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斯佩尔·梅里美中短篇小说的叙事艺术解读

周璐

普罗斯佩尔·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具有鲜明的简练风格与异国情调，他以冷静的叙事立场介入文学叙事，通过对道德批判和情感立场的悬置为接受者还原了逼真的现实画面，使其小说具有高度的现实性。同时，梅里美也通过异国情调的渲染和恣肆的想象力，使其中短篇小说富于浪漫主义的风情，为19世纪法国现代文学的成熟奠定了基础。现实与浪漫的交织使梅里美的中短篇小说具有刚柔并济的独特艺术底色，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实现了具有个人特质的小说风格的建构。

一、嵌套重合的叙事结构

梅里美的小说中经常可见结构庞杂的“叙事迷宫”，他经常建构嵌套式的叙事结构丰富小说的文本层次，从而在有限的文本篇幅中制造丰富的叙事效果。不同叙事层级的嵌套、叠加与重合为接受者制造了多重惊喜，使他们在审美接受中的注意力始终维持在较高的水平中，从而使小说具有超凡的吸引力。

梅里美经常在小说的外层叙事中建构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由他作为外层叙事的主体展开故事的讲述，他时而是内层故事的导入者与旁观者，时而是内层故事的参与者，对文本的整体结构起着统摄性的作用。在《一盘双六棋》中，梅里美采用了薄伽丘的《十日谈》式的叙事结构。外层故事以叙事者“我”的视角讲述了海上航行的无聊，大家在漫长的颠簸中逐渐感到乏味和无聊，陷入空虚中的“我”见到少尉把玩着匕首，便也想要借得一把参与进他的游戏中，但是舰长不愿出借他的匕首，从而引出了文本的内层故事即关于这柄匕首原主人的隐秘往事。内层故事的叙事者由“我”置换为舰长，他以朋友的身份转述了上尉罗热同嘉贝莉之间的爱情往事及他们所服役的舰船遭袭的经过，正当叙事即将进入高潮部分，“我”即将获悉这位年轻上尉故去的因由时，一只突现在船左舷的鲸鱼却突然打断了舰长的叙述，小说也转瞬由内层叙事置换为了外层叙事。叙事层级的突然置换使沉浸在舰长讲述中的接受者被迫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到现实，在意犹未尽中咂摸着内层叙事发展的可能性。其中，外层叙事既构成了内层叙事发生的引子，又实现了对内层叙事的完整包裹。两层叙事内容共同完成了对于文本主题的诠释，使接受者一面惋惜于上尉罗热的悲剧命运，一面又为舰长缅怀之言下的冷漠本质暗暗感到讶然。叙事层级的嵌套使小说的叙事结构趋于复杂，在有限的篇幅中制造了突转和跌宕的叙事效果。

而《嘉尔曼》中的叙事结构则更为复杂，梅里美以不同的叙事层级的组构搭建了复杂的叙事结构，使平缓的叙事过程横生波澜。在第一个叙事层级中，梅里美用旁观叙事的形式为接受者呈现了关于吉卜赛人的研究报告，以人文研究的形式提升了文本的真实性，同时提示了小说的主题围绕着疏离现代文明的吉卜赛民族文化展开；第二个叙事层级则由身为考古学家的“我”进行讲述，久处现代工业文本秩序中的“我”遇见了侠盗唐·何塞，这个“毛发旺盛”并有着“结实粗壮的膀臂”的男人如同野马般自由而傲慢，他徜徉世界的自由风格轻易地攫住了“我”的视线，使我感受到充满野性的自由主义的魅力；第三层叙事则变换了叙事的主体，将故事转向了“我”与波西米亚姑娘嘉尔曼的相遇，这个迷人的吉卜赛女郎有着娇美的外表，那种具有异域风情的美使她“如夜空般神秘动人”，但嘉尔曼的行事风格如同烈火般放纵不羁，同时“我”得知了唐·何塞入狱的消息；第四个叙事层级的叙述主体与受述者发生了置换，唐·何塞由叙事的客体变为了主体，开始向“我”讲述他与嘉尔曼之間爱憎交织的往事，两个富有魅力的人物的过往开始面向接受者敞开。在前两个叙述层级中“我”始终是以叙述者的身份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转述给接受者，而最后的叙事层级中叙事客体唐·何塞成为故事的讲述者，叙事层的变换使“我”的形象逐渐隐没在文本中，接受者在叙事主体的自述中不自觉地将审美自我代入了“我”的角色，成为书中人物亲密的倾听者，从而使文本中的人物与接受者之间的心理隔膜在无声中得到消解。不同叙事层级的嵌套使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变得陡转曲折，在“我”的视角中接连登场的主人公先是引起了接受者的充分好奇，而后再接过“我”叙事者的身份开始拆解故事中的诸种谜团，使小说成为充满转折与沟回的叙事长廊。

