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红军王玉田的追光人生

梁远启 郑贤杰 胡本昌

1929年5月6日夜，位于鄂豫皖三省交界的商城县南部地区（今属安徽省金寨县），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装起义，这就是著名的立夏节起义（又称商南起义）。该起义是一次多点联动的农民暴动与民团士兵暴动相结合的起义，在诸多暴动点中，丁家埠民团暴动是整个起义的关键。本文主人公王玉田，当时就在丁家埠的民团当兵，是党在民团中发展的秘密党员，也是本次暴动的骨干成员。2023年3月，笔者采访了王玉田的儿媳吴翠华老人，并在吴翠华保管的王玉田回忆稿件（系王玉田1977年口述，同村民组教师彭显齐记录整理）中获取到一批宝贵史料，明晰了立夏节起义中一些尚未厘清的细节，也了解了老红军王玉田的人生之路。

结识周维炯 加入共产党

王玉田，1904年11月出生于金寨县汤家汇镇瓦屋基村，本姓周，幼年时生父逃荒病亡，后随母亲改嫁给南溪镇丁家埠王佑成，改名为王玉田。其名为“玉田”，实际上家中无田无地，靠继父做轿夫、母亲当奶妈以维持生活。王玉田幼年时曾读了8个月私塾，后因贫困辍学。为了生计，他曾在河南固始县三河尖当帮工，到地主周甫宜家做佣人，因不堪欺压，只得辞工回家。

1920年，丁家埠成立商团，为了谋生，王玉田到商团当兵。1921年，他被抽调至商城县建国豫军服役。这支队伍名为军队，实是土匪，白天当兵，晚上打家劫舍。不肯与之为伍的王玉田愤然脱下军装，回乡以卖柴、当脚夫勉强度日。1925年，生活实在无着的王玉田，再次到丁家埠商团当兵，并在1929年1月担任了丁家埠杨晋阶民团中队第二班副班长。

在杨晋阶民团，王玉田结识了教练兼第四班班长、中共秘密党员周维炯。周维炯出生于1908年，1926年毕业于笔架山农校，曾受党组织派遣，前往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和武汉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军事技能和革命知识。此时周维炯受组织安排在民团开展士兵运动，当时党内职务是中共商城南邑区委委员、少共区委书记。王玉田印象中的周维炯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脸上有些雀斑，常穿短褂便衣，说话时喜欢捋头发。他为人慷慨仗义，聪明机灵，不喝酒、不赌博、不欺负弱小，在士兵中威望很高。没事时，周维炯常找王玉田聊天，一来二去，二人很快成为好友。在周维炯的提议下，他俩与民团里另一名穷苦士兵严运生，仿效“桃园三结义”，于1929年2月结拜为兄弟。三人中，王玉田年龄最大，周维炯第二，严运生第三。由于周维炯见多识广、老练稳重、精明强干，王玉田、严运生两人都对他言听计从。

结拜后不久，周维炯在一处野外旷地向两人表明身份：自己就是反动派和地主老财们一心要抓捕的共产党员。王玉田和严运生十分惊讶，周维炯乘机向他们宣传革命道理。在周维炯的启发下，两人思想进步很快。1929年3月1日，周维炯在丁家埠蜡台石山顶召集民团士兵汪术朝、田继美、姚弟圃、小罗（名字不详）、王玉田、严运生、徐开模开会。参加会议的还有周边的农民党员曾昭烈（曾泽民）、曾昭银、曾昭乐、江家礼，一共12人。在周维炯的介绍下，王玉田、严运生、徐开模3人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12人，就是参加丁家埠民团暴动的12名共产党员，其中8人是民团士兵，4人是农民。此前，各类史料上只提到参与丁家埠民团暴动的有12名党员，但具体人员始终不清楚，此番终于明了

暴动立夏夜 夺枪丁家埠

由于商南党组织为武装起义积蓄革命力量而活动频繁，国民党反动当局也嗅出即将发生革命的气息，于是加紧“清乡”，大肆搜捕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形势十分危急。

鉴于此，1929年5月2日，中共商（城）罗（田）麻（城）特别区委在吴家店镇平头山穿石庙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将原本定在中秋节举行的武装起義提前到立夏节进行。4日，特别区委又在关庙乡墨园村高氏祠召开商南各支部紧急会议，成立起义指挥部，具体安排起义事项。中共商罗麻特别区委委员周维炯以母亲生病、需回家探亲为由，从民团请假，得以参加这两次紧急会议，并担任起义领导人之一，主要负责丁家埠民团暴动点的指挥。高氏祠会议后，周维炯于4日晚连夜赶回丁家埠，召集其他7名士兵党员和4名农民党员在后山召开秘密会议，传达两次紧急会议精神和起义安排，就细节进行周密布置和分工，决定以8名士兵党员为骨干发动起义，曾昭烈等4名农民党员在外围接应。

