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非法父亲
2024-01-11李瑞华
李瑞华
我出狱时,前夫张科在门口等我,说要接我回家,我问,你戒酒没有,他说没有,“你回来了,你监督我,我会慢慢戒掉的。”
我一个人走了。从那辆三年前李大维就开着的沃尔沃黑色车旁经过,李大维在车里没出来,握着方向盘缩着脖子看我。他们都没长进,张科没戒酒,他的朋友李大维没换车。
我也没地方可去,只好去我妈家,我给她写过信,她知道我今天出狱,三年里她看过我两次,每次来回五个小时,她晕车,不容易。她今年还没见过我,六月,也就是这个月是我爸生日,她想到我爸的死,一定在心里恨着我,可我怎么办呢,我没有钱,没有落脚处,总不能住天桥底下和公园椅子上。其实也并不是不能,归根到底是因为我怕吃苦,我怕吃苦的原因难道不是因为小时候妈把我惯坏了吗?既然原因是她,那找她来承担责任是完全能说过去的。
我使劲敲门,没人理,我用脚踢门,门自己开了,原来门并没有关,我走进去,来到厨房,这个点我妈准在这里,果然。
半年没见,有那么一点点需要重新建立的空白还没连接好。她扭头看看我,似乎看的不是我的脸,是我的衣裳,我穿着三年前进监狱之前的一件黑半袖,一条蓝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运动鞋,衣服现在显得大了,身体在里面晃晃荡荡,连脚都有点晃荡。妈说,吃饭没?她转过身去,支起一个铝盆,开着水龙头洗菜。我说没有,到哪吃去?
她没作声,把水龙头关上,用刚才洗绿菜的水去洗一个大土豆。以前她洗菜爱用流水,现在她懂得节约用水了。
我摆出理所当然的姿态,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问妈晚上吃什么饭,她还是没说话,但厨房响起旧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搞得我头疼。
房间是两室一厅,爸妈一间我一间,我去主卧那边看,三年了,家里比老样子还更老了一点,不必赘述。左边床头柜有我爸一张照片,戴黑框眼镜,大眼睛有点笑眯眯的,看着是个和善的好人形象,这张照片我见过,他不喝酒时就是这样。我伸手去拿相框,忽然我妈在门口喊我,吃饭了。妈的白头发亮亮地点缀在黑发里,我缩回手,仿佛相框里是她的一把白头发。三年前哪里有?
饭是葱花饼、黑米粥,一盘凉拌红油猪耳丝,一盘清炒空心菜,一盘土豆丝,都是我爱吃的。我吃饭时妈在厨房收拾,我喊她,她说不饿。
吃完我去洗碗,妈没有阻止,我把水龙头也开到最小,鼻子有点酸,可也没什么话想说。
早早躺下,我和妈关灯说话,窗帘照例不拉严实,留出一指宽的缝隙,月光的细流在其间眉眼低垂不声不响。
妈怕黑,我在身边也不足以壮胆儿,她想要一点亮光,明亮生胆气。我却想沉进黑暗里,永不见人。被子暄软蓬松,一定是妈白天晒过,我承受不起这份照顾,摸索着钻进她的被子,先是手再是脚,再是整个身体,她被子里潮乎乎的,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仿佛那些潮气一整个把我弄湿了。她伸出手环抱着我,我们都裸着身体,乳房对着乳房大腿交叉大腿,耍赖似的哭,我们谁也不帮谁擦泪,各哭各的,早上起来,我们眼睛都肿着,几乎不敢直视对方,无论是我还是她,彼此的拥抱和原谅,无疑是对父亲的不公。
在我出生的无谷县,盛产着各种各样形态的酒鬼。盛产酒鬼和盛产高粱跟一家酒厂有着直接的关系,高粱秆人高马大,耐旱耐涝耐盐碱,磨出的米粒呈淡红色,纯粮固态发酵后,酒质醇厚,口感怎么样,看这里天天都有醉酒的人就可知一二了。酒是高粱写的诗,粮是酒里的肉味,喝酒等同于吃肉,等同于一个诗人在吃肉,说明他不穷,且很有品位。
