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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方式下乡与价值博弈: 一项基于青年自发参与未来乡村实验的研究

2024-01-03

关键词:群体村民生活

王 怡

青年作为未来社会发展的主力军,是城市与乡村连接的关键,在乡村振兴建设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不同领域背景的青年以不同形式投入乡村建设,无论是自上而下的治理还是自下而上的参与,都为创新乡村发展模式提供了可能。在乡村社区现代化治理的取向之下,仅依靠乡村内部成员推动已显现疲态,无论出于建设乡村治理机制的要求、实现传统农业可持续发展的目标,还是为追寻乡村基层互助实践的解决之道,都急需发挥青年力量在探索多样化、创新化发展模式方面的重要作用(黄志辉,陈九如,2019;Wang,2020;张和清,尚静,2021)。

基于乡村发展领域已有的重要成果和理论应用,越来越多的学术研究开始关注青年群体。梳理已有成果发现,其研究对象主要包括三种类型。一是农村基层青年干部。这些青年人才携国家资源下乡,与基层进行有效对接,在乡村治理中发挥重要作用(贺雪峰,2021)。“嵌入型”青年干部与“内生型”乡村精英结合,多元治理保证乡村发展的活力、和谐、有序(郭苏建,王鹏翔,2019)。二是乡镇本土青年。这些“村二代”“村三代”在乡土意识的指引下,以在场或不在场的方式参与乡村的公共事务和集体活动(王春光,2021)。这尤其突显了现代乡村振兴政策下内生主体基础构建的重要性,也使未来出现新兴的、不同于传统农民主体的“新乡贤”成为可能(黄爱教,2019;刘浩,2021)。三是自发参与且有志于致力乡村发展事业的在地青年。该群体是重要的新兴力量,也从产业、形式和价值上探索了乡村创新发展的模式。为吸引更多此类青年人才参与乡村发展,学者建议要重点克服乡村基础设施落后、引进政策力度小、创业范围狭窄等方面的实际挑战(田毅鹏,2018;杨钰黎,2020),通过营造乡土情怀等途径,激发青年内生动力(闫丽颖,2021)。但总体上,针对这部分青年参与群体的研究仍相对较新、较少。

有鉴于此,本文重点聚焦乡村发展中具有自发性、长期性、在地性的青年参与群体,通过实证研究和案例分析,具体深入地了解其加入乡村背后具有怎样的逻辑动机、影响成效和困难挑战。以此为镜,进一步探究中国现代社会中青年生活方式和青年价值的变化,为更好地理解并鼓励乡村建设中青年群体的自发参与提供更普遍、创新的经验。

一、研究方法与案例描述

在国家推动乡村振兴战略、浙江省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的背景下,杭州市余杭区于2020年制定并出台了《未来乡村实验区改革实施方案》和《未来乡村实验区改革二十八条》,力争打造全省乃至全国的“未来乡村实验区”。本研究以余杭区重要试点S村为例,探索传统、现代和未来的乡村在高质量融合发展过程中,青年群体所体现出来的自发的、在地的、创新的参与力量。

S村位于杭州市西北角,面积15.6平方公里,户籍村民2 500多人,常住人口以老年人为主。中青年村民大多外出求学、务工,不在村长期居住,仅在周末或节假日回村看望老人。S村的农业以毛竹、水稻和苗木种植为主。由于传统农耕方式在竹林中大量使用化肥、农药、除草剂,导致当地重要的水源地——L水库受到了严重污染。2015年,某国际环保组织在S村开启水源保护项目,联合企业公益基金会和信托机构在当地成立水基金,与43名当地农户签订信托合同,转换800多亩低丘缓坡毛竹林地的物权,在水源地周围的农林地逐步减少、禁止化肥农药的使用,以改善水库污染状况。3年后,S村水库的水质恢复到国家一类标准。

水源地保护项目为S村带来了最早一批年轻新村民。他们最初以促进当地环境改善为工作目标,但在项目实施过程中,受到持续支付竹林地农户租金的压力,他们开始探索更多公司化、商业化的运营模式,寻找社会捐赠之外的依靠自我造血、更可持续维持项目运营的方法。这些年轻人在S村组建团队,于2019年向企业公益基金会及信托机构申请了第二笔资金,在当地改造一所废弃的小学,成立“NS自然中心”。他们将修复后的学校捐赠给当地村委,再从村委处租赁,在此场所开展一系列可持续商业和社会公益项目实践。

