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眉看尽水东流
2024-01-03▶杨逍
▶杨 逍
从东南方向出村子,有两条大路,一条通往扁头山,一条去向楸树梁,楸树泉就在两条路的分叉处低眉垂眼地将我们迎来送往。我们背着种子上山或是背着苹果下山的时候,总要在它青石板的台面上歇一阵。更早的时候,我们下山后一定会用那只泛着青光的铁马勺舀一瓢水喝,泉水清冽,并没有甜味,香甜是我们偏执的意念产生的幻觉,但有时候,我们可以从用泉水洗头发的少女身上闻到槐花的清香,而楸树泉周围却是遍地的楸树,楸树有一种枯木的霉味。大家毫不怀疑槐花的香气是从楸树梁的槐花滩里流下来的,唯一无法解释的是,我们在别的时候都闻不到槐花香。
槐花滩在楸树梁北边的顶端,被无边的苹果树夹成一道像极了婴儿屁股的深沟,沟里满是野生的槐树。春天的时候,槐花的香味会窜进果园里,让苹果也染上槐花香,大人们会腾出两袋烟的工夫摘槐花,回家便能做一顿美味的焪面。冬天我们就去槐树滩里打槐树籽,杂乱的灌木没过我们的膝盖,槐树刺扎进我们的小腿,布鞋也会被干枯的树枝拽了去,我们担心的是一不小心就会踩进泥潭,人不会陷进去,但鞋子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我们不知道槐花滩到底有多少个泉眼,也不知道在这高高的干山上怎么会有这么茂盛的水源,但我们知道,槐花滩上的水的确是流到了楸树泉。
每个冬天,我们都要跟随大人,摸黑去楸树梁,我们经过楸树泉的时候,就能闻到槐花的香味。冬天里并没有槐花,但我们还是坚信那香味一定就是春天槐花的香气,我们用这种自欺欺人借以度过黎明前无边的黑暗。父亲在槐花滩口,用头画一个圈,我们就用尽全力快速挖出一个泉眼,挖得越深,泉水越多,我们将水桶舀满,一趟一趟地挑去果园,父亲早已在苹果树下挖出了几道深坑,我们将一桶一桶的清水倒进坑里的时候,也能闻到槐花香。空气清冷,万物干枯,我们舀干一眼泉,就再挖另一眼泉,我们多么渴望能尽快将槐花滩榨干啊,可我们永远都无法估量槐花滩的水量——我们只要稍等片刻,那地下的水就能冲破黄泥,出现令人绝望的丰盈。
可当我们站在楸树泉前的时候,却又多么渴望槐花滩里的水流能丰沛得像一头野猪,那样的话,母亲就再也不用每天凌晨三点起身,一个人摸黑去楸树泉里挑水了。
黑夜宏阔,黑压压的楸树深沉地笼罩着楸树泉,楸树的枝桠向上无限伸展,每一片楸树叶里都隐藏了白天我们无法看见的秘密。它们在无尽的黑暗中招摇地哭天喊地,盛大的楸树压住了田野的声音,村庄忽然变得渺小,那段青石坡也无端地变得绵长,在凛冽的寂静中,只有人的喘息和泉水的声音浩浩荡荡。母亲在触及到铁马勺的长柄时才能松一口气,第一勺水倒进铁桶的那一刻,那凝滞的空气才能从人的身上散去,蛤蟆的叫声才能从不远处的密林里通透地喊出来。蓄了半夜水的楸树泉这时候也有槐花的香味,但这香味只有早起的人才能闻到。母亲在挑第二回水的时候,青石坡上才会有别的黑影出现。到第三回,半个村庄已经醒了,铁桶在泉台上发出了金属的争鸣,路不再黑了,而楸树泉却已经见了底,迟起的人也不会闻到泉眼里浓烈的槐花香。等水的长队从黎明时分就已经排到了三岔口,从苹果园守夜回来的父亲,装作悠闲地从各式的水桶旁走过,他知道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喝上泉水泡的清茶。各家的小孩担任了这一要职,男孩在场院里打四角,女孩在石磨上抓五子,而排在最前面的那个孩子,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泉眼,他需要一点一滴地将硕大的水桶舀满。孩子们疯玩的一天,是泉水从槐花滩慢悠悠淌下来的一天,水走得很慢,却从没停下过脚步。
