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木
2024-01-03刘志洲
▶刘志洲
护庄树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人说,在环县栽活一棵树,比喂养一个孩子都难。干旱少雨、风沙肆虐、土地贫瘠,恶劣的自然环境,让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都刻骨铭心。一棵树,栽上死了,死了再栽。怕风吹,那就搭起支架扶着;怕霜冻,那就拿麻绳绑干草给它保暖;怕干旱,那就人担驴驮地取来水使劲浇;怕地贫,那就不断施农家肥;怕独木难支,那就先在适合人居住的房舍和村庄周围栽,再到其他沟塬峁梁间栽,最后成片成片地栽……难怪有人这样形容,要想了解环县的人和自然条件,首先得了解环县的树木。
勤劳的黄土高原人,能忍受生活条件的苦,却受不了没有一棵树的村庄。树和房子几乎是同时长起来的,房子盖好了便要栽树,有了树,院落才有烟火气息。
一个树种反复栽,如果实在活不了,那就另选一种,至于后来那些能够存活下来的桑、榆、杏、柳、槐、松、柏、枣、杨、李、杜梨、核桃树等,都特别受人爱护和尊敬,并赋予它们一个很亲切的称呼——护庄树。
护庄树和人一起在村庄里成长。房舍旧了,护庄树却长大了,有了厚厚的树冠,夏天枝繁叶茂,供人们乘凉;冬天笔直挺立,孩子们在周围玩耍。随着岁月增长,人在一天天变老,佝偻着背,搔着雪一样的头发,摸着白胡须,看着高出屋顶许多的树,感叹着人生的长短。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护庄树在美化人居环境的同时,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氛围。细细探究这种文化,大抵有:寓意吉祥,取槐树与“怀”、杏与“兴”谐音,象征一个家庭怀胎生子,人丁兴旺,子孙满堂;有纪念意义,翻阅环县人的族谱、家谱,或许大部分都有这样的记载,祖先最早是从山西大槐树底下迁移来的,这从一些老者的口中也可得到证实。据考究,大槐树本在山西洪洞县广济寺,内有数围粗的古槐一棵,地处交通要道,本就是移民的集散地。“被迁群众在起启时,便将目前之大槐树以及树上的老鹳窝入于眼、印于脑,作告别家乡时的纪念。”所以,移民每到一处,便在庄子外围栽上槐树,以示新的纪念。一代传一代,最终形成一种风俗文化。
树和村庄骨肉相连、不可分割,是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每一种护庄树都有其特定的用途。比如槐树,又名国槐,属豆目蝶形花科植物,树型高大,木质坚硬,寿命长,皮、枝叶、花蕾、花及种子均可入药,花和荚果入药,有清凉收敛、止血降压的作用;叶和根皮可清热解毒,可治疗疮毒,还可遮阴。人们白天将牲口拴在院墙外歇息,称为“凉棚子”。比如柳树,一则耐寒抗干旱成活率高;二则出于生产生活需要,柳木柔韧性好、不易折断,柳树枝长到一定程度可以作铁锹、锄头等农具握把,长得粗度够了就能锯成木板,又成为做家具的上好木料。再比如杏树,属蔷薇科花果植物,本就起源于北方,除耐旱易成活外,杏子可鲜吃,可晒干储存四季常吃;杏核仁油质丰富,可榨油可入药;木质坚硬细腻,纹路色泽艳丽,是做犁头、炕沿、案板的优质木料。
护庄树让整个村庄都处在绿色浓云中,房屋是绿的、小院是绿的、大街小巷也是绿的,就连田野上行走的耕牛,那满身黄色的皮毛也好像变成了绿色。
鸟儿最喜欢树,鸟巢是树上的村庄。生活在树上的鸟儿,就像生活在村庄里的人,一茬接一茬地延续着生命。正是这些鸟巢的存在,树木才变得快乐、幸福。
护庄树不能言语,它们就像村庄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村庄里发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谁外出打工了,谁回家过年了,谁家娶进新媳妇了,谁家给孩子过满月了,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了,谁家新接回一辆小轿车,谁和谁发生口角了,谁和谁动手了,谁家的老人过世,哪里新修了一处院落……一件件,都看在护庄树的眼里,记在护庄树的心里。
摇钱树
第一次知道摇钱树是在小学课本里,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世上真的存在长满钞票的树,只要轻轻一摇,钱就会像苹果一样掉下来。因为,就连民谣中也唱:“摇钱树,聚宝盆,日落黄金夜装银。”
清代诗人胡大川写道:“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直到上中学的时候,我才知道,摇钱树其实并不存在,这只是人们用来表达对财富的一种企盼方式罢了。
