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祛魅一个赋魅了的产消合一世界
——乔治·瑞泽尔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之检视

2024-01-07杨慧民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年3期
关键词:资本家麦当劳合一

杨慧民,王 灏

(大连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4)

随着当代资本主义数字化转型的持续深入,产消合一逻辑与资本逻辑相互交融的趋势愈发明显,产消合一资本主义应运而生。美国马里兰大学社会学系的乔治·瑞泽尔(George Ritzer)与南斯·于尔根松(Nathan Jurgenson)对这一资本主义新动向展开深入剖析,进一步推动了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论题化呈现,“我们能看到的、在互联网中出现的数字产消合一将成为一种新的资本主义形态。”[1]在这种新的资本主义形态下,资本家正在加快深化产消合一逻辑的私有程度,企图借用“免费使用”和“共同创造”等模糊术语对资本主义本质进行伪装,继而重塑资本主义的统治秩序。本文尝试对瑞泽尔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主要内容作出必要检视,以期揭示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本质。

一 瑞泽尔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出场逻辑

瑞泽尔的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是其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及发展趋势的敏锐感知和理论回应,有着深刻的现实逻辑和理论逻辑。

(一)现实逻辑

生产与消费在社会现实中的同一、分离与回归的过程彰显了产消合一内在的辩证否定趋势。在远古时期,小农经济占主导地位,它以生产资料个体所有制为基础,以家庭为主要生产单位,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天然地融为一体,直接表现为“人类在消费(果浆和猎物)的同时生产(收集果浆和狩猎猎物)。”[2]这种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要求个体主要依靠自己的生产劳动满足自身的消费需求,其本质是一种简单的产消合一。在工业革命时期,“大量的人突然被强制地同自己的生存资料相分离,被当做不受法律保护的无产者抛向劳动市场”[3]823,个体的生产劳动和消费活动开始面向不同对象。这是由资本原始积累所推动的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的首次分离,此后,资本主义生产不断深化着这一分离状态。第三次科技革命以来,智能机器的发展将个体的生产和消费再次纳入同一时序。但在瑞泽尔看来,这并非是产消合一的简单回归,其背后暗含着深刻的资本逻辑。“消费者自己动手”“用户生成内容”等理念推动着人们主动寻求优化生产和生活方式,却也帮助麦当劳、Amazon等新型商业寡头攫取了前所未有的超额利润,一系列控制和剥削问题逐渐显露出来。商业资本家既能借助产消合一逻辑主动侵占、售卖个体的产消劳动剩余,还能通过信息共享、成本转嫁等方式最大限度地缩减商品的生产、出售和购买时间。这促使瑞泽尔从产消合一的视角对资本主义数字化转型进行更深入地思考。

(二)理论逻辑

学术界对产消合一相关理论的研究呈现由浅入深的趋势。20世纪后期,阿尔文·托夫勒(Alvin Toffler)等学者预言,产消合一将会引发资本主义经济模式的重大变革,催生“一半为交易而生产,一半为自用而生产”的新生产方式,推动生产者和消费者向产消者转变[4]。在瑞泽尔看来,托夫勒等人的预想十分具有前瞻性,但却始终停留在描绘理想社会的层面。近年来,随着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等人将产消合一引入社会批判的理论框架,激发了瑞泽尔对产消合一逻辑与资本逻辑的关注。福克斯在史麦兹“受众商品”理论的基础上指出,受众商品范畴在社交媒体领域变成了互联网产消者商品范畴[5]。数字平台不但对互联网用户的消费行为进行全方位监控,还会把互联网用户在消费过程中产生的数据作为数据商品出售给广告商。瑞泽尔沿袭了这一批判逻辑,但相较于福克斯聚焦“产消者商品”的价值创造和实现过程,他更加关注“麦当劳化”①对个体生产性消费的操纵。瑞泽尔认为,“麦当劳化”不仅会促使个体的生产和消费重新成为一个连续的统一体、驱使个体进行符合资本逻辑的产消劳动,还会推动资本主义社会进入新的发展阶段。根据各个时期生产和消费比重的差异,瑞泽尔把资本主义的发展阶段划分为“三个宏大叙事”[6]:生产资本主义、消费资本主义和产消合一资本主义。在生产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通常采用强硬手段迫使个体进行非自愿劳动;在消费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试图以消费反哺生产的剩余价值,以“虚假需求”促成“过度消费”;在产消合一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对人的奴役呈现出新的特性。这一关于资本主义发展的阶段划分构成了瑞泽尔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逻辑起点。

