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社会治理研究的赓续传统与守正创新之道
——评《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
2024-01-03康雯嘉
康雯嘉
“传统”与“现代”是人类社会转型发展中密切关联又极富张力的一对概念。在任何关涉发展命题的领域,清晰梳理与合理调适“传统—现代”关系均是重要的理论议题和实践任务。若以大历史观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历程加以提炼,便可发现其中饱含着对“现代化”的向往。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政治发展的必然要求,是对我国在新的发展阶段所面临的各种严峻挑战的主动回应(俞可平,2014)。易言之,国家治理结构与行动的优化升级,是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重要结构性要素。推进“基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议题的提出,将国家治理现代化的深刻内涵与艰巨任务延展至基层社会。依循“中国式现代化”理论范式所探索建构的新时代基层社会治理方案与模式,必然带有“现代性”的特质,但这并不意味着要全面斩断和告别蕴藏中国智慧的治理传统。一言以蔽之,将基层社会治理的运演扎根于中国传统基体之中,建构起“传统—现代”之间并行不悖、互动共生、相得益彰的基层的社会治理模式,是赓续中华民族传统根脉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时代使命。田毅鹏教授围绕上述提议,将多年来投身发展社会学与城乡基层治理研究的实践加以理论提炼,形成了《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这样一部具有重要价值的学术作品。书中对基层社会治理领域传统与现代关系的追问与研讨,给予我们理解此问题以重要启迪。
一、基层社会治理的传统与现代关系考辨
《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一书从“传统与现代”关系论的研究视角切入,对我国基层社会治理中的诸多命题展开论述。意欲充分理解本书,我们必须率先从理论层面对社会发展进程中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展开讨论。
(一)“早发—后发”范式下传统与现代的区隔
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工业化在西方取得的决定性胜利,使得人们划分人类社会的标准开始由“文明”和“野蛮”演变为“现代工业社会”和“传统非工业社会”(朱荣贤,2005),“现代化”由此毫无争议地成为人类追求经济社会发展升级以及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理想目的。在奔向现代化的历史进程和实践探索中,世界上形成了以英、美、法为代表的“自然演进式现代化”模式和以众多第三世界国家为代表的“强行启动式现代化”模式。学术界采用“早发内生型”和“后发外生型”对上述两种现代化模式加以界定,认为前者的现代化道路是一种自发性、渐进性和自下而上的连续不断的创新过程;后者并不是自身内部现代性不断积累的结果,而是对外部现代性刺激或挑战的一种有意识的积极回应(孙立平,1991)。在后发外生型现代化发端之时,西方现代性因素简单粗暴地彰显其优越性,令后进者心向往之。争先恐后和急于求成的发展意识更促使后发地区主动大开门户,积极引进外源性现代成果。由此,早发内生型现代化的道路和经验对后发地区的现代化逻辑与路径起到了相当程度的支配作用。
在“早发—后发”的理论范式下,“发展主义”凸显为炙手可热的理想信念。“发展主义(developmentalism)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认为经济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先决条件的信念”(许宝强,汪晖,2001:序言)。作为发展话语权的掌握方,处于中心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用“发展”为边缘地区勾勒了一幅富足、自由、和谐的美景(田毅鹏,张帆,2016)。在“发展主义”的视域下,第三世界国家的内生性传统充斥着落后甚至未开化的基因,对其现代化进程构成了莫大的阻力,后发国家只要毅然斩断自己本土社会的传统,转而模仿、移植和追踪西方路径即可在现代化建设中大获全胜。可见,“传统”与“现代”二分法是发展主义理解和描述西方与非西方、发达与不发达国家的关键方法论概念(周穗明,2001),即“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互不相关、截然对立(田毅鹏,2019a)。深陷于对西方现代化成果的迷信和崇拜,第三世界国家开启了“终结传统、迎接现代”的一系列发展运动。
