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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骚史文学中的楚辞评论探析

2024-01-02谢萱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3期
关键词:扬雄贾谊楚辞

谢萱

汉代是中国两千多年楚辞研究的源头,又由于这一时期楚辞研究名家辈出,成果颇丰,因此也可谓是古代楚辞研究的巅峰。西汉的贾谊、司马迁、扬雄,东汉的班固、王逸等人,对屈原生平及其人格有着复杂的情感,对其楚辞创作也进行了多方面的评价,他们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文学批评与文学理论。本文从文体角度出发对汉代楚辞评论进行分类研究,以汉代骚体文学和史传文学中的楚辞评论为对象,分析相关内容,进而探究汉人评屈评骚的关注重点,总结其时代特点与影响因素,力求条理清晰,对汉代楚辞评论研究有所补益。

一、以骚吊屈—汉代骚体文学中的楚辞评论

在屈原及楚辞的影响下,汉代出现了骚体文学。汉代以骚评价屈原及楚辞的作品,主要有两篇。第一篇是贾谊的《吊屈原赋》。贾谊作为汉代骚体文的代表作家,其骚体作品《吊屈原赋》中明确出现了对屈原的评论与解读。他以自己独特的情感体验,结合其自身与屈原相似的经历,写下这篇不到四百字的文章,文内有引言,有正文,有讯辞,可谓是文学史上最早悼念屈原的作品。

《吊屈原赋》第一段引言部分,有贾谊对屈原的总评:“屈原,楚贤臣也。”这既肯定了屈原的高尚人格,也明确了屈原的身份定位。同时,贾谊对屈原的感情是“追伤之”,意为对其追念感伤。第二段正文部分,贾谊继承了《离骚》中的“香草美人”手法,用自然界的多种事物来比喻现实中的各类人物。例如,贾谊用鸾凤、宝剑、周鼎、骏马比喻贤臣志士,而举鸱枭、铅刀、瓦盆、蹇驴之类以喻奸佞小人,并具体指出了屈原遭祸的外部原因:生不逢时、奸臣当道,以致其枉受谗言,无法施展抱负,贤而被疏。同时,此部分也流露出贾谊对屈原的部分情感:对其高尚品格的敬仰,对其遭遇不幸的同情。第三段讯辞部分,贾谊指出了屈原遭祸的内部原因:其不愿远离楚国的政治中心,对楚国国君及国都过度留恋,不懂得明哲保身、隐居修德,也不知道远走他国、择良木而栖。这里也表现出贾谊对屈原的另一种情感:对其不知变通,甘居于泥泞之中的不解和否定。

由此可知,《吊屈原赋》是一篇悼念屈原的文章,从中我们可以窥得屈原的生平经历,也得知了贾谊对屈原不幸遭遇的看法,从中感受到了贾谊对屈原的复杂感情。屈原有高超的政治才能和外交才能,初被重用,后因遭受小人离间而被楚怀王疏远,最终“自投汨罗而死”。而贾谊也是富有才华,也是受谗被疏,先是贬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后,被调回长安任梁怀王太傅,期间怀王坠马而死,贾谊深感歉疚,以致郁结自伤,“哭泣岁余,亦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可见,贾谊与屈原是有相似经历的,都是贤而被疏,遭遇了命运的浮沉。值得注意的是,通过前面的内容分析,我们看到贾谊对屈原的感情不只是有崇敬与惋惜,也有对其固执行为的不解与否定,可是结合贾谊生平,其本身也是一个矛盾体,虽然贾谊否定了屈原的选择,但他自己也没有践行《吊屈原赋》中世事污浊则遁世隐居的生活原则,他内心也始终对国事、对君主有着高度责任感。因此,终其一生,贾谊在思想和行动上都与屈原所作所为高度相似,这也正如纪晓建所说:“贾谊最终用自己的行动践行了屈原的人生选择。”(《汉魏六朝楚辞学名家研究》)

汉代另一篇重要的以骚评屈之作,是扬雄的《反离骚》。这是扬雄的骚体名篇,也是一篇吊屈之文,同時也体现着扬雄早期的评屈思想。“反离骚”中的“反”有反思、反问之意。在这篇骚体作品中,扬雄根据《离骚》之文,多用问句以反诘,对屈原提出了政治环境污浊,君王又听信谗言,为何忽视而不尽早发现;品行高洁,却遭受妒忌不为人所接纳,何必展露才华、仰慕傅说;为何不效法其行,大有施展抱负的舞台,何必拘于楚地等疑问,暗含批评不解之意。同时,扬雄也用叹句以慨叹,表现出对屈原不知放纵而自困、不听神灵谕示而自沉、内心矛盾而自扰的感慨怜惜。扬雄对屈原的态度是复杂的,既有对屈原崇拜,又有对屈原人生选择的否定。而文章开头感慨的天路不开,屈原身心纯洁而遭难,与中间部分感慨的屈原有芳华之质却受到欺压打击,更是体现了扬雄对黑暗社会环境的直接鞭挞,抒发了对屈原受谗被疏致死的不满。