随着知识渐多,我知道,摇钱树起源于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传说玉皇大帝之女张四姐思凡下界,与穷苦书生崔文瑞成婚,四姐用“元宝树”使崔家迅速致富,引起王姓地主眼红,诬告崔文瑞为盗,被官府捉进大牢。四姐愤而劫牢救夫,与玉帝派来的哪吒、孙悟空等展开大战,由于寡不敌众,被强行收走了“元宝树”。后来,经仙女六姊妹耐心劝说,张四姐与丈夫同回天界,成了神仙夫妻,诸事用不着发愁,可是仍然念念不忘“元宝树”。“元宝树”就是“摇钱树”,足见这是个好东西。
在乡下的时候,跟着母亲打杏子、晒杏干,母亲说杏树就是“摇钱树”,大而甜的杏子,不光可以充饥,晒的杏干、褪下的杏核等都是非常紧俏的土特产,只要肯下功夫,多栽些这样的树,贴补家用的钱就再也不用发愁了。母亲还说,杏树叶捋下来能直接喂猪,干树叶落下来还能烧火做饭。
“白露白露,核桃撑破肚。”陪母亲打核桃的时候,母亲又说,核桃可是好东西呀,刚打下来的青皮核桃,瓤肉吃起来嫩嫩绵绵、脆脆甜甜、白白滑滑、油油腻腻,晒干了可榨油可卖钱,而且市场上的价格很喜人,它也是“摇钱树”。
……
在母亲眼里,村庄里的所有树都是摇钱树。再后来,我知道除杏树、核桃树外,枣树、苹果树、梨树、桑树等都是“摇钱树”。
还清楚地记得村东头已故的“麻子爷”,在自家屋后那棵大柳树下讲评书的场景。每当夜晚来临,半个村庄的男女老少都集中在那棵树底下,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怀里抱着孩子、有的让孩子骑在大人脖子上,甚至有调皮的孩子骑在墙头上。“麻子爷”嗓音洪亮,吐字清晰,语速时紧时慢,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让人听得如醉如痴,竟有身临其境的感觉,常常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诗人艾青在《我爱这土地》中写道:“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后来甚至觉得,所有的树都是有名有姓的,不管村庄里还是村庄外,比如村头那棵遭受雷电袭击依然存活的大柳树,大家都叫它“歪脖子柳”;人担驴驮吃水的沟口,有一棵大杏树,杏子大而甜,连杏核也是甜的,人们都叫它“马卵子甜”;和村里王二爷家相邻的土地田埂旁,不知何时长出一棵苹果树,五六月间麦黄的时候,布谷鸟最喜欢在上面闹腾,苹果也不失时机地成熟,大家都叫它“六月鲜”;长在沟掌的那棵老榆树,胆子大的人曾捋过榆钱,人们称它“沟掌榆”;长在半山腰的那些槐树,大灾荒年景青黄不接的时候,槐花曾救过全村好多人的命,大家叫它“救命槐”;还有后崖边挤出来的野枸杞,荆棘丛生中结出了艳红的果实,丰富着村庄人的内心,大家叫它“红枸杞”……
村庄的每一棵树都有来历,每一棵树都有故事。不是每一棵我都能叫出名字、说出来历,但这些树确实是有名字的,即使我叫不出,村庄里总有人能叫得出,而且能准确说出它们的来历。
树是村庄最朴实的存在,它们根植于泥土里,却向往天空,或高或低,或笔直向上,或树冠开散,就像村子里的人尽忠职守地庇护着村庄。风来了,它把风档住;雨来了,它便挺直腰杆去遮挡。
血脉树
在岁月的长河中,树总是毫不吝啬地用最艳丽的色彩,装扮着村庄、大地和山川,俨然成了最美的服饰。
对偏居黄土高原一隅的环县大山来说,树木就是躺着的大山,大山也是醒着的树木。那些饱经风霜的树木和生活在这里的人一样,都在竭力守护着大山,经营着大山,描绘着大山。
树木铆足了劲儿生长,没几年便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掩映着大山里的村庄和农家小院。春天来临的时候,桃花杏花粉红、梨花枣花雪白;秋风四起的时候,黄叶纷飞,果实沉甸甸、红艳艳,像是给村庄作了一些修饰和点缀,色彩缤纷,美艳无比;冬天萧瑟之时,树木吸引着觅食的鸟儿,它们“叽叽喳喳”,把无限生机奉献给寂静的田野和晶莹的雪花。
树木是村庄的精灵和村庄的气韵,树壮则村旺。树木、大山和繁衍生息的人们,共同孕育了村庄的魂魄,见证了村庄的历史和发展。
“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董志塬边,不如河连湾畔。”红军和游击队有了树木的遮掩,打仗时自然就多了几分胜算。老槐树下支起了大锅,成了支援前线的大伙房;树林里搭起了简易帐篷,成了救助伤病员的野战医院;山背后树木隐蔽的地方,成了临时军械修理所;树木环绕着不起眼的一处院落,却是红军指战员的临时指挥所。
有一次到环县采风,孟家寨一个老者讲的话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孟家寨的山、杨旗沟的水、果子园的柴禾。”这里的柴禾特指“狼牙刺”,别名也叫“白刺花”“马蹄针”,是一种半常绿落叶灌木,广泛地生长在这里,使之成为最理想的革命场所。1936 年,曲子解放后,成立了县工农苏维埃政府和中国曲子县委会,不久又组建了陕甘宁独立师,为保卫红色政权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而这支千余人的队伍就驻扎在沟深林密的孟家寨和孟家湾。红军战士经常拿着斧头、绳子,唱着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到杨旗沟的果子园为老百姓砍柴,农忙时节,还主动帮老百姓耕种、除草、收割、打碾;而老百姓也为战士剃头、打草鞋、做布鞋、缝洗被子,还帮他们运粮食,带他们翻山越岭采购生活用品,军民渔水情深。