(二)新发展主义对传统与现代关系的重新界定
实践证明,标榜“普世价值”“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西方现代化模式并未帮助第三世界国家走出困境、迎来富足,反而使诸多国家面临政局动荡、生态失衡、贫富分化等严峻挑战,甚至处于崩溃边缘,发展终究沦为幻象。在对“发展主义”的系统清算中,以埃斯科瓦尔在1995年出版的《遭遇发展:第三世界的形成与瓦解》为标志,“新发展主义”思潮勃然兴起。新发展主义认为,西方诸强鼓吹的“传统—现代”二元对立观带有极强的“西方中心主义”与“殖民色彩”,对西方现代化模式奉行“拿来主义”,导致内生于第三世界国家本土社会的历史精髓和传统财富几乎被全盘否决,最终堕入危机与困顿之中。基于以上判断,新发展主义主张,“第三世界各国摆脱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尺度,拒绝西方主流的现代化发展道路,选择一条尊重各民族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符合第三世界国家社会发展实际的‘另类’发展方式和路径”(周穗明,2003)。
新发展主义在价值立场的高度上对现代化进程中的传统与现代关系做出了全新的界定。其一,从“多元文化主义”的视角出发,拒斥发展主义贬低第三世界传统文化的理论预设,倡导在平衡均等的视域下对不同文化的内涵加以体认。其二,强调充分认识和尊重本土性知识体系的独特价值,正如埃斯科巴指出,“当地人民通过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发展出来的知识是抗拒风险、应付未来危机的最重要保障是恢复活力、持续发展的最稳妥基础”(帕帕特,2001)。其三,以“依附理论”为框架,强调“中心—边缘”的政治经济秩序才是造成后发地区发展艰难的深层逻辑,挑战了发展主义所指称的“受援助国家内部落后的文化意识阻滞其现代化进程”的论调。其四,新发展主义认为,后发国家的现代化不是简单地由传统到现代的线性演变过程,“传统不仅仅意味着衰朽和没落,亦蕴涵着文明的传承和创生的躁动”(田毅鹏,2016)。以此观之,新发展主义试图破除二分思维,在现代化道路上建构起以传统涵养现代、以现代赋予传统全新表达的“传统—现代”连续统,实现创造性转换。
(三)社会建设领域传统与现代的良性互动及其价值
受发展主义意识形态支配,第三世界国家普遍采取了毕其功于一役的“压缩式发展”策略,几乎将举国上下的全部气力和一切资源投注经济发展领域,力求实现本国经济数据的快速赶超。此种以“经济建设”覆盖“社会建设”的片面性发展取向,导致彰显本土特质的社会文化遗产与历史典藏大量流失,致使其社会结构与经济结构严重失衡,引发一系列值得高度警惕的社会问题。第三世界国家深刻意识到“社会建设”的必要性。“社会建设是一个由合理配置社会资源与机会、促进社会公正、调整社会利益关系、培育社会组织、发展社会事业、推进民生建设等多个领域构成的宏大系统”(李友梅等,2012)。一方面,推进社会建设现代化密切关涉社会保障的提升和民生水平的改善;另一方面,经济活动的嵌入性使其被特定社会网络、政治架构、文化传统和制度基础深刻形塑,因而加强社会建设也将为促进经济建设创设良好的社会环境。
如上所述,发展主义不仅全面冲击了迟发展国家的经济建设传统,更倾覆了其深刻悠远的本土性社会文化传统,导致其落入“邯郸学步”的窘境。随着新发展主义愈发深入人心,第三世界国家意识到在社会建设的过程中必须处理好传统与现代的互动关系。有学者指出,“尽管西方国家率先实现了现代化,但非西方国家无需在文化意义上西化,以及接受从西方国家中发展出来的现代性的具体文化形式和组织形式,也能发展出具有一切现代性特征的社会来”(艾森斯塔德,1988:57)。这启示我们,在新发展阶段,在通过社会治理激活多元主体、整合社会资源、开展公共服务、协调社会关系、增进人民福祉的过程中,对我国社会治理传统的盲目迷信抑或完全决裂,均将成为社会治理现代化升级的限制。正如田毅鹏(2022)在该书导言中的经典表述,“如果我们的社会治理方案不具有时代创新性和技术先进性,就会落后于时代发展,也无法引领社会治理前进的方向。同样,如果我们的社会治理方案,没有植根于中国本土社会、历史文化的沃土中,只是简单地移植国外经验,便不会与现代中国社会产生应有的亲和性,从而失去有效性和可操作性”。唯有努力推进社会治理领域“传统—现代”关系的创造性转换,方可将社会治理引入走向现代化的正途。