同时,扬雄称屈赋为“昌辞”而又“文肆而质”,肯定屈赋的艺术水平,而又指出其思想狭隘这一局限性。此外,《反离骚》文末写道:“溷渔父之哺歠兮,絜沐浴之振衣,弃由、聃之所珍兮,跖彭咸之所遗!”渔夫咏叹现实污浊,世事艰难,不如甘做浊世之人;许由、老聃提倡远离现实以避祸和保持高洁情操,而扬雄认为屈原没有效法以上两类人的人生选择以保周全,他既不听渔夫的忠告,又抛弃许由、老聃珍视的明哲保身原则,而效法彭咸政治理想不能实现而投江的行为,扬雄在此表达了对屈原最终选择投江而死的责备。

早期的扬雄持有远身避祸的道家思想,虽对屈原行为有所不解,但对其文采与人格表示推崇与怜惜。因为有多种情感复杂交融,难以切实理解,所以对于扬雄的早期评骚思想,后世一些文人表示不认可。例如,洪兴祖肯定屈原的爱国精神与人生选择,而不认同扬雄的观点,他说“屈子之事,盖圣贤之变者”(《楚辞补注》),即使行为方式不同,但屈原仍和圣贤一样怀有爱国之志,即使遇到孔子,孔子也会将屈原“与三仁同称雄,未足以与此”(《楚辞补注》),他认为《反离骚》体现了扬雄没有理解屈原的人生选择;而朱熹评价扬雄“失节”,“反讪前哲以自文”,取之“以明天下之大戒也”(《楚辞后语》),朱熹认为扬雄以讥讽的态度而作《反离骚》,他则取其文让天下引以为戒,可谓批判得更为严厉。笔者认为,正因为扬雄对屈原“爱之深”,所以对其最终选择“责之切”,其评屈评骚中的不当之处可以指出,但若因此遭到严厉批评乃至全面否定或人身攻击,未免有失公允。

从汉代的两篇评论楚辞的骚体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屈原及其作品对汉代文学的影响,不仅体现在人格魅力和艺术手法上,更直接体现在了骚体这一文体上。贾谊和扬雄模仿屈赋,以屈原创造的骚体来对楚辞进行评论,寄寓深切缅怀。同时,从这两篇骚体作品中,我们也能看出汉代儒、道思想对楚辞评论的影响。多种思想的交融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汉代楚辞评论中的矛盾,但这种矛盾多体现在对屈原的人格评价上。汉代文人大多肯定其高洁之志,又责备不能保全自身,而对于屈赋的艺术成就,都是高度赞美。

二、以史评屈—汉代史传文学中的楚辞评论

楚辞评论见诸汉代史传文学的,主要有两部。一部是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这是现存最早、最全面地记录屈原生平的文献。该文肯定了屈原的政治才能,详细叙述了屈原从受重用,到被放逐,再到最后投江而死的人生经历,将楚国的衰败史与屈原的经历结合起来,使读者了解当时的时代背景,理解屈原的处境与心境。同时,该文对于屈原作品的评价也可谓相当全面,在引用刘安《离骚传序》的基础上,又评价《离骚》的艺术特点,是文简义丰、言深旨远,而在评价屈原的人格特点时,则称“其志洁,其行廉”,对屈原人格和品行高度推崇,对其悲惨遭遇表现出真切同情。而文末对屈原“悲其志”又“未尝不垂涕”,是司马迁与屈原坚定的政治信念、强烈的爱国热情、高尚的人格情操发生共鸣后所产生的心理与举动,表现出司马迁对屈原守节持贞、以身殉道的理解与推崇。戴志钧先生之所以称司马迁为屈原“最早的、真正的、最深的知音,他们的心灵契合了”(《千古第一之音—屈原之与司马迁论略(之一)》),就是看到了司马迁对屈原情操与志向的深入理解与揭示,看到了司马迁对屈原真切深挚的情感。

与屈原有着共鸣的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中,认为屈原 “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其人生经历是“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因此创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可见司马迁对屈原及《离骚》的敏锐发现:污浊的政治环境和忠信却被怀疑、诽谤,是屈原生“怨”的原因,同时也是屈原创作带有揭示和批评黑暗现实之意的作品《离骚》的伊始。“在这里,司马迁突破了刘安以儒家诗教观评价屈原及其作品的局限,强调了对不合理的抗争是伟大作品面世的直接感情动因。”(纪晓建《汉魏六朝楚辞学名家研究》)这是司马迁对《离骚》思想内蕴的创造性揭示,也为后世的屈原及楚辞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同时,这一观点更直接促进了“发愤著书”说的形成,在《史记·太史公自序》和《报任安书》中,司马迁引用屈原之例来佐证这一观点,并推而广之,揭示了作家品德修养、社会活动、思想感情与创作之间的普遍关系,成为一个著名的文学理论。后世文人的诸多创作,以及司马迁自己的创作动机,都可以运用这一理论进行解释。