S村在此基础上稳步发展,其独特的创新模式开始受到公众关注。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自发地来到S村,加入新村民群体,在此生活和创业。2017年,一家业界知名的设计公司“PW-R”将其工作室和致力于传统手工艺保护宣传的公益机构从杭州市区搬到S村。伴随机构的迁移,几十名年轻设计师来到S村工作定居。2020年,在新村民群体的倡导和村委的推动下,S村成立村集体性质的商业公司,招募乡村职业经理人,统一运营村内住宿、饮食、旅游等项目,并将盈利的10%回馈给水源保护项目,由此形成了乡村发展和环境保护的共同体。截至2022年,S村已吸引了70多名新村民加入,同时有10余位“村二代”“村三代”选择回乡发展。

笔者自2021年6月起在S村开始了超过12个月的民族志调研。通过参与式观察、深度访谈等定性研究方法,对S村的新村民群体(1)本文所指的“新村民”,是年龄介于20~40周岁、户籍不属于S村所在的H镇区域、来到S村后连续生活6个月以上且有在村里长期工作生活打算的特定人群。及其开展的多元乡村实践进行了深度调研。笔者长期驻村,同大多数新村民一样住在当地村民家中,在日常生活中与新老村民进行交流互动。同时,笔者以志愿者的身份加入“NS自然中心”,紧密参与其在自然教育运营、社区发展营建、文化传统纪录、公共事务参与等方面的事宜,以相对内部的视角理解并思考现代青年在乡村实践中的行动意义。

二、生活方式下乡:未来乡村的重建

“生活方式”指不同个人、群体或社会成员在一定社会条件制约和价值观指导之下所形成的、用以满足自身生活需要的全部活动形式及行为特征体系,其强调一种应对公共社会环境、支配物质和精神文化资源的生活选择(谢晶,2015)。在当代中国青年生活方式呈现开放性、包容性、多元性的背景下(杨艳,2016),青年自发加入乡村社区发展的实践正是一种“以生活方式下乡”的全新参与模式。本研究将通过叙述新村民群体在S村的故事,解释这种“以生活方式下乡”形式。

继2015年某国际环保组织委派第一位外来青年在S村开展水源保护项目后,一批年轻人陆续自发来到该地定居,形成如今七八十人规模的新村民群体。他们当中有十余人在进行环境保护、自然教育相关的实践,三四十人从事手工艺继承、传统材料研究、艺术设计方面的工作,其余则在咖啡馆、酒吧、民宿、户外运动等领域尝试小型创业,或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在村里居住。新村民为S村带来了新产业和新客流,也因此带动了包括住宿、农家乐、餐馆、农产品售卖等在内的乡村文旅产业的发展。

除经济方面的贡献,新村民还深度参与到S村诸多公共事务之中。在新村民的积极促成及与当地村镇政府的协作下,S村建立了“民主协商议事会”制度,每月向村民收集大家关心的公共议题,邀请利益相关的各方代表出席会议,协商讨论解决问题。此外,新村民群体中最具影响力的两个主体“NS自然中心”和“PW-R”担当起S村发展事宜的“环境顾问”与“美学顾问”。以这两个主体为代表,新村民倡导并实现了S村对生态红线区域的划定,禁止区域内工业化、城镇化开发或农药污染作业;他们帮助引进优秀的设计资源,诸如邻里中心、访客中心、青年公寓等公共文化设施建筑落地S村,并在日常帮助村民改造民宿、修建花园,增加美感;他们通过与政府的协作,在S村开展一系列“未来乡村”社区工作坊,尝试将更多村民的声音纳入一个“未来乡村”的规划蓝图中。