爸开始是不大喝酒的,我大一放假回家,忽然发现他变成一个醉鬼,家里泡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酒,高粱酒泡青梅,高粱酒泡十几只整蝎子,高粱酒泡人参,高粱酒泡枸杞,四个大罐子,有两个放在玄关那里一个大柜子上,那里原本摆着干花,莲藕和素荷插在高陶瓶里,是我们家一度和别人家有所区别的一个标志性摆件。现在这个充满文艺气息的东西没有了,后来我在地下室一个角落里借着灰暗的灯泡光找到了它,上面蒙着一个破塑料袋子,袋子上落满灰尘。还有两个罐子放在餐桌上,还好餐桌上放的是青梅和枸杞两种,不然我不知道妈每天对着伸出利爪的蝎子怎么把饭吃下去。
爸喝酒的缘由,源于一次同学会,爸去参加同学会后,从前的朋友,在一座城市的不在一座城市的,全部联系上了,于是隔几天他们会小范围大范围的聚一次,每次少喝一点,慢慢的,酒量在潜移默化中得到提升,从二三两到五六两,从七八两到一斤,不知不觉,像一个怀孕女人的肚子,他的酒量结出硕果,交际能力同步得到提升,还在同学中找到一些炒股和理财信息,发了一点点小财,喝酒等同于吃粮食的肉,爸这样一个事业单位不怎么得志等退休的中年人,因为酒焕发新生命,开启新人生。妈对此变化一开始没感觉,有时候还打扮一新跟着出去一块跟他们聚,渐渐对酒局变得麻木,对可能造成的后果习焉不察,她看他们闹,甚至觉得有趣。
过年时我们喝了枸杞酒,三个人对着明晃晃的两个大罐子吃饭,菜炒了一盘又一盘,我有一种酒池肉林中过日子的错觉。
过了十五我回学校,千里之外,再回家可能是暑假,我嘱咐爸少喝酒,又嘱咐妈管着点爸,把钱也管好,股市有风险什么的话没有说服力,我学园林专业,对这个实在没有研究,只凭直觉来微弱发声,他们送我到楼下,我坐出租车去车站,爸在身后喊,下次你回来,我就买新车了,到时候我送你。
妈从我出生起就不工作了,因为双方老人都离得远,她承担照顾我的责任,爸的收入买了这套九十八平米的单元楼已经不易,现在有几个人没车啊,我想爸在他那些有钱同学堆里一定是自卑的,他喝酒,也许是打死自卑的一种方式,对此我还能说什么。我开始懂得男人了,因为我交了男朋友。
对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人,男朋友像我爸之于酒的靠近一样,在试探中渐渐觉察出的各种滋味又折磨又上瘾,宿舍同学去上课时,我去他那里或者他来我这里,第一次单独见面在接吻时我们都笑场了,因为他脸红的出戏,而他说,你怎么舌头也在发抖。你真的爱一个人时你会发抖,这是从小做乖孩子没有恋爱经验的我总结出的第一条恋爱经验。爱让人充满不管不顾的羞耻,像一个酗酒的人对酒的无限欲望一样忘记自己是置于世界中世俗中而非只置于他的怀抱,有一天在他那里有人敲门,是他们宿舍的另一男同学回来拿一本书,他对门外说,等一下。这时我从他怀里挣出头来说,你可以先借别人的吗?外面一下安静了,片刻后说,明白了明白了,我走了,你们继续。
他一边抱怨我的胡闹,一边把我摁住让我小声点,他认为正确处理方法是他从同学床上找到那本书开门递出去,而不是我这么赤裸裸暴露自己,很多事情宜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而不是宣之于口大白于天下。我们的这种性格差异后来导致很多矛盾,然而当时增加的是更多的吸引力。起码我当时那样想,愚蠢地认为他是办事周全。我们大二分手时我才明白他不官宣恋情的心机,他给自己保留了无限可能性,给每个对他有好感或者他有觊觎之心的女生都留着一点活口,这个活口只有封住我的口才能顺利通畅,可惜我当时不能明白,我暑假没有回家,只因为他刚开始说不回。后来跟我待了三天左右,他说他妈生病了,一个人买动车票走了,他没有说要带我去,我也没有问,我长大了一点点。
寒假时我回家过年,这时候恋情到达尾声部分,惨淡到立刻要迎来悲哀大结局,他等我提分手,方法是对我冷漠跟别人暧昧不回我信息,半夜等他信息失眠,第二天他轻轻一句“我只是睡着了”就算解释。我自问没有做错什么,不过是对恋情想要高调一点,他说这会影响到留校,一个事业未成就投身爱情的人怎么能让组织信任?怎么能托付重任?
