧饼揣入怀间,扶持老人,扶持到马路边坐下,再把电动自行车推到路沿石上面,蹲在老人面前说:爷爷,你不会骑车吗?怎么会跌倒?像是顽皮,像不懂事,更像是好奇。老人额头出血,脸颊出血,脚踝出血,嘟喃:我怎么不会骑车啦?语气里镶嵌满无奈,怨愤。石宗忠嬉笑说,爷爷,你会骑车,还跌倒?老人说,你叫我甚?石宗忠说,爷爷。老人咧嘴笑,笑得甜蜜,憨实,说,爷爷今天该跌这一跤。塞进石宗忠手里一张一百元纸币,要石宗忠去买一盒一贴好,一盒红霉素软膏。石宗忠往马路对面飞跑,飞跑过去,又飞跑回来,把一贴好、红霉素软膏、零钱,交还老人,想要走开。被老人一把抓住,指点身后说,扶爷爷进这个家电修理铺。说是老人,实际并不老,只是头发长,胡子长,说话有一点脑梗状不利索。家电修理铺门敞开,里面没有人,老人往门里走,嘟喃说:爷爷烂心货,不锁门就出门了,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是我们这地方人。石宗忠嘟喃,没嘟喃出一句完整话,只嘟喃出一个县城名。

老人说,来这里做甚?

石宗忠答,挣钱,供自己上学。

老人说,你爸妈不供你上学?

石宗忠抹眼泪,不说话。

老人说,哭甚,哭甚?你叫个甚?

石宗忠说,忠儿。从小到大,爸妈,一村人,都这样叫他。

老人见不得旁人哭,见着旁人哭,就想哭,说,孩儿,扶我到那张躺椅里躺一躺——说话更不利索了。房间里墙上、地上,挂满堆积满残破电器,躺椅隐在残破电器深处,像芦苇深处隐一条小破船。石宗忠搀扶老人,慢慢绕着走,退到老人身后,双手从后面托住老人双腋窝。

老人说,你爸妈打你骂你啦?你往外面跑,跑这么远,还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

我爸妈殁了,出车祸殁了。

老人没再吭声,在躺椅里躺下,一会儿工夫,就睡着了。哈噗噗嘘——哈噗噗嘘——响声比街里的汽车喇叭响。石宗忠坐在旁边一把小凳上,打量周遭景象,很狭小一间铺子,有一点留恋,不想离开了,居然也睡熟。连续奔走,实在是太累了。

小院里蒿草,很快铲完,被废弃蒿草,堆积在小院角落里。深秋时节,打谷场上莜麦秸垛,就是那样高。大部分院子裸露出新土,散发清香,清香里闪跳出爸妈的影子。石宗忠坐在东房檐下休息,掏出手机,和宗慨哥语音微信:哥,我回来了,正清理我家院里蒿草呢。很快得到语音回复:我看见了,你爬上村东小山峁青骨石岩壁顶,你看见用红油漆蓝油漆写下的字了吗?

看见了,谁写的?

晓得是谁写的,就是想问一下。

谁还写?咱这村里,识字的,不识字的,能搬迁走的,都搬迁走了。就连贫困户,县上也在县城安排了楼房。留在村里就两个人,我,你叔,都算是秀才。只是你叔天一亮就钻黑老森林;天一黑就钻他家东房。一谋心要发展他家羊肚菌,猴头菇培植基地。哪有心思往青骨石岩壁上写字?我写的,专让你叔看。

宗慨哥做民办教师多年,没等到转正又做村干部,年纪大了,改做牛倌。但做事方式,说话语气,带老师色彩,带村干部色彩,当然,也带牛倌色彩。

石宗忠说,甚意思?

宗慨哥说,自从你出走,你叔就经常和你婶儿吵架,断定:是你婶儿私底下虐待过你。你婶儿到我家,和我老婆哭诉过不止一次。吵架吵得最厉害一次,你叔打你婶儿一刮,就那一刮,你婶儿服一大把安眠药,幸亏你叔发现早。

我婶儿没虐待过我!

