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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帕慕克小说《雪》中多重空间的构建

2024-01-09李云鹏

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 2023年9期
关键词:帕慕克文化冲突雪景

吕 晨 李云鹏

(1河南工程学院国际教育学院, 郑州 451191;2国防科技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南京 210039)

一、引言

费利特·奥尔罕·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是土耳其当代最著名的小说家,2006年诺贝尔文学将获得者。《雪》出版于2002年,是他的第7部小说,这部被他自称是“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政治小说”的作品,以其思想深度而著称,自出版以来就备受学界关注。 2004年《雪》被选入《纽约时报书评》“年度好书”;2006年《雪》荣获法国“梅迪西斯”外国作品奖。目前,国内对于《雪》的研究为数不多,这些研究主要关注于小说中的身份建构、东西方文化冲突、教俗文化冲突、土耳其妇女等问题。本文试图运用列斐伏尔的空间批评理论,对《雪》进行空间解读,从景观空间、社会空间、个体空间三个层面解读帕慕克笔下的自然景观、社会空间、个体心理活动所承载的政治、文化意义,探究作者如何运用空间描写来表达多元文化冲突的主题。

二、诗学的隐喻——空间批评理论下的Ka(卡)、Kar(雪) 、Kars(卡尔斯)

空间批评是20世纪80年代在文化地理学和文化研究等基础上逐渐形成的一门新兴的跨学科的批评方法。空间批评方法受到了20世纪后现代主义流派中的空间概念变化的影响。亨利·列斐伏尔、弗雷德里克·詹姆逊、米歇尔·福柯等人的后现代理论为空间批评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近年来,“空间”研究受到人文社会科学越来越多的关注,也成为文艺理论和文学批评中的一个核心概念。空间批评理论空间批评理论对空间概念新的阐释,为发掘文学和文化文本空间的社会性和政治性提供了新的角度和研究方法,能够有效介入关于权力、种族、身份、历史、话语等众多研究论题。在空间理论的启发和影响下,文学与文化中的空间被视为一个连贯性、指涉性的象征景观和隐喻系统,使人们更重视空间的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属性。

小说《雪》讲述的故事发生在1992年的土耳其边远小城卡尔斯,主人公卡以记者的身份来到卡尔斯,以调查自杀风波和政治选举为名义来到这里。在调查的过程中,卡被卷入了一场文化冲突,冲突双方就戴头巾女孩的自杀问题展开激烈交锋,最后,卡尔斯发生军事政变,土耳其政府整顿了这里,卡被伊斯兰极端分子枪杀。小说中,大部分情节都是以卡尔斯这座城市为创造背景而展开,包括卡尔斯的街道、建筑、城市景观和自然景观。这些对于空间环境的描写,包括以“雪景”为主线的自然景观,以商店、剧院、报社等为主要情节发生场景的社会空间,以及个人生活空间,占据了小说的诸多章节。空间描写是这部小说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帕慕克写作特色之一。

法国马克思主义学者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一种社会产物”。文学中的景观被看作是一种隐喻,小说中的地点、景观都渗透着社会的烙印。根据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理论,《雪》中关于空间的描写可以被分为三种空间形式:景观空间、社会空间和个体空间,这三种不同层次的空间形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指涉系统,不同的空间形式相互联结,自然景观、社会场景、个体心理活动不再是独立的存在,而是与故事情节发展、人物经历之间环环相扣,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构成了一个社会价值观念和意识形态的象征系统。《雪》的构思巧妙之处在于,小说的三个核心要素,包括作为自然景观贯穿全书的“雪”(可理解为自然空间)、故事发生地边境小城“卡尔斯”(可理解为社会空间),以及主人公“卡”(可理解为个体空间),它们在土耳其语中分别对应拼读非常接近的“kar”、“Kars” 与“ Ka”三个单词,这三者其实是三位一体的,其中蕴含了小说作者帕慕克基于空间理论的耐人寻味的复杂诗学隐喻,它体现了不同空间的艺术交织,如图1所示。

图1

三、沉寂的雪景——《雪》的景观空间

文学景观往往能揭示作者深刻的思想内涵。以列斐伏尔等为代表的当代空间批评将文学中的景观看作是一种空间隐喻,小说中的地点、景观并不是静止的存在,而是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信息,研究小说中景观空间的隐喻性是揭示主题的一种重要手段。

《雪》这部小说中有许多对雪景的描写,从头至尾贯穿整部小说,是这部小说中最意味深长的一个意象。莫言认为这部小说对雪景的描写蕴含着丰富的寓意,“写过雪的作家成千上万,但能把雪写得如此丰富,帕慕克是第一人。”在故事发展中,雪无处不在,人物在雪中活动,爱情和阴谋在雪中孕育,思想在雪中运行。雪洋洋洒洒地落在了卡尔斯这座小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建筑、每一个人身上。雪使这个小城与世隔绝,营造了扑朔迷离、变幻莫测的氛围。自然界中的小小雪花被作者赋予了多重的涵义,“一片小小的雪花其实图解了每一个人一生的精神历程”。卡尔斯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苏纳伊还是神蓝,卡和伊佩珂,还有戴头巾的女孩,都恰似这漫天的飞雪,在政治文化冲突的大背景下,都显得短暂、绚烂而忧伤,充满了不确定性和无所适从。