叙事结构的复杂使梅里美的小说在形式层面具有先锋性，在他的小说作品中对传统现实主义的线性结构的改写极大地拓展了现代小说叙事技巧的发展，使“有意味的形式”超越了小说的内容而得到了创作主体的重视。梅里美游刃有余地进出在不同的叙事层级中，使接受者在立体的叙事结构中得以自由地在各异的叙事时空中穿梭，无形间扩张了文本的时空边界。

二、精心设计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决定着接受者观照文本的角度，从而影响着接受者自我代入时的情感立场，而创作主体对视角的设计更关涉文本信息的敞开与遮蔽，是透视叙述者内在的创作动机的窗口。梅里美小说中的叙事视角具有独特的叙事功能，内聚焦叙事视角的择取及不同视角的切换，无不契合着文本中具体表述的内容。

内聚焦的叙事视角是梅里美小说中最常见的视角类型，创作主体以内聚焦的视角有效地向接受者遮蔽信息，以限知性的视角介入文本叙事从而创设悬念，同时使接受者很轻易地便能够与叙述者实现自我代入和共情，从而为接受者制造沉浸式的阅读体验。在《伊勒的维纳斯铜像》中，梅里美择取了“我”的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展开叙事，身为佩莱赫拉德家客人的“我”以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那尊维纳斯铜像身上发生的奇异事件，当失魂落魄的佩莱赫拉德少爷向“我”讲述他在游戏时将婚戒套在铜像的手指上，却在取下戒指时遭遇了维纳斯的拒绝，接受者“我”的怀疑情绪也自然地传导给接受者，使他们对叙事情节的发展产生好奇。然而，内聚焦的视角却很好地实现了对文本信息的遮蔽，使接受者陷入疑问的旋涡中不断地进行猜测，而后才将事件的真相和盘托出。内聚焦视角制造的叙事延宕使小说的情节波澜起伏，使创作主体以单一的叙事视角有效地实现了全部情节的建构。而在《奥班神甫》中，梅里美则采取了双重内聚焦视角进行文本的叙述，P夫人以书信体形式的内聚焦视角讲述了她为来自年轻神甫的爱慕而感到苦恼，最终不得不通过帮助对方寻得更好的差事的方式委婉地拒绝，言语间有不失自得的味道。而在奥班神甫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在内聚焦视角下的讲述却揭露了事实的另一重面貌，他得意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获得贵族夫人P的爱慕，并在她的帮助下谋得了更为体面的职位，从此有了光明的前程。两重内聚焦视角下的讲述生成了具有对立性的事实，向接受者揭示了真实的丰富性与多面性，同时也使接受者在双重内聚焦视角的对冲下完成了对“真相”的透视：他们谁也没有获得真正的爱情，虚荣与利益才是他们关系的本质。多重内聚焦视角的叠加使文本的叙事角度发生了置换，使接受者得以从多个向度观照文本中的核心事件，从而获得对真实本质的反思与理解。

同时，梅里美也善于使用多重视角的切换进行叙事，流动的叙事视角契合不同叙事内容的需要进行转换，从而使小说的叙事形式与叙事内容实现完美的融合。在《夺堡记》中，梅里美以考古专家“我”的第一人称视角切入了文本，讲述了与英俊勇敢的中尉相遇的经过，使接受者因心理距离的切近而对文本叙述的故事产生了真实感。而在讲述夺取堡垒的经过时，梅里美又转而切入中尉的回忆性视角进行讲述，以亲历者的视角还原式地书写了战士们的勇敢无畏，以生动细节的呈现方式提升了小说的感染力，使小说叙事内容的魅力因为视角择取的恰切而得到了完全的释放。而在《高龙巴》中，叙事视角的转换则更为频繁，视角的流转使生动的人物群像呈现在文本中，使接受者从不同视角的讲述中切近文本，同时也对叙事视角的主体产生细腻的体认。埃利斯上尉在文本中是边缘性的人物，但梅里美选择以他的视角介入对科西嘉的叙事，以“外来者”的视角展开科西嘉繁茂的丛林风光与富有活力的生物景观，将人物的惊奇体验传递给接受者。在讲述家族之间的斗争经历时，梅里美别出心裁地择取了游移不定的奥索的叙事视角完成叙事，他那对科西嘉原始风俗的潜在心理认同，以及在文明世界中受到的道德教化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内心世界中激起矛盾。通过该叙事视角的讲述，接受者能够体味到他软弱行为背后的痛苦，同时对文明与野性、秩序与自由之间的关系进行深入的反思。

