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机
2024-01-11钱墨痕
钱墨痕
[编者语]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坠机》,作者钱墨痕生于1994 年,目前就读于武汉大学文学院。以前有一种说法,如果一个人没有经历过一次宿醉,那么他的青春是不完整的,在小说里,“坠机”是形容宿醉的状态,也是形容人物的感情状态,一段不稳定的关系或婚姻。主人公郭凯旋经常说自己坠机了,头晕脑胀且四肢无力。我和女主人公一样感到疑惑,为什么要用这么剧烈的词来形容宿醉,郭凯旋没有给她好的答案,她自己经历过几次后才明白,“坠机并不是突然状态,而是漫长惶恐的过程,感觉得到自己在下坠却没有任何补救的方式,毕竟醉着的人是感觉不到坠机的,甚至连死亡都感觉不到。”这种描述,同样适用于一段失衡的不稳定的关系,坠机也需要时间,每个摔落的人都希望下次不要坠机,但实际上却侥幸希望自己拥有降落伞。像作者在创作谈里写到的,对于那些还得平稳飞行一会儿的人们,首先祈祷每个人、每段关系能够平稳降落,即使不能,也祝福他们都能拥有降落伞。
(顾拜妮)
几乎刚跟贝拉抱怨完,方鸶就接到了郭凯旋打来的电话。她原本以为他不会来了,就跟前几次一样,何况这次又这么远,隔着七八百公里,郭凯旋没有追过来的理由。方鸶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准备的,她甚至连搪塞那些疏远朋友的理由都想好了。
郭凯旋已经等在高铁站了,方鸶深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下意识的埋怨。婚礼前总有做不完的事,自己和贝拉说几句体己话的工夫都没有,更不好意思问宋亦修要人手再跑一遍,“让他自己来吧,”方鸶把手机听筒虚掩在肩膀上,对着在房间里打气球的新郎官宋亦修说。
宋亦修给吹好的气球打上结,“也好,可以叫辆出租,出租一百出头,车站也有黑车,四十一位,人满就走。”
郭凯旋在电话那头听得见,“要不我租辆车好了,来了还能帮着做点事。”方鸶思考了一下同意了他的方案,让他先把车租下来,自己马上过来接他。郭凯旋不明白为何要如此折腾,但方鸶坚持说了两遍,他只好答应下来。
一下高铁仿佛回到自己长大的江南县城,车站是视野中最高的建筑,不用把头仰起就能看到城市的天际线,天际线下面是千篇一律的暗灰色筒子楼,楼与楼还穿插着推板车做生意的小贩。眼中这些让郭凯旋感到有些饥饿,他想起小学那会儿每天放学得跟校门口的香味做好一番搏斗,攒的零花钱都花在了买鸡蛋灌饼上。但现在不会了,过多的卫生知识早已让他失去了作为孩童的乐趣。他啃了一口从西装内袋拿出来的巧克力,跟着导航穿过一条小巷,小巷外面是几间老房子,绕过去的加油站背后才是提车点。郭凯旋挑了所有选项里最贵的一款,希望能堵住方鸶的嘴。
即便十月的北方已经不太热了,郭凯旋还是顺手打开空调,折起西装放在后座。他把微信发过去,告诉方鸶车已经租好了,很快方鸶回了过来,“已上出租,三十分钟之内到。”
放低驾驶座打开遮阳板,郭凯旋闭上了眼睛,努力回想怎么就到了这一步,现在自己还得在车里等上半个小时。早晨醒来发现方鸶不在身旁他还疑惑为何要起这么早,看见便笺才知道她已改签最早一班的高铁去找了贝拉。他在厨房坐下来,边吃吐司边想索性就留在上海过自己的假期,像吵架时说过的那样,“那你一个人去好了。”但那样太过火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搞明白,他以为明明都谈妥了。
郭凯旋记得昨晚两个人洗好澡躺在床上商量买票,方鸶想着越早越好,贝拉那儿得有个过来人帮着张罗,郭凯旋没有意见,只是上午有周会,开完中午一起走,也就比最早的那班晚了四个半小时。郭凯旋记得自己没说任何过激的话,可方鸶还是发起火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一个人去好了。”就是那时说的那句,“那你一个人去好了。”
说气话是一回事,照着气话做是另一回事,郭凯旋知道。睡前他买了两张中午的票,可醒来再看手机,自己那张已经被退掉,方鸶的则改签成了最早一班。
昨晚不是方鸶就婚礼的事第一次跟郭凯旋表示不满,还得再往前。一个星期前方鸶提出要不开车去好了,多请几天假,回程一路玩回来。车是郭凯旋他妈一年前买给小两口的结婚礼物,宝马X6。刚提车那会儿方鸶去哪儿都开着它,逢人就说“我婆婆送给我的。”郭凯旋拿出手机查了一下距离,八百公里,他告诉方鸶不行,开九个小时太累了,到时候帮不了忙反倒添了乱。郭凯旋的理由很简单,高铁上四个小时睡一觉,下了车就能帮忙,多好。可方鸶似乎不这么想,那天他们就争执了好久。
如果思绪不被敲击窗户声打断,郭凯旋还能想出他们之间更多的矛盾。他伸手过去把副驾驶的门打开,方鸶一屁股坐上来。
“你把宋亦修他们家定位发给我吧。”
“不着急,你查查这周围的商场,看看都有什么店。”方鸶低头反复拍着大腿上的裙子,郭凯旋把头转过去瞄了一眼,看不出什么异常。
“要买什么吗?”
“你看,”方鸶转过半边身子,把屁股后面的部分展现给郭凯旋。丝绸质地的裙子在下摆不起眼的位置开了一小口,几根丝连着不太牢固的两边。
“怎么弄的?”郭凯旋用食指和大拇指把开线处捏紧,仿佛想用手把它们重新粘合在一起。
“没用的,我试过了。很明显吗?”方鸶掸开郭凯旋捏着裙子的手,“还不是因为来接你,被出租车车门夹住了,我下车才发现。”
郭凯旋想告诉她不太明显,又知道她不会相信。搁两年前他会先问问她有没有受伤,身体有没有被夹到,但如今说这些只会让他觉得矫情。他把方鸶的责备照单全收,然后拿出手机放大附近商铺的介绍。
“喏,只有这些。”手机被方鸶接过来,“一定要今天买吗?你有没有带备用的衣服。”
“你带备用衣服了吗?”方鸶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话重,一边划拉地图一边试着找补,“我带了三套衣服,想着一天一套,如果买不到就得重复穿了。”
郭凯旋想告诉她又不是她结婚,她甚至连伴娘都不是,没必要把这儿当秀场,但现在一句也不敢多说。
手机在方鸶手里划着,郭凯旋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失望。商场的牌子停留在上个时代,上大学后方鸶就不会穿这些logo 出门了。她试着搜了几个常穿的牌子,最近的门店也在两百公里外的省城。郭凯旋的头凑了过来,“要不我们绕一绕?”
方鸶知道他在开玩笑,她不喜欢这样的玩笑,郭凯旋的幽默总是来得不合时宜。她没有理会他的话,在导航界面输入了地址,把手机放上支架。
上了路就更没人说话了,导航提醒着“此路段大车较多,请谨慎驾驶”,郭凯旋甚至打开了广播,以此消磨无聊的驾驶时光。其实结婚一年下来,他们已经不大吵架了,只是最近有事才又频繁起来。
刚结婚那会儿才真正厉害,有事吵,没事也吵,像两个不认识的人,之前的恋爱仿佛白谈了,哪儿哪儿都要磨合。郭凯旋曾问过她怎么一结婚就变了样子,巧的是她对郭凯旋也这么想。旁人说的蜜月期他们愣是一点没捞着,只是想着哪天不要吵那么多架,能清静就好了。现在倒是清静了,明明两个人都不是闷葫芦,但就是能下班回家吃饭到睡觉的四五个小时,说不上十句话。方鸶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她不敢深想,就连谈恋爱那会儿的互送礼物,她也不那么热衷了。她怕送,也怕收。谈恋爱时收礼物之前总要猜一下,以前的期待现在对她来说只剩下失望,郭凯旋猜不到她会失望,猜到了则会更失望。好在现在一切都被吃饭取代,每逢大日子,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吃顿可以发朋友圈的饭,告诉大家他们还在一起,便算又过了一个节。
少了礼物能省不少事,要说起来结婚礼物的分歧也让方鸶跟郭凯旋吵过几回。上学那会儿几个姐妹约定好结婚时不送彼此礼金,用结婚礼物证明彼此间的情谊。去年自己结婚时宝马刚到手,贝拉就送了自己Osann 的儿童安全座椅,暗戳戳地表达了美好祝愿。事后贝拉告诉方鸶安全座椅是她的主意,要是按宋亦修来,会送一块好墨,寓意“好事多磨”,被贝拉否了。听的时候方鸶附和了姐妹几句,但想想要真收到也不会不高兴,毕竟一步步走到结婚,不顺遂也是真的。回到家她还跟郭凯旋打趣,说宋亦修这个小伙子没钱归没钱,想法倒挺多。
一年后的今天,方鸶自然不能亏待贝拉和这份快十年的情谊,但她并没有什么想法,郭凯旋也没有宋亦修这么“鬼”的点子,他们只能边逛边想。逛到第三个晚上的时候,郭凯旋下了通牒,花多少钱无所谓,但今天晚上必须定下来。他不想再花第四个夜晚做没有意义的事,他知道这样逛下去方鸶可以看一个月都不拿主意。他告诉方鸶意思到了就行,而方鸶只觉得郭凯旋不懂她们的姐妹情深。那天逛到商场关门,只有小家电还开着,方鸶想着买点实用的也行,选了台戴森吸尘器,贝拉养猫,正好能除螨。当时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但很快方鸶就想到几个更好的点子。她坚信要不是郭凯旋没有耐心,她本可以把这件事办得更加体面。因为这她连续两天没跟郭凯旋说话,直到想起开车去婚礼这个主意。
吸尘器一下提醒她想起所有的不满,手持吸尘器包装不大,但方鸶一个人要拿箱子还要拿吸尘器,走几步便显出落魄。当初想着有郭凯旋这个劳力才决定不寄过去,礼物要当面给才有仪式感。现在可倒好,她每走一步对郭凯旋的怨恨就多上一分。把吸尘器放进出租车后备厢,关门时没注意夹住了裙子的一角,走路一扯一道小口子就出来了。事是在上海发生的,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都算到了郭凯旋头上。她执意来接郭凯旋,一是想去商场把裙子买了,二也指望通过苦肉计让郭凯旋的内疚更深一些。他如果能借坡下驴,就这几天的事道个歉,置了好几天的气也就散了。可和她想象中不同,裙子没买到,郭凯旋在驾驶座也一言不发。
但不自在是真的,方鸶把后面的裙子拉到身前,想着怎样才能不那么显眼。她想过用发卡夹一下或把它打个结,可又觉得欲盖弥彰。
“没事的,大不了就一套穿两天嘛,婚礼上大家只关注新人,没人看我们的。”出城区上了高速,郭凯旋抽空蹦出这句。
方鸶知道郭凯旋说得不错,但她不愿意这样去想。很久之前她们就约定好送彼此出嫁。贝拉和宋亦修在一起的年头长,之前一直以为他俩会先结婚,贝拉专程问过方鸶,说到时候自己结了婚还做方鸶的伴娘,会不会不合规矩。方鸶猜婆家可能会不高兴,还是满口向贝拉保证,说不同意就不结了,反正姐妹一定要做自己的伴娘。不承想方鸶先嫁作人妇,贝拉结婚前打来电话,说宋亦修家里传统,宁可用未成年的侄子做伴郎。贝拉不用往下说,方鸶就已经知道了她的意思,还反过来安慰贝拉,说没事没事,我全程跟着就是,怎样的帮忙不是帮忙呢?挂完电话方鸶才觉得有些难过,这次专门配好三套衣服就为了这个,一套婚礼前夜的饭局穿,一套第二天接亲穿,一套正式晚宴穿。她不为了跟新娘或是伴娘比美,只是想证明她并不老,结婚了也配得上当伴娘。而且退一万步说,自己也算贝拉的娘家人,千里迢迢过来不能给贝拉丢脸,方鸶想是这么想的。
“看车看车!”前面的大车忽然减速,郭凯旋将刹车踩下去,吓得方鸶一声尖叫。
“没事,老驾驶员了。”郭凯旋故作轻松地打转向灯、踩油门、变道、超车,超过的刹那还回头看了一眼,心里默念“怎么开的车”。但导航一开始就说了,这条线路大车会多,他有心理准备。
“你就跟着导航开,别再超速了,弄个违章不值当。”方鸶想说的是“慢点”,但话到嘴边就变了味。
郭凯旋点了点头,“吸尘器贝拉喜欢吗?”