你急甚,听我说完嘛,一听虐待两字,就过激反应,就是虐待过,是不是?你实说。

没有,没有,肯定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当时出走,念头就一个:不想加重我叔生活负担——让我叔没明没夜劳作,心里有愧,觉着对不起我叔,对不起我爸妈。

对着手机说话,心慌得不行,脸红得不行。心里有话没说出:出走前一夜,正埋头吃饭,看见婶儿躲在黑影里,往大刚哥衣服口袋里塞钱,塞火腿肠——第二天一早,要随大刚哥到乡初中上学。已不是第一次看见婶儿这样,石宗忠当下就摔碗扔筷子,叫喊饭烫嘴。

宗慨哥说,咱村绰号园子里,新长出一株绰号树:猴子。你猜是谁?

石宗忠说,我猜不出,这个不能瞎猜——不会是我吧?

你叔,石富才。

瞎说,一点边沾不上。

你今天尾追你叔,尾追进黑老森林,见着脚印或车轮印没有?

甚意思?

你叔,蘑菇仙,从省城请来过一位老教授,和老教授带帐篷,带食物,钻进黑老森林里七天六夜没出来。估计是学到独门绝技,也选择好种羊肚菌、猴头菇的独特场地了。咱村人都说,你叔怕有人跟踪学采蘑菇技术,学种羊肚菌、猴头菇技术,凡进黑老森林,都先使仙法,把电动自行车变没,然后猴子模样,飞蹿上树,从这一株树跳到另一个树上,所以黑老森林里没脚印,没车轮印。

我叔,也是你叔,从没听见你叫叔,倒听见叫猴子了。你应该叫叔。

我打小就没叫过叔,我们是玩伴,同学,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叫名字。现在改口叫叔,他不自在,我不自在,倒显得疏远了。

早些时候,我和你微信说话,从没见你说我叔我婶儿。有时我问,你都躲闪,为甚?

你叔不让我说,怕你在外面瞎操心。你回来了,我就不听他的了。

石宗忠鼻尖忽然酸痛,为缓解酸痛,赶紧说,我猜,我叔是把电动自行车放一个不显眼背角,顺黑老森林边缘,绕进森林深处去了。

你叔的商业秘密,将来也可能是你的商业秘密,瞎猜,猜不准——不说这些了,我用红油漆蓝油漆往青骨石岩壁上写那么多忍字,红油漆是想提醒你叔:凡事,千万在意忍。蓝油漆是想提醒你叔:细思想忍字微妙,处处有。蓝油漆忍字怀间,又小小写一个:让。其实忍,核心就是让。人生世上,亲人、朋友、邻里、同事,相互间,少不了磕碰,全凭一个忍字调节,一个让字润滑。就是说,你得理,需要忍;你缺理,需要忍。你高兴,需要忍;你伤心,需要忍。你讨便宜,需要忍;你吃亏,需要忍——忍,家庭安宁——呀,见面了再细说。两头公牛,又打在一起了。人和牛,一样球势,我操。为个甚呀,就大打出手,值当吗?你说,没个忍字——不说了,不说了——其实还想说,当初,不管甚原因,只要你忍住不出走,你叔,你婶儿,包括你自己,你大刚哥,小刚弟,就不会受伤害。你出走了,你叔忍住,就不会和你婶儿吵架,打刮子。你婶儿挨一刮子,忍住,就不会吃那么多安眠药——已下线,发过来一小段牛打架视频:两头公牛为一头母牛打架,打得正激烈,满山坡尘土飞扬——

宗慨哥,没事吧?要我出去帮忙吗?

到天黑,没回复。

小山村居民,不住同一小山村,住同一微信群。石宗忠刚入住微信群那阵,见一个网名:磨杆。磨杆和宗慨哥说话:碌碡,你在咱村青骨石岩壁上写那么多忍字,你能做到吗?

宗慨哥回复说,能做到。

磨杆说,你把你家一头爱打架的牛的牛角,一棒子齐根儿打丢,那是能做到?

宗慨哥回复说,对待畜生,不那样不行。

磨杆说,狗屁,你尽放狗屁!畜生也是一条命,也晓得疼痛,也晓得难受!

宗慨哥回复说,呵呵,那是过去,现在我改呢,慢慢改。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

石宗忠没问磨杆是谁,但断定:是一个爽直人。也见识到:宗慨哥忍,功夫深厚了。

忠儿,听话,拿上手机!