通过这些具有自发性、在地性,甚而带有公益性、社会创新性的乡村发展实践,新村民们将自我的技能、想法和创造投入到更宏大的乡村发展事业之中,也由此体现出他们在个体利益之外、更集体层面的价值追求。个人之上、集体之下,他们通过倡导一种全新的现代乡村生活方式,探索个人与社会价值融合的契机。具体而言,这种生活方式下乡的实践主要强调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强调对自我完整的认识,实现自我探索由外向内的转变。新村民原本大多生活在城市,他们表示,城市的日常娱乐包括大商场逛街、吃饭、看展、看电影、看话剧,这些便捷与丰富是乡村生活无可企及的。乡村的地理位置和基础设施条件构筑起了一道远离城市的天然屏障。S村距离杭州市区车程约一小时,即使从村里到最近的镇上,也需要驱车20分钟。但同时新村民们也提出,正是这些看似不便的客观条件为真正的精神生活提供了可能。正如一位新村民所说:“村里生活有不便捷的地方,但同时,你会有很多创造被激发出来”(20220225MJC)。受制于物理条件,他们拥有了更多时间和空间去思考有关人生意义的话题——他们当中有的日常阅读、写作,有的组建乐队、排练创作,有的钻研食材、进行废物改造、学习传统工艺,还有的重新学习农耕古法、倡导有机堆肥。在以S村为代表的乡村生活中,吸引人们精神注意的点被无限聚集起来。这使得从城市到乡村的距离,变成了一个自我从碎片化、割裂化的状态有意或无意走向重新拼凑完整的旅程,也彰显了一种区别于传统价值评价体系的、更幸福的、自足自恰的生活方式。

第二,强调重新审视工作的意义,重新定义工作与生活的关系。笔者刚到S村时,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村里年轻人的工作似乎并不比城市轻松。由于很大程度上模糊了生活与工作的边界,他们当中很多人每天忙碌到顾不上吃饭,这让人恍惚以为是将城市“996”的工作压力原封不动地照搬到了乡村。但经过数月的参与式观察和深度访谈发现,其关键区别在于年轻一代对工作方式的定义与认识。对大部分人来说,工作只是一种谋生的手段,其并不在乎工作的内容是什么,工作成了现代化社会发展中人与自我异化的一种体现。但对新村民们而言,他们把工作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其所从事的工作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热爱的,也是符合自我价值的,是带有积极意义的行动。在此认识基础上,他们或探索创造自然教育的价值,或致力于保护传统文化、非遗传统手艺,或在日常中记录村庄发展的历史和个体的故事。虽然这些选择仍面临诸多来自现实的挑战,但出于对自我与工作关系的重新审视和思考,他们愿意付出努力和代价,甚至不惜模糊生活的界限。这种行动的意义便是其倡导新乡村生活方式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青年一代从工具理性向价值理性的转变。

第三,强调连接自我与他人,构建新型乡村社区关系。这被很多受访者称为S村特有的“社区感”。到访S村的人往往会感叹在这样一个小村庄竟拥有如此丰富多彩的文化活动。除了自然教育课程、传统手艺体验之外,新村民们还经常自发组织徒步踏青、观虫、观鸟,并创造了分享会、读书会、工作坊等形式,为村里村外的人们提供对话、交流、分享机会。政治上,当地民间同心荟组织发展基层民主协商议事会机制,收集村民关心的议题,定期召开讨论会,解决问题,形成了S村开放、包容、民主的政治氛围。一位新村民指出:“在S村这样的小村子里,我会有意识地或者被动地去做一些社交,我觉得挺好,也很享受”(20210913HYZ)。与城市相比,更加集中的乡村地理使对话和交往成为一件必将到来的事情。特定空间下、特定成员间,人们因为各种日常生活的契机相遇,久而久之,组成了一张紧凑的社交网络,而这种人际间的亲密感和熟悉感也反过来影响并增强了乡村强大的内生动力。从某种程度而言,S村的“社区感”既区别于传统乡土社会的机械联结,又区别于大都市基于精密分工的有机联结,是一种基于固定生活场景、共同利益乃至共同价值的“共生联结”。

第四,强调关心自然、保护自然,加强人与自然的连接。如前文介绍,新村民最初来到S村源于水源地保护的契机,这种环保精神和环保意识贯穿于他们后来在此生活、工作、居住的核心。村文旅产业发展中,新村民提倡当地村民经营的民宿尽可能减少一次性制品的使用。他们在日常举办二手集市、废物再利用等活动,倡导零碳可持续生活方式。还有一些年轻人开始专注古法农耕,研习自然节气规律,观察天气气候变化,在耕地种菜之中思考和感受人与自然的关系。一位新村民在种地一年后表示:“与其说是我在不断地开垦土地,还不如说是土地在不断地开垦我自己,土地在驯化我、在教导我、在引领我进入一个更加真实、简朴的世界”(20211219XZW)。这些对自然的关怀体现了青年一代对现代化、城市化发展另一个层面的反思——“生活方式下乡”意味着将“自然”纳入“自我”和“他者”关系的理解之中。这是他们在接受了教育、体会了日常后带给现代乡村社会的反馈,也是社会生态文明发展需求在微观乡村实践中的切实体现。