5月6日即立夏节，正好轮到周维炯值班，他向民团中队长吴承阁、副中队长张瑞生两人建议，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床铺整理整齐，枪支统一挂好，让弟兄们好好过个节。得到两人同意后，周维炯便布置大家动手收拾，把枪支一排排整齐地挂在墙上。大家都夸赞周教练想得周到，殊不知这些都是为了暴动时取枪方便而特意安排的。

当天，团总杨晋阶派人送来饷钱，但他自己没有在丁家埠民团过节，而是到牛食畈老盐店喝酒打牌去了，附近的地主老财和商户送来了两挑鸡、鱼、肉、蛋和一桶酒，以示慰劳。天色已晚，民团驻地摆了5张桌子，酒菜上桌，周维炯便吹哨集合队伍，准备吃晚饭。但士兵田继美却在厕所里迟迟不出来，故意违反纪律，还顶撞周维炯，被周维炯训斥后，罚站三炷香的岗哨。这也是精心安排的一环，防止杨晋阶半道返回。周维炯交代田继美，如杨晋阶返回，便以不听命令为由将其击毙。

晚饭入座时，几名共产党员分坐在5张桌子。周维炯、王玉田与中队长吴承阁、副中队长张瑞生等坐在一桌。大家坐好后，周维炯首先举杯，提议大家都向中队长和副中队长敬酒，感谢两位长官的照顾，祝他们高升。士兵们随声附和。大家你一杯我一杯，很快把吴承阁灌醉了。周维炯便吩咐两个团丁，把吴扶到屋里休息。张瑞生非常狡猾，面对众人的敬酒，提议进行猜拳，谁输谁喝。王玉田怕周维炯拳技不行，便卷起袖子凑上去说：“张队副，我来陪你猜两拳。”“谁来我都不怕！”张瑞生自恃拳技过人，狂傲自夸。果然，王玉田连输了七八回，幸亏周维炯给他倒的都是白开水。见治不住张瑞生，党员们都很着急。这时，周维炯向王玉田使个眼色，假装用手摸下颌，作出三和五的手势，王玉田心领神会，抓住张瑞生喜欢出三和五的习惯，一举反击，张瑞生连输几杯，他喝的都是实实在在的真酒。接着，其他士兵又是一番猜拳敬酒，张瑞生终于喝得东倒西歪了。周维炯见状，便吩咐团丁把张瑞生也扶到屋里躺下。此时，三炷香已过，菜碗见底，酒桶已空，士兵们除了共产党员，很多都晕乎乎地不知东西南北了。

周维炯见时机已到，立即吩咐党员们动手！严运生和一名党员当即去取中队长吴承阁的手枪，周维炯和王玉田则去夺张瑞生的手枪。张瑞生确实狡猾，虽然酒醉但还保持警惕性，在屋里睡觉还不忘记拴住房门。周维炯和王玉田从房门进不去，正在着急，发现窗户没关，周维炯便从窗户爬进去，从里面打开房门把王玉田放进去。张瑞生已经酒醉酣睡，墙上挂着手枪盒子，王玉田一摸，盒子竟然是空的。原来张瑞生把枪放在枕头底下，还在枪上系上绳子，绳子另一头打了个圈套在脖子上。周维炯沉着冷静，轻轻掀开被子，正准备剪断绳子取枪，哪知张瑞生突然翻动身体嘴里发出喃喃声，吓得他俩以为刚才的动作惊醒了张瑞生，便赶紧蹲下，屏住呼吸。王玉田心里怦怦乱跳，以为张瑞生醒了，可能要动用武力了。幸好张瑞生翻个身又睡着了，周维炯再次掀开被子，剪断绳子后，向王玉田使个眼色，两人合力用绳子把张瑞生捆绑在床上。捆好后，周维炯一边握住枕头一角，用力一拉，一边举枪大喝：“张瑞生，快起来！”张瑞生一下被惊醒，想起来却动弹不得，伸手摸枪，哪里还摸得到？此时，枪已在周维炯手中顶住他的胸膛。周维炯喝声说：“老实点，不然打死你！”张瑞生又惊又怕，脸色苍白。这时，严运生也把吴承阁押解到周维炯身边。就这样，民团正、副中队长均被控制住了。据王玉田后来回忆，其实吴承阁也是共产党员，由于他家是地主，周维炯担心他不可靠、出卖革命同志，因此自始至终不敢和他联络，所以整个起义计划吴承阁并不知情。