二 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多维批判

随着产消合一逻辑进入当代资本主义的中心地带,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展开了全面揭批。

(一)以情感诱导、平台规训和数据监视为抓手构建控制模式

在产消合一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总是采取缓和阶级矛盾、弱化支配地位的方式,积极争取被剥削者的同意,进而实现对个体消费活动的控制。

其一,制造情感认同,诱导个体进行生产性消费。鉴于个体自身纯粹的主观情感和感官体验会干扰其对商品的选择,资本家往往通过视觉刺激和话语诱导,将个体独特的性格和生活体验融入商品,借助互联网购物、短视频平台等消费工具,以显眼的销量和频繁的推荐次数激发个体的购买欲望。用瑞泽尔的话说:“资本家认识到他们必须把更多的时间、精力和金钱用于影响(如果不是去控制的话)消费者的这些决定。”[7]79大量的消费数据不仅为资本家免费输送个人习惯、爱好等个性化信息,而且形成了深厚的商品品牌价值。“在产消合一逻辑与商品主导逻辑下,品牌所产生的价值最终都能转化为金钱。”[8]但在瑞泽尔看来,品牌价值不能由资本家强加于产消者,它来源于个体道德剩余的堆积。虽然人们的物质与精神需求同时获得了满足,但是他们很难想象自己的消费活动不仅没有报酬,反而培育着一种约束自身情感认同的精神力量。

其二,赋魅数字平台,规训个体的生产性消费。通过赋予数字平台以“麦当劳化”的特性,它能够有效地将个体消费活动与资本家的剥削意志连结起来。例如,平台资本家经常把“许可条款”置于复杂协议之中,人们可能无法及时阅读或理解这些条款,就直接按下“同意”选项。“这些网站被迫合理化和官僚化,特别是如果它们寻求为大量客户提供服务并在许多不同的地理环境中运营。”[9]不仅如此,由于人们痴迷于数字平台的高效性、可计算性、可预测性和可控性等优势,其生产性消费极易成为资产阶级建构极权主义的“力量”。这是因为,人们过分重视理性化系统本身或由其创造的使用价值,而忽视了理性化背后的不合理因素,随着数字平台把理性化从虚拟空间融入现实环境,参与者将会逐步失去拒绝理性化系统的能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瑞泽尔认为极权的可能性与理性化的必然性正处于交融状态。理性系统的运转似乎已经演变为少数人的控制系统,资本家正是借助这些系统形成了对整个社会的巨大控制。

其三,设计数据算法,实现对个体生产性消费的监视。瑞泽尔认为,人们处于一个允许对个体行为进行全方位监视的建筑物之中。在视频、网络等智能机器的刻录下,资本家可以随意窃取由个体消费行为生成的图像数据与编码数据,他们既可以通过视频监控记录产消者的消费活动,又能借助网络监控收集产消者的行为剩余。“电脑可以产生关于我们能够以不同的方式使用(尤其是卖给我们其它东西)的数据。”[7]123在监视的基础上,“资本主义企业正在使用目前尚未被商品化的劳动力(产消者)提供的各种产品和服务的信息,以便在未来创造一个无限商品化的‘大数据’世界。”[2]然而,资本家对个体生产性消费的这种无所不在的监视,势必会对个体权利构成威胁。个人信息被Palantir、Tableau等大数据分析企业置于精密的计量模型中,其身份和社交属性难逃被符号化的命运,个人隐私权及其劳动产品归属权存在被侵犯的可能。正如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所述,现在所有的隐私都属于资本家,人们几乎没有防御数据的入侵者[10]。

(二)通过隐匿剥削意图、打破剥削时空界限和扩大剥削范围实现剥削最大化

在产消合一资本主义阶段,资本家对个体产消劳动的控制仍然基于资本增殖本性。随着资本家积极推行以产消合一逻辑为基础的商业模式,资本主义的剥削行径呈现出隐晦的变化趋势。