为了揭示土耳其社会由于多元文化冲突无法解决而出现的社会瘫痪、人民麻木、生活苦闷等问题,在描写卡尔斯这座城市时,帕慕克将雪景与卡尔斯城的建筑景观进行了巧妙结合,包括卡尔斯的房屋、街道、教堂等城市建筑景观。大雪中的卡尔斯,房屋冰冷、胡同阴沉、街道空荡、教堂荒废,到处都被白茫茫的大雪所覆盖,这些景观展现出一种荒凉压抑的空间文化特征,构成了空间隐喻,成为一种文化象征。例如,在主人公卡前往卡尔斯最贫穷的棚屋区调查戴头巾女孩自杀问题时,有一段关于教堂等景观笼罩在大雪之中的场景描写:

卡看着窗户中伸着烟囱、破败不堪的俄式楼房,看着雪花飘进矗立在木材仓库和变电站之间的那座有上千年历史,而今却已空空如也的亚美尼亚教堂,看着结了冰的卡尔斯河上那座有五百年历史的石桥上冲着每个过往行人狂吠不止的狗,看着在雪中像是被遗弃了的、空荡荡的堡内街区里从棚屋中冒出的细细的烟。卡是如此地伤感,泪水盈满了眼眶。⑤

在上述引文中,教堂是这个景观的中心,教堂连同棚屋、楼房、街区、石桥、卡尔斯河都被大雪和冰霜笼罩覆盖。这种荒凉的景象,让人不难想到,乔伊斯笔下爱尔兰的大雪、艾略特笔下万物萧瑟的荒原。这些典型的场景彼此形成呼应,作为空间隐喻,象征了文化的荒芜、城市的荒凉。在这场雪景中,自然景观的物质外貌不应是关注的焦点,废弃的教堂、空档的街区、结冰的卡尔斯河形成的一个整体的空间象征系统才是应该关注的内容,它象征了土耳其社会停滞不前的状态和城市居民精神上的苦闷迷茫。

帕慕克通过将雪景与卡尔斯城市景观相结合的描写,塑造出小城卡尔斯被边缘化、毫无生气的形象,同时,雪景作为贯穿全书的景观也一直伴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而不断变化、其内涵被不断丰富,与社会空间、个体空间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象征指涉系统,成为作者揭示主题的重要“技巧”。

四、喧哗的众声——《雪》的社会空间

社会空间是这部小说中多重空间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不同人物在社会中的交流活动形成了这部作品的社会空间。社会空间不仅包括物质空间,也是故事情节发展的主要场所,背后蕴含着丰富的社会、历史、文化意义。

《雪》的社会空间主要构建在边境小城卡尔斯的社交场中,包括剧院、旅馆、牢房等场所。小说共有44个章节,至少有16个章节都是以这些场所命名的,包括“前往卡尔斯”“在民族剧院”“舞台上的革命”“和苏纳伊一起在司令部”“卡和‘神蓝’在牢房”“卡和伊佩珂在旅馆”等。这些场景表现出空间的社会性和政治性,因为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包括卡、苏纳伊、“神蓝”、卡迪菲等,在这些场所所发生的对话、行为甚至肢体冲突可以反映出不同人物所代表的社会、政治、文化观念的巨大差异,也形象生动地反映出土耳其社会是一个多元文化彼此冲突交织的动荡的文化空间。

小说中最核心的事件是演出的两部戏剧,即《祖国还是头巾》和《卡尔斯的悲剧》。两部剧都发生在民族剧院,以民族剧院为代表的社会空间充满了众声的喧哗,与沉寂的雪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两部戏剧围绕一个问题展开,即土耳其妇女身份问题。帕慕克通过戴头巾的女孩自杀事件作为小说的开端,这个事件引发了各类社会冲突事件,包括教育学院院长在新人生糕饼店被害、苏纳伊在民族剧院发动政变、各类文化冲突事件及争辩皆由此引发。

第一部戏剧《祖国还是头巾》本质上是一场军事政变。这部戏剧实际上戏仿了奥斯曼诗人纳米克·凯末尔的爱国剧《祖国还是斯里斯特》,该剧首演于1873年,讲述的是一个女子为了报效祖国,女扮男装参加保卫斯利斯特战斗的故事。在《祖国还是头巾》中,女主人公不再穿上盔甲保卫祖国,而是脱下黑袍追求个人自由。这部剧中扮演土耳其之父凯末尔的苏纳伊,在舞台上演出时,公然指挥端着步枪的士兵向观众席射击,并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在卡尔斯发动军事政变。第二部戏剧名为《卡尔斯的悲剧》,该戏剧的命名模仿自《西班牙悲剧》。在这部戏演出时,支持凯末尔路线的苏纳伊被伊斯兰主义者、“头巾女孩”的领袖卡迪菲误杀,死在了舞台上。