慢悠悠的泉水终究无法养活半个村子的人,而牲畜们只能喝河水,喝一口楸树泉的水成了所有牲畜们一生的奢望。大人们想出了办法,他们淘洗了松树河北岸的百年老井,瓦片和石头一点一点被吊出来,他们的脚下也慢慢变得湿润,他们还吊出了一些白骨、蓝色的丝绸和红色的皮革,老人们尚能记起他们动用了怎样的力量才将这口大井填埋,而青年们却不得不在复述那个人尽皆知的故事的时候将砂砾重新挖开,让细水从清爽的沙子中渐渐冒出来,直到井水淹了膝盖,直到大口井再次清澈得深不见底。我们在井口足以看见我们的面目了,我们才用结实的棕绳拴上早已备好的铁码子,铁钩挂在桶系上,铁扣关合,铁桶浸入井里,井台上便再次响起了久违的靡靡之音。我们从湿滑的窄路上下了井台,像魔术师一样踩着松树河的列石回到村庄,我们的脚步就轻盈得像凌波微步,铁钩撞击着扁担,母亲便再也不用走那一截去往楸树泉的黑路了。
大口井将大人们从紧张的黑夜唤进了自在的白昼,无论什么时候,他们都可以自由地去往井台。孩子们从等待的无聊中被解放出来,但是我们同时也失去了打沙包、跨大步、羊群入圈和打鳖晋级的欢愉。楸树泉连同那块巨大的磨盘一下子寂寞了起来,我们再去楸树梁的时候,就能看见一片一片的绿苔在磨盘的四周野蛮生长。
我们不担心冬天的冰雪,即使再大的雪,总会有人扫出一条路来。井水溅在斜坡的路面上,路面就像镜子一样晃着我们的眼睛,脚下打滑是常有的事,铁桶摔扁或是塑料桶碎成六朵花瓣的事情也见怪不怪。摔倒的人在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中站起来,重新思谋新的水桶,却不会有人折了胳膊或腿脚。我们其实最害怕雨。
而大雨总是突如其来,我们经常会看到汹涌的河头在拐弯处冲进三丈高的玉米地,然后以倾覆之势回旋进正道,河头裹挟了岸边的一切,在经过井台的时候,将一部分不想带走的脏物统统丢进深井里。我们不得不在屋檐下放了家里所有的水桶和盆子,每家每户在叮叮当当的清音中为大口井深叹不息。房顶上的泥沙和瓦萱随着雨线落下,沉在盆底或是漂浮在水面上,经过反复沉淀,母亲用雨水做饭,父亲用雨水泡茶,那头草驴也用这雨水豪饮。人在潮湿的空气中阴郁烦躁,而草驴却发出得意忘形的低吟,人和牲口在大雨中平等相对。
雨总是那么多,那么大,每当一团黑云笼罩在村子的天空,我们就不敢去大口井了。村里最强壮的六舍挑着一担水过河的时候,被河头冲走,浑浊的河水将他带了二里地,下游打捞木头的人们将他勾上岸,直到最后一刻,他都紧抓着那根楸木扁担,但人们终究没有将他的铁桶捞上来。这时候,人们会在松树河上用粗壮的楸树搭一座便桥,可每一场大雨都会让一座木桥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只好踩着列石过河,而列石在湍急的河水中也往往心怀歹意,总有人在过列石的时候掉进河里,湿漉漉的人像一头湿漉漉的牲口,只能沉默着爬起来,沉默着抓起那根光亮的扁担。大地升腾着生气,而人心里的气却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下压,直到听见潺潺的流水像琅琅的琴声一样悦耳,才能展开眉目冲漂向远处的水桶微笑。
大雨之后,淘井是村庄最要紧的事。河水犯了井水,泥沙冲进了深井,井下的人被吊起的砂石淋湿了身子,几乎所有的青壮年劳力都在大口井下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段时光。大口井到村子的距离在无数次淘洗中越来越长,挂在扁担前面的井绳也越来越重,村子里的牲口越来越少了,人开始像牲口一样拉犁拽磨。
水井探测的人在冬天晃进村子,他们拿着罗盘,拿着探杆,在靠近河边的人家门前画下一个一米有余的大圆,男人抡起头,奋力将圆圈挖开一层,挖着挖着人就钻进了地下,女人便在圆圈上撑起一个支架,装上滑轮,将地下的硬土一篮一篮地吊上来。果然如那些探测的人所言,地下两丈五的深处有细细的水眼,水慢慢冲破土壳将头和鞋子淹没,浩浩荡荡的人群见识了第一桶泥浆的诞生。接着就有第二口井、第三口井把村庄撑高了数米。平缓处的人们骄傲地将自家门口的水井用崭新的大锁牢牢锁住,锁上覆着结实耐用的塑料,一转身对仍然去往大口井的人投来怜惜的眼神。塬上的人不服气,也请了探测的人,但多数时候那些人在吃饱喝足后总是摇摇头,他们不会轻易在别人门前画圆。有人不信邪,自己画了圆,但他们在那圆圈中下挖了五丈,吊上来的仍然是石头一样的黑土,有人挖到八丈还是放弃了。