基于新村民所倡导的生活方式,一个未来的乡村和一个乡村的未来正被投入想象。2019年,S村所在的余杭区H镇乡村振兴工作规划中正式提出“未来乡村”概念,其强调四个指导方向,即以“生态”为底线、以“设计”为源泉、以“共益”为卖点、以“美好”为目标。2021年,H镇开启“未来乡村2.0”的建设计划,计划从未来村治、未来村居、未来村文、未来村民、未来村产五个角度切入,升级和强化S村的发展建设。至此,这些自发参与乡村社区发展的青年群体已经通过自下而上的行动力量,将其生活方式和价值追求投射到了一个中国乡村的建设发展事业中,也投射进了青年对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全新想象中。

三、新村一代:脱嵌与再嵌入

一名S村新村民将自我定义为“新村一代”,即“以‘80后’‘90后’为主、受过高等教育、有大中城市工作生活经验、但最后选择在城乡之间流动或在乡村安居、能创造出自由生活样态的新兴群体”(20220117JJC)。“新村一代”从城市迁移到乡村工作生活居住,这类选择决然不同于主流“从乡村到城市”“从小城市到大城市”的流动路线,也跳脱了主流“获得更多财富和社会地位”的价值评价标准(包蕾萍,2019),被视作现代化、城市化社会发展背景下的一种“逆流”。对此,不少媒体会使用“躺平”“隐居”等词汇来形容这些年轻人的选择。深层意味中,这些外部视角或多或少认为这是年轻一代放弃努力奋斗、走向精致利己、彰显个人主义的体现。相较之下,当地人更多从内部视角表达了一种不解,他们用“80后”“90后”“高学历”“海外经历”“名校名企”等标签简单快速地定位新村民群体,但他们亦难理解为何背景如此优秀、有前景的年轻人会逆时代的潮流,选择与传统意义上“落后”“贫瘠”的乡村发生紧密联系,甚至“赌上”自己的青春与人生。

经过在S村长期深入地观察、参与和自我代入后,笔者提出,选择生活方式下乡并非简单的躺平或逃避,其背后蕴含个人层面和集体层面的双重价值追求。这既是当代青年对现代主义、消费主义所表达的质疑与反思,是对多元价值、多元生活方式做出的尝试;也体现了他们在实现个人价值基础上,对社会和集体层面的意义追求,是将自我成就与推动乡村发展事业连接起来的美好意愿。

从个人的角度而言,“新村一代”在寻找主流之外新的生活可能性,体现了其对现代城市社会、消费主义氛围的“脱嵌”和对主流价值评判体系的“去传统化”尝试(Beck &Beck-Gernsheim,2002:ⅩⅥ)。来到S村之前,很多新村民原本在一、二线大城市生活,就职于名企大厂,拥有相对优渥的收入。但光鲜的城市生活、日益累积的财富和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并没有带给他们同等充实的精神生活。在看似便捷多元的选择之下,人们感到更加孤独。一位新村民说:“除了公司的同事之外,我很少有机会去认识新的人,也没有动力去认识新的人。甚至我连住在同一幢楼里的邻居都一无所知”。他继而解释道:

“在城市里我们可能有很多打发时间的方式,比如看电影、看展览、看话剧等等,看似丰富多彩,但其实我感觉这反而是一个很割裂的状态。就是你的生活非常多元化,但也是模块化的,可能每个部分不一定有连接。这导致你的想法可能也是割裂的。你可能10分钟是这种状态,然后过了10分钟又是另外一种状态,经常需要转换……大家好像蛮多元化的、蛮精彩的,但是很多东西都是表面化的,包括人跟人之间的连接。”(20210913HYZ)