二、研究进路及其传统现代关系论的新展开
(一)全书的结构框架设定
《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一书以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为核心线索,通过这一富有特色的研究视角,回应了“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宏大主题。作者意识到,欲认识我国当前的基层社会治理结构与真实展开的基层社会治理行动,必须将作为时间变量的“传统”纳入研究分析视野,以充分把握体制变革的历史前提和现实基础。作者尝试在厘清历史脉络与根源的基础上,探寻推进基层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理论框架与现实路径,努力建立起“传统”与“现代”的有效联结,谋求二者之间的衔接互动,以实现创造性转换。
该书导言以“社会治理现代化进程中的传统与现代”为题,揭示了传统现代化研究范式对社会治理现代化的忽视,启迪我们在社会治理现代化推进过程中,应激活“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在继承、创新、开放的总体氛围中,实现社会治理体系和制度的创造性转换。其主体部分围绕基层社会治理的基本理论、基层社会治理的相关政策、提升基层社会治理能力的创新模式三大核心问题展开论述,分为上下两篇。上篇为“基层社会治理体系的形成及变迁”,作者追溯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中国共产党人在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和中期提出并形成的关于中国社会的基本观点,继而分析探讨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基层社会管理体系的建构——“单位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及其变迁引发的城市基层治理体系的重建与转型,并以我国各地的实践创新模式为案例,进一步展现了当前中国城乡真实的“社会样态”、实践路径及治理局限。下篇为“基层社会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在城市治理“网格化”模式、基层技术治理的结构与行动、城乡社区协商与服务能力提升、社区工作法的提炼与有效运用、应急状态下社区“超级网格”的搭建等方面展开具有前瞻性的研究与探索,为我们思考如何进一步提升基层社会治理能力提供了极为宝贵的理论与实践指引。在结语部分,作者围绕“社会建设中的传统与现代”这一时代主题展开总结式论证,使我们深刻体会到,在追求基层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路径中,必须对我国经典的治理传统保持密切关注,高度尊重和深入挖掘其中历久弥新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在积极创新基层治理模式的实践中,承载我国经典的社会文化传统本色,并赋予其表征当下、面向未来的新诠释,以传统与现代的良性互动和创造性转换,推进植根本土基体、持续焕发新生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
(二)纵贯传统与现代的基层社会治理体系阐释
1.在社会建设与变迁中发现基层治理的传统面向
自从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首次将“社会治理”的概念纳入顶层政策体系,学术界对社会治理相关问题的理论研讨和实践探索掀起了一波高潮。在推进社会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时代性命题下,相关研究极具前沿性和未来意识,主要围绕当下的社会治理问题展开现时性和展望性研究。与上述研究不同,该书作者将研究的逻辑起点向传统探源,以求通过对近代以来我国基层社会治理传统的挖掘,梳理出其演进脉络,为理解当下提供历史资料、奠定理论前提。