“我们结婚那会儿,你收到不喜欢的东西会告诉人家吗?”不提还好,一提方鸶又生起气来。
郭凯旋没有接话让方鸶觉得意犹未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你知道宋亦修求婚了吗?”
“求婚了?”郭凯旋转过头看了方鸶一眼,“他们的钻戒都买的假的,还有钱求婚?”
“不是假的,是人工钻戒。”方鸶不是第一次给郭凯旋纠正了,“求婚也不用多少钱。”
“他是怎么求婚的?”
“包了一个小酒吧,卡座上都是贝拉的朋友,贝拉以为只是喝酒,忽然DJ 开始放音乐,进入流程,还挺浪漫的。”
“请了贝拉的朋友,那你怎么没去?”每次提求婚郭凯旋就变得异常敏感,这不怪他,人即使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也不能二十次、五十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也比我要好多了,哪有人求婚在自己家里搞的?”
如果说有什么日后想起来会感谢自己的事,求婚肯定占据一席之地,到现在他还庆幸自己搞了这个。他和方鸶经人介绍认识,相处了半年觉得不错,双方父母商量着就把婚事定了下来。婚期一定,求婚沦为一个形式,形式主义的事郭凯旋提不起兴趣。他问过几个哥们,有的在婚礼之后补,有的干脆就省略了。他也这么想过,钻戒买了放在方鸶那儿,求婚还得先问她把钻戒要回来,这不就是穿袜子洗脚。最后说服他的是公司里一个前辈,前辈说求婚与婚后幸福程度息息相关,婚前哄得好婚后麻烦少,不然以后闹什么矛盾都会扯到这上面来。郭凯旋不相信会有前辈说得这么邪乎,但还是听从了建议。那时离婚礼仅有一周,只来得及在网上买点装饰用的气球,挑了一个方鸶上班的日子,把贝拉和宋亦修请到家里帮忙布置。气球到手他才想起忘买打气筒,所有气球要靠嘴来吹。到方鸶下班还没全搞完,郭凯旋只能借着接方鸶的由头,带她逛了会儿街,又买了大份的酸菜鱼外卖。方鸶不能理解为什么工作日要逛街,买了酸菜鱼还要带回家吃,但一天的班让她没了吵架的力气。等到拿着酸菜鱼推开家门打开灯,看见满屋的气球和贝拉、宋亦修,她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脑中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连口红都没有补,现在也于事无补了。郭凯旋已经跪了下来,她能做的只是点头微笑,把手伸给他,让他替自己戴上戒指。方鸶觉得自己应该像电视里或者别的人那样掉下一两滴眼泪,起码让举着相机的贝拉和宋亦修有东西可拍。她想着这么多年之后自己终于要嫁人了,但这样也没让自己哭出来,酸菜鱼的香味扑鼻,自己的肚子倒是先叫了起来。方鸶本来都已经不期待求婚了,现在这样倒也挺好,她刻意在镜头面前展示了郭凯旋在淘宝上临时买的戒指,大得很不真实。方鸶有点遗憾,戒指就在床头柜里,郭凯旋怎么不找一找。但说什么也没用了,仪式已经完成,郭凯旋站了起来,一起吃鱼吧,她对贝拉和宋亦修说,然后大家走向餐桌。
郭凯旋当然知道自己的求婚简洁,但有方鸶最好的朋友见证,他自认为事办得很体面,如果总跟最好的比,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而且那天明明方鸶也开心地发了朋友圈,为什么还是成了前辈口中的那个样子?他听见方鸶说,“那也好过我婚前没有,婚后也没有。”他一下急了。
“婚后节日不互送礼物不是我们一起商量的吗?怎么又怪到我头上了?”
“商量好你就不送了?惊喜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你他妈一定要这么说吗?”
“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说了?”
他知道自己赢不了,郭凯旋没有继续说下去。车被开到加速车道,转向灯在前车的后视镜里闪了两下,前面的别克没有让自己的意思,这边加速,那边同时提速。按往常郭凯旋会咽下这口气,退回自己的车道,等下一个更好的超车时机,但今天他不想这样。
速度拉起来,方鸶不由得抓紧了车顶上的扶手,“你疯了!干吗开这么快?”他没有理会方鸶,也没有理会别克同时的提速,油门被踩到底,仪表盘的指针一下跳到了一百六,别克前面的货车促使它将速度放回去,郭凯旋顺势跑到了两辆车的前面,方向盘又向右打了半圈,之后一个急刹停在了应急车道。
熄火后郭凯旋把安全带从身上扯下来,“方鸶你是不是就想跟我吵架?”方鸶还没有从惊恐中缓过来,他已经走下了车,走到三十米外的前方用手撑着栏杆。
男人冲出去时,方鸶还以为郭凯旋想从栏杆上翻出高速或者做什么别的极端举动。看他在远处站定,方鸶反而不那么生气了。把裙子破碎的部分理到身后,她从车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凯旋。”她向他大声叫喊。
高速上的大车小车从郭凯旋身边飞驰而过,他回过头,上半身冒出来的方鸶显得小小的,很是滑稽,他向她扬起右手,告诉她抽完这根烟就回去,然后看着她一点一点缩回进车里。
其实方鸶并不那么在乎求婚,起码不会在婚后一年还在乎,礼物更是如此。但是这招好用,她便每次都用。之前只要一说出口,郭凯旋立刻偃旗息鼓,除了今天。
一直到郭凯旋回到车上,她还在想他说的那句“你是不是就想跟我吵架”。她意外地发现郭凯旋说的是对的,她并不在乎什么理由,她只是想吵架而已。意识到这点使她的气焰矮下去半截,可又不好意思主动去找郭凯旋搭话。
有一段日子了,埋怨郭凯旋几乎成了一种习惯。她觉得是郭凯旋拽着她,一点一点被生活的麻烦所淹没。她知道这样对郭凯旋不公平,这并不怪他,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怪,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地认为他把自己给毁了。也许换个人也一样,婚姻就是这样,现在他们干的也是同样的事,坐着不确定的航班,从一头飞来,看着她最好的朋友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飞去。
觉得挡风玻璃有点脏,郭凯旋按下按钮,底部喷出水和清洗剂,雨刮器左右刮了两个来回就清爽了。方鸶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时的争吵,被雨刮器刮上两下就消失无踪。而现在他们就像驶在瓢泼大雨之下,即便雨刮器开到了最快的频率,水还是一盆一盆地从天上倒下来,让他们应接不暇。他们没空找地方躲雨,只盼着早日开出这片积雨云。那还能怎么办呢,难道还能控制得了雨停吗?