大口井仍然在每一场雨后安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井下的青蛙从没想过要跳出去。一茬人老了,再也挑不起一担水,另一茬人就接着以更加蓬勃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淘洗这口深井,井越洗越亮,周围的冰草疯了一样不断地长高,村子一圈一圈地变大,井台上的清音从未停歇过。
终于有人从槐花滩挖开了一道水渠,将洁白的水管埋进去,那带着槐花香的清水随着水管一路流进了几户人家的门槛,但他们没想到,楸树泉却逐渐干涸了,像一块伤疤一样被丢在繁盛的楸树林中,风灌进泉台,发出怪兽般的哀鸣。
后来,我们在野韭洼修了蓄水池,在山下重新挖了一口深井,一根根水管理直气壮地从我们的门槛下接进了院子,每家每户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挖开了一米深的方坑,我们将一个水龙头装在了坑里,另一个让它骄傲地挺立出来。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像用自来水一样骄傲地打开龙头,直到冬天我们才揭开热气腾腾的坑口,从另一个水龙头里引出清水,水龙头成了每家每户最为贵重的宝贝。每天早上十点,开闸的放水人按时拉下电闸,我们就能听见地下轰隆隆的水声,我们像在楸树泉排队一样将所有的水缸和水桶盛满,我们不确定明天是否还会有这样的清水从龙头里淌出来。地下的水声总是断断续续,有时候刚盛满一只水桶,水龙头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收了魂儿,先是变成一条线,再变成一点一滴,很快就连一滴都没有了,谁都知道,不是哪处的水管爆裂便是哪台高速运转且并不匹配的变压器出了问题。变压器总是出问题,一修往往就是一月两月,最长的一次甚至有八个月零十三天。这些日子里,我们不得不重新回到大口井,但通往井台的路早已不是楸木桥,而是两辆解放汽车可以并行通过的水泥大桥。大口井始终保持着高洁的清澈,它知道我们不会轻易将它抛弃。
但我们却抛弃了我们以为永世不能离开的老村。
我们从山上搬到了山下,榆林园的新农村接纳了我们。这项浩大的工程持续了三年之久。榆林园在村子的东南角,老人们都说榆林园里曾有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榆树,茂密的榆林里藏着桑树、杏树、酸梨和桃树,尤其美味的毛桃算得上绝品。可年轻人并没见过大榆树,也没见过绝味的毛桃。榆林园早就成了肥沃的耕地,只有河岸边留着一排榆树和一排垂柳,还有一排杨树也不过十几年光景,这些林木保护着河堤,也保护着榆林园开阔的玉米和小麦,还保护着早已废弃的砖厂和瓦窑,还有一座一座的坟茔。
当黑洞洞的烟囱和坟头消失不见,当零星散落在地边的榆树连根拔起,当还有清水的小井被填满,当玉米和小麦都归了粮仓,机器在榆林地里响起,人们才相信距离戏台一公里的榆林地便是我们的新家。人们在上地的时候查看进度,在下地归来后憧憬我们搬进新农村的景象。大人们一致认为,等我们搬到榆林地后,我们就离大口井更近了,我们再也不用大费周章地将六十斤的水挑上一段陡坡了,更有聪明的人说我们可以自由地在自家门口画圈,只一丈深浅就可见到清水。我们最渴望的不是新家的模样,而是我们终于会离水源最近,松树河将从我们的脚下流过,我们可以在六月天里的河边洗衣服打水漂,可以肆无忌惮地种菜浇花,还可以将牲口拴在河边,让它们自在地豪饮。
但谁也没想到,当我们搬进新家的时候,水龙头不但引进了院子,还直接引进了厨房。关山里新修了富川水库,与早先的东峡水库和石峡水库三库相连,全县人民都用上了关山的自来水。在崭新明亮的院子里,我们随手一拧,就有清凉的水如约而至,我们再也不用准备水缸和水桶了,我们自由地洗手,自由地泡茶。牲口又一次与人平等了,它们享有了它们的先辈们从未有过的生活。