作者将社会治理现代化命题的提出视为中国共产党人的现代化观在达到全新发展境界的基础上,对治国理政理念的革新与超越。因而,作者在全书论述的起始,将研究精力置于中国共产党人早期的中国社会论和新中国成立初期基层社会管理体系建构的方向上,以求对中国共产党人的基层治理追本溯源。作者通过李大钊、瞿秋白、李达等重要马克思主义者的著述,发现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在旧中国社会凋敝的宏观环境下,决心以“根本解决”的力度来全面改造中国社会。特别是在思想理论尚未成熟、对中国社会实践认识不足的情况下,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形成了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钻研中国本土群学和西方经典社会学理论,以及通过社会调查认识中国社会性质和国情的起源性传统。在此基础上,作者细致梳理了毛泽东饱含马克思主义社会分析的思想理论和扎根于中国本土的社会调查方法。其一,作者厘清了毛泽东以阶级分析方法透视基层社会的基本逻辑,及其对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方法的推进作用。其二,作者提炼出毛泽东对社会调查理论的三点突出贡献:一是,确定坚持客观性、持续长期性、直接面向群众的调查原则;二是,总结出典型调查和普遍调查的方式,以及调查会、个别访谈、填写表格的技术方法;三是,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指导对经验现象加以理论分析和提炼。此外,作者还专门分析了毛泽东为破解中国传统社会涣散性弊端而系统建构的社会动员理论,为我们理解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社会动员机制铺设了前提。
作为我国单位制研究领域的代表性学者,田毅鹏教授以单位制的形成与变迁为视角,揭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基层社会管理体系的生成与演进轨迹。其一,提炼出“两纵一横”的单位社会治理体系结构,即以“国家—单位—个人”为主线、“国家—街居—个人”为辅线的两条纵向社会管理体系,以及由具有体制穿越性的“跨单位组织”所联结而成的横向社会体系。正是基于上述覆盖性极强的社会管理结构,曾经极度涣散的中国社会被强有力地组织和动员起来,实现了基层社会秩序的重建。其二,生产与生活高度合一、单位办社会的全能格局、典型单位制的超强整合能力成为单位共同体运转的核心要素。在单位社会消解的背景下,作者努力揭示单位体制变革背景下城市社区发展的模式与经验,试图解决单位共同体变迁背景下城市社区重建等理论难题。其三,作者在“后单位社会”的背景下深入探讨我国基层治理的模式实践,审视单位社会终结所引发的我国基层社会管理体制的改革路向。此外,作者不仅将研究目光锁定在城市基层治理领域,而且将城市社会与乡村社会视为一个连续统,在城乡社会的总体性概念中将过密都市、过疏乡村,以及碎片化的城乡接合部等“地域社会”纳入研究视野,积极研讨新时期我国复杂的社会结构样态,及其治理问题。
综上,作者以中国共产党人早期的中国社会研究和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的社会建设为起点,探索了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的发源机制及其性质特点,凝练出中国共产党基层社会治理的起始性理念和实践传统。作者将“单位社会变迁”作为重要的中观视域,在学理层面整理分析了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结构与行动的演进逻辑,并将其中生成的经典治理传统和新传统与单位体制及其变动相勾连。总之,作者在该书上篇中带领读者踏上了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的寻根之旅,并且突破了对传统社会治理机制的静态梳理,努力在动态转换中发现我国基层治理传统的多重表达。
2.基层社会治理能力与体系现代化的多重表征
正如作者所言,社会治理现代化进程中的“现代”,是现代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效能中最关键的核心概念之一。对基层社会治理改革创新的丰富内涵加以理论阐释和理路分析,并探寻推动其进一步走向现代化的路径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该书下篇以“基层社会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为主题,将能够表征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现代性”特质的模式和方案纳入分析系统,以求剖析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不同面向的丰富内涵。