家电修理铺爷爷压制怒气,和石宗忠吼一嗓。石宗忠不情愿接手机,这一次,还是接了。接过手机,眼圈圈红了。想起爸妈用过的手机,都崭新,他锁在土窑里一只扣箱里,不想用。弄丢小饭店老板的手机——不想亏欠叔叔爷爷太多,手机捉在手里,情绪抵触,迟疑着。家电修理铺爷爷和缓了口气说,你搜索你老家亲人手机、姓名、绰号,从微信里搜索,搜索到一个是一个,至少,让他们晓得,你在外面好好的。你一个小孩儿单身独自出来,只顾你自己,不顾你老家亲人们,我都替你急,替你愧。

石宗忠说,我怕他们来找我,我不想回家。

爷爷说,你不要告诉他们你在我这里。我也不告诉他们。

石宗忠扬脸,翻白眼,说,行吧,我试试。爷爷伸手,替石宗忠把脸颊上两条小水线抹掉。石宗忠打开微信页面,往里面输两个字:碌碡。爸妈手机里,宗慨哥网名就是:碌碡。都不晓得是别人赠的,还是自己起的。搜索到,发出添加微信朋友请求,很快得到回复: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手机是爷爷的手机,网名自然是爷爷的网名。石宗忠连忙回复:我是石宗忠。碌碡立刻呼石宗忠,满脸疑惑,正在一面山坡上放牛,几张牛脸进入镜头,比碌碡脸小,比碌碡位置远。石宗忠欢喜,惊叫一嗓:宗慨哥,我看见你和你的牛了,也看见咱村南边那面山坡了。站起身跳几跳,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了。家电修理铺爷爷抽走手机,要和石宗慨说话。石宗忠想抢手机,比划出一个要抢的动作,立即又收手。忽溜一下跪倒,额头撞地,嗵一声闷响,说,爷爷,你说话得算话。

爷爷撇下手机,扶持石宗忠说,孩儿,你这是做甚,爷爷看你是个实诚孩儿,想送你去我弟弟办的一所福利学校上学,不收任何费用,每月还发少量生活费。初中班,高中班,都有。高中班学习优秀,可以考大学。可是人家要户口簿,要身份证。你两项都没有,我想让你老家人把你的户口簿寄过来。手机就撇在残破躺椅边缘,石宗慨不停呼唤:忠儿,你在哪里,你说话!石宗忠抓过手机,面目清冷说,宗慨哥,你替我和我叔说,我在外面有这位爷爷照料,吃得好,睡得好,不要再到外面寻找我,寻找也白寻找。我挣下钱,够供我上学了,我就回去。我会好好孝敬我叔,我婶儿。想说一句亏欠话,没说呢,就哽咽出声来了。不等石宗慨说话,就关闭微信屏。趴伏在爷爷怀间呜咽说,谢爷爷,谢爷爷,需要我办的事,我去办,我能办。我不是本地户口,只怕有户口簿也办不成。爷爷笑说,只要你有户口簿,爷爷再和我弟弟说。

天黑尽,石宗忠再次走进叔家小院,小院里黑黢黢,黑魆魆土崖头,颤颤晃晃,像一颗硕大兽头,兽眼半睁半闭,直竖在石宗忠额畔。听见叔在小院里咳嗽过,断定叔从黑老森林里回来了。学叔声调,咳嗽一嗓,然后叔,叔,叫两声。没得到回应,再咳嗽一嗓,再叫两声:叔,叔!愧对叔,愧对婶儿,让叔卖牛羊,荒土地,满世界寻找自己。还逼婶儿吃安眠药。说不回想,还是要回想,尤其叔说,咱们叔侄一场,好聚好散是最好的方式。往石宗忠心上,掼一把刀子。

东房门吱一声,开一条小缝,隐隐绰绰探出一颗人头说,叫喊甚,叫喊甚,怎么又来了?一闪,消失了,东房门又关上。开门闭门一霎,东房里往外泻灯光,是从门里另一道门里往外泻。那一道门和外面这道门,被一层厚重布帘隔开。窗户上也隔着厚重布帘?或者是厚重木板?隐约看见:叔穿白大褂,戴白帽,石宗忠枯燥无味在当院里徘徊。几次停下,几次伸长脖子,想再喊几声叔,到底忍住,没叫喊。想起宗慨哥在村东青骨石岩壁上,转圈儿写下的红蓝两色,大小两样,忍字,这一阵,不是也要忍?哦,人生世上,真是处处要忍呢。

东房门再一次打开,再一次闭住,叔黑黢黢壁立在石宗忠面前。已脱去白帽,白大褂。说是壁立,实际没有壁立的感觉。石宗忠想要看清爽叔面部图影,得伏下头。黢黑地里,叔不像叔,更像是十三岁时石宗忠,是石宗忠壁立在叔面前。叔和石宗忠说话,得仰脸。