我回家的心情是怎样可想而知,恋爱期间我除了要钱跟家里联系不多,他们这边也很少跟我联系,因此到家后家里的境况令我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爸妈看上去和家具一样都旧了,没有光彩,仿佛需要一次擦拭,这个擦拭者应该是我。房子里一切如旧,罐子里的酒各样都少了一些,装蝎子的那个少的最多,几乎三分之二不见了。还好什么都在,爸妈和家里所有的陈设都在,家里失去的是存款,一分不剩,都在股市搞没了。我问有没有欠债,他们一起坐在沙发上使劲摇头,这场面颇有点滑稽,我站在对面想起小时候踩着小板凳打开冰箱一次性吃了五根冰棍时,他俩也是这么问我的,我在沙发上拼命摇头,可是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他们站在对面哈哈笑,我们现在换位了,他们是做错事的孩子,接受我的盘问,时已黄昏,我们三个人的肚子都开始响,要吃饭了,我妈避开我小心翼翼指指厨房说她去做饭,爸不看我,眼睛飘向那些酒罐子,窗外间或有一辆驶进小区的车发出打喇叭的声音,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要买车去送我上学的承诺。
我去卫生间洗抹布,把家里全部擦了一遍,把那些酒罐子也逐个擦得光光亮亮,我记得爸因为酒而飞扬过的脸,也不能下结论说他现下的状况是因酒而起,我是想提醒还是警示他?这些光亮如镜的器皿,在我狠命擦拭中发出惊人的光亮,我把地也一并拖干净,把垃圾桶里沉积的垃圾清理到楼下蓝色的大桶里,大桶里的异味格外刺鼻,我拿出手机跟我不死不活的恋爱说了再见,我知道他在那边偷笑,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他经常作为借口的妈妈病好了没有,在垃圾桶旁边我问候了一下他的妈妈。这是唯一的一次,通常我不骂女人,别人说你妈的,我回你爸的,你爷爷的,你孙子的,我不骂他妈的,这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不值得的。
我没有男朋友了,家里没有存款了。我自己也没有存款,男朋友,哦,现在是前男友,刚开始恋爱会说我给转账好不好,给你转两万够不够,我说好。后来他会说,我给你转账,给你买化妆品好不好,我说好。他还说,我养你啊。我说好。
但一次都没有兑现过,我其实不在乎,我只要爱。我手上戴着一个黄金的素戒,小圈,是我坚持让他买给我的。也是拖了很久才一起买的。我盯着这枚戒指,在这天夜里哭了很久,他没有任何消息再给我,他死了,我的行为不过是为他守灵,向他告别。我见过爱情的样子,所以知道不爱的样子,算了吧。我取下戒指时,像拿下自己身体的一个器官,失落到万箭穿心的疼,我又戴回去,一直到我结婚,离婚,我都戴着它。它闪着朴拙的哑光的光彩,和那些酒罐子一样,都是对我生活的点亮,是的,不是熄灭,是点亮,我是悲观的乐观主义,于绝境处从不忘设法赴生,等死是一种耻辱,我要高调赴生,像对待失恋一样在生活的打击面前高歌猛进。
大三最后一个学期,爸生病,到我学校所在城市的各大医院看病,一查二查三查,中间还换了别的医院以确认。食道癌,六年前,爷爷也是因为这个去世的。