首先,剥削意图隐匿化。借助于产消合一逻辑,“资本—劳动”的剥削本性被美化为一种“互惠”关系,个体很难察觉到自己在消费过程中进行着与生产相关联的劳动。瑞泽尔解释道:“当我们作为消费者的产消者时,意识到他们并没有产生交换价值。”[2]在传统消费场所中,以自助、先进为名的智能机器干扰着个体对资本剥削逻辑的辨别,消费者虽然享受着全新的消费体验,但却以极低的回报(甚至零回报)帮助资本家节约大量的人力资本。在数字消费场所中,资本家通过把剥削关系融入休闲、娱乐范畴,弱化了人们对个人数据的保护意识,客观上推动了平台管理用户数据的合法化。通过参与式的共同创造工具和实践,如今的消费者已经具备生产属性,其劳动产品和潜在利润无意识地被商业资本家所窃取,成为公司无薪酬的准员工。

其次,剥削时空同步化。产消合一不是单纯的现象,而是连续体上存在的一系列过程。瑞泽尔认为,人们的任何活动都处于“产消合一连续体”之中,即:作为生产的产消合一(P-A-P)、作为消费的产消合一(P-A-C)以及平衡的产消合一。这意味着,对产消合一者的剥削与对纯生产者或消费者的剥削并不能简单等同。个体自由地在生产和消费之间切换,必然受到资本逻辑的“协同式”剥削,即资本家对个体生产和消费活动同时进行剥削。一方面,随着商业竞争焦点从“价格竞争”转至“销售竞争”,资本家时常以不合理定价形成对个体消费的剥削。他们宁愿花费高昂的广告费用,也不愿降低商品价格,“因为这些销售努力和竞争机制的花费可以转移到消费者身上,所以,可以保持高价。”[7]279另一方面,资本家将会同步掠夺个体消费活动的剩余劳动,竭力引导人们进行生产性或非生产性劳动。恰如消费者在Amazon购物过程中沉迷于“点击链接”的欣喜,他们不但消费注意力,而且同时进行生产数据的劳动。这一情形十分类似于让·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强调的:“消费的真相在于它并非一种享受功能,而是一种生产功能。”[11]

最后,剥削范围扩大化。现阶段的商业资本家已经不能满足于对固定领域的奴役,他们主张延展产消合一逻辑的应用范围,以此扩大对消费者行为剩余的盘剥。20世纪初期,商业资本家积极推动消费者订餐、结账等流程自助化,通过诱导消费者“自己动手”实现降低可变资本、提高利润率的目标。随着产权和使用权在互联网环境中进一步分离,众多消费者涌入流动性更高的数字平台,他们的产消劳动成为资本家新的剥削目标。不仅如此,智能机器的发展还将持续推动产消合一资本主义走向全球。“资本主义的商号必须不断扩张,否则就会灭亡,而当在一个特定的国家内,寻求高利润的可能性减少的时候,它们就会不得不到其他国家寻求利润。”[12]诸如俄罗斯的Yandex、日本的Mixi和东南亚电商Shopee等,它们利用产消合一逻辑干预全球地区消费者的行为、情感、审美等感性活动,最终实现更大范围的剥削。

(三)推动个体堕入更深层次的“麦当劳化”,使整个社会陷入无序状态

随着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控制模式和剥削路径日益成熟,生产/消费、产消者/产消劳动、理性/非理性的冲突愈加凸显,资本主义内部的结构性矛盾进一步激化。

产消合一逻辑与资本逻辑的交融推动了“麦当劳化”对个体产消劳动的深度规训。从形式上看,Web2.0的交互属性进一步加重了“麦当劳化”,使得个体消费活动在设定的僵化范围内趋于“有序”。这种集高效性、计算性、预测性、控制性和理性的非理性于一身的控制模式,激发了人们在束缚范围内对自由劳动的“想象”。而实际上,资本家正是借助“麦当劳化”为其奴役行径赋魅,促使个体产消劳动“有序”地成为控制和剥削自身的异己力量。虽然人们编辑、发布信息等活动几乎不受限制,但是个体以消费为目标的活动时间正在逐步转化为服务于资本家的劳动时间。瑞泽尔等人指出:“工厂强迫工人接受剥削条件,而社交媒体能够利用用户(和用户生成的内容)获取利润,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公开进行控制和异化活动。”[13]