Simmel(1903:23-31)指出,人类为追求独立和个性建造并发展了现代大都市。城市的自由度源于庞大的人口数量下、宽广的空间中人与人之间相对遥远的心理距离。人们在默认且习惯了这样的人际状态后,不再相互观看、相互评判,“多元性”得以出现。而如今,大都市为年轻一代带来了更加普遍的迷茫和困惑,他们由此重新审视城市生活,渴望寻求另一种程度的“自由”。一位新村民在采访中表示,都市的多元背后或许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接受,而更多的是漠视和不在意;当更快、更富有、更努力成为城市青年的标签,这种所谓的多元并没有赋予他们同等的、有所不为的自由。包蕾萍(2019)在后现代主义反思中指出,社会发展的目标已开始从经济增长转为对多元、自由、去人类中心主义等价值的追求,这意味着中国青年一代的选择也必将从传统的价值规范转向更自由、更自我的表达。“新村一代”的出现显然是对此的有利佐证——通过对现代都市生活的主动“脱嵌”,探索更多关于生活本身的意义,并思考如果更多的收入、更高的社会地位和更精致的生活不能带来幸福感和安全感,那么怎样的生活方式才能使内心更加丰盈、富足?

离开主流城市生活到乡村定居是对此的一个回答。通过选择生活方式下乡,“新村一代”表达他们对社会正义、社会多元、社会连接等的理解,也由此实现了对现代社会另一种形式的“再嵌入”。“在乡村,你关注的、吸引你精力的点变少了,所以我觉得更可能聚焦某一个领域,会挖得更深”(20210913HYZ)。以PW-R为例,在工作室搬到S村的最初几年内,约有一半设计师因无法忍受枯燥单一的乡村生活而离开。但经过“自然筛选”后,如今仍留在S村的都已在此找到了各自的内心归属。他们有的在村里开启手绘创作,记录乡村的日常故事;有的进行观鸟活动,对林中各类保护级别的稀有鸟类如数家珍;还有的研究推广堆肥技术,倡导村民回收利用日常厨余垃圾。用PW-R负责人的话来形容,这些最终留下的年轻人都是“看过世界的人”——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从对花花世界外在的好奇心,转变成了对核心精神生活的内向探索。当接受这个前提后,他们在S村便不再仅仅是为工作而到来的求职者,而是积极迎接工作之外的“新村民”身份,变成乡村的探索者。

实际上,不论出于外部压力还是内在动力,每个人都想赢,想在其所相信的评价体系里走到顶端,这即使在乡村也无可避免。没有人想成为庸众,想被用“躺平”“不作为”“倒退”等词语评价。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面对不存在尽头的、对财富和地位的欲望和追求,年轻人迁移到乡村的选择无疑是一种不同于主流的独异,是绕开拥挤赛道去开辟空间的一种新思路。“想赢”变成了“不输”——如果“赢”意味着在单一评判标准体系下的角逐,那么“不输”就只关乎与自我的对话。这在本质上或许无异于齐美尔所说的都市人对“与别人不一样”形式的追求,但当都市在丰富多彩的表象后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坚持个性的困难时,新村一代通过在乡村的“再嵌入”,实现了自由,实现了对更精彩生活的拥有,也为现代社会多元的自由提供了可能,继而为平等的自由创造了契机(Portwood-Stacer,2013:8)。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反思,新村一代这种主流替代形式的“脱嵌”与“再嵌入”是否具有普遍性?理解其所发生条件或将成为探索现代社会变化可能和现代乡村发展路径的关键。

新村民最初因为水源地保护组织来到S村,这样的开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但此后,青年群体在S村集聚是有选择、有前提、有条件的。

第一,S村拥有相对便捷的物理和交通条件。在采访中很多新村民也承认,一个位于浙江杭州郊区的乡村与中西部地区的乡村是截然不同的。以S村为代表的经济相对发达地区的乡村已经很大程度实现了共同富裕,剩下要解决的主要是相对贫困问题。因此,在S村的居住生活中,新村民需要克服的也只是相对的不便捷,至少从硬件设施方面来看,乡村与他们原本的城市生活并无太大差别。倘若他们想在周末节假日出行,仍可以相对容易地参与丰富的城市文化活动。