叔说,我该说的话,都和你说过了,你只顾叫喊,有甚叫喊头。

石宗忠说,叔,我想留在你身边。最想说的话,想上学,还是没说出。

叔说,怎么留,怎么留,你不是一件物品,我这里也不是火车站飞机场的物品寄存处。你说留下就能留下,或者我说留下就能留下,你说,怎么留,怎么留。

就差一步,叔又要提到:五年前没能留住石宗忠的旧事了。实际话里有话,已经提到了。石宗忠怕提到更多,抢话说,叔,听说你想要扩大生产规模,要帮手,要招工。

叔说,我没想要扩大生产规模,没想要帮手,没想到要招工。甩臂,转身,欲再进东房门。石宗忠紧赶几步,张开双臂,拦住叔去路说,叔,叔,算你帮我一把,当年你答应过,供我吃,供我穿,直到我娶妻生子为止。眼下,我急需要你帮助。

怕叔提到旧事,自己反倒提到了。提到就后悔,就恐慌。主要是怕旧事激怒叔,叔被激怒,石宗忠想留下,就是梦里一件事情了。

叔说,你说,你是谁?

石宗忠说,叔,黑影地里,你看不清我人影儿,应该听清我声音了。今白天,你见过我,我是忠儿。你侄儿忠儿。

五年多音讯全无,你说是忠儿,就是忠儿啦?

石宗忠说,我一直和我宗慨哥联系!宗慨哥说,他把我的事,都和你说过。

叔扯拽石宗忠一只胳膊,扯拽往大门外,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并排在夜色里,像水面上两个小气泡般飘移,飘移到石宗忠家大门外,一个小气泡指点石宗忠家院墙,窑洞,房子,说,你问问他们,认不认识你。石宗忠家院墙上,小榆树黑魆魆,像人影站在院墙上。两个小气泡又飘移向村街里,一个小气泡指点村街两边房子,院墙说,你再问问他们,认不认识你。我遭遇过骗子,怕骗子!深呼吸一次,再深呼吸一次——

石宗忠一愣怔工夫,身后大门就哐一声响,叔已不站在身边。急忙返身,一路小跑着高叫,叔,叔!跑近叔家小院大门,已从里面拴死。当下就觉凉水浇头:晚饭还没吃。原打算:晚饭时和叔叙旧,喝酒,吃肉,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哭个痛快,说个痛快,喝个痛快!特意买两瓶好酒,还买了猪头肉、羊肝、牛肚肠,外加一只烤鸭。委屈起来,鼻尖酸痛,转身走开。不想在叔家小院前哭出声,准确说,是不想在靠近爸妈的地方哭出声。

石宗忠走进碌碡——石宗慨家院子,石宗慨正坐在当院里一株梨树下喝茶。梨树旁竖一根短电杆,电杆顶挂一盏白晃晃电灯泡。梨树刚挂果,碎碎小小,满树羞羞怯怯绿眼睛。面前一张小方桌,托一只小茶壶,一只小茶杯,一只小提袋,小提袋里装半袋子炮仗。有短电杆小方桌衬着,石宗慨果然像一枚老旧碌碡,直竖在一只矮凳上。劳累一白天,晚上还要再劳累:得去玉茭地周边放炮仗。隔一会儿放一根,隔一会儿放一根,砰——啪,砰——啪。不是图喜庆,是图吓野猪。小山村周边,人迹越来越少,野猪群越来越多,多到没法数清楚到底有多少群。石宗慨第一年种玉茭,玉茭粒儿刚冒白汁,二十几亩玉茭全倒覆,玉茭棒子全被啃残缺。日你祖宗,你要啃,一小片一小片挨着啃就不行?一夜间祸害完,往后你就不活啦?也不让我和我的牛活啦?想象过枪打,想象过狗撵,想象过挖陷坑,陷坑底直竖起削尖的树枝——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呢,忍吧,忍吧,每夜辛苦,放炮仗。人平安,野畜生平安,喝两杯浓茶,为解乏,两杯浓茶下肚,就要出村了。

石宗慨看见个大人影进大门,隔老远就招手说,黑夜饭还没吃吧?石宗忠不吭声,双手插在裤口袋里,在小方桌前坐下,仰脸看夜空。没心思数星星,就像数星星。

石宗慨说,没吃黑夜饭就吭声,只管哭,只管哭,顶屁用啊!