控制住张瑞生后，周维炯把他带到院子中央。严运生大喊“黑杀党来了！黑杀党来了！……”酒醉的团丁们都被惊醒了，顿时手忙脚乱。周维炯集合好队伍，向团丁们大声喊话：“弟兄们，我们不是黑杀党，是共产党，共产党是为穷苦老百姓打天下的……”团丁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周维炯接着说：“我们都是穷哥们出身，大家回去也没有饭吃，你们还是参加我们红军，一起闹革命吧。我们穷人不打穷人，打富救贫！”结果，大部分人愿意参加红军，只有极少数人提出回家。就这样，没费一枪一弹，丁家埠民团暴动取得胜利。第二天，又收缴了周围一些豪绅地主的零散枪支。

征战豫皖边 负伤转后方

1929年5月9日，丁家埠民团起义士兵和商南各地的起义队伍，汇聚到斑竹园镇朱氏祠前河滩上，召开群众大会，正式宣布成立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周维炯任师长。这是鄂豫皖边区成立的第二支红军队伍。红三十二师创立之初，人员仅200余人，下辖第九十七团、九十八团、特务营、炸弹队。王玉田任第九十七团第三中队中队长，姚弟圃任特务营营长。据王玉田回忆，红三十二师成立时，仅有长枪36支、手枪6支、撇子枪3把、炸弹8枚，其他都是大刀等冷兵器。在当天群众大会上，宣传党的政策，宣布土豪劣绅罗维楚及其走狗周若华的罪状。王玉田奉命亲手枪毙了罗维楚，炸弹队队长廖肇炎用大刀处决了周若华。

5月20日，红三十二师攻打皖西重镇金家寨。途中，王玉田在马家冲缴获土匪李老末部下藏匿的2把盒子枪，上交到师部。攻克金家寨后，王玉田被调到师部当庶务副官。11月14日，王玉田再任第九十七团第三中队中队长。12月25日，红三十二师攻打商城县城。王玉田与周发商、漆先恒、陈梓干等8人被选中，组成先遣队。天蒙蒙亮时，他们乔装成卖柴草的农民、卖油条的商贩等准备混进城内。没想到在城门口检查时，周发商提前打响了枪，暴露了身份。千钧一发之际，王玉田和战友们迅速掏枪，解决掉岗哨，控制住城门，接应埋伏在外面的红军攻入城内，为夺取商城立下首功。

1930年1月，王玉田奉师部命令，率队伍携带24支枪，经燕子河、闻家店一带去支援刚刚成立的红三十三师，在道士冲与国民党霍山县县长带领的反动武装遭遇。虽然敌我双方力量悬殊，但红军气势旺盛，战士们以一当十，击溃了敌人，解了红三十三师之围。

1930年3月，红三十二师以斑竹园小河学兵团为基础成立第六大队，王玉田调任大队长，率部向东南游击。4月，中共鄂豫皖边特委成立，鄂豫皖红军统一改编为红一军。5月中旬，红三十二师在南溪改编为红一军第二师，王玉田任红二师第六团团长。他们在军长许继慎及二师师长漆德玮、三师师长周维炯等率领下，于5月28日打下流波；6月2日，击败麻埠顽敌杨松山部，后进占独山两河口；6月中旬，王玉田率部参加攻打霍山县城之战；7月中旬，又参加攻打英山县城之战，歼灭守敌韩杰旅1000多人，缴获大批新式武器。

红一军第二师、第三师打下英山不久，敌戴民权暂编第二十五师从固始县向苏区进攻，根据地后方告急。王玉田奉命率第六团奔赴后方，阻击敌人。8月底，第六团在金寨县境内狗迹岭正面阻击敌人，与戴民权暂编第二十五师作战。战斗异常激烈，王玉田身中8弹，其中下颌中3弹，右脸中3弹，左肩中2弹，右手掌、手指被打烂。4个战士用2支长枪将他抬下火线，后被3名担架队员连夜抬到南溪江家山红军医院救治。经过治疗，王玉田于1931年1月出院，但因身体残废，不宜再回主力部队。3月，王玉田担任商城县苏维埃政府伤亡抚恤委员会主席。5月，敌匪突袭苏区，我方伤亡甚众，抚恤任务十分繁重，王玉田积劳成疾，旧伤复发，不得不再次住院治疗。8月，赤南县第六区赤卫团在丁家埠成立，王玉田任团长，和队员们转战于荞麦河、汪家大湾一带。不久，因旧伤再次复发，无奈之下，经上级批准，王玉田离开部队，回丁家埠筹办苏维埃政府招待处，负责收容伤病红军以及传递情报、开展革命宣传等工作。