除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外,在另一部汉代史传著作,班固的《汉书》中也多次提及楚辞,展现出班固评价楚辞的独特性。班固同样也推崇并重视屈原,甚至在《汉书·古今人表》中,将屈原与子思、孟子等人列为第二等人,仅次于上古贤帝和孔子,可见屈原在班固心中的至高地位;而在史志目录《汉书·艺文志》中,班固更是高度评价屈原,认为其“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并将屈赋列为“诗人之赋”,赞同“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班固认为,屈原是在被谗忧国的情况下创作出屈赋用以讽谏,继承了《诗经》的怨刺传统。从中也可以看出,班固是站在儒家的思想立场上,对屈原及其作品进行评论。

史传书写要求真实客观,但在客观叙述的背后,仍可窥得作者的内心情感。司马迁以相似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共鸣表现出对屈原的理解与推崇,感情深切真挚,并以己心体他心,揭示了屈赋创作的思想底蕴。《汉书·艺文志》将图书进行分类,谈及诗赋时,也肯定了屈赋在赋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儒学价值。汉代经史学家在史传作品中对楚辞的评论,成為汉代楚辞评论研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三、个人遭遇与思想内容:汉代楚辞评论的关注问题

结合上文论及的汉代骚史文学中重要的楚辞评论著作,可以发现汉代楚辞评论主要关注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是屈原的个人遭遇。汉人评论楚辞,都首先关注了屈原的人生经历,简洁如贾谊的《吊屈原赋》,详细如司马迁的《史记·屈原列传》,或以一段话进行概括,或直接将屈原个人经历置于时代社会中讨论。汉代诸家都看到了黑暗的社会和政治环境是造成屈原悲剧命运的重要原因,而对于屈原的个人遭遇,扬雄、班固在作品中为屈原感慨;贾谊与屈原的遭遇有着相似之处,评价屈原时,自是情真意切;司马迁更是深表同情,为其流涕,甚至想见其人。

此外,对屈赋的思想内容,汉代学者也予以高度关注。对于屈赋中所体现的思想,司马迁等人无疑是充分肯定的,而年轻时的扬雄则表达出对屈原最终选择的不赞同。这首先与评价者的自身境遇有关。司马迁深刻理解屈原著书的情感动因,屈原的经历也与自己经历相似,也正因屈原遭遇苦难仍上下求索,所以更显人格伟大;扬雄前期对屈原评价的复杂性,以及对其最终选择的不认同,则与扬雄四十二岁前蛰居蜀中、离政治舞台较远的经历有关。

此外,汉代学者对楚辞的评价,也受当时社会的思想文化影响,这与汉代大一统的时代背景和独尊儒术的统治思想有关。汉代的楚辞评价主要是基于儒家的处世观念与基本准则。贾谊和早期的扬雄尚带有道家远身避祸、超尘脱俗的思想,而司马迁、班固则鲜明地站在了儒家立场上,评价屈原是贤臣,肯定其忠君爱国的行为,解读屈赋时,也认为其源于《诗经》,强调其所具有的讽谏精神。

对于屈原个人遭遇和屈赋思想内容的评价,在汉代评论楚辞的文本中占据着大量篇幅,而对于屈赋艺术特色和成就的评价,汉代文人皆表示肯定,但起先占比较小,后来才慢慢得到更多论及,到东汉王逸的训诂之作《楚辞章句》问世时,已更加关注到了屈赋的审美特征与文学价值。但总体而言,汉代的楚辞评价主要关注的是屈原人格以及屈赋的思想内容,不可避免带有时代的烙印和局限性。直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文学史上迎来了“文学自觉”的时代,屈赋才得到了更多纯文学性的发掘。

汉代评屈论骚的学者众多,且名家辈出,成果颇丰。通过分析归纳汉代名家在骚史文学中对屈原及楚辞的评论,可以发现汉代名家对楚辞评论无不真情实意、才气纵横,使人读之感慨其巧思与深情。同时,这些汉代名家受自身境遇、政治局面,以及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他们的评论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更加关注屈原的个人遭遇与屈赋的思想内容,而屈赋的艺术成就及文学价值,不是汉代楚辞评论重点关注的问题。总之,以上骚史文学中的楚辞评论仅是汉代楚辞评论中的点点繁星。此外,汉代章句训诂之作中的楚辞评论也呈繁茂之态。也正因如此,汉代无愧是中国两千多年楚辞研究的源头,为后世研究树立了光辉典范,不愧为古代楚辞研究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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