也难怪,这里会留下许多红色革命遗迹:
八珠塬——1931 年11 月至1934 年冬,刘志丹、谢子长领导的农民武装多次活动于这一带。
东老爷山——1935 年10 月11 日至16日,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长征途经环县,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叶剑英、李富春等领导曾在此宿营。
河连湾——《红星照耀中国》里“那个神奇的小山村”,曾是朱德、张国焘、彭德怀、任弼时、肖劲光等人指挥山城堡战役的地方,被誉为“红色政权的摇篮”。
山城堡战役——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万里长征最后一战,参加将帅最多的一场战役,也是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最后一战。
山城乡山城堡村的“红军泉”——因山城堡战役中唯一的红军救命水而得名……
这就是环县,被红色笼罩着的地方,被冠以“老区”的地方。
在这里久了,会让人感到这些树不是表象的,是有精神的;不是苍白的,是有灵魂的;不是绿色的,而是红色的。每当经过那些葳蕤、茂密的树林,我总觉得大大小小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牺牲的英烈们还没有走远,他们就在树下歇脚,他们依旧奔跑在山间,在山林里与敌人搏斗。凉风习习,林涛阵阵,这声音分明在呼唤着英烈的名字,吟诵着他们的事迹。
一个村庄的生命力,不正是靠一棵棵树木支撑着吗?那些长了几十年,乃至上百年,有了灵性的古树,就是一个村庄的时间之书,就是一个家族的根脉所在,就是一个地方坚忍不拔的奋斗史。
留影树
日光煮雨,岁月疾跑。村庄的树踏着日月轮回的鼓点,走进了新时代。党和国家封山育林、退耕还林等好政策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理念,让树木的品质、数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
“香风满阁花盈户,树树树梢啼晓莺。”在树木的掩映下,四季分明的环县,与宋塔远影、兴隆古韵、仙城红井、高原平湖、掌上碧禾、草原流云、南湫之秋、万福温泉、唐台川瀑、安山捧翠等一连串史话想象的景致更加接近,就连过去村民们编的顺口溜“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风吹尘土跑,树木像棵草”,也变成了今天的“走上大梁洼,风景美如画,林阴层层翠,果子满山挂。”
树木与青山绿水互为映衬,与蓝天白云相互为伴,为山村的四季轮回、岁月更迭增添了不尽的诗意。
村庄的树木不会和人争路,不会和牛马羊驴争路,不会和蜜蜂鸟雀争路,更不会和风争路,它们走的是一条径直向上属于自己的路。
你看那些树的姿态,有的树冠接天摩云,枝叶横斜散漫,在苍穹下撑出了又一重苍穹;有的枝丫千姿百态,为人们营造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或如虬龙盘旋腾跃,或似孔雀开屏展翅,或如长剑倚天插地,或似神鹿曲颈饮溪……笔直坚挺的树木,给了人们向上的力量;直面风雨的树木,给了人们迎难而上的勇气;坚贞雄伟的树木,给了人们不屈的脊梁;默默奉献的树木,给了人们可贵的品质;朴实无华的树木,给了人们纯净的灵魂。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栽树,树养人,树木、大山和人早已融为一体,山沟里的人,站起来是一棵树,倒下去就是一座山。
村庄人的困苦,树木是知道的,因为这里的每棵树也都经历了和人一样的困苦。相比之下,人比树木稍聪明一点,人会利用村庄、房舍、树木等遮风挡雨,而树木却迎着风雨,和一场接一场的风雨搏斗。
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没有了树木,村庄会是什么样子。房屋孤单地站在那里,无所依附,任北风呼啸而过。鸟儿失去了家园,清晨醒来,村庄单调得如同荒原……
高处和远方的世界,对村庄里的人充满魅力和诱惑。即使有些人离开了村庄,却还有些人站在村庄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村庄里的树,还有村庄外,那些树梢上蔚蓝的天空和奔跑的白云……
观山,才知山伟岸;近树,方知树存影。
我猜想,那些留下来的人所思考的,一定包含着老黄酒的沁人心脾、羊羔肉的唇齿留香、五谷杂粮的劲道爽口、“老十碗”的美味佳肴、红色遗迹的教育激励、道情皮影的悠扬浑厚、环江的潺潺流淌、羊群的悠然自得、古长城的历史烽火、中药材的珍稀名贵……而这些东西,一定深藏在村庄里这些树木的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