1932年9月，鄂豫皖根据地第四次反“围剿”失利，红四方面军主力转移后，王玉田同县、区、乡苏维埃政府人员一起在小河、红石岩一带开展游击战，一直坚持到1935年。此后，根据地形势日趋严峻，游击队员逐渐减少，最后仅剩下王玉田一人。為了暂避敌人，1935年，王玉田先是化装逃到固始县三河尖，后又流落到涡阳、蒙城一带，靠乞讨、做小买卖等维持生计。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1939年，王玉田回到家乡丁家埠，在小街上开餐馆度日。

再度干革命 誓死守秘密

1947年9月，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解放立煌县，改名金寨县。王玉田见到了时任刘邓大军二纵后勤部政委的陈伯禄。陈伯禄是金寨县汤家汇镇银山畈人，在鄂豫皖红军时期和王玉田是战友，他便将王玉田推荐给金寨县民主政府县长白涛。白涛任命王玉田担任丁埠乡乡长。在乡长任上，王玉田收缴地方反动武装枪支22支，并组织成立了乡武装联保中队。

1947年底，接上级命令，乡武装中队编入区大队，丁埠乡政府撤销，王玉田调任区审判员。在清理枪支时，郭区长令王玉田将2支损坏的破马拐子枪藏在古墓里，时任乡政府秘书林培之也参与了此事。王玉田在处理好解散乡政府事务后，与乡财经干事曾昭祥携带公文及账目，寻找区政府人员。当时，国民党军疯狂围攻我大别山根据地，敌我双方呈“拉锯”状态，党和政权组织居无定所，经常转移。经过努力，好不容易在黄泥庄找到郭区长。王玉田向区长交接了手续材料，郭让他们两人找个地方休息。哪知道当晚郭区长等便紧急转移，由于事发突然，来不及通知王玉田，王玉田只得回到家中。

1948年2月，刘邓大军主力转出大别山后，国民党军及其地方反动武装疯狂反攻倒算，金寨县人民政权遭到严重破坏。此时，王玉田已不能公开露面。不久林培之叛变，告发王玉田私藏枪支。特务头子毛天植派人抓到了正在四处躲藏的王玉田，把他吊在一棵桑树上，严刑拷打逼迫其说出枪支下落，王玉田差点被打死，但始终没有招供。后来，叛徒林培之带着特务去搜查古墓，取到枪支。王玉田遂被送到国民党立煌县政府监狱关押起来。半年后，家人倾家荡产拼凑了60块银元和10多条香烟，托人将王玉田保释回家。王玉田回家后，在丁家埠附近的李家集盖了一个草棚，与妻子以卖茶水度日。

晚年明身份 含笑瞑九泉

新中国成立后，王玉田担任金寨县李集乡农民协会第一分会主任。1953年，担任审判员，协助党和政府开展土地改革、镇压反革命等工作，曾处决4名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1954年起，他一直在李家集办的供销社代销点工作，直至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后，王玉田已70多岁，双目失明、身体残疾，儿子王景安患有佝偻病、肺病，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王玉田还有5名未成年的孙子孙女，全家9口人的生活，全靠儿媳吴翠华一人操持，相当艰难。地方党委政府得知情况后为其排忧解困，经六安地区民政局批准，自1980年元月起，以红军流落人员身份，王玉田每月领收15元生活定补。后来，由开国将军董洪国以及老红军雷伟和（时任六安地区副专员）等人证明，经县民政局和地方政府的努力，调查访问了10多位王玉田曾经的战友和知情人，形成专题材料，报请安徽省民政厅、六安地区行署，于1983年11月批准其为退伍红军老战士，享受公费医疗，并将口粮转为商品粮供应，每月补助本人35元、家属15元，合计50元。遗憾的是，在接到被评为退伍老红军身份通知的第二天，即1983年11月20日，王玉田便不幸病逝，享年79岁。但是，在人生弥留之际，曾经的身份得到了黨和政府的认可，英雄的事迹被人们所知悉，当初奋斗的理想也已经实现，相信老人也会含笑九泉了。

（责任编辑：章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