好了,我号称要高歌猛进的生活又止步难前,失恋,家里没有存款,我爸得了癌症。在考公和考研两个选择面前,我选择考公,这个方法可以更快赚到钱。毕业典礼后,我搬进之前租下的一间离医院很近的小房子,方便照顾我爸,我们没有富裕的亲戚可依靠,自己也没有钱,靠着爸的工资,根本不足以应付那些化疗和药物费用。Z 城的冬天,我扫码骑单车穿行在医院和出租房之间,做好饭给爸妈送去,妈不会骑车,出门就迷路,不能指望她来承担更多,她日夜陪护在病床,已经解决我的大问题了,深夜里,我困了眯几分钟,又起来学习,睁不开眼睛了,睡一小会,再接着起来学习。过年这天下午,爸得到允许可以出院来小屋吃饭,我吩咐他们打车,自己去买了鲈鱼和猪肉,照着菜谱去做最简单的蒸鲈鱼和青椒还有大米饭,摆到桌上,下楼去接他们的时候,在关门时转身,恍惚间仿佛看到自己回到千里之外两室一厅的家里,桌上放着的青梅酒波光闪闪,我记起上次回去的时候那些青梅已经全部皱巴巴了,和我现在的日子一样,难以舒展。
我们三个人欢天喜地吃年夜饭,他们夸我无师自通厨艺好,我说,现在有各个短视频教做菜,太简单了,妈忽然拉住我的右手看,我把袖子往下拉扯,但这是徒劳,手背上红色的烙印像是烙刑的伤疤,和我的小指头一样长,是我刚才蒸鱼时在锅边上烫的,我已经学会一声不吭的面对所有伤痛,忍受也是战胜的一种办法,不是吗?但妈不行,她放下筷子开始哭,爸也拉过我的手,问我疼不疼,他还对着我的手背轻轻吹了几下,他嘴巴里的味道是医院的味道,不是爸的味道,在那一刻我不好的预感汹涌而来,我要失去他了。
我特意另外给他做豆浆,蒸蛋,他一口也没有吃。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晚上,他和妈睡在床上,我躺到沙发上,戴着耳机听老师讲课,继续为考公务员做准备,和往常不同的是,我没有学一会睡一会,而是哭一会睡一会,我猜爸妈也没有睡好,尽管我戴着耳机并没有听到他们大声说话,但我猜就是在这晚,爸下了那个决心。
二月份,我穿过密集的那些父母陪同的考生丛林去考场,比谁都希望能考上。两天的考试结束后,我在干冷的冬天后背渗出一层层汗水,这汗水和我最终知道自己落榜之后的汗水不同,考完后我紧张,后背出冷汗,是拼力后面临等待结果的恐惧。得知自己榜上无名后,是焦急,满头满脸的冒汗,我得工作,得有钱给我爸治病。
三月,寒意未消,风刺在脸上,让我清醒,在得知我落榜当天,我给爸妈送完饭,准备好了所有应聘工作需要的资料,并廉价买回一套蓝色的套装,第二天,我让妈去医院餐厅打饭,自己抽空按照网上的招聘信息,找了五家公司去应聘,最后,选了一家园林设计公司,我的职位是,前台。试用期三个月,工资四千九百元。除去房租两千五,还有两千四百元。因为白天没有去医院,我在出租房洗澡,换衣服,收拾了房间,又买了一些梨和香蕉连夜过去,想把我找到工作的消息跟爸妈分享。护士以都已经过十点半了这个时间不准探视为由拒绝我进入,我又是诅咒又是发誓,保证我真有急事要跟爸妈商量,又保证很快出来,但她说害怕被值班医生们发现我,让我走楼梯,我答应了,她才勉强放行。