叙事视角的灵活运用使梅里美的小说实现了外部形式与内在情节的浑融，不同叙事视角所禀赋的叙事功能使情节的叙事效果得以实现，展露了梅里美对小说叙事出色的驾驭能力。

三、细腻丰富的浪漫书写

梅里美小说的艺术风格具有现实主义传统的特征，他在文本中设置的叙事者往往以“疏离”的姿态屹立于文本中，将隐含作者的情感立场和道德判断从文本中抽离，从而抵达理性叙事的境地。值得注意的是，梅里美的小说也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特色，他通过对感官的敏锐把握和细腻呈现引起接受者的审美想象，使小说呈现出超离现实的浪漫品格。

梅里美的小说中常见色彩绚丽的画面，他善于通过感觉画面的呈现建构远离现实世界的“异托邦”，使现实世界的规则在想象空间中失效，从而使文学叙事的虚构本质得到极大释放。同时，梅里美也注意在浪漫化的想象中注入真实的细节，从而使接受者难以辨别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在现实与浪漫的交织中实现沉浸式的审美接受。在《伊勒的维纳斯铜像》中，梅里美以浪漫主义的感官叙事为接受者呈现了一幅超现实的自然画面与乡村景观，以雄浑壮美的卡拉尼古拉山脉为背景，浓褐色的科利乌尔酒、金灿灿的炸玉米糕、绚烂多彩的婚礼彩灯，以及斑斓五色的鄉镇景物，将具有神秘色彩的民俗风景展示在接受者的面前，使他们沿着文字的铺展深入文本中时，业已忘记了现实世界中的一切而坠入神怪世界的迷雾中了。而当那尊奇特的维纳斯铜像出现在文本中时，梅里美却不吝笔墨地铺陈了大量的现实细节描摹她的美丽，犹如希腊雕像般“光洁的前额与微翘的唇角”，以及“卷曲而流畅的头发”，具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美丽。然而，她面容上所浮现的神情却不是圣洁的端庄，而是一种奇异的狡黠。充满写实感的细节呈现使接受者不得不意识到这尊维纳斯铜像的非比寻常，于是当维纳斯铜像不愿褪下新郎套在其手指上的婚戒，在漆黑的婚夜中由无生命的死物变为自由活动的生灵时，接受者并不引以为荒诞不经、天方夜谭，反而在神秘的氛围中赞叹创作主体叙事想象的奇妙。浪漫的想象经由现实细节的支撑，由荒诞离奇变为了不可思议。

而在《高龙巴》中，梅里美则借由浓郁的异域风情来实现叙事的浪漫主义书写，他以细腻的笔触塑造了高龙巴这个大胆刚烈、充满活力的女性形象，她身上富有矛盾性的人格特征与不可遏制的激情力量超离了接受者既往的阅读经验，产生了陌生化的美学感验。高龙巴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与浓烈的农民情怀，对土地和自然生灵有着天然的热爱，她不仅精于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且具有高度的家族使命感，这种坚毅沉着的人格使她成为野性的科西嘉岛的表征；与之相对的，身为男性的艾尔索在妹妹高龙巴面前却显得黯然失色，他受到文明社会的浸染而在身体和精神上具有不同程度的孱弱特质，既对获取荣誉毫无野心，也无力承担他自己应有的家族身份。高龙巴犹如“一团跳动的野火”般出现在文本中，引发接受者的审美兴趣，同时因高龙巴与艾尔索倒错式的人格发展与命运走向而体味到小说的戏剧性色彩。梅里美在演绎高龙巴的个人命运与复杂家族史的同时，不忘追溯法国科西嘉岛的地方史，揭示这个凛冽的海岛具有的自然特征及由此而产生的地域性，从而使文本演绎的女性浪漫传奇因与现实历史的结合而具有了史诗性的品格。

浪漫与现实交融的艺术风格使梅里美的小说具有独特的美学风格，他一面以冷静的姿态书写现实与历史，一面又以自己的想象为其蒙上浪漫的“面纱”。正是这双面性使得梅里美的小说犹如矗立在海雾中的巨礁，既具有传统现实主义坚实的写实性与真实感，又兼备浪漫主义轻柔细腻的感触与不受拘束的想象。

普罗斯佩尔·梅里美的小说叙事在形式层面具有鲜明的先锋性，对复杂叙事结构的尝试及对多变叙事视角的灵活运用，使他的小说在形式上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拘囿，展现出自由不拘的艺术风格，深刻地影响了后世作家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