其一,将“网格化治理”置于城市管理模式转换与应急管理体系中加以考察。作者因循单位制变迁的理论框架,将城市网格化模式的生成与运作视为对后单位时期日趋复杂的城市管理难题的回应。与一般对网格化管理模式的赞誉或批评不同,作者另辟蹊径地以历时态视野将网格化管理模式置于中国基层社会由管理向治理的转化过程中加以审视,发现了网格化管理模式发展、演化的多阶段性形态转换轨迹,以及其中蕴藏的现代性元素。在作者看来,网格化管理模式在发轫时彰显基础性和覆盖性优势的同时,成为科层权力下沉的结构性载体,其对秩序的过度追求压抑了社会活力。但在基层社会治理机制不断调适的过程中,网格化管理逐步呈现出“平台化”的发展趋势,拓展出柔性化的组团服务和共建共治共享的横向联结机制。在现代性风险和社会危机挑战下,网格化迅速升级为作者所界定的“超级网格”,通过党政机关工作人员“绑定性”下沉到街居,构建起超级网格的“主网”;同时与社会组织、驻区单位、物业公司建立起密切协动关系,编织起社区超级网格中的“辅网”(田毅鹏,2020)。“超级网格”自此升级为抵御现代性风险和应急性挑战的重要机制。作者通过对网格化管理形态的阶段性考察,揭示了我国基层社会治理模式不断转换升级的实践理路。
其二,在信息科技高速发展的背景下体认基层“技术治理”的结构与行动。伴随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及其对社会治理的全方位嵌入,“技术治理”成为推动我国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理性形式。信息技术赋能基层治理也成为最能彰显“现代性”的前沿命题之一。作者基于其率领的团队近年来在浙江省衢州市持续性田野调研获得的实证资料,对基层技术治理的结构与行动展开学术追问与理论探索。作者发现,一方面,衢州市以数字化技术创新为基础,以“技术+制度”为手段,建构了“主”字形的联动治理架构,结合“最多跑一次”改革,构建起技术赋能下市域社会治理的总体格局;另一方面,衢州市依托信息技术的深度嵌入,在技术治理实践中组织起一个多元的、富有活力的复数性行动主体。总之,在信息技术赋能下,基层社会治理实现了结构重塑、流程再造、主体联结等新形态,技术与不同的治理服务项目深度嵌合,也创造了基层治理崭新的现代化、升级版机制。作者在系统总结信息技术赋能基层社会治理何以可能与何以可为的基础上,倡导对技术治理这个具有复杂性、未来性的研究课题展开持续深入的探讨。例如,怎样使线上治理力量与线下社会密切嵌合?如何实现打破行政科层体系的束缚?如何构建起整体性的智治格局?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将成为推进技术赋能基层治理走向现代化的关键。
其三,突破只见制度不见人的研究局限,将研究视域转向社区精英及其“工作法”提炼。作为具有丰富城乡基层社区调查研究经验的学者,作者发现,虽然社区治理业已成为具有较强制度化特性的实践和研究领域,但社区治理研究和实践中存在“只见制度不见人”的问题。之所以强调“见人”的重要性,主要是因为:制度通常是通过“人”来实施的,“有治人无治法”。同时,制度的覆盖性总是存在边界,需要通过人的实践活动对制度的局限性加以完善和克服。因此,发现社区建设中的典型人物,总结其工作方法,具有重要意义。作者在该书下篇运用两章的篇幅对此展开论述,足见其对此问题的密切关注。作者在理论层面界定社区精英的基础上,对精英资本运作的条件契机、运作手段、资本转换以及精英资本自我升级等进行了深入研究,揭开了社区精英高效能治理的密码。在此基础上,作者进一步将研究视域锁定在对社区精英的社区工作法的总结提炼之中,作者在进行规范的学术访谈和相关资料收集的基础上,概括了12名优秀社区工作者的工作法。本书概括而成的具有总体性、群众性、问题取向、创新性、链接性、技巧性以及个体性与团体性结合等特点的社区工作法为我们铺展了一幕幕生动的社区治理实践图景。这些饱含本土意蕴和丰富内涵的工作法展现出社区精英对本土治理传统的遵循,以及对传统治理机制的灵活转换和现代化创造。
总结而言,该书分为两篇,看似以篇目为界限分别探讨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的传统与现代问题,但实质是在融合共生视域下研讨基层社会治理传统与现代的良性互动机理,实现了传统与现代的融会贯通。作者在上篇梳理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的形成及变迁轨迹的过程中,并未脱离现代谈传统,而是追本溯源地探寻当下基层治理系列表征的传统依据。其研究价值在于帮助我们充分理解基层治理的当下表征与历史传统之间的内在关联,也更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党和政府主导下与社会力量“共建共治共享”的社会治理新格局的理解。作者在下篇虽围绕几个能够彰显基层社会治理现代性要素的议题进行阐释,但并非仅谈现代,而是与我国基层治理的传统产生了丰富的对话。例如,将网格管理模式置于单位制消解和城市管理模式转换的过程中考察;将社区精英资本构成与运作的提炼置于单位社区变迁的轨迹中体认;探索基层技术治理的现代化面向与传统治理机制线上线下的嵌合路径。与此同时,作者发现了传统元素对基层治理现代化的制约,例如传统单位内蕴的闭锁性、依赖性等体制惯性对构建共建共治共享格局的制约。这一点可在作者与漆思合著的《“单位社会”的终结:东北老工业基地“典型单位制”背景下的社区建设》中寻得踪迹,这也体现出作者对基层社会治理传统与现代问题的持续关注。