医院的夜晚比早上安静,爸的病房在五楼,我一层一层往上走,说实话,楼梯里一个人都没有,有点瘆人,有的楼层里,还会响起一些病人的呻吟声埋怨声,使这种安静更加包含绝望。我到五楼爸病房发现他已经睡着了,脸瘦成了一条,邻床换了人,之前一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人,他年轻的妻子陪着她,今天换成了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歪着头闭着眼睛,似乎也睡着了,他旁边没有人陪床。爸旁边放着一张折叠床,是妈妈每天睡的,这张床是不被允许的,白天藏起来,晚上很晚才拿出来,护士刻意忽略这种违规,因为椅子实在不舒服,一夜一夜的陪床者,也是最煎熬的人。
妈不在,我出去找,在五楼卫生间,没找到,我心里不知怎么的起了一个别样的念头,害怕她在重压面前会想不开,也不管会不会被医生遇到深夜来访,摁了电梯就往顶楼上走,电梯走上七楼,有人进来了,是两个不熟悉的护士,在讨论性格怪诞的癌症病人,其中一个说,真不知道那个护工怎么忍得下来,另一个说,还不是因为那个护工老公家里没钱,老公食道癌,女儿没工作,这年头,最怕没钱,只要能赚到钱,有什么不能忍的。
我脑子里的血在往外涌,在八楼冲出电梯,从扶梯那里返回七楼。在一间病房小窗口,我看到妈的侧脸,她正一条腿站立,一条腿跪在床上,俯身趴在一个屁股后面,徒手帮那个屁股扣粪便。我全身颤抖,我看到喜欢的人手发抖,和爱的人接吻舌头颤抖,现在我看到我妈贴着一个不辨年龄的屁股为这个屁股服务,我全身颤抖,我哇的一声哭出来。我的前男友总是教育我不要把什么情绪写到脸上,可是我改不掉。我高调地哭出来,在那个病房外,我哇哇大哭,惊动了我妈也惊动了护士惊动了医生,我被礼貌请出了医院。第二天,我一进医院就遇到我想躲闪的昨晚那个放我进去的护士小姐,她端着一个白盘子,里面放着打点滴需要的各种器械用具,她狠狠白了我一眼,眼白和我手里的豆浆一样浑浊,我在里面加了核桃红枣黑芝麻。
连爸都不知道在他睡着后,妈去做夜里的陪护赚钱,妈撒谎说有时候会有病房空着,她偷偷去好好睡一夜,她已经做了一个月,赚了八千七百块钱。我妈,这个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零四斤生下我之后就靠着我爸生活的小女人,也在重压之下找活干了。她说你昨天哭什么,那是个女的,又不是男的。我说不是因为这个。她说那因为什么,我说你别烦行不行。
爸说想喝西红柿拌汤,我站起来说我去买,爸说你别去,让你妈去,你这几天怪累的,不是说找到工作了吗,多会上班,我说今天周三,下周一才去。他说,那咱俩聊会吧,我给你讲讲职场攻略。他用的算是新词,但他懂什么职场攻略,一个事业单位的中层干部,一辈子也没升上去,有什么能教给我的。
妈拿着饭盒走了。爸让我坐到他床边,表情严肃郑重,像电视里的地下党接头一样放低声音。
他的病不好,一发现已经是晚期,通常存活率是一年左右,这些我们三个人都知道。他要跟我谈的意思就是这个,他要回家,不治了。“治也白治,你妈都要卖房子了,房子不能卖,房子是留给你的。”
我又开始哭。他说你听我的,带我回家,否则我就跳楼自杀,你挡不住我的。
他又说你别告诉你妈,她跟个孩子一样,受不住的。
“爸,真正的孩子是我好不好,你凭什么觉得我能承受?”我心里在尖叫。
“夫妻和子女不一样,她对我狠不起来。你狠心点,闺女,你不狠心点,以后吃苦吃亏的都是你。”