石宗忠弯腰,抹一把脸说,没吃,我叔不让我进他家大门。

石宗慨起身,进房里,端出一只小饭锅,摆在石宗忠面前说,就怕你这样,还就这样了。我多做了点黑夜饭,你用勺子就锅吃吧。不用占碗筷,省得我费工夫洗——你这算个甚,比起当年你出走,你叔紧赶慢赶外出寻找你,大半年风里雨里在外面浪,又没带替换的衣裳,那才叫苦呢。回来整个人瘦小了一圈,大病一场。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你问。

你出走半年多,突然想起加我微信,是想家了,还是想我了?或者是想你叔你婶儿了?

石宗忠说,都想。不想说出:是被家电修理铺爷爷逼迫。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一样要如实回答我。

你问。

你说过,你婶儿私底下没虐待你,那你为甚要出走?还一声不吭,冷不防?你叔最怨恨你这一点。亲侄儿,和他隔心隔肺!你说,为甚?

我早说过了,不想单靠我叔供几个孩儿上学。那时候,我叔蘑菇栽培刚起步,天不亮就去黑老森林里,天黑又钻进东房里。还得常去省城拜望一位老教授,我不忍心我叔老那样儿死受。还想说:我一谋心就是想自己挣钱供自己上学。话在唇前滴溜溜转一圈,当一口茶水咽了。一忽闪,想起婶儿给大刚哥书包里塞钱,塞火腿肠,脸一下又红透。

你得赶紧和你叔把这些一是一,二是二,说清楚——我说过了,他不信——

石宗忠伏在饭锅上吃饭,不是好饭,也不是赖饭,猪肉块子、豆腐、海带、白面片儿汤。石宗忠只吃两口,就丢开饭锅,趴在小方桌上嚎啕,惊动夜气,惊动头顶星辰,惊动村街里草丛间,树丛间,小走兽,小爬虫们。一对斑鸠从梨树上扑腾腾飞出,隐入房檐下暗影里去了。石宗慨正要喝茶,被嚎啕声惊吓,把茶杯放回小方桌上说,怎啦,怎啦?

石宗忠伸起一只手摇晃,那手直竖在后脑勺畔,一摇,再摇,像摇一只扇面脏污的大折扇。一双手大约许多天没洗过,从省城南边一座城市搭一辆运货车回省城,再搭一辆运货车回县城。每搭一回运货车,就做半天装卸工,做装卸工要力气,要不怕脏。只要能搭车,石宗忠有的是力气,也从来不怕脏。最终从县城步行回小山村,日晒,雨淋,怀揣几大沓百元现钱,舍不得花销,想要完完整整交到叔手里——

石宗慨往石宗忠跟前凑,凑到脑顶心就要贴住石宗忠下颌的程度,像一枚碌碡斜下身,摆放在一条直竖起来,装满谷子的毛线口袋跟前的模样。毛线口袋上半截,正伏倒身子,趴在小方桌上。石宗慨微仰脸看石宗忠说,我再问你,最初,你每次和我微信说话,都要说到一所福利学校,说到一个家电修理铺爷爷,后来怎么不说了?石宗忠别转脸,停止住嚎啕说,咱们不说那些了,我那位爷爷,下死功夫送我入学不足一年,学校就散了。我不晓得为甚,只晓得我那位爷爷刚听说这事就脑溢血咽气了,我紧赶慢赶都没见上一面。想说,为上那所学校,我半夜回咱村,进我家窑里,拿走我的户口簿,我妈的手机——最终没敢说。

石宗慨再靠近石宗忠,肩膀挤压到石宗忠胳膊肘,说,我再问你,后来咱们微信说话,你常说到一对母女救助你——是那闺女对你有意思了?石宗忠直挺起脖子,现一脸恼意说,你不要瞎猜,人家闺女去年考上大学走了,说不读到博士博士后,不罢休。我算个甚!三年前,人家母女星期天开车到菜市场买菜,看见我帮别人装车——当然,我也帮阿姨装车了。阿姨带我回家,要我帮她买菜,买粮,给员工送午餐。腾出她闺女,一谋心上学。阿姨家办公司,几百号人,阿姨管后勤。我吃得好,挣得也不少,就是这三年猛长了个子。