现如今,产消合一逻辑正逐步渗透至资本主义各个领域,资本家对个体消费活动的“有序”控制和剥削间接地推动当代西方社会进入一种混沌状态。从经济上看,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正在形成一个日益魅惑、剥削和不可持续的经济体系[14]。资本家利用产消合一逻辑创造了大量的虚无地点、虚无产品、虚无人和虚无服务,企图建构一个兼具控制能力和缺乏实质内容的消费殿堂,进而实现对个体消费活动的盘剥。从政治上看,资本家通过控制社交媒体平台,进一步深化对公众政治活动的干预。作为产消者的选民极易被数字平台/电视频道固定投放的政治“广告”所迷惑,以致丧失话语权利,形成狭隘的政治观念。“右翼博客往往由一小群精英控制,并有较短的叙述和讨论帖子,这些帖子与主要的讨论空间更为明确,从而使得公众优先考虑权威的声音。”[13]从意识形态上看,资本家试图借助产消合一逻辑宣扬新自由主义。瑞泽尔等人批判道:在产消合一状态下,新自由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关系最为明显,特别是对于资本家雇佣的生产者与其服务的消费者[6]。个体不仅因“自由”而对劳动变得热情,而且十分享受“共同创造者”的感觉,这使得他们容易陷入对虚假自由和普世价值的憧憬。

三 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超越路径的探索

瑞泽尔在揭露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症结”的基础上设计了相应的“特效处方”,即通过祛除“麦当劳化”的束缚并建设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探索一条以认知和实践为核心的超越路径。

(一)以重塑理性认知为核心祛除“麦当劳化”的束缚

瑞泽尔认为,以“麦当劳化”为基础的现代科层管理制度是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重要前提。唯有打破“麦当劳化”的约束,才能消解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精神根基。

第一,彰显对价值理性的重视。面对商业资本家大肆宣扬“麦当劳化”的现状,人们应该破除对工具理性的盲目崇拜。首先,正视“麦当劳化”的本质,减少参与“麦当劳化”的过程。由于“麦当劳化”遍及众多商业领域,人们应该学会识别“麦当劳化”的消费场所,“回避麦当劳化,要求人们必须完成艰巨的工作,保持足够的警惕。”[15]231其次,防止“麦当劳化”对价值理性的遮蔽。在思考产消合一时,需要避免物化与数字化、物质性与非物质性的二元论,防止陷入认知与实践的“互联网中心主义”。相反地,“利用物质性和数字性以及两者的重要交叉点,可以有效地动员大量的人。”[16]最后,只有认清被控制与剥削的现状,才能真正唤起自身的求生欲。在瑞泽尔的视野中,那些将“麦当劳化”视为铁笼的人最有可能采取这种行动,他们迫切地寻求激进的变革,力求创造一个非“麦当劳化”的世界。

第二,创造非理性化的替代选择。商业资本家之间的恶性竞争为祛除“麦当劳化”的束缚提供了可能性。为了在商业竞争中占据优势地位,资本家总是不遗余力地深化消费工具的“麦当劳化”程度。这种过度“麦当劳化”有助于推动非理性化组织的形成,而新的替代组织将会突破“麦当劳化”的固定规则[15]216。现如今,部分商业资本家为了迎合人们对高质量消费的需求,主动提供以“私人定制”模式为噱头的商品,为个体理性认知的重塑孕育了现实基础。这是因为,该类商品具备不可预测性,且鼓励个体自由地进行产消劳动,因而有助于打破“麦当劳化”对个体产消劳动的规训。但瑞泽尔也强调,这种替代组织不宜快速扩张。因为在部分企业借助“私人定制”模式获得利润之后,其他企业便会模仿并试图以兼并、收购、入股的方式重新建立垄断秩序,这种趋势极易造成一个新理性化的反扑。

第三,积极开展集体反击行动。祛除“麦当劳化”束缚不能简单依靠商业资本家之间的“内耗”,更需积极的集体反击行动,需要更多具备理性认知的个体参与其中。“如果一定数量的人团结在一起,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形成一种反抗麦当劳化的某一方面甚至整个麦当劳化过程的运动。”[15]219近年来,已有部分觉醒的消费者通过“慢食”运动等形式争取自身的合法权益,由阿尔·诺曼(AI Noeman)建立的“抵制超市无序扩张的网络平台”也可谓影响深远。该平台不但为产消者反抗超市扩张提供监视媒体运作、指导数据搜索、扩展融资渠道、集体意愿汇总等功能,而且聚集众多产消者共同协助地方社群开展反击运动。公众可以借助公有化的“麦当劳化”模式打击私有化的“麦当劳化”模式,进而延缓后者的扩张速度。