陪方鸶回宾馆换完衣服赶到宋亦修家时刚过五点,郭凯旋很远就能看见两排充气龙柱和家门口盘龙卧凤的拱桥,桥上贴着贝拉和宋亦修百年好合新婚燕尔的红布,桥下还有几个大汉隔两分钟就把锣鼓敲上一阵。这阵仗郭凯旋在商场开业时见得多,那时他还很小,经过气球时人总会上去捏捏,手指塞进去的地方会立即被气顶出来。如果没有保安的喝令,郭凯旋自己能玩上一天。
看着他们踏进院子,宋亦修拉着贝拉走出来,说农村吃饭早,现在已是饭点,几个表哥在村口饭店等着,不远的,走几步路就到。方鸶还想再做点事,被宋亦修拦了下来,“哪有那么多事要做。”他边说边往外领,院子里都是帮忙的乡亲,按风俗得连摆三天的流水席。刚过五点,头批吃完已经换了二批。
即使知道自己可能不是年纪最长的,可所有人都跟着宋亦修管自己叫哥,郭凯旋也就认了下来,自觉坐了首席。首席得最先倒酒,他没打算第一天就喝酒,但他知道规矩是这样,便也没有推脱。
菜是宋亦修点的,每上一个都会说一句“家常菜,拿不出手。”然后等着方鸶和郭凯旋说,“没有没有,已经很好了。”菜的口味不错,即使对于出生在海边的方鸶有些辣,她仍吃了很多。男人喝酒有说不完的话,贝拉看出她坐着无聊,打了声招呼,带方鸶离了桌。
打上学那会儿起,在贝拉面前方鸶一直扮演着姐姐的角色。现在轮到贝拉帮自己解围,还有些不习惯。“晚上吃了多少钱?”看贝拉扫完付款码,方鸶随口问道。虽然不愿承认,但她仍对村口小店能够线上支付感到意外。
“两百出头,八个人呢,便宜吧。”贝拉把手机对着方鸶扬了扬,才发现支付宝界面已被点掉了,“在上海可两个人都吃不下来,怎么样,风味茄子好吃吧!”
“还挺好吃的。”看贝拉兴致很高,方鸶没把真心话说出来。
“我来之前就查了攻略,风味茄子是这里的一绝。这几天已经吃三四次了,我让宋亦修学会之后回上海做给我吃,他还不乐意。”
“男人嘛。”出饭店后她们的手臂就交错到一起并排往家走,“这几天还顺利吗?婚礼筹划什么的。”
“之前有个问题,现在已经车到山前了,都是琐碎的事。我没跟你说过吗?”
方鸶不记得她有没有说过了,她和宋亦修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看着走过的,要不是“好事多磨”的主意被宋亦修先想出来,把墨送给他们也算贴切。
说起来方鸶和贝拉是同时认识宋亦修的,大四那年圣诞节几个学院办舞会联谊,方鸶是主持人,有觉得不错的小伙子就往贝拉那儿领。也确实有几个是冲着贝拉去的,贝拉挑了挑,选中宋亦修。刚开始谁都没想那么远,毕业后婚姻大事被提上议程,家里张罗着相亲,这边瞒不住了,贝拉才告诉父母有一个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家里自然是不同意,一来外省路途遥远,二来家庭条件也不好,男方父母都是农村户口,有没有医保都两说,之后麻烦的事多得很。贝拉不是个犟脾气的人,但宋亦修是她的初恋,她不愿意一点努力都不做就放弃了。母女俩吵了一个星期,各退了一步,说宋亦修在上海买房就同意他俩在一起,多远不论,哪怕你买到崇明岛去。贝拉其实也不是上海人,但家里炒房炒得早,也赶上了最好的时候,现在在浦东已经有两套了。这要求不算离谱,宋亦修自己知道,咬咬牙借遍了整个村,硬是把首付攒了下来,贝拉爸妈无话可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贝拉她妈还好,她爸藏不住事,瞧不瞧得上一个人都搁脸上摆着,每次宋亦修来家里,不管是吃饭还是送年礼,他都把手一捧,拿着根点燃的香烟,不抽也不说话。宋亦修只能用尊敬的眼神看着燃起的烟往天花板上走,仿佛在看一尊大佛,点了香自己供自己。
方鸶听见自己问她,具体怎么了,是婆家不配合吗?
贝拉说不是,钱方面的事之前就解决过了,婆家还挺好的,是硬件设施的问题。
方鸶猜她说的“解决过了”是“吵过了”的意思,“硬件设施?‘四大金刚’不是从上海带来了吗?”
是方鸶的建议,摄影摄像化妆道具一定要保证,参加婚礼的人有限,吃完饭看完热闹忘了也就忘了。往后的日子能让自己想起曾经幸福生活的只有影像资料。在上海找的婚礼策划,现场测量成本过大,只能由宋亦修他爸拍个饭店全景,就着全景设计的方案。一个月前饭店私自装修,其实谈不上私自,人家的饭店想怎么装修都是人家的事,可贝拉计划的方案则全白费了。这事她前几天到了才知道,重做方案已然来不及,“我跟他们大吵了一架。”
“跟饭店?”
“对,不然跟谁?他们装修起码要通知我一声嘛。”
要是方鸶遇上这事,她可能会朝郭凯旋发火,怎么连个靠谱的饭店都找不到?“只有这一家饭店可以选?”
“这是整个县最好的一家,去市里太远了。而且后来宋亦修跟我说,说我们普通人,能顺顺利利把婚结了,就谢天谢地了,听到这话我一下脾气上来了,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哪能将就?”
谁说一辈子就一次,方鸶这样想,但没说出来,“男人嘛。”她又重复了一遍。
“后来宋亦修告诉我是他爸的想法,我才好受一点。好在饭店装修效果还可以,只是可惜原先的设计了。”
贝拉的妥协让方鸶感到意外,印象中上学那会儿她不是这样的。锣鼓还在家门口摆着,敲打的人和秧歌队已经各自散去了。这三天夜夜如此,都是乡里乡亲自发过来热闹热闹的。说的时候贝拉很是兴奋,语气间满是婆家对自己的肯定,城里的女孩哪经历过这些,要搁还没结婚那会儿,自己也会新奇的,方鸶理解贝拉。
晚上的菜口味重,方鸶在桌上喝了不少饮料,走一走尿意上来,她用手戳了戳贝拉,问她厕所在哪儿,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晚上有点黑,我带你去好了,在外面帮你看着。”
方鸶跟着贝拉进了一间低矮的瓦房,瓦片随意地铺在房顶,梁上吊着一个橙黄的灯泡,电线从屋顶沿着墙壁爬到贝拉的手边,贝拉摸索着打开开关。屋里被一堵一米高的砖墙分隔成两部分,这边是一个洗手池和一面镜子,那边则是一个小小的蹲坑和一个装满水的塑料桶。蹲坑是房间里除了洗手池外唯一用了白瓷的东西。方鸶蹲下去,眼睛能看到砖墙上一块与另一块的间隙,间隙上有暗黄色和黑色的痕迹。她想起了公共厕所挡板上贴的小广告和小时候男孩子说的“在上厕所时顺便把鼻涕和屎抹在墙上”,一股想吐的冲动从胃里往上涌。她赶忙捂住嘴,贝拉就在矮墙外面,她不想让贝拉听见。
几乎方鸶一提起裤子,贝拉就进来熟练地从塑料桶里拿出舀子,舀了两勺水倒进坑里。“洗手池就在外面,镜子下面。”贝拉头也不回地对方鸶说。
方鸶看得见,她打开水龙头才意识到,水是从水池下面的桶里由泵往上抽的。手随意地在水柱里伸了伸,她很庆幸自己进来之前没有问贝拉“厕所脏不脏”或是“臭不臭”。
似乎知道方鸶想说什么,走出小屋贝拉主动开了口,“之前不种田,建房子的时候就没做自来水管道,现在重做会很麻烦,反正我们也就过年回来待几天。而且旱厕通风,也不臭对吧。”
方鸶点了点头,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贝拉或者自己好受一点,她很难相信结婚才是贝拉第一次到宋亦修家里看看。宋亦修家庭条件不好所有人都知道,但具体有多差,得眼见为实。可之前贝拉家没松口,松口后又遇上疫情,单位不让出上海,后来也仅限江浙沪流动。要不是结婚,这次都来不成。
贝拉没想过会在这儿办婚礼,她一直以为会在上海。实在不行在她的老家也可以,起码是个城市。可提了一句就被父亲骂了回来,婚礼不放在男方家成何体统,到时候怎么办回门,回哪头的门?婚礼放到宋家意味着自己从少女时代幻想的气球、草坪、教堂、冷餐会全是镜花水月。开始那几天她甚至想偷偷打电话给方鸶,让她要不别来参加婚礼了,回上海再单独请她和郭凯旋。私下里失望,明面上还得装着什么事都没有,不能被宋亦修看出来,觉得她瞧不起自己的家乡。
方鸶记得贝拉第一次跟自己提宋家经济状况的情形,那会儿她们刚聊完一个大学同学,女朋友说买房是结婚的前提,同学便用父母攒了一辈子的二十万加借贷给了首付。可房子还没到手两人就分手了,同学情感上接受不了,觉得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背上这么大的债务,女朋友倒觉得没什么,反正你跟别人结婚也得买房。聊完这个故事,话赶话扯到自己身上,贝拉说宋家面积倒是大,一块篮球场大小的房子隔成三间,准备等儿子结婚前再好好装修,给他俩做婚房,可是上海那套的首付付完,宋家只有装修的钱了。方鸶知道贝拉想说什么,钱都花在装修上,结婚那块就凹下去了,但她没法多说。方鸶不说话,贝拉又重复了几遍篮球场那么大的房子,“不谈上海,哪怕我家那里,篮球场那么大的房子得多少钱?”看贝拉兴奋,方鸶忍住了泼她冷水的冲动,农村还不是想建多大就建多大。方鸶也知道贝拉的兴奋不是演给自己看的,情绪到说给自己听时已经过了一层滤网了,贝拉从小就能从糟糕的生活中看出值得期待的东西,这比方鸶要强。
出了厕所进客厅坐在沙发上,旁边是几个小男孩挥舞着玩具枪跑进跑出。方鸶扭头把房间四周看了看,下午来她就已经参观过一遍了,那会儿她和另一个女孩还装模作样地在客厅扫了地,现在又是满地的瓜子花生壳,明明垃圾桶就摆在显眼的地方。
“再坐一会儿等男人们酒喝完了我们就回去。”贝拉在方鸶的身旁坐下。
方鸶注意到她说“男人们”这个词,现在贝拉越来越像已婚妇女了,“你也住到我们那家宾馆?”