三、新时代基层社会治理传统与现代创造性转换的展望
该书围绕建立基层社会治理“传统”与“现代”衔接机制,实现创造性转换的核心议题,对中国当下正在展开的基层社会治理的难点和关键问题作出了系统性研究。正如作者所言,作为社会学学科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基层社会治理的分析框架和研究模式尚在进展之中。如何在中国式现代化的时代命题中,推进继承传统、与时俱进、面向未来的基层治理现代化,值得我们密切关注和进一步探讨。
(一)中国经典社会治理传统的深掘与现代转型
《基层社会治理中的传统与现代》一书深度追溯了我国治国理政的思想传统,特别是中国共产党人关于中国社会的基本观点,展现了蕴含在我国传统机理中的社会治理思想的根脉与深厚基础,启发我们对传统进行深度探索并进一步汲取其智慧,通过推进治理传统的创造性转换,赋能基层社会治理的现代化进程。中国自古便形成了彰显本土文化底蕴的经典社会治理传统,其中为政以德、仁爱大同、民为邦本等理念已融入中华民族的文化血脉,成为我国国家治理体系的内在基因和鲜明标识,代代相传、历久弥新,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例如,古代中国“皇权不下县”造就的双轨政治模式,使得自下而上的乡绅乡贤自治权力有了生长空间,而此种乡村治理传统也为当前我们探索乡村治理现代化提供了启示,即激发基层精英活力以带动乡村善治。另外,我国各地区在长期生产生活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基层治理经验,形成了独特的地方性知识与传统,乡规民约更是其中的典型表现,其中所蕴含的价值理念同当代核心价值具有高度契合性,推进蕴藏传统基因的乡规民约走向制度化并推进其现代化转型,对于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化基层治理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历史渊源、价值理念和时代价值,不仅有利于彰显传统底蕴,更有助于我们结合新的时代条件实现创造性转换。习近平总书记强调:“要治理好今天的中国,需要对我国历史和传统文化有深入了解,也需要对我国古代治国理政的探索和智慧进行积极总结”(1)习近平谈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善于继承才能善于创新.中国共产党新闻网.(2017-02-13)[2023-04-24].http://cpc.people.com.cn/xuexi/n1/2017/0213/c385476-29075643.html。。这启发我们,要从中华优秀传统社会治理思想中寻找源头活水,建立历史自觉与文化自信,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过程中,提升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更好地实现传统与现代的联结与转换。
(二)以城乡融合发展为主题调适传统与现代的关系
在城—乡视角下,计划经济体制的一个重要面向是基于“中心—边缘”的城乡二元结构,将资源集中于城市,采取“以乡奉城”“以农支工”的工业化发展模式(张帆,2021a)。因此,在城乡二元结构的塑造下,“乡村的衰落主要发生于城市工业社会的冲击和挤压之下,城乡之间的盛衰转换构成了现代性的一体两面”(田毅鹏,2019b)。乡村和城市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同步性使乡村社会更多保留了传统基因,城市社会则孕育出更多现代元素,人们也时常用传统定义乡村,用现代诠释城市。而乡村与城市的区隔则造成了传统与现代的断裂。