(二)以非营利性为基础建设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

瑞泽尔深受维基百科等开源应用的影响,呼吁互联网用户共同建设、运营和维护基于非营利性的、与资本主义相对立的共享型数字平台。

首先,挖掘网络用户群体的潜在力量。在产消合一的过程中,个体的社会关系被放置于公开的互联网平台,这一过程将会加速个体社会关系的积聚,进而促使更多互联网用户加入反抗平台资本家的队列。瑞泽尔与于尔根松指出:大多数反对者是网络自由主义的拥护者,这充分证明公众正在酝酿一种由内而外的“逆反”情绪,并通过Twitter和Facebook等社交网络平台予以呈现[1]。公众不仅需要借助互联网平台进行集体抗议活动,还要通过发布在线推送等方式进行舆论宣传,吸纳具有“逆反”情绪的用户共同建设非营利性的数字平台。正如恩格斯所说:“反抗精神日益深入工人的心中,愤怒在加剧,个别的游击式的小冲突正在汇集成大规模的战斗和示威,不久的将来,一个小小的推动力就足以引起山崩地裂。”[17]498

其次,发挥数字信息技术的内在优势。面对更加协作化和社会化的网络环境,瑞泽尔与于尔根松指出:“自由的Web2.0公司能够(至少在短期内)免费提供其产品,因为托管照片、电子邮件、视频、社交网络配置文件的成本非常低,而且在不断下降。”[1]不仅如此,非营利性互联网平台将经营目的面向产消者的需求和利益,与福克斯等人“建设共产主义互联网”的目标较为相像,即从生产关系入手,鼓励参与者争夺数字信息技术的所有权、控制权。此外,数字信息技术具备赋予个体自由劳动的天然属性,能够削弱传统资本主义对个体劳动的控制和剥削,使个体重获自主选择权。瑞泽尔声称,个体将会被赋予创建平台页面和内容的权力,共同掌握对该平台的所有权,他们享有自身劳动产品的自由支配权,更无需担心隐私被资本家所窃取。

最后,警惕资本逻辑的渗透。瑞泽尔指出:“资本家正在利用自身的巨大资源巩固互联网领域的主宰地位,并竭力限制把互联网平台转变为平等和民主领地的行径。”[6]他们保留了对产消合一逻辑的控制能力,渴望通过产消合一逻辑将资本输送至尚有余利的领域,尝试把奴役目标对准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的管理者必须拒绝资本逻辑的支配,坚持非营利性的根本立场。人们必须警惕资本家对人性进行过度抽象化阐释,防止进入新自由主义的怪圈,既要对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保持乐观的态度,又需要认识到其不可预知的前途和困难。

四 对瑞泽尔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批判思想的批判性审视

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批判与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超越路径的探索是值得肯定的,但其理论仍然表现出不彻底性和妥协性。

第一,突出产消合一逻辑在资本主义奴役体系中的关键地位,但却夸大了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历史定位。瑞泽尔等对产消合一逻辑的阐释具有前瞻性。正如他们所看到的,产消合一逻辑与资本逻辑的内在关联性不断变强,它们的交融状态贯穿于当代资本主义数字化转型的全过程[18]。面对具有大规模消费者和复杂组织结构特点的消费场所,瑞泽尔主动揭露资本家通过产消合一逻辑对个体生产性消费的控制,反复推敲资本家通过产消合一逻辑掩盖资本主义剥削意图、界限和范围的行径,合理预测私有化的产消合一逻辑对个人和社会发展前景构成的潜在威胁。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批判,不仅揭示了产消合一逻辑是资本家构建控制模式和实现剥削最大化的抽象中介,还为我们从“生产—消费”的动态视角研究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提供了新的理论前提。