贝拉点了点头告诉她是的,明天接亲也在那儿进行。今天估计没几个小时睡了,父母半夜才能到,五点就要起来跟伴娘们化妆拍一些花絮。
说到这儿贝拉停顿了一下,拉起方鸶的手,“明天早上你会来吧。”
“当然,我在摄影师前面到,到时候帮你堵门。”即使不情愿,方鸶还是努力挤出了一个笑脸。
“回去还得洗头,我已经三天没洗头了。说起来还挺好笑的,相比明天的结婚,我更期待今晚的洗头。”
方鸶这才想起,家里没自来水洗澡也是问题,同情又涌上来一点。她不是没劝过贝拉,劝她脑子拎拎清爽,有情饮水饱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但她一直没把话说得太直白,没把“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深刻地剖析给贝拉看。
一年前方鸶刚结婚的时候,郭家大操大办,什么都用最好的,不仅买了宝马,还送了两个五六万的包。那阵子方鸶逢人就介绍自己的成功经验,当着贝拉的面她也没少说,“结婚是一个女人最没负担的花钱时机,想买什么得抓紧买,毕竟之后就要开始为家里精打细算,”她是这么跟贝拉说的。贝拉当时想说,“那不就等于把自己卖了换了这些吗?”但没说出口。看贝拉不接茬,方鸶才想到也许是宋亦修的经济状况让贝拉感到尴尬。
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方鸶从一个共同朋友那里得知贝拉买了人造钻戒。她跑过去骂贝拉坍台,钻戒还要帮宋亦修省钱,男人不会领这个情的。那时贝拉还帮人工钻戒说话:“我觉得挺好的啊,这个大又没瑕疵,这个只要九千,天然的得七八万,实惠的呀。而且钻戒平时也不戴,挺好的挺好的。”话听在耳朵里方鸶才意识到已经晚了,她坐的飞机已经开上天了。后来她才知道连彩礼钱也是贝拉从自己的年终奖里偷偷贴的。
很多话之前可以说,但现在不行了。方鸶不想责怪自己,但就是忍不住去后悔。知道眼前的头发三天没洗,她还用手揽过来轻轻揉了揉。“没事的,到明天晚上就好了。”她讲的跟贝拉说的完全不是一件事,同时她知道到明晚可能也不会好。
郭凯旋其实还能喝,但他装出醉了的样子,显得主人照顾周到,直到见到宋亦修父母才恢复正常。
院子外已经没什么人了,女人们围坐在桌旁包着饺子,男人们则三五成群打起牌来。宋亦修告诉郭凯旋他们要一直包到十二点,之后下锅,早起出门接亲的第一顿得吃饺子。
看郭凯旋走过来,方鸶站到他身边用胳膊支了支他,“没喝多吧?”郭凯旋对她耸了耸肩。宋亦修的父亲不太讲话,都是母亲在说,母亲一个劲地感谢方鸶和其他几个远道而来的人,说大老远过来,招待又不周。方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客套两句,但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客套完,宋亦修母亲领着大家参观装修完的婚房,最后停在了婚床前面。即便下午看过,方鸶仍陪着郭凯旋围过来。她注意到走路时贝拉的十根手指头被宋亦修母亲紧紧扣住,母亲教过自己要跟婆婆搞好关系,但她总觉得郭凯旋他妈油盐不进,倘若自己的婆婆跟自己十指紧扣,她得尴尬死,但贝拉似乎一点不自在也没有。
婚房是唯一地上干净的房间,乡亲们想看都被宋亦修母亲拦在了房门之外,只能远远看上一眼,现在能站进来也是一种殊荣。方鸶注意到,下午还空空如也的床上已经摆上了“枣”“生”“桂”“子”。
看到“枣”“生”“桂”“子”,方鸶不禁涌现出邪恶的想象,明天晚上贝拉和宋亦修就会在这张床上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把花生和红枣弄得满地都是。或者像她和郭凯旋那样,送完最后一桌客人,忍着困意卸完妆,发现郭凯旋已经穿着礼服在床上睡着了。
房间里大家在跟新娘打趣,宋亦修母亲有意无意地护着自己的儿媳妇,看着像是幸福的一家。而郭凯旋刚刚还离自己很近,现在又站到了遥远的另一边。她不羡慕贝拉,她和郭凯旋也曾有过幸福的日子,那是刚在一起的两年,她在脑子里数了数,得是结婚前的事了。还是结婚前快乐,她对自己说,让贝拉等到婚后一年再看呢。
她并不是逞强,她是真的不羡慕。她不明白贝拉究竟喜欢宋亦修哪一点,能让情侣和谐生活的特性,宋亦修一条也没有,没钱、没地位、不能让贝拉在上海的生活质量提升,也没有变好的可能性和生活的盼头。她问过贝拉是那方面特别行吗?贝拉支支吾吾了一会儿,说还行,一般吧。方鸶这才想起宋亦修是贝拉初恋,她没有足够多的对照组。方鸶详细地就尺寸、硬度、时间以及用户体验各个方面去询问,得出的结论只是还行。那还能有什么呢?
方鸶预感到贝拉和宋亦修已经尾随着自己和郭凯旋,进入了下坠的轨道。从饭店回家的路上,她问过贝拉最近性生活怎么样,贝拉满脸通红,说最近太忙了,结婚的事七七八八,加上平日的工作,没什么欲望。听到这话方鸶放弃了逼问,倒是贝拉自己说了出来,说他们有半年没做爱了。听得出半年这个数字令贝拉耿耿于怀,方鸶有些为她遗憾,但嘴上还得安慰,说都一样,忙起来谁都顾不上,干事跟任务似的,没什么意思。
一直到散场回宾馆卸妆洗澡,方鸶还在想这事,她想起当时宋亦修还没买上海的房子,贝拉家强迫他们分手,贝拉告诉自己说她和宋亦修以为恋爱走到头了,在家里抱头痛哭,哭着哭着就滚到一起去了,边哭边做爱,做完爱再哭,哭完再做爱。初听这话时,方鸶吓了一跳,什么人体内蕴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啊,之后每次想起仍会啧啧称奇。可现在还不是被琐事磨平了欲望,人都一样。但不知怎么的,水从头上淋下去,方鸶感觉到体内的湿润,郭凯旋从没有这么狂野的时刻,每次他都得沐浴更衣,做到干净卫生。欲望来得快去得也快,经不起等待,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跟郭凯旋说。
方鸶等待着郭凯旋说点什么,她想起了昨晚的事和今天早上一个人赶高铁的落魄。不是什么事都能轻易地被桌布盖在底下,他总得说点什么,但等了几秒,只等来他伸过来的嘴。“你不打算说点什么?”方鸶往后退了半步,一只手向后撑着洗手台,站着问他。
“说点什么?什么?”郭凯旋张了张嘴,一点点红晕从皮肤深处泛出来。
“说什么都行。”
“我,”郭凯旋停顿了一下,指着桌上避孕套的包装,“拆都拆了。”
他总这样,听到这,方鸶忽然不高兴了,避孕套能有几个钱,哪有人为了避孕套去做爱的?
“明天很重要,我四点就要起来。”方鸶从他身前绕了过去,顺手弹了弹翘起来的“旗杆”,“今天算了。”
说完方鸶涌现出一种复仇的快感,她走进卫生间,解开浴巾,换上睡衣。
第二天在接亲现场,闭上眼睛方鸶就能回想起昨夜郭凯旋的呼噜声。他一喝酒就这样,真不该让他喝那么多。她只能抱怨到这里,没法往深里去想,想如果他不打呼噜有多好,他们已经结婚一年多了,你不能等过了保修期再抱怨洗衣机的质量有多差,这个道理她懂。
为了脸上的整套妆容,方鸶不到四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即使她知道自己不是伴娘,也许不会有太多跟新娘互动的镜头,她仍穿上了最喜欢的一套礼服,这套原本要留到最后的婚礼晚宴上。
比她想象中要好,她的镜头仅次于主伴娘,比其他几个伴娘要多得多,“你是新娘的——姐姐?”摄影师一边向方鸶展示清晨拍摄的花絮一边问她。
“是吧,算姐姐。”从梳妆开始,贝拉有意让方鸶跟着她。给伴娘准备的晨袍过于素雅,穿上显得像丫环,反倒是方鸶穿的这件像在送妹妹出嫁。从与新娘的悄悄话,到站在身后看着新娘倚窗眺望,她俩的合影更显得和谐。
“拍挺好的。”方鸶下了结论,看向摄影师,无意识地挺直了胸脯,指望他也夸自己两句。摄影师是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跟着团队一起昨天从上海过来。
摄影师看了一眼方鸶又回去摆弄他的设备了,“你怎么不去看他们接亲?”