党的十九大以来,“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发展”被提升到国家战略高度,构成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国家的现代化既有农村现代化,也有城市现代化。农村现代化与城市现代化也不是机械式地拼凑为一个完整的国家现代化,而是互为支撑、彼此联系、互动共享的关系,并有机式联结为一个完整的国家现代化。”从这个意义上讲,“乡村振兴以现代性城乡关系为基础”(李华胤,2020)。这要求我们在“乡土中国”迈向“城乡中国”的历史进程中,以“城乡统筹”为原则,推进城乡社会治理现代化。其一,挖掘乡村社会中长期积淀而成且被充分验证其有效性的典型治理经验和模式,并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赋予其新的时代性内涵,为社会治理共同体重建提供坚实的内生性社会基础。其二,在城乡一体化的推进过程中,打破由乡进城的单向度流动,形成带有“交互性”的城乡交流方式。既以乡村优秀传统的活化与创新赋予城市现代化进程以根基源流,又大力推进城市和工业现代化资源对乡村的反哺,从而实现传统与现代的深度交融。其三,县域作为城与乡、传统与现代要素的汇集地,能够满足城乡融合发展所必需的综合施策、要素互通、因地制宜、倾向乡村等现实要求,我们应着力以县域为载体推进城乡融合发展,打造集城乡生产、生活、生态等各项功能为一体的县域空间单元,联结与整合城乡,推动城乡基层治理均衡发展。
(三)建立技术治理中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联结
伴随信息技术元素对城乡基层治理实践的深度嵌入,信息技术对基层社会治理的全面赋能成为现代化治理最显著的表征之一,基层政府数字化改革、基层治理复合性主体构造、智慧社区建设等均取得了重要进展,彰显了治理技术现代化的优势。但作为带有极强未来性的重大课题,技术治理仍面临制约和挑战,其中技术治理中传统与现代的断裂是值得我们尤需警惕的问题。我们必须摆脱盲目追求科技开发与应用的技术中心主义,在技术治理的运演过程中建立起传统治理机制与现代技术应用的有机联结。
其一,技术治理并不是脱离现有治理体制和治理传统的另起炉灶,而是必须依托传统才能充分发挥治理效能,故必须实现技术治理的现代化方案与本土性传统治理模式的有机互动和衔接。正如有研究指出,“技术治理实践方案受制于现有治理体系的结构特征,只有技术方案内涵的制度逻辑与现有治理体系相吻合,才有可能有效嵌入后者”(黄晓春,2018:24)。其二,信息技术应用将基层治理的空间划分为彰显现代化的“线上”与保守传统的“线下”两个场域。不可否认,线上治理破解了传统线下治理的诸多难题,但若脱离线下,将会对基层治理的展开,乃至经济社会的运行带来巨大风险。这便要求我们以数字化技术创新为基础,探寻治理和服务线上线下的嵌合点和衔接点,通过技术手段与制度创新,促进线上与线下治理能力的相互促进与提升(张帆,2021b)。其三,依托最新的科技革命,我国发达地区提出了“未来社区”的建设构想并已付诸实践,未来社区等一系列面向未来的治理命题显示出当下我们对社会治理现代化的热烈追求。但在设计与展开的过程中,我们既要展望未来,又要立足当下、回首过去,以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共生推进城乡基层社会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
总之,在笔者看来,该书以“传统与现代”这一富有特色的研究视角对城乡基层社会治理进行深入描摹与论述,实现了重要的突破和超越。一是,该书将城乡基层社会治理纳入一个统一的体系和框架之下加以界定,打破了城乡分途的传统论证模式,以传统与现代的交融推进城乡一体化。二是,该书对我国基层社会治理的历史源流和演进路径的动态梳理,帮助读者在中国式现代化的实践轨迹中把握基层社会治理现代化的脉络,实现融会贯通,既可明晰历史又有益于展望未来。三是,该书在章节之间彼此呼应,既用传统的社会治理基因及其创造性转换刻画治理现代化的样貌,又以现代化的治理模式继承传统、创新传统。四是,该书并不是学术观点的纯理论性阐发,而是结合了作者多年来在全国持续性田野调研所获取的翔实的一手实证资料所凝练而成的学术著作,极富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当然,该书也存在一些值得继续深入探讨的基层社会治理的重要话题,例如关于基层社会治理不同地域传统间的横向关联的研究、智慧治理中线上线下互动转换研究、基层社会治理的国际比较研究等。正如作者在该书后记中所言,“在基层社会治理研究不断深入推进的过程中,我们仍有很长的路要走”。我们需要在推进基层社会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进程中持续艰苦论证、躬身实践,探索彰显中国式现代化深刻内涵的社会治理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