但是,瑞泽尔等把资本主义社会划分为“三个宏大叙事”的观点值得商榷,其问题在于过度强调生产和消费对社会形态演进的推动作用,而忽视了社会形态变化的整体逻辑。瑞泽尔习惯以“从感性的具体到抽象”的方法来研究经济事实,他所意识到的具体是单个的、孤立的、某一行业内的经济活动,缺少对抽象规定的重视。研究方法的颠倒使瑞泽尔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批判难以从“最简单的规定”上升至“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因而陷入对生产与消费理解的形而上学,无法实现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科学定位。马克思历来强调生产关系对社会形态的塑造作用,他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谈到:“大体说来,亚细亚的、古希腊罗马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可以看做是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几个时代。”[19]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形态的变化实际上取决于资本主义生产、分配、交换、消费多个方面,而不能简单停留于生产和消费的狭隘视角。诚如福克斯所说:“两位作者的分析忽略了产消合一只是许多资本主义倾向的其中之一,但并不是只有它一个,而且它也不是主要特质。”[5]

第二,强调“麦当劳化”是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重要推力,却未能揭露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控制模式的根源。瑞泽尔把“麦当劳化”视为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控制模式的重要基础,进一步印证了现代资本主义精神为资本主义奴役体系所提供的强大控制力。在“麦当劳化”的环境下,资本家将工具理性赋魅在消费工具之中,引导个体逐步陷入对高效性、可计算性、可预测性、可控制性和理性的非理性等基本精神的追崇,进而推动个人情感被商业资本家操纵,数字平台被平台资本家赋魅,数据、算法和监控设备被监控资本家垄断。基于此,瑞泽尔批判了资本家过度宣扬工具理性和形式理性的行径,合理地揭示出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内在逻辑,即推动个体自愿且无意识地将消费活动转化为生产劳动。

然则,瑞泽尔对“麦当劳化”的过度关注反映了其对资本主义的保守态度,这也导致他无法揭露出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控制模式的真正根源所在。在瑞泽尔 “麦当劳化”的理念模型下,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问题顺理成章地被转化为过度的工具理性所导致的非理性后果,这无异于把理性化奉为圭臬,一切都以理性化作为理论基点,以至于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控制模式的批判仍然停留于上层建筑层面。他甚至断言:“无论范式如何,合理化过程都在继续,并且随着每一次范式的变化,它都会获得新的动力。”[20]实际上,马克思早已把人们对商品的追逐和崇拜称之为“拜物教”,认为这种现象根源于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商品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像以上分析已经表明的,是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3]90循此思路,产消合一逻辑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必然结果,它的出现推动资本的剥削对象由物质向意识转变、异化现象从劳动进入认知层面,促使个体形成“虚假数字需求”以掩盖“真实现实需求”,进而制造出个体对资本家剥削的同意。质言之,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控制模式绝不是资本主义精神的特殊产物,它的根源仍然在于资本主义的私有制基础。

第三,以“产消合一连续体”模型解读个体劳动,反而使生产和消费趋于绝对的同一性。瑞泽尔通过“产消合一连续体”打通了数字时代生产与消费之间的壁垒,为揭露产消合一资本主义“协同式”剥削行径奠定了理论基础。“产消合一连续体”把全部社会活动纳入产消合一逻辑,既有助于同时考察消费者的生产属性与生产者的消费属性,又具备揭示个体与智能机器替代关系的功能。正如瑞泽尔所言:“智能机器将会承担更多的工作,获得对人更多的控制,并最终取代工作场所中的一部分人。”[2]基于此,瑞泽尔进一步剖析了资本家借助产消合一逻辑实现剥削最大化的意图,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马克思、鲍德里亚和马尔库塞等人的相关理论。

但是,瑞泽尔忽视了生产与消费、生产资料与消费资料之间的差异,使生产与消费趋于绝对、简单的同一。瑞泽尔认为每个人都是产消者,整个社会的生产和消费都是产消合一活动,使得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趋于同质化。“在把生产和消费说成一回事的情况下,是把价值增殖这个要素完全抛弃了,并把生产和消费简单地加以对比。”[21]而在马克思看来,生产资料和消费资料在资本流通中的作用具有差异性。在商品生产过程中,“消费”生产资料的意义在于创造新价值,即利用无增殖能力的物化劳动增加具有增殖能力的活劳动;但消费品的“消费”是用来满足人的某种需要,商品的价值与使用价值会伴随消费过程的完成而逐渐消失。瑞泽尔过度地将目光聚焦于微观个体生产和消费的同一属性,最终“降低了理论描述产消合一异质性范围的能力”[22]。实际上,在单个生产过程中,必然同时存在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消耗,其指向关联产品使用价值的同步转移,个体的生产和消费活动具有同一性;在社会再生产的过程中,不同行业的生产和消费具有特殊性,所以也不能将其简单且绝对地等同化。