方鸶没等来她想要的,耸了耸肩往房门口跨了一步。房间不大,站不下那么多人,伴郎们把房门弄开后她就退了出来。宋亦修的亲戚虽然兴奋,但都克制地远远观望,反倒是贝拉几个从老家过来的哥哥不停嚷嚷着怎么这么容易就让宋亦修找鞋了,抱怨一点刺激的环节都没有。
房间里有人在大声起哄,方鸶又往前走了两步,婚鞋被伴郎高高举在手里,接下来就是新郎给新娘穿鞋的环节了。表哥们说让宋亦修亲一下贝拉的脚才允许他过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宋亦修有些不好意思。表哥是过来人,说时间反正有的是,你不亲,妹妹你可带不走。方鸶挤到最前面的位置,看见宋亦修最终还是亲了下去,蜻蜓点水地在脚上啄了两下,先是左脚,然后是右脚。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不记得当时郭凯旋有没有亲自己的脚了,她怕痒,要是真亲上来,自己八成会躲。那么多人,闹得不好看。但她记得自己肯定没有贝拉这么充足的时间,她本来就没准备几个游戏,跟拍摄像还嫌剪辑的素材不够,结果刚到一半,妈妈和舅舅就冲进来催促,说再给你们二十分钟,后面还有不少流程呢。接亲匆匆结束,婚鞋都没让伴郎找,自己掏出来交给了郭凯旋。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方鸶忽然意识到妈妈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希望不要出什么意外,早早结束才好。想到这儿方鸶不禁有些失望。
穿上鞋的贝拉被宋亦修背出房间,房间外面,贝拉爸妈已经在沙发上等着了。她爸终于不再捧着双手,佛也有说话的时候。方鸶看见他眼眶有些湿润,湿润中还带着无奈和伤感。她爸接过茶,对宋亦修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就把女儿交给你了。”话还没说完,贝拉和妈妈已经哭出了声。
敬茶是最好哭的时候,自己当时也是哭得不能自已才上车。婚礼前夜,方鸶妈专门嘱咐过方鸶,出家门双脚不能落地,也不能回头。即使泣不成声,方鸶仍牢牢记着这点,把自己的少女时代坚定地留在身后。后面的事在视频里她才看见,车缓缓从小区开出去,镜头给到方鸶的妈妈,她脸上看不到一点难过的神色,双手抓着一整盆的水,泼向空中,画外音是啪的一声,全部摔在了地上。
各个地方的风俗不一样,宋亦修这边似乎没有嫁女儿泼水的传统。方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摔在地上”的桥段,人群往楼下走,她便也被簇拥着下楼。贝拉的情绪不亚于当时的自己,在车里还紧紧抓着妈妈的手。车缓缓开起来了,妈妈放开了手,她像向日葵一样转过了脑袋。不能回头,不能回头的呀,方鸶在心里大喊,怎么可以回头,不兴这样的呀,但她什么都没做。驾驶员们纷纷上车,她找到了一辆空着的,坐了上去。
方鸶其实能理解妈妈,要是以后她生了女孩,遇上这样的家庭,她也会寤寐思服。郭凯旋家境比方鸶好上不少,不用工作靠房租在上海就能活下来,这就是方鸶从没想过的好。更何况方鸶还有个表姐叫方海生,在北京和男朋友交往了好几年才结婚,两个人都没什么钱,只能苟延残喘,家里一直拿方海生做反面教材教育方鸶,人好不好重要,但条件更重要。
她的前男友她爸妈不太喜欢,仅仅是普通家庭。分手后不久方鸶她妈通过一个麻友介绍认识了郭凯旋他妈,一来二去说让两个年轻人处处看。第一眼方鸶就没看上,郭凯旋长得一般,而且还胖,跟前男友几乎是天上地下。但碍于条件忍耐了几次,发现性格不错,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缺点。约了半年的会,郭凯旋家提出双方都不小了,不如早定下来。方鸶父母自然没有二话,兴高采烈地配合郭家把事办了,就这样方鸶弯道超车跑到了贝拉前面。
关于究竟喜欢宋亦修什么的问题,方鸶认真问过贝拉,巧的是同样的问题自己也被贝拉问过。她们都觉得彼此鬼迷心窍需要有人拉一把。那次是下午茶,边喝咖啡方鸶边跟贝拉抱怨郭凯旋不够爱她,贝拉听了一会儿发现方鸶在拿郭凯旋和前男友对比,她有些不耐烦便打断了方鸶:
“所以你爱的是条件,还是他这个人?”
“条件啊,”方鸶一秒都没有迟疑。
贝拉放下手中的咖啡朝她耸了耸肩,摊开了双手,这不就行了。她的意见就是这个,天底下哪有芝麻西瓜同时拥有的好事。
但方鸶不这样想,她从来不这样想。结婚前她短暂地想了下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但她还是勇敢地走进了民政局的大门。人生就是一个积累错误的过程,这是方鸶生活哲学。这些过程逼着你往前走,可谁又想回头呢?
司机还没把车停下,方鸶就看见了站在院子中央的郭凯旋。现在才过九点,她有些意外,毕竟他可是连自己的婚礼都提出要下午办仪式,好让自己睡到中午的人。她向他走过去,“起这么早?”
没有找到纸,郭凯旋把手在木头桌子上擦了擦。其实方鸶化妆出门他就醒了,迷迷糊糊又睡了一个小时,怕错过所有的仪式,便索性爬了起来。爬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坠机了,前夜喝下去的酒比自己想象中要多得多,洗脸出门后他忘记接亲其实就在楼上,直接开车到了宋亦修家。
宋亦修和两个哥哥在接亲,留下一些远房堂哥守在家里。有了昨晚的铺垫,现在再见已然熟络,看见郭凯旋走过来,从下饺子的活儿中腾出手招呼。
“昨晚包的?”郭凯旋随口问道。
“对,各个馅的都有。吃早饭了没,吃点?”
“我昨天晚上看着就想吃了。”郭凯旋不这么想,还是说出了口。
“那锅是现成的,猪肉大葱。你等着,我给你拿筷子去。”
郭凯旋朝堂哥指的方向看去,下好的饺子被散乱地倒进一个跟桌面一般大小的铁盘里。郭凯旋从没想过这种铁盘还能装熟食,他又想起学到的卫生常识,但现在似乎没有更多的选择。
堂哥筷子还没有拿回来,郭凯旋一抬眼看见了宋亦修父亲,“吃早饭?”父亲跟他打招呼。
“对,大伯。”
“多吃点,包得多。”说完宋亦修父亲用手从铁盘里拿起一个塞到嘴里。
他看见宋亦修父亲边嚼边盯着他,他知道不能失了礼数,尤其在这样一个日子。只得有样学样地用手拿起一个,堂哥这时候才来,看着他俩笑了一下,把一次性筷子塞进牛仔裤屁兜,也用手抓起饺子来。
饺子味道比郭凯旋想象中要好很多,可惜没有醋。“七点吧,七点多起来的。”他告诉方鸶。
方鸶把嘴撇了撇,假装找东西似的在郭凯旋面前转了一圈。这条裙子郭凯旋不是第一次见,之前他夸过她,但她不能指望自己每次都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接亲还顺利吗?我到这儿才想起来接亲在楼上,没少我一辆车吧。”
“这儿没你家那么多规矩。”没等到想要的夸赞,方鸶没什么好气。她其实大可以直接问郭凯旋要。对别的男人也许可以,对老公反而拉不下脸来。
“是我们家那边。”郭凯旋纠正道。自己结婚那会儿规矩多,前一天晚上就商量好了,几辆车去几辆车回,必须得成双,“吃饺子吗?还挺好吃的。”
方鸶伸头看了一眼铁盘就把头缩回去了,郭凯旋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有一点觉得她不通情理。他还想再吃两个,但方鸶的表情让他无从下手。现在他又觉得摸过饺子的手有些脏,不由得背到了身后。
贝拉补完妆带着几个伴娘走到院子中央,郭凯旋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锣鼓忽然就敲了起来。司仪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告诉大家典礼将在三分钟后的十点零八分开始。一大群乡亲挤进不大的院落,郭凯旋想拉方鸶一把,但没能抓住,一下就被人群冲散到两个方位。
郭凯旋被挤到外围,方鸶则被簇拥到了中央,她不想离新人和司仪这么近,又没法冲破层层阻碍出去,索性就这么站着了。仪式大同小异,一连串的鞭炮声后,司仪把父母领上中央,刁难了好一会儿才让贝拉改口。都是寻常的套路,迎着几十双炽热的目光,方鸶都替贝拉不自在。仪式最后,司仪问宋亦修母亲想不想抱孙子,母亲应了好几声,司仪都不满意,直说声音太小了,院里院外都是起哄的男人,嚷嚷着大点声,最后宋亦修母亲一把抢过话筒,大喊了一声“想”,幸亏方鸶耳朵捂得早,她觉得隔壁镇子都能听到。
就这还没完,司仪说我们这里的传统您应该了解,想要几个孩子就转上几圈。方鸶还没明白,就看见他妈左手捏着鼻子右手反背在身后,模仿牛的样子绕着贝拉转了起来。方鸶控制不住地跟着无聊的男人们数了起来,两圈、三圈,她竟然绕了五圈。
方鸶忽然觉得有些丢脸,她想到回上海之后跟同事聊起婚礼的情形,同事会说的话,“这也太低级趣味了”“气氛不是这么搞的”“大清早就亡了”。自己的婚礼为了热闹,司仪也带领大家开过公公和儿媳的玩笑,在她和郭凯旋的家乡叫“炒亲”。司仪让儿媳不断给公公按摩,然后问公公舒服不舒服,要不要停下。当时她有点不舒服,但那毕竟是在舞台上,观看的也都是坐在台下桌子边的文明人。而现在,宋亦修母亲就在离她30 厘米的地方绕着圈,旁边则是呼着浑浊空气大声嚷嚷的乡民。方鸶像是回到了一百年前,跟鲁迅小说里看杀革命党的看客站在一起。只不过他们脸上没有麻木,取而代之的是兴奋。
一直到仪式结束,方鸶仍沉浸在“绕了五圈”的震惊中,如果事情真的要按宋亦修母亲所希望的发展,那贝拉得抓紧了。可这种事又不是一个人抓紧就能完成的,她又想起昨晚婚床上的“枣”“生”“桂”“子”。
要说起来,当时自己结婚,婚床上的“枣”“生”“桂”“子”还是她自己摆的。看见成形的四个字,她总觉得没摆正,想自己重新归置归置,刚好被婆婆看见,婆婆还笑她一天都等不了,就想“生贵子”了。