他喝了几口妈带回来的西红柿拌汤,我知道他装装样子而已,妈妈洗饭盒时,他说,你今天必须做决定,你边上班,边考公,或者继续考研,不能把前途丢了。我和你妈回老家去。
“你要不听话,我抽空就去跳楼。”低声对我凶狠地说出这句话,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对刚进来的妈妈说,“你快吃一根香蕉,闺女昨天晚上买过来的,还没见你吃”。
于是他们俩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的秀恩爱吃香蕉了。旁边那个中年人盯着我看,显得比我还要无奈。
爸说的话,好比“老臣死谏”,他在威逼,胁迫,拿着刀子对他唯一的女儿下手,毫不手软,他逼着我成长,抉择。所谓权衡利弊,他终于在大病后想清楚了,他应该知道在我心里他的重要,可是他非要让我做出可能会减缓他生命长度的事情。如果我不做,他就要更快地去死。
周五,我给爸办完了出院手续,我们和医生说好,对妈妈说可以回家保守治疗,还去中医院抓了十五包价值四千多块的中药回去熬。爸拗不过我,我执意送他回家,把家里收拾好,冰箱塞满菜,并且把那些酒罐子请小区的保洁来找人拿走,在爸的坚持下我不得不保留了一个有青梅酒的罐子,其余的全部给了别人。爸说,这个你和你妈过年喝。
我又跟妈反复讲爸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又给在市医院的同学打电话联系,说好有什么事随时会找他帮忙。爸在床上给我做了个鬼脸,对他的计谋成功很是自得,我是合谋者,被胁迫的木头人。我冲他翻了个白眼,小时候我经常这样,生气不满的时候就对他翻个白眼。如果我知道这是他给我的最后的一个调皮的表情,我一定会返身回去拥抱他,吻他的脸,吻他的额头,吻他的手。我不介意他身上有什么味道,他健康的时候是我的爸爸,生病的时候,他依然是我的爸爸,
四月,我的新工作在摸索中进行,在一次公司户外团建时,我认识了张科,他是团建公司那边的接待,因为互相有好感,我们第一天就加了微信,而他当天就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我攀岩的照片,文字说明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他有比我高调的高调和比我热情的热情。他经常和他的朋友李大维来找我,我把公司的另一个女孩子介绍给李大维后,我们几个人常坐着李大维的车在周末到处晃荡。我练车就是在那时候完成的,无人的野外,他们在我歪歪扭扭的驾驶中获得毫无理由的乐趣,在每个人都笑得像个傻子的陪伴中,我能笔直地上路了。
劳动节,我带着张科回去看爸妈,他去厨房做了一桌子菜,说自己妈去世得早,他什么家务活都会,以后会把我妈当亲妈待,也不会让我受苦。这番操作俘获了爸妈的心,爸当时高兴地几乎不像个病人了,竟然举着杯子要让我给他倒一杯青梅酒,我没同意,他昏头了我没昏头,但是妈坚持给他倒了一小杯,我们四个人一起喝下酒,各种滋味混杂其中,酒本身的辣味倒被冲淡不少。
六一儿童节接到妈的电话,我和张科回去,已经晚了。我想起他威胁我必须让他出院时的严肃,想起送他回到家我临走时他孩子般的鬼脸,想起他看到张科时兴奋要酒喝的急切,现在,我面对的是一个声息微弱的生命,如果他当时继续在医院治疗是不是能多活半年,甚至一年?