第二,这里是离开家乡的异乡。在接触和交流中,笔者发现新村民中有不少“不婚族”“不育族”,他们的家庭并不能完全理解或支持他们的选择、接受他们背离传统的想法。但当这些年轻人脱离故乡来到S村成为“异乡人”,他们自然拥有了一种“他者”身份。这能帮助他们有效规避完全熟人社会可能带来的眼光与压力,使其拥有更大程度的自由选择个人生活。这也创造了一个介于传统乡土社会和现代大都市的中间地带,亦即上文所述既区别于机械联结又不同于有机联结的新型人际关系形式,使“新村一代”得以实现“行动的自由”与“特殊的个性”间的平衡。

第三,这里形成了一定规模的青年社区社群。价值观念相近的年轻异乡人聚集在一起,在象征着“他者”的乡村社会构筑起了一个或多个小范围内指向“自我”的社区,这是另一个区别于分隔化、原子化城市人际关系的关键。一位在S村生活超过5年的新村民表示:“虽然不能保证我们不会在某一天离开,但在S村最后可能最重要的礼物就是一些重要的朋友,还有共事的这帮人,他们还给我挺多温暖的,也是非常美好的回忆”(20220410XXQ)。这种“社区感”既是因又是果,在因果循环中,新村民群体的黏度、凝聚力增强,一个乡村的内生力展现出年轻的活力与激情。

第四,S村所在的村镇政府具有相当高的接受度和包容度。来自当地政府和村委的支持与认同极大程度地激发了青年一代参与社会公共事务的积极性,也为他们在异乡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归属感。从采纳信托模式、协助水源地保护项目同当地农户沟通竹林地流转事宜,到支持成立村集体商业公司统一负责村里的旅游相关事宜并将受益的10%反哺水保护,再到建设民主协商机制、积极听取新老村民对乡村社区发展议题的意见,这些举措都从本质上让新村民的声音“被听见”,是其生活方式下乡模式得以成功的重要附加条件。

基于这些前提,新村一代所倡导的新生活方式和多元价值在更集体和宏观层面的乡村发展实践中体现出来。不少外来访客或者媒体报道将S村称作一个“乌托邦”的社区。但笔者认为,他们可能或多或少误解了“乌托邦”的意味,将其简单化为了一种带有消极或超然意味的出世乃至避世。新村民在S村进行的包括自然教育保护、新兴产业创造、非遗文化继承、传统文化复兴、民主协商议事、社区活动共建等在内的实践,是与具体乡村治理紧密关联的多元探索,也是在价值层面对共同富裕、大同世界的追求和信仰。在青年价值与创新行动的结合下,现代乡村获得了跳脱其依附于城市地位的机会,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新模式与新可能。

四、价值博弈: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那么,当青年以生活方式下乡的形式构建一个关于未来乡村乃至广义现代化想象之时,他们将面临何种实际困难挑战?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现在”,如同海德格尔提出的哲学意义上的“此在”(Dasein),又经历着怎样的价值博弈?思考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我们更全面、批判地理解生活方式下乡的模式。

当兴奋地谈论青年自发回到乡村、投入乡村发展建设事业的现象及其所体现创新多元价值可能的同时,我们须意识到在此背后所包含的潜在“特权”。前文提到“新村一代”被认为是“看过世界的人”,这意味着他们大多拥有相对优渥的家庭背景,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在成长阶段具有在全国各地乃至全球各地游历的丰富经验。换言之,新村民是拥有更多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的群体,这是他们可以选择与主流城市生活“脱嵌”、在生存之上提出一种超越物质而更关注精神的生活方式的底气。对此,有学者批判地指出,种种有关生活方式的策略只适用于那些有足够自由度对生活做出选择的“特权阶层”(privileged class),不能对所有人一概而论(Portwood-Stacer,2013:10)。通过生活方式的选择,青年一代试图创造属于自己的时代身份,以表明自己是谁,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Pink,2008);但当意识到这种特权无法完全代表普遍时,差异和冲突便在实践中展现出来。这在S村体现在“新村民”与“老村民”的分隔乃至对立上。这里所指的“老村民”包括在此长期生活的、较为年长的老村民,也包含重新返回家乡发展的“村二代”“村三代”。笔者将分别讨论新村民与这两个当地村民群体之间的互动与作用。