婆婆不是嘲笑,方鸶知道,但她还是脸红了好久。包括到后来,她还一直迷信地想,是不是本来会有孩子的,被婆婆一笑给笑没了。婆婆想抱孙子心切,明里暗里表示给孙子准备的压岁钱奶粉钱在钱包里已经快装不下了。她倒是想,不是跟郭凯旋做爱有多快乐,是她想把自己在郭家的地位扎得更稳固,但郭凯旋不想。
其实也不是不想,他们没有认真讨论过这事,每次都被郭凯旋打岔糊弄过去了,到现在方鸶都拿不准郭凯旋是不是真的要丁克。方鸶见识过几个男人,但从没遇到过像郭凯旋一样上赶着戴避孕套的。有几次情到浓时,说算了算了直接来吧,近身肉搏。郭凯旋总能控制住自己,说着常说的话,“套子都拆了,别浪费。”每次听到这句都能让方鸶降下来一半的兴致。
这边郭凯旋步步为营,那边婆婆又层层紧逼,方鸶在中间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是郭凯旋不太热衷,他也是这么跟自己妈妈说的。但老人家不相信,总觉得有她看不见的难言之隐。私下里她联系了方鸶几次,每次都会带着丝巾啊发带啊之类的奢侈品小礼物,等方鸶收下,她再拐弯抹角地建议儿媳去看看,“我听说有个老中医,调理身子老好的。”方鸶大多数时候都是打着哈哈应承下来,她还能做什么呢,总不能告诉婆婆是你儿子舍不得浪费避孕套吧。
但郭凯旋本人确实不算富人,婚前不觉得,婚后渐渐体现出来。郭家房子多,但经济大权都在他妈手上,郭凯旋又不是那种善于撒娇换取零花钱的妈宝男。他们大部分时间都不算宽裕,仅是能过下去而已。偶尔婆婆想起来接济一点,他们则能多出入几次高档餐馆。
方鸶知道巨大的财富早晚都是自己的,只是需要等待。而这份盼头则成了她不太快乐的生活中的精神支柱。她控制不住地去跟老朋友分享那个终将属于她的世界,也越来越习惯于劝贝拉或是别的朋友买奢侈品过她想象中的生活。“这个包在大陆买要五万多,在澳门能便宜两万,我们下个月一起去吧”“这款大衣圣诞节打六折,太便宜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这些话总能让朋友们吃瘪,看朋友吃瘪并不让方鸶感到快乐,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想去炫耀,炫耀她为数不多的骄傲。
但好在郭凯旋并不会觉得方鸶虚荣,他坚定地跟她站在同一战壕里。每每方鸶觉得自己小市民气息过重时,都能从郭凯旋身上得到宽慰。亲戚朋友聚会中轮到他请奶茶的时候,连不同牌子的优惠力度他都得比较好久。
想到郭凯旋,方鸶不禁有点后悔昨天晚上没有同意他的求爱。如果自己都不积极,那“早生贵子”更是无从谈起了。结婚前妈妈教给她的一个要诀是,男人并不难管,他们就跟牛一样,平时抽打多一点不要紧,只要给草就行。方鸶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妈妈说的双关。在结婚初期她也是这么做的,只是最近越来越没耐心了而已。这样不好,她自己摇了摇头。
仪式结束人群就散了,方鸶找不到郭凯旋,只能朝贝拉走去。贝拉的手又被婆婆捏在了手心。方鸶听见宋亦修母亲小声地对贝拉说,“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乡亲们就想热闹热闹。亦修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你不会怪妈吧。”
“妈,怎么会呢,我也喜欢热闹。”贝拉把空着的那只手搭在了婆婆的手上。
方鸶知道贝拉才不喜欢热闹,但从她脸上又看不出一点疲惫或是不悦。这种场面话这几天方鸶听了不少,比如宋亦修母亲说她一直想要个女儿,比如说贝拉说她希望从小就生在宋亦修家。
也许后一句不算恭维,贝拉从小被父亲管得很严,任何事都以父亲的决定为最高准则。与宋亦修恋爱是她第一次违抗。在贝拉成长的环境里从来没有商量这一回事,而在宋亦修这边则完全反了过来。
在宋家一切都是商量着来的,宋亦修父亲不管事,大小事务全由宋亦修母亲操持。母亲从小就能干,是他们那个村唯一上了高中的女生。可在那个时代和地区,女人有用没什么用,到头来还得回来。宋亦修父亲接受女人比自己能干的事实,母亲则也给父亲面子,事事都商议过再做决定。这样看方鸶倒也能理解为什么这家的婆婆会喜欢儿媳,她喜欢的只是一个来自女人能干有用的地方的女人罢了。
第一次听这些时,方鸶还和郭凯旋说过你看人家多好,事事都商量着来,男方对女方没提什么要求,女方说什么就是什么。郭凯旋的眼神都没从屏幕上移下来,“没钱还能怎么办,还不是有钱的说了算。男方倒是想按他的来,他搞得起来吗?”
话有些刻薄,但方鸶觉得郭凯旋没说错。过了会儿她才想起来郭凯旋说话间把自己家也带上了,可对话已经过去,郭凯旋的游戏都开始了下一把。想吵也无从吵起,只能自己生了好一会儿的闷气。
跟着贝拉和宋亦修母亲身后听她们讲了一路的话,反倒觉得有些累了。她问了贝拉下面的流程,被告知之后是午饭,正儿八经的草地婚礼要到下午三点,那会儿太阳不那么刺眼,拍照也好看。方鸶说她有些累,饭也吃不下,可不可以回宾馆睡会儿,不知会不会失礼。失礼倒是不会,贝拉让她等一分钟,一分钟后回来告诉她可以睡在宋亦修小时候的房间,那里安静不会有人去。
门被贝拉吱吱呀呀地推开,不出意外窗子上也用大红色的剪纸贴上了囍字,一张简易的床摆在角落,对面则是一张桌子一个书架。
“你就在这儿睡,两点半我来叫你。”说完贝拉走了出去。
没什么灰尘,方鸶用手在书架内外侧各摸了一遍,手还是干干净净,就跟昨晚的厕所一样,简陋但是不脏不臭,被子整齐地叠在床上,被套也是为了婚礼刚换的。但即使这样,方鸶还是没有勇气脱掉衣服,赤裸地睡在里面。
又是吱呀一声,郭凯旋从屋外走了进来。她想问他两句,又觉得没什么是必须说的,便往里坐了一点,把床让出一个可以躺的空间。郭凯旋坐下张开双手躺倒下去,他看起来比方鸶还要疲惫。方鸶自然地枕在郭凯旋的大臂上,闭上眼睛。
中途醒了一次,方鸶想摸手机看看几点,想起来穿的裙子没有口袋,手机放在包里,包在桌上,得下床去拿。她在枕头边又摸索了一阵,摸到了郭凯旋的手机。看完时间顺手就点开了微信,微信上有一个叫“韩夏天”的人分享给他一首老歌。方鸶脑子热了一下,韩夏天这个名字她可太熟悉了。
最早是贝拉发现的,那时方鸶和郭凯旋刚在一起半年。方鸶让贝拉帮着参谋参谋,给了郭凯旋的微博号。郭凯旋在微博里会发自己的车和表,她有炫耀的意思。一个多小时之后贝拉发来微信问她,郭凯旋是不是有一个开保时捷的前女友。
“保时捷?”方鸶一下蒙了。
贝拉一下发来几张截图,两年前在彼此微博下的留言,看着像一对曾经的情侣。
“她长什么样?”
知道方鸶要问这个,贝拉迅速发来一张自拍。长得倒是没自己好看,方鸶从保时捷的自卑中走出来一点。
紧接着方鸶收到的是这张自拍的评论,第一条就是郭凯旋。“瘦了”,他没有得到回复,时间是上个星期。
贝拉告诉方鸶,她通过郭凯旋的关注列表找到的前女友,但方鸶的心思已经不在与贝拉聊天上了。她把贝拉发给自己的打包发给了郭凯旋,中间不忘看了一眼那个女孩的网名——韩夏天,哪个正经女孩会用这样的网名啊。
郭凯旋的辩解在方鸶这儿苍白无力,她一个星期都没理郭凯旋,那个星期郭凯旋每天都会准时在方鸶公司门口等她下班。一个星期后她觉得挺没意思的,她宁可从来没知道过这件事,自己找了个台阶走了下来。
倒是贝拉的反应比自己要激烈很多,“你跟他分手啊!怎么可以评论前女友?说瘦了肯定是在脑子里有过比较。你糊涂不糊涂啊!”方鸶记忆里这是贝拉对自己说过最重的话了,她想告诉贝拉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并不容易,你不得不做一些妥协,放弃一些东西。但她没有,什么都没有说。
类似的事后来还发生过几次,方鸶只要确定郭凯旋没做对不起自己的事,就能假装毫不在意。但假装并不容易,有时候上头了她想过去找前男友,谁还没有个前任呢?或者找上一份工作的上司,她当时很喜欢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对她也一样,只可惜上司已经结婚了。但上床不犯法,有时候方鸶会这么想,但只是想想罢了。她始终忘不了有一年过年表姐方海生回来跟她说的,“人总是把自己活得一团糟,即使知道滋味不好,还是忍不住要去尝试。”她在北京结婚后最终还在平淡生活中找了乐子,联系了前男友,甚至还见了一面,有惊无险但大失所望。“看你想要的是什么了,是刺激、可能性,还是失望。”方海生这么跟她说,她也认真地想了想。她知道自己过两年终会有坠机掉在地上的那一天,到那时也许这会是自己的降落伞,降落伞只能用上一次,她不想现在就失去念想,还远不到时候。
现在她能明显感觉到坠机。这最早还是郭凯旋告诉自己的,每次喝完酒的第二天早上无法起床,郭凯旋总会说自己坠机了,头昏脑涨四肢无力。刚开始她还疑惑,为什么要用这么剧烈的动词来形容宿醉,郭凯旋没有给她好的答案,她是自己经历过几次后才明白,坠机并不是突然状态,而是漫长惶恐的过程,感觉得到自己在下坠却没有任何补救的方式,毕竟醉着的人是感觉不到坠机的,甚至连死亡都感觉不到。
方鸶闭上眼睛又睁开,试图让自己缓过来一点,她不明白自己没喝酒为什么也进入了坠机的状态。手机还在右手,她又看了遍那首歌,甚至点进“韩夏天”的朋友圈,郭凯旋给她点的赞并不多,这首老歌也不算郭凯旋喜欢的风格,这也许不说明什么。可之前的聊天记录又被郭凯旋给删掉了,往上翻什么也找不到。
她想了会儿决定在“韩夏天”发的那条微信上常按点击“设为未读”,这样郭凯旋醒来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看到了。手机被放回枕下,她想起介绍人当年跟她妈说过的话,这个男孩子虽然胖,但是家庭好,并且是个好人。想到这儿方鸶在肚子里冷笑了一声,谁还不是个好人呢?