我在家待了七天,爸的照片头发茂密,眼睛有神,脸上有可爱的肉感,是他炒股赚钱的那年春节,妈给他拍下来的一张,和病后的他判若两人。我趴在这张遗像前哭诉了半个小时,所有亲戚朋友都拉不起我,我大声哭诉高调忏悔了当时不该让他出院,我二姨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七天后,所有亲戚都走了,我妈让张科出去买一个新拖布,家里旧的已经用坏了。妈把我留下来,说,你为了这个房子,让你爸早死了。
我试图解释。可妈说,他怎么能自杀,我会二十四小时守着他,盯着他。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妈在无理取闹,她能做到不眠不休守着一个决心去死的人吗?但这种情势下,我不复再言。张科回来后,我们收拾好行李,又返回千里之外我们工作的地方。我想过回来陪妈,在这里找工作,但现在看来,时机未到,我们走的时候,她在卧室躺着,没有出来送我们。
我和张科领证,租房,没有办婚礼。在电话里告诉了妈一声,她也只淡淡嗯一声,不祝福也不反对也不给什么建议。我的家庭不富裕,可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是最受宠的女儿,为什么现在,我变得像个孤儿?我想爸,最大的痛苦在于我有很多事想跟他分享,他却听不到了。
我话越来越少,工作越来越努力,人人都说我是一个狠人,通过实习期后,我迅速升为部门主管,在城市中做白领状穿行,张科依然和李大维到处游玩,每天都醉着回家,他开始酗酒了。从前我喜欢的放松和自由,现在只属于他们。我给李大维介绍的女朋友也离开了他。女人成长的速度让这个社会刮目相看,男人却拒绝成长,沉浸于做永远的孩子。
春节前,我在一个酒会上遇到我的前男友,他在我们那所大学留校后,又二次创业做了一家公司,主要做生态环境方面的什么业务。婚姻令人倦怠,我想跟他聊聊,晚上约在一起喝咖啡时,他邀请我去他的公司。“你现在完全变了个人,”他发出貌似真诚的感慨,我总认为他身上缺少的是真诚,可能他在生意场上学会了这个。在最该真诚的年纪他急于去世故,在一把年纪的时候他重新唤醒真诚。我手上还戴着他送给我的戒指,没有任何花饰和钻石的素圈箍在我左手无名指上,严丝合缝。我结婚时没有买婚戒,所以这个一直戴下来,张科也没有问过这个。
我们一起盯着这枚戒指看,谁说这上面什么都没有呢,分明刻着青春往事里那些闪闪发光的记忆。对我是挫败,对他是征服。现在,对我是胜利了,他说他爱我,那时候,是他不懂爱。
张科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我们盯着戒指的眼睛抬起来,转而望向彼此,张科出现在我们中间,像另一枚人形戒指,不是形状,而是我没反应过来这种突兀的插入,戒指的影像还在眼睛里,我反应迟钝意识模糊,人有点懵,根本没注意到前男友把我的手拿起来正送往他的唇边,我戴戒指的手完全像个摆件,和我们家原来那几罐酒一样,可以说,那些酒对于我爸的结局来讲责任重大罪责难逃,而我的这只戴戒指的手对我的往后生活起到的是同等效能,前男友拿起我的手,正放到他的唇边,张科冲到我们中间,右手拎起红酒瓶子,砸向我的前男友,我闻到了他身上浓烈的酒味。我的前男友反应敏捷,放下我的手,拿起一个透明玻璃烟灰缸举高来袭击张科,接下来,我站起来,用两只手夺过那只美丽的烟灰缸,砸到前男友头上。
空气停滞,整个餐厅是一个定格镜头,背景黑白,只有我前男友头上的血是鲜红,一幅异常美丽的画面。我的动作过于迅速,他们的武器均未到位,我已终止战争。前男友软软倒下去,张科看着镇定的我,忽然过来把我紧紧抱起来。
法医鉴定我的前男友重伤,我被判了故意伤害罪,判处三年徒刑。我坚持跟张科离婚了,我知道那一刻不是为了保护他,只是因为我是做事高调的人,我没改,我不爱他了。光亮是妈妈的胆气,高调是我的胆气,酒是爸的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