新村民与年长村民在观念和行为上的差异最为明显。虽然在日常生活中,这两个群体较少主动产生明显交集,老村民不知道新村民“在村里搞什么事业”,新村民也没有过多机会参与老村民的生活。但是,当具体利益相关事件出现时,矛盾不可避免地产生。例如,新村民围绕核心的环保理念做了诸多提议,包括划定生态红线区域,更改传统捕鸟方式,保护稀有动物;退林还耕,恢复农田景观;有机耕种,减少化肥农药除草剂的使用;等等。对此,有相当一部分老村民激烈反对。对老村民来说,维持生计、获取收入是第一要义,农业生产最先考虑的也必然是经济效益。他们在实践中得出了更具效率的农业生产方式,而如今,在外来干预下,其中一些传统农耕方式被建议更改,这对其形成了限制,被认为是侵害其根本利益的行为。在这类议题的讨论中,老村民难以短时间内做出完全的妥协,时常出现新老村民间争论不断、僵持不下的局面。再比如,村集体运营的旅游公司会将利润的10%反哺到水源保护中,以实现项目的可持续性。不少老村民对这种创新的商业模式表示难以理解,认为这是削减他们利润的行为,甚至怀疑这10%的资金被新村民拿走私用牟利,继而引发矛盾。诸如此类冲突除了体现了双方在认识上的差别,更表明了新老村民两个群体间缺乏足够有效的沟通对话机会,存在诸多不必要的误解。

相比老村民,S村的“村二代”“村三代”表现出更多的理解、认同和支持。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在外求学务工,当看到自己家乡在新村民的带动下展现出新活力时,他们回乡的时间和次数明显增多了。有些干脆回乡发展,加入未来乡村的建设事业。其中,一位加入“NS自然中心”的当地员工表示:

“我觉得最大的改变就是来了很多年轻人之后,这个村子会存在各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包括带动周边整体的经济发展,吸引更多年轻人回村,然后可能让周边的人看到更多的希望——在农村也有蛮多机会。然后,整个村子就会更有生机和活力,是一个良性发展的生态。”(20210913YZ)

虽然这些“村二代”“村三代”在物质条件、教育背景、选择自由等方面不能完全同“精英化”的新村民群体一概而论,但他们在生活方式和价值观的选择上总体还是趋同的——“(在村里)可能就是更开心,精神状态也好,身体健康也好,这就是最大的财富啊,我是真的这样认为的”(20210913YZ)。面对新老村民在价值观念和行动策略上的差异和矛盾,“村二代”“村三代”成了新老村民之间沟通的桥梁,也相应地担任了更多乡村发展过程中的志愿性工作。在责任感、归属感的作用下,他们成了S村民主协商议事会议重要的组织者、本土青年智囊团的领导者,以及解决矛盾、落地项目的协调者。考虑到“村二代”“村三代”拥有更多“乡土资本”,包括土地的使用权、对当地环境的了解以及同老村民的社会连接等方面的资源,随着以S村为代表的现代乡村的发展,该青年群体或许将在未来发挥更加重要的内生主体作用,获得更多增加经济、社会和文化资本的机会。这将是生活方式下乡模式为现代乡村社会发展带来的另一个重要的潜在影响。

前文提到当地村镇政府在青年自发参与S村发展的过程中扮演了相当积极包容的角色。而与此同时,政府这样一个以“自上而下”行动路线介入的主体也在很大程度上增加了生活方式下乡和价值博弈过程的复杂性。研究发现,镇政府和村委在基层治理中对新老村民存在明显的指称区别,这可能进一步影响并加剧了两者间的分隔。以S村的民主协商议事制度为例,会议的桌签往往依据“新村民代表”“老村民代表”“政府/村委代表”进行区分,议题的讨论也通常分为新老村民两个阵营。这不仅造成了不同团体间从物理到心理的分隔,也在主观层面暗示了其在具体议题上的差异化立场。此外,村镇政府对新村民群体在政策和意识上的倾斜造成了一些隐性不平等的风险。H镇某政府代表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地村民大部分可能是年纪大一些的,文化程度比较低一点,对外部世界的了解比较少,都不如新村民。所以表现在一些行为方式方面,包括理念观念方面,会有些问题,比较短浅”(20211102TCG)。在这样的认识下,新村民的想法被认为是更“先进的”,因此,保证他们的想法得到实现、需求得到满足成为很多政府工作的优先级。S村大部分人才引进、创业补贴政策主要是针对新村民群体的。只要是新村民反映和提出的公共问题,村镇政府都会重视并尽力协调解决。相比之下,当地村民的声音被相对忽略了。“生活方式下乡”的模式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具有实验性的乡村的未来与想象是建立在外来年轻人的新理念、新价值、新生活方式之上的。