旧村子走完了它光辉的一生,杂草从生硬的墙缝里伸展出来,青石板蒙上了灰尘,堡门上的丁香树凶猛地撑开身子,再也没有人去折断它的花枝,门楣上的对联和未曾取下的柳稍在微风中哗啦哗啦地响。高房不再有琴音,家套口里无鼓声。野兔在巷子里奔走,念旧的老人摸着斑驳的墙壁,总是能想起往日中夜的黑暗和楸树泉马勺与青石的撞击声,那清脆的辛辣之音后来在人们的回忆中竟变成了豁亮的靡靡之声。但年轻人和孩子们并不喜欢回忆尚不遥远的往事,他们更喜欢在榆林园的广场上打篮球或是乒乓球。女人们有宽阔的地方跳舞,男人们可以轻松地将私家车停在自己想停的位置。榆林园又架起了一座新桥,老人们站在桥上看松树河里自己的倒影,看着看着就兀自笑了,他们欣然接受了头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也接受了年轻人闲暇时间的无所事事。他们说,以往的每一天,他们都被一桶水牵扯着。
老人们不说现在,现在他们能看到的是他们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决然不会想到,用树根防护的河道竟会在他们的有生之年改变了方向,他们更不会想到,被松树河冲刷得惨不忍睹的漩涡上竟然能平生出两条沿岸的宽阔道路。在明亮的路灯下,他们靠着健身器材,想起扁头山上曾经的红土和滑坡,想起一辆架子车从马嘴梁上翻下来的旧事,往往恍惚而出神。他们已经很少去扁头山了,他们知道通往扁头山或是楸树梁的大路是三米多宽的水泥路,更知道自己曾经种了一辈子的那块地上种满了芍药和金菊,机械在地里奔走,曾经千人修梯田的场面年轻人再也不会看到了。而年轻人开车上山,他们不会追究自家的那块地被平整后还剩下了多少面积。车在山上穿行,一片花海,野莓子红彤彤地隐入花间,已经极少有人采摘,任它生,任它落。山顶的风也不再生硬,村子的形状由镶嵌于山间的一轮弯月变成了一条彩带,它生生不息的内部结构由原来的包裹一团变成伞状铺开而通往世界。
我们欣喜地发现,楸树泉又有了清冽的泉水,水从泉里溢出来,顺着水渠扬长而去,它傲慢地流进了松树河,再无间断。磨盘上的青苔像老屋房顶上的瓦萱,起了一层又一层,一年比一年茂密。满山的苹果树也完成它的使命,腐烂仿佛在一夜之间就迅速染遍了楸树梁,一两年的光景,腐烂从一棵红元帅感染到一棵黄元帅上,又从另一棵黄元帅上感染到了一棵六月鲜、一棵老印度、一棵老国光里、苹果树由外到里都散发着楸树一样的霉味,我们举着刮刀,扛着锯子,攥着斧头都无法将果树的伤痕赶尽杀绝。在楸树泉澎湃满溢的时候,我们再也不去槐花滩挖一眼又一眼的生泉了。
通往楸树梁的小道被槐树的枝桠遮蔽,楸树果然再一次覆盖了楸树梁。也没人再去槐花滩,孩子们再也不会为向学校上缴三斤槐树籽而担心一个寒假了。茂密的灌木封住了滩口,高大的楸树再也不必担心被人伐了铺桥。地埂上的冰草疯长,刘三爷去了城里,再也没人割草,有人取一丛冰草栽在花盆里当兰花养。无尽的落叶铺满了楸树梁,也铺满了槐花滩,齐腰深的冰草枯了一茬又一茬,这些曾经烧炕的宝贝,也被人们抛弃了,它们回到了它们该有的生命状态。当新的冰草长出来,竟然真的像兰花。
我们去楸树梁的时候再也不经过楸树泉了,但每一个人在和楸树泉遥遥相对的时候都会想起泉水中的槐花香,仿佛那香气一直都在,永不散去。大口井完成了它声势浩大的阶段性使命,但井水依然清凉,依然有另一茬人接着将它淘洗干净,只是井台上少了许多花花绿绿的笑声和金属铿锵的清音,人们在井台上盖了一座亭子,老人们说,看着亭子就能看见他们年轻时的光阴。
楸树泉和大口井这些曾经在关键的时候温润了一个村庄生命的圣物,从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变成了我们记忆的一部分,连同它周边的一棵草、一朵花,都成了村庄永恒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