第四,从认知和实践的双重维度设计“超越路径”,并不能从根本上超越资本逻辑。面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对个体和社会的奴役,瑞泽尔设计了一条暗含建设性、革命性和辩证性的超越路径。首先,瑞泽尔倡导个体以重塑理性认知为核心挣脱理性化系统的束缚,以非营利性为基础组建一个人人共建、共治和共享的数字平台。其次,瑞泽尔主动归纳、借鉴现实案例的成功经验,呼吁个体或集体适当地进行反抗“麦当劳化”、平台资本家的斗争。最后,瑞泽尔着重强调了非理性化替代组织的过度扩张可能引发理性化的反扑,以及合作共享型平台参与者可能面临的资本逻辑渗透的风险。

囿于自身的学术背景,瑞泽尔的“特效处方”仅能缓解症状,难以直击“病根”。瑞泽尔把打破资本主义理性化系统对个体精神的控制视为超越路径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使其陷入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镜像,带有明显的妥协色彩。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实现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超越不仅需要个体树立无产阶级意识,更需要进行彻底的无产阶级革命。“无论为了使这种共产主义意识普遍地产生还是为了实现事业本身,使人们普遍地发生变化是必需的,这种变化只有在实际运动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实现”[17]543。此外,瑞泽尔重视对单个案例经验的总结,却没能从整体上设计出一套超越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行动方案,使得他所建构的超越路径具有不彻底性。例如,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的建构反映了瑞泽尔对现阶段数字资本逻辑的低估。现如今商业资本家就是要利用产消合一逻辑对数字平台进行全面伪装,竭力把合作共享型数字平台包装成一个开源、共享的社交媒体,使得任何局部的改良在本质上都无法摆脱由资本逻辑主导的万维网,所以仅靠呼吁产消者共同运营共享型数字平台的方案根本无法超越资本逻辑。正如马克思所言:“他们为了满足被压迫阶级的需要,想出各种各样的体系并且力求探寻一种革新的科学。”[17]616质言之,瑞泽尔的方法论本质上仍是改良主义的翻版,并不能从根本上打破资本主义私有制的樊笼。

五 结 语

产消合一资本主义为后金融危机时代资本主义缓解供给与需求矛盾、抵御消费不足风险提供了一整套新的控制工具和剥削机制。“秩序和规范的概念是对准社会现状的尖刀,传达的首先是分离、截断、切除、驱逐和排斥的意图。”[23]资本家就是要通过产消合一逻辑,把对多数人的监视、诱导和规训充分地转化为一种“他律”,千方百计地使多数人屈从于他们想要逃避和反抗的“超越个人的制度”,进而满足资本家贪婪、掠夺和冷酷的本性。不可否认,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祛魅是必要的,但如何发掘产消合一逻辑本身暗藏着的巨大潜能更值得深思。

伴随生产与消费关系的重构、参与式文化的回归和产消者阶层的崛起,产消合一逻辑为当代西方社会的数字化转型提供了强劲动力。在这个意义上,对产消合一资本主义的辩证扬弃已经成为国内思想界必须面对的重要议题,这是洞察世界经济新变化的学理要求,更是落实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共享发展理念的必由之路。马克思曾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指出:“消费资料的任何一种分配,都不过是生产条件本身分配的结果;而生产条件的分配,则表现生产方式本身的性质。”[24]这启示我们,只有消解少数人独享人类发展成果的狭隘分配机制,才能还原人与人之间纯粹的“合作制”关系,使产消合一服务于全人类成为可能,从而真正实现从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走向一个致力于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数字化的产消社会。

注释:

①瑞泽尔在其《社会的麦当劳化》中所讨论的麦当劳化(或称社会麦当劳化)是韦伯理性化概念的再概念化,其是指传统思维转向理性思维的过程。它以高效性和可计算性、可预测性、控制性、理性的非理性为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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