闭上眼睛想睡却再睡不着,方鸶不想在郭凯旋之前起床。只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发现比起失眠,装睡更加难受。小学时午睡,碰上查寝的老师,她都会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假装睡着,那个时候假装睡着倒是能真的进入梦乡,但现在却再也做不到了。
郭凯旋是被敲门声弄醒的,一点刚过,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贝拉推门走进来,“没事,你睡你的,我找姐有点事说。”
说是这么说,郭凯旋还是跟着方鸶坐起来。他听见贝拉对方鸶说有个伴娘以为婚宴在中午,订了下午的机票,没法参加下午的活动,能不能请她来顶一下。方鸶把睡散了的头发往后拢了拢,说了声“好啊”。答应了得立即起来,十五分钟后彩排,还得换衣服化妆熟悉位置,贝拉告诉方鸶。
郭凯旋本来就没有特别缺觉,午睡下来精神更好了。方鸶在他面前坐得笔直,背后的拉链松了一点,他把它往上拉。
“你别碰我。”他听见她说。
“我帮你拉拉链。”他告诉她,但她并不需要。她把手朝背后伸过去,努力够了一下,两下,拉链在最上面了。
郭凯旋撇了撇嘴,随手把枕头下面的手机抽出来,一下看到了屏幕上的微信提醒“韩夏天发来一条消息”,他故作镇静地将那条信息长按删除,然后锁屏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
“老婆,中午睡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方鸶的胯上,“你别怕,你比那几个伴娘好看多了。”
方鸶没有搭理他,但也没有甩开郭凯旋放在自己胯上的手。他相信方鸶只是起床气而已,缓缓把手拿了下来。
那个赶飞机的伴娘很瘦,伴娘服拿的最小尺码。方鸶虽然不胖,但胸口还是挤得厉害。贝拉在房间外面问她怎么样时,她能感受到上一个穿它的人留下来的汗味。但她什么都没说,径直从房间走了出来,朝贝拉笑了笑。
彩排前贝拉把方鸶拉到一边,告诉她送戒指的伴娘人选之前定好了,现在不太好换,不过到时候新娘捧花可以给她。方鸶说我都这么大人了,捧花我就不要了,给年轻人开心吧。贝拉想想说也好,那就按原计划扔,扔到谁算谁。方鸶告诉她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你不用照顾我或者任何人,只要你自己开心就行。贝拉反倒回过来安慰方鸶,说你不用紧张,就站在后面陪着我就好,什么都不用做。话说完了,手被贝拉拉着没有放开。方鸶在心里想,婚我都结过了,哪还有什么紧张的呢?
到仪式真正开始的时候,方鸶就站在新娘正后方。她没想到贝拉的婚礼搞得这么繁琐,上午有中式的拜堂,下午有西式的简易草地婚礼,晚上还得去几公里外的县城吃婚宴,倒是把方方面面的需求都考虑到了。但方鸶转念一想,反正钱都是贝拉一个人花的,那还不是她想怎样就能怎样。
贝拉跟自己一样得两头作战,宋亦修买了上海的房子之后,工资的每一分钱都得交给银行,平日里吃穿用度的生活花费都是贝拉出。要不是今年年终奖拿得多,她连自己的彩礼也凑不齐。这边应付了自己的爸妈,那边还得照顾宋亦修的面子,本来说钻石不要了,宋亦修坚持“结个婚怎么能连颗钻石也没有”,最后才选定的人工钻戒。
脑子里想的这些,耳朵里听的却是司仪讲述的恋爱往事,如何一步步从校服变成婚纱。这些故事方鸶很熟,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酸楚。新婚夫妇交换对戒,方鸶看着贝拉的手被宋亦修握在手里,贝拉还是那个能大声朗诵“所有的日子都来吧,我来编织你们”的小女孩,她曾经也是,但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是一个不经意,她就已经被生活淹没在了下面,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声音发出来,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但好在没人关注她,连郭凯旋都紧紧盯着舞台中央。对方鸶来说,结婚是个坎,或者说分水岭。结婚之前她每次参加婚礼,看别人的爱情总觉得感动,在她的小时候还幻想过未来另一半在别人的婚礼上给自己求婚的戏码。但自己结婚之后一切都变了,她每参加一场都能看见台上的人未来的样子,琐事引发的争吵、破碎的酒瓶和玻璃杯、婴儿的哭声、被摔上的房门。想到这些,她在婚宴上就吃不下东西,也没法真心诚意地为新婚夫妇们祝福。
宋亦修说了句什么,方鸶没听见,只看见贝拉哭了出来,同时哭的还有身旁的几个伴娘。自己之前参加别人的婚礼也常哭,最夸张的一次是仪式刚开始,看见新娘牵着父亲的手走向新郎,新郎绷不住开始流泪。方鸶看不得男人流泪,也就跟着哭了一整场。自己婚礼那会儿自己哭了没?方鸶不记得了,得回去翻翻录像。明明只是一年之前,却像过去很久了。
真正打断方鸶思路的是司仪的话,司仪说今天几位新郎新娘的朋友也远道而来,准备送上他们的祝福。说完就把话筒交给了身旁的伴郎,伴郎也就真的侃侃而谈起来。
方鸶从小就害怕发言,祝福话她不是没有,毕竟贝拉是她最好的朋友,只是当众说总像是表演,加上之前没人告诉她还有这个环节,她没有心理准备。话筒传下去,她是最后一个。她向右看过去,另外三个伴娘都眼挂泪珠,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爱情打动的人。她努力地做着准备,要是说不出什么,能哭出来也好。但怎样都不能成功。
话筒终于被叫到了方鸶的手上,她想了几句吉祥话,但都被前面的人给说掉了,唯一的一句在她张嘴时又觉得不大合适。一紧张她反而哭了出来。下面的观众还没看见有人忽然就哭出声来,一起鼓起掌,司仪也跟着打圆场,“伴娘为自己闺蜜的出嫁流出了激动的泪水,让我们看看她会送出什么样的祝福。”
她想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能感受到的只是丢脸,她想到什么就说出口去,“你们就勇敢地飞翔吧,不要害怕坠落。”
话筒被交还给司仪,含糊中方鸶也不知道观众有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她看见大家不住地鼓掌,但只以为是她压轴的原因,即便后来贝拉告诉她她讲的最好,她也没有接受。
最后一个程序是所有人将拴在椅背上的气球解下拿在手里,等司仪一声令下,一起放飞,当作给新人的祝福。摄影师选好角度蹲下来。方鸶想,放飞气球大概跟自己母亲一年前泼水是一个意思,要是过得好也就算了,若是过不好这婚后生活,放出去的气球,泼出去的水,又如何能收得回来呢。
司仪开始倒数“321”,摄影师按下快门,图像中所有人都开心地看着手中冉冉升向空中的气球,除了左下角那个胖胖的男人在安慰大哭的女人。女人想着“我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以后的路是好是坏都要你自己走了”,哭掉了所有的眼泪。
晚宴在他们入住的酒店办,到的时候已经坐了不少人。负责招呼的是宋亦修父母,贝拉想要站在门口陪公婆一起,一下被婆婆推了进去,“你进去把几个伴娘招待好,她们远道而来,可是客人。”
过了大厅,进宴会厅门口是一张桌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用毛笔记着每个人送的礼金,“二大爷,”贝拉叫了一声,指着方鸶,“我朋友。就写两千吧。”
账房先生在方鸶老家已经绝迹很久了,现在很多人给红包都直接微信转账,毛笔哪记得过来。再说日后查起来,也不可能真翻这个本子,一翻再一手墨,倒真成了好事多“墨”了。
“叫什么名?”