然而,“未来洪流”并不会因为一群外来年轻人的到来凭空发生。在推动“未来洪流”的过程中,过去同样是一股重要的力量,而非负担。当水流太急太快的时候,过去会被忽略、被放到不那么明显和迫切的位置,这是需要警惕的。基层政府倘若一味在政策和意识上向“先进的”外来新村民群体倾斜,这实际上仍停留在“城市高于乡村”“乡村应向城市学习聚拢”等传统观念中,也与新村民真正提倡的多元价值本质和初衷相悖。一名新村民自我反思道:“政府天天帮我们说话,导致基层现在对我们颇有微词。新村民只提意见,什么都不做。政府就让村委去满足新村民的各种需求,但他们还要去满足老村民的各种需求,下面怨声载道”(20211221XXQ)。从长远来看,如果这些微观的治理问题不能被公平地解决,未来乡村中社区关系的平衡可能会被打破、打乱,乡村发展中生活方式和价值的博弈也将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系列潜在的消极影响。那么,在此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现代乡村仍将具备原本的“乡村性”吗?

五、结束语

至此,在各种动态权力复杂交错的乡村发展之中,一个“未来乡村试验区”所探索的、展望的、实践的,已经不仅仅关于S村自身,而关乎更广义上的中国其他乡村的可能性。在“生活方式下乡”的模式之中,青年群体在乡村发展事业中的自发参与也已不仅关乎“自我”和“他者”的思索,而被纳入更高层面的乡村规划框架、治理议事进程之中。S村的现在及其所包含的复杂的价值博弈,或许就意味着其他乡村的过去和未来。

从城市迁移到乡村的“新村一代”,他们以生活方式的下乡实现了对现代城市生活的“脱嵌”和“再嵌入”。通过生活方式的选择和价值的倡导,以其为代表的年轻群体在“进取心”和“公共性”的结合下成为城乡融合时代新文化、新现象的创造者(潘家恩等,2022)。他们思考个体生活的价值与意义并将其与行动产生联系,找寻到自我和社会之间的中间地带和新型连接方式。从微观到宏观,他们在乡村所进行的种种实践尝试,在当地所产生的社会效应,以及与其他群体间所产生的互动和作用,彰显了乡土社会更普遍、更值得深思的制度化行为模式。

总结而言,这种创新的乡村发展模式具有五大特征。第一是“自发性”,即当代青年基于相似价值观念的选择。对比发生在中国其他地区尤其是长三角区域的类似现象,该特征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也展现了中国现代社会所面临的普遍变化趋势。第二是“在地性”。这种模式区别于依靠短期旅游带动乡村经济的发展,是一种更加真实的、稳定的、也可能是更缓慢的发展模式。第三是“公共性”,指新村一代的生活方式下乡超越了个体主义或简单的利己考量,具备强烈的公共色彩并涉及更多的集体利益。第四是“群体性”,这是S村案例具有独特研究价值的另一个关键。七八十个年轻人在乡村长期生活居住并非普遍现象,在此规模下,S村得以形成了一种集体性的叙事,将群体间的博弈、妥协,以及共性共识的融合和建立包含进去。第五是“本土性”。生活方式下乡在S村的尝试不是凭空发生的,而是具有实在历史记忆和文化内容的发展。偶然性和必然性并存,使S村的案例为中国现代乡村发展模式带来了更多借鉴参考价值。

这些特征将指引我们继续深入思考,中国乡村的发展究竟需要怎样的主体?现代化社会环境的各种关系又在塑造什么样的个人和群体(吴越菲,2019)?这或许是青年自发参与未来乡村实验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是“自我自反性”(self-reflexivity)和“制度自反性”(institutional reflexivity)(Giddens,1991:2)在乡村现代化转型进程中的双重投射,也是后现代社会可持续良性发展的多元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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