石宗慨说,你十八九岁了,才想起回咱村,是不是那女孩儿劝你来?我猜,那女孩儿要你和她一样,上大学,读博士,博士后。

石宗忠脸前,一下就悬起一长串红灯笼,说,咱们说个旁的吧,不要老说人家个女孩儿。

扭转脸,不想让石宗慨看清爽脸上表情。

石宗慨说,那你说,你刚端起饭锅,就放嗓狼嚎,是为甚?你叔因为寻找不到你,也在我家狼嚎过一次,惊吓得我家母鸡三四天不下蛋了呢。

石宗忠往脚底擤鼻涕说,我是觉着,我叔被我搅闹,肯定今夜也没吃夜饭。还像是有病了,脸色没原来好看,身子也比原来瘦小——石宗慨早趴在小饭桌上笑得东一摇,西一晃,一枚碌碡摇过来,晃过去,快要碾压到旁人脚趾的样子。这回轮着石宗忠受惊吓,瞪大眼看石宗慨说,笑甚?石宗慨说,能笑甚,笑你和你叔亲情割不断,骨子里,你在意你叔,你叔在意你,一直都在意呢。你叔凡在我这里说起你,总要哭,大哭过一次,小哭过无数次。就像你刚才狼嚎,是一个心情。又东一摇,西一晃,笑。

石宗忠忽然侧起耳朵说,像我叔在我家坟地那边哭呢。

石宗慨刹住笑,也侧起耳朵听,说,半夜三更,你叔怎么会跑到你家坟地里哭?你先慢慢吃饭,我得去玉茭地里放炮仗了。石宗忠早推开饭锅,飞蹿出大门外去了。石宗慨追出大门说,把我的头灯拿上一盏,灯光辟邪,我怕你是被邪气罩住了,你先到你叔家看看你叔在家不在。没追上石宗忠,就头戴一盏头灯,手提一盏,再提上那一小提袋炮仗,碌碡一般往南山梁那边快滚。一路连续放炮仗,炮仗在夜空里炸响,闪电一般照亮山野一刹,再照亮一刹。也一路嘟囔:今夜不止是得撵赶野猪,还得撵赶忠儿身上的邪气呢。爽性把一盏头灯摆放在一块大石头顶,灯光直射向石宗忠家祖坟那边。发现炮仗只剩下几根了,就不再放,放开嗓啊嗷——啊嗷——嚎叫,嚎叫着往自家玉茭地那边繁繁闹闹滚。

石宗忠张扬双臂,向自家坟地飞翔,一路带哭音高叫:叔,叔!月亮初升,半坐半挂一株松树梢,悄悄揣摩人世间冷暖,悄悄揣摩村东青骨石岩壁上,那几个红油漆忍字,蓝油漆让字。石宗忠跑进坟地,站在远离开叔的地方悄悄倾听。叔没有哭,只是趴伏在石宗忠爸妈坟前,和石宗忠爸妈诉说家常琐事一般诉说:我托人查考过了,公安、法院、银行、通讯,各地方,咱孩儿都没留下不好,咱孩儿是个喜做正事的孩儿。哥,嫂,这是咱家一件喜庆事,你们该和我一样高兴。我高兴,高兴了才来和你们说一声,让你们也高兴,也放心。也想和你们说,往后,咱孩儿随我种蘑菇,或是外出上学,都随他,我都支持。月光之下,瘦小身材,愈瘦小。石宗忠怕惊吓叔,喘息声都收拢到最细微。

石宗慨玉茭地那边,响起一声炮仗的炸裂声:砰——紧跟着,又一响:啪——

又响起石宗慨的吼喊声:啊嗷——啊嗷——

石宗忠悄悄退出坟地,张扬双臂,往宗慨哥玉茭地那边飞翔,飞翔到宗慨哥面前,双掌按压宗慨哥双肩,一蹿一跳,总是蹿跳过碌碡顶才说,你说,我叔没嚎哭,我怎就听见嚎哭了?你说,我叔没嚎哭,我怎就听见嚎哭了?声音里拖带着欢笑,拖带着四溢的幸福。正吼喊啊嗷的石宗慨,一下不吼喊了,缩头,托肩,更像一枚老旧碌碡了,颤摇颤摇说,妈呀,冷不防蹿过来个大黑影,只当是一头大野猪呢,吓死个我了。

就说就朗笑,石宗忠也朗笑,月光,夜色,都朗笑,朗笑声在夜色里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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