“郭凯旋,郭冬临的郭,凯旋门的凯旋,还有一个方鸶,方圆的方,鸶是丝绸的丝下面加个鸟。”方鸶的爷爷酷爱老庄,在孙子辈还没出生时就定好了,一个叫“方生”,一个叫“方死”。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意为方家绵绵不绝,长治久安。方海生出生赶在前面,到方鸶这儿,只有一个方死了,死字难谐音,叫什么都不好。她爸觉得叫方媤,古代女子都用媤。她妈坚决不同意,说要叫方鸶,鸶为白鹭,即使不像老鹰飞得那么高,也不会被外界拽入泥潭,落入尘世,终究能飞是好,但取名时却从没想到凡能飞者,皆有坠落的一天。
“装修得很好啊。”走进大厅方鸶不禁跟贝拉感叹。现在只要一比较,对照组总是那间矮墙漏风的厕所。
“也挺出乎我意料的,宋亦修费了不少心。”贝拉前几天和宋亦修第一次来这里时酒店墙上还贴着两幅巨大的少儿辅导广告,宋亦修要求撤下来,经理不情愿地说之前几对都是这么办的,他们也没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事多咯?宋亦修生气地跟他们大吵了一架,“就是那个位置。”
顺着贝拉指的地方看过去,方鸶能看见中间有两块与周围有明显的色差,但不细看看不出端倪。宋亦修朝她们走来,贝拉自然地将手插进他的臂弯,“我们刚提到你撤广告的事。”
“这个啊,”宋亦修僵硬地笑了一下,“小地方嘛。”
方鸶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评价自己的家乡,说完他就拉着贝拉往主桌走去,方鸶则跟在后面,小心地提着贝拉的裙子。在方鸶的家乡不会像这里把“主桌”的标牌放上台面,而是以序号或是“双方父母桌”代替。主桌上有十二个座位,大部分已经为贝拉爸妈和几个哥哥嫂子所占据。
看宋亦修面色为难,贝拉不明就里。贝拉她爸站起来看着宋亦修,“小宋怎么了?这里什么风俗我们不懂,你不要为难,是怎么你直接跟我说。”方鸶听出贝拉她爸不太高兴,即使不拿烟,他张嘴说话仍像一尊生气的大佛。
小宋愣愣巴巴地表达了主桌的位置可能只够坐双方父母后,贝拉他爸用同样的语气说,“你直接告诉我们不就完了,那么麻烦干什么呢?”然后让贝拉的哥哥嫂子们集体坐到了邻桌。
位置定下来,方鸶被贝拉拉着坐下,“我坐父母桌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的,到时候让郭凯旋坐你旁边。”听贝拉这么说,她只好坐下来。两个多小时穿下来,方鸶渐渐适应了礼服的松紧,可以缓慢地自由呼吸。宋亦修父母招呼完客人也回到桌上,简单跟亲家客气了一下。贝拉他爸说,“我们一家人就不要做两家事了。”他说的话和语气总像在表达的两种意思,听到这句,宋家父母也没再推辞,坐上了更大的位置。方鸶坐的角度看不见贝拉她爸的脸,也不知道是阴是晴。
但方鸶觉得宋家父母还是应该坚决客气下去,当年自己结婚的时候,自己爸妈知道经济上出力有限,早早坐去“2 号桌”,被亲家请了几次才上的主桌,起码把面子功夫给做足了。而且不止于此,在典礼上双方父母上台讲话,方鸶她爸还带着她妈给郭凯旋的父母鞠了一躬,自己发言时也专门说了婚后的日子要学习婆婆的贤惠公公的好学,可是给老人家在朋友面前挣足了面子。
郭凯旋不知什么时候坐回到自己身边,她感受到他汗津津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有些不舒服,但没有躲闪。司仪跳上舞台,话筒电源被接通,一声沉闷的“嗡”,大厅渐渐安静下来。
有了白天的两场,晚上的婚宴则简单很多,小两口上台给大家亮相,然后就是证婚人和女方父母代表发言,男方父母上都不用上。
“弄得挺热闹,不过终于要结束了。”方鸶听见郭凯旋在对她说话,他又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腰上。方鸶耸了耸肩,看出来他是在没话找话说,但还是附和了一句,“谁说不是呢,听听吧。”
台上的证婚人开始发言,讲述他是如何看新郎长大的,每说两句就会引来台下的一阵笑声。他好像是村支书还是别的什么干部,上台时有自我介绍,方鸶没有听清。之前参加婚礼她总觉得是新人太弱,才得让证婚人撑场面,请个市长局长,好让宴会规格档次上去一点。现在请了一个小村支书上台,她反倒感到low 得厉害,这种人怎么能上台发言,他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证婚人特有的口音方鸶觉得刺耳,想找郭凯旋说几句话消磨时间,可他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证婚人致辞之后轮到贝拉她爸上台,他特意换了一身更显稳重大气的深蓝色西装。上台清了清嗓子,从内袋里拿出发言稿,“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庆祝贝宋两家喜结连理。”方鸶注意到他将“贝”放在了前面,转头去看宋亦修的反应,发现他把服务员叫到了身旁。
台下有几桌发出窃窃私语的声音,把台上的发言吵得零零落落,有的甚至已经吃起冷菜。方鸶听见宋亦修的责备,“仪式还没结束,怎么发筷了呢?”服务员互相推诿着责任,宋家父母不方便说话,还是贝拉将宋亦修拦了下来,“算了算了,发了就发了,爸说不了多久的。”
方鸶知道这里婚宴的规矩,生怕客人开动了不看台上的流程,一般会把餐具先收起来,流程走完再发筷。方鸶无奈地耸了耸肩,想起宋亦修“小地方嘛”的评价,瞬间觉得无比正确。台上贝拉她爸倒是没什么口音,一副机关领导发言的派头,结束前还感谢了党、政府和这个伟大的时代,只可惜大部分人都在吃饭,并没有什么人听。到最后讲完鞠躬,司仪带头鼓掌之后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贝拉应该生气才对,可她已经站起来给公婆倒酒。方鸶想起下午自己在仪式上讲的话,原来人们即使什么都没听依然会鼓掌,她忽然生起气来,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替谁生气。连宋亦修问她要不要也喝一点,她都没有拒绝。
“哟,你今天这么开心,还喝酒了。”郭凯旋随口跟方鸶打趣。
“要你管。”看着面前的白酒杯,方鸶自顾自地喝下一大口,辣意一下涌上来,她强忍着让自己不咳出来。
郭凯旋不明白方鸶怎么又生气了,宋亦修过来打圆场,“方鸶最好的朋友出嫁了,她不是开心,是难过。我只希望她不会介意我抢走最好的朋友。”说完他拉起贝拉敬了他俩一杯。
方鸶站起来又喝下一口,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失态。她朝宋亦修扬了扬眉头,顺着台阶走了下来,但并不领情。
一直到上汤菜,方鸶都不怎么说话,贝拉知道准是又闹矛盾了,借着去换敬酒服的空,让方鸶陪自己去下洗手间。方鸶不太想动,但想着贝拉可能要自己帮着补妆,还是站起了身。
“我发你一张照片,”贝拉在洗手台前照了照镜子,“昨天你们回去前宋亦修拍的,他不是刚买了相机嘛,现在有事没事都带着。”
照片拍的是昨天快回去的时候,恰逢整点放烟花。烟花在她和郭凯旋头上散开,当时大概是在谈论着什么,两个人都没有看烟花,只是望着彼此。
发完照片贝拉就出去了,她还得赶着上楼换敬酒服回来一桌桌敬酒。方鸶一个人在厕所盯着那张照片发了会儿呆。照片里两个人并没有挨在一起,也没有搂腰牵手之类的动作,但看着就觉得般配。她想起刚恋爱那会儿也经常这样散步——不敢贴太近,更不敢牵手或拥抱,但是就是能走上很久,说很多话。
把手机放上洗手台,方鸶的手在水龙头底下冲着。她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发言生气,因为最好的朋友只能拥有这样的婚礼生气,还是因为“韩夏天”的微信,因为自己糟糕的选择生气。她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较劲,这些在某种层面上都不重要。重要的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选错了,可又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时候或哪一件事。她甚至想将一切推翻重新来过,韩夏天这件事和贝拉这件事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解决方式。但现在已经太晚了,她已经在这架飞机上飞了太远。更何况重读一本书只会有不一样的感悟,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相比于自己,她更希望贝拉能过好。她努力地往好处想,也许婚姻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只是不健康的关系,以及处于其中的一对对情侣。婚姻跟一切关系一样,总是要坠落的,起码它会有起飞的快乐和平飞的稳定可以让人回忆。至于坠机时的惶恐,总有办法能够克服。小时候父亲总爱说以酒解酒,在每一个大醉后的早晨,醒来喝上一口再去上班。那时方鸶不理解,现在她明白也许父亲从来没有想着要醒过来。如果她在飞机上睡着,空姐告诉她要坠机了,给她纸笔让她写一眼,她也宁可从没有叫醒过。如果贝拉从没告诉过自己韩夏天的事,她也不至于自己跟自己较劲。以及坠机时不一定需要降落伞,也许只需要再喝上一杯,就能做好全部的准备,迎接下一个阶段。
想到再喝一杯,方鸶觉得自己通透一些了。如果她和郭凯旋都觉得好的话,他们可以好好聊聊,也许今晚就是机会。她把洗手台上的手机拿了起来,屏幕还停留在那张照片上,她长按保存,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翻出房卡打开房门,方鸶刚开灯就被郭凯旋给关上了,她感到一双毛茸茸的大手向她的胸袭来。她想要摆脱,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敬酒到一半贝拉跑回主桌对方鸶说,从上海来的摄影摄像半个小时后就得走,赶今晚的飞机,衣服现在得换下来,然后连说了几个不好意思。方鸶想这有啥,换个衣服罢了,正好太紧穿着也不舒服。问郭凯旋要房卡的时候,方鸶随口说了一句,“你跟着一起来吗?”
郭凯旋杯子里还有没喝完的酒,“这——”
“没事的,一会再下来吃。”说完方鸶觉得自己有点像邀请,怕郭凯旋误会,“我自己上去也行。”
话是这么说,郭凯旋还是站了起来,扶着穿了一天高跟鞋的方鸶。
方鸶连高跟鞋都来不及脱,只能感受到郭凯旋略微沙哑的嗓音以及后脖子被胡茬戳到的酥麻。
“等下,”方鸶努力地把身子转过来,“郭凯旋。”她叫了他一声。
“怎么了?”他发出的依然是沙哑的声音。
“你告诉我,昨天你错了没有?”
“昨天?”
“就是昨天你让我一个人赶高铁。”
“错了。”
“哪里错了?”
“哪儿都错了。”
郭凯旋什么都没说出来,但方鸶觉得这样也行,起码他认了错,大事她可以不做主,但小事如果不能任性两下,这日子过得可太窝囊了。她能闻到郭凯旋嘴里的酒味,她猜自己也一样。她把嘴巴凑了上去,他说不出更多的话。
亲吻的时候方鸶想到现在大概是个机会,可以聊聊的机会,但他俩都没有时间。她还没想好要聊什么,甚至还没来得及到床上去,她就被进入了。进入后他才意识到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没有带上任何护具,也是第一次在除了床上的地方做爱,想到这儿他兴奋起来。这时酒劲涌上来,他一下没法站稳。她提议要不他躺下来,就在地上。地上不会特别干净,但他还是照做了。她在脑子里简略算了下日子,她的经期刚走,今天不是危险期,她不禁有点遗憾。窗帘只拉上了半扇,太阳渐渐落下去,霞光打在他们的脸上,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索性把眼睛闭上了,脑中闪过几张伴郎的脸,最终停在宋亦修脸上。他没什么钱,但长得还不错。她仿佛看到了一种新的可能性让飞机下坠得更快,或是离开这架飞机。但现在她无暇再想别的东西,只是麻木地前后上下。只要不睁开眼睛,她就能感到快乐。
她听见他对她大喊“我要来了”,不觉得收紧了下半身,然后看郭凯旋在自己身子上面高潮。她意识到游戏结束了,用手撑住了他的胸膛,防止他整个人趴在她的身上,他则如愿地从侧面滚下去,爬上了床。她能感受到一股液体从身体里流出来,但她仍躺到了床上他的身边。穿了半天礼服黏着汗和体液沾在身上,没有人想动,不想脱下来或是简单冲洗一下,她决心就这样躺着。郭凯旋忽然提到那条破损的裙子,他答应回上海给她买一条新的,总不会缺新裙子的,郭凯旋这么说。可是新裙子总会有破损的一天,就像宿醉坠机后的人总会醒来,婚姻中的人怎么醒过来呢,她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这些消极的事,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和郭凯旋的喘息声。忽然她觉得没什么要说的了,短暂浮到了水面以上后发现新鲜空气不过如此。她知道十几分钟内贝拉就会打来电话或敲她的房门,问她要这件已经不堪了的礼服。到那时生活将重新将她淹没。
但她不在乎,她不想这么快就把一点点光亮熄灭,起码现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