苏纳伊·扎伊姆一手导演的,在民族剧院上演的两场戏剧,把小说推向了两次高潮。这两场真假难辨的戏剧体现了《雪》的结构之妙,作者运用了“嵌套叙事”的创作技巧,在描述一个事件的过程中引入另一事件,使这部小说呈现出像“套娃”一样层层叠叠的状态。这样的叙事结构为读者的阅读制造出多层次的心理空间,使读者不仅能够以小说中人物的视角思考问题,也能超出人物视角,对人物行为、整个事件进行客观审视。

五、忧伤的自我——《雪》的个体空间

《雪》的个体空间主要指个人心理活动和生活空间,这也是作者揭示多元文化冲突对土耳其人民和社会带来深刻影响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雪》中,随着卡对自杀风波调查的深入,尤其是卷入文化冲突和政变后,他的内心在不断发生变化,这一点通过当他在卡尔帕拉斯旅馆房间独处时的心理活动可以充分体现。当卡初到卡尔斯入住旅馆时,“关上房门后卡觉得轻松了”;当见到恋人伊佩珂后,“他内心感到更加激动、更加幸福”,旅馆成了两人约会的地方;民族剧院发生政变后,他开始为两人的爱情而痛苦,开始思考如何在政治动乱中保护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在旅馆的房间,“卡感到了孤独,这个偏僻的走廊和房间仿佛不在旅馆,而是在空旷的卡尔斯城一个偏僻的街区里”。在爱情与现实发生矛盾时,个人永远无法超越社会而独立存在,在文化冲突的历史洪流中,卡也难逃世俗与伊斯兰、东方与西方的斗争。他亲眼目睹了教育学院院长被枪杀、民众被军事政变者迫害关押、被宗教学校的学生质问等一系列性命攸关的冲突事件,最后不得不离开卡尔斯,离开他的爱人伊佩珂,一年后卡在法兰克福被枪杀。作为一个悲情人物,卡终其一生都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作为引导故事发展的两个核心人物,凯末尔主义者苏纳伊和伊斯兰主义者神蓝始终处于冲突对立的状态,两个人物的个体空间十分值得关注。苏纳伊是一名颇有才华的戏剧演员,他崇拜西方现代文明,扮演过许多革命者的角色,天生具有领袖气质。在舞台上,他魅力十足,“每个人都发现他是如此俊美、光彩照人”。他借助强大的号召力,把戏剧舞台变成了政变发生的现场,在政变期间,不仅枪杀了许多宗教学校的学生和库尔德工人党成员,还杀害了神蓝,激化了世俗派与伊斯兰主义者之间的矛盾。神蓝是一个伊斯兰狂热分子,他有一对深蓝色的眼睛,皮肤白皙,像狐狸一样善于隐藏自己。他憎恶和鄙视凯末尔主义者,利用头巾女孩的自杀事件,动摇世俗政府的政权,并鼓动宗教学校的学生进行恐怖袭击活动。帕慕克的高明之处在于,在叙事中刻意避免描写苏纳伊和神蓝的正面冲突,而是通过卡的视角,向读者呈现出两人完全独立又截然不同的生活空间,代表了世俗主义和伊斯兰主义之间的对立和抗衡,最后把评判权交给读者,让读者对比两者之间的巨大分歧和差异。

小说中还有多处对女性人物的生活空间的描写。因为土耳其妇女生存状态一直是帕慕克关注的问题,他的很多小说都反映了土耳其女性的教育、工作、贞节观、家庭关系、社会关系等问题。帕慕克对自杀女子的生存环境进行了细致的描写,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大都住在最贫穷的街区,房屋由石块、煤砖和带褶的薄板搭成,“在这些巴掌大的屋子里,有的地上什么都没铺,有的铺着机织地毯,冷得像冰窟窿,屋顶破旧。他们坐在歪歪斜斜的椅子上,坐在似乎一家比一家多的孩子们中间。”⑩通过文中的描述,不难看出多数自杀女子处境之艰难,虽然这些年轻的生命已经逝去,不会再开口说话,但是作者还原了她们的生活空间,她们所生活的房间冰冷、破旧、狭小,充满了隐喻性,暗示了内心世界的孤独痛苦和精神的分崩离析。

《雪》中出现了形形色色、性格迥异的人物,有伊斯兰教徒,有无神论者,有阴险的政客,有天真的学生。帕慕克没有流于表面,对这些人物作一种“浮世绘”般的描写,而是通过深入到个人生活空间的深层本质中,对人性作了深入的挖掘,使人物变得立体、丰满。透过这些充满隐喻性的个体空间,看到了在东西文化激烈冲突下,顽强挣扎生存的一个个忧伤的个体,这些人物呼应了帕慕克作品中一贯的“呼愁”主题,也呼应了贯穿全书的雪景,每一个人都是一片小小的雪花,短暂、美丽而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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