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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词中黄昏意象的原型解读

2024-01-02周燕萍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3期
关键词:斜阳辛弃疾词人

周燕萍

“黄昏”,即“暮”,古字作“莫”,意指太阳落山、白昼转夜时分,也代表着自然规律背后由阳至阴的转折点。与之相类的词还有“薄暮”“日夕”“落照”“斜阳”“余晖”等,都具有黄昏意味。

傅道彬先生在《晚唐钟声》里指出:“中国文学的艺术特征是以意象表现为基础的,而古典意象常常具有原型意义。”黄昏本是一种自然现象,因其时间与空间的独特审美体验,触动人们的情绪感知,兴发人们的情感表达,从而成为文人依象生意的媒介物,使得人们世世代代从内心深处自发地对其吟咏、感念,逐步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恒久而充满悲剧意味的原型意象。

在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六百多首词作中,与黄昏意象相关之词作有近七十首。本文拟对辛弃疾词的黄昏意象进行原型解读,分析辛弃疾黄昏词的深沉情感与审美特质,体味古代文人的普遍情感是如何凝聚在黄昏意象背后,又是如何被后世所代代相传、记忆感知的。

一、黄昏意象的悲情体验

(一)离愁别绪、思乡怀人之悲苦

中国文学中的离别相思主题,通常与四季、晨昏等时间度量相联系,在四季中多系春秋,在一天中则大多勾连黄昏。例如,《诗经》中的“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日落而牛羊归,郎君行役无期,怎能不令思妇生发感念?此诗首次将黄昏与其他意象组合,成为一种相思范式。又如,司马相如《长门赋》中的“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其将黄昏与空堂相结合,渲染等待之孤寂。于是,黄昏暮景、日暮悲音在文人的笔下纷至沓来。

辛弃疾亦承前人,以经典的黄昏意象抒情兴感。例如,“最苦是、立尽月黄昏,阑干曲”(《满江红·敲碎离愁》)与“黄昏泪眼,青山隔岸。但咫尺如天远”(《东坡引·君如梁上燕》),这两首词均为“代言体”的闺怨词,将黄昏意象与月、阑干、青山相结合,异曲同工地塑造了一位在暮霭沉沉中独倚小楼、泪眼频频的女子形象。辛弃疾闲居带湖时期代人写下的《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首句“晚日寒鸦一片愁”中,“晚日寒鸦”本只是离人惜别时的眼中景,但因着女主人公的思念,就变成了“一片愁”,美人的相思离恨透过黄昏意象被渲染得淋漓尽致。词中女子的日暮愁思穿梭时空,与千年前倚着荆扉独自等待郎君的思妇遥相呼应,黄昏已不是当时的黄昏,但这种真挚深沉的情感在面对黄昏时的无意识流露从未改变。

在古诗词中,黄昏时的离愁怀思并非只萦绕于情人之间,友人依依难舍的黄昏别绪同样使人心神摇荡。例如,在《满江红·赣州席上呈陈季陵太守》的开篇即以“落日苍茫”点出离别时间,奠定悲凉基调,“片帆无力”更是道出了不舍之情;下片“暮云凝碧”与开头相照应,情含景中,惜别与劝慰之情跃然纸上。与此相类的是“江天日暮,何时重与细论文”(《上西平·送杜叔高》),此句巧妙地化用了杜甫的诗句“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春日忆李白》),将日暮江天的愁景与渴盼重逢的愁情相结合。后句“绿杨阴里,听阳关、门掩黄昏”,《阳关》之曲与黄昏之别层层掩映,此情此景,更是令人不忍卒闻。

正如傅道彬先生在《中国文学的文化批评》中所说:“黄昏将人类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的感情汇聚于这一特定时刻,显示出黄昏时间意义的悲剧式主题。”作为白天转入黑夜的分割线,黄昏已然成为隐喻聚散、遥寄离愁的不二载体,无论是寄给友人的“愁因薄暮起”(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还是自我嗟叹的“日暮乡关何处是”(崔颢《黄鹤楼》),在黄昏意象中,我们总能感受到文人浓浓的思念与别情,从未消散。

(二)请缨无路、壮志难酬之悲愤

自魏晋文人发出“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刘琨《重赠卢谌》)的喟叹以来,黄昏意象便与士人抱负难展的失意相结合。当有志文人仕进之途遭遇坎坷和挫折,其理想抱负中道崩殂时,往往会生发怀才不遇的人生喟叹。而黄昏意象包蕴着深厚的民族文化心理,也因此成为文人书写不遇情怀的最佳原型。

首先,斜阳西去,登临望远,以兴感怀。1168年,辛弃疾已南归七年,而抗金救国之业停滞不前,在郁郁黄昏中,词人登楼远眺,写下《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其中“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写建康眼前之景,通过“归鸟”“乔木”“孤帆”“寒笛”等意象的声色组合,與广阔的黄昏意象相交融,将“兴亡满目”通过景物具体化,渲染一种日薄西山、悲凉凄楚的气氛。下片借谢安的不幸处境自比,一吐南归后请缨无路、报国无门的愤懑。1174年,辛弃疾再度登楼,于黄昏时分写下《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其中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将景、物、人同置于黄昏背景之下,国势衰微、身世飘零与孤寂心境已然与眼前之景浑然一体。“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只能空叹“无人会、登临意”,抱负落空、壮志难酬的悲愤就这样在词人平淡的笔墨中深入浅出。1179年,辛弃疾被调至湖南任转运副使时,得遇故人,写下“山前灯火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阮郎归·耒阳道中为张处父推官赋》),此句黯然浮动之景,正暗合词人当时飘摇的仕途和不安的心理状态。尾句“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化用宋玉旧典,瞻仰屈原之志,以辛酸自嘲的笔触,抒朝廷不善识人之愤,足见仕途沦落之悲。

其次,日暮黄昏,抚今追昔,聊表不遇。1174年,辛弃疾乘船赴湖北任所途中泊驻扬州时写下《水调歌头·舟次扬州和人韵》,上片以“落日”“尘土”“胡骑”等意象排列铺叙,描绘出清秋时节日暮时分苍茫凛冽的边塞风光,进而据典怀古;下片一句“今老矣”便掠过二十年岁月,在这组老少对比中,壮志消磨、老大无成的志士之愁苦顿显突出。1181年,辛弃疾送别友人张仲固时写下“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木兰花慢·席上呈张仲固帅兴元》),在落日前句,词人以锐意进取的西汉高祖刘邦,对比消极偏安的南宋朝廷,“追亡事、今不见,但见山川满目泪沾衣”,古今兴亡萦绕在落日西风中,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与愤懑充溢词人笔端。

在实现政治抱负、建立丰功伟业这一语义背景之下,黄昏之景亦呈现出两种不同色调的文化心理诠释,一方面是积极入世、不惧死亡的生命意识,一方面是感士不遇、壮志未酬的悲怆愤懑。辛弃疾文治武功皆善,他以精忠自许,本欲策马定乾坤,却只能挥墨惊天下,生不逢时,终不得志。“一片归心拟乱云。春来谙尽恶黄昏”(《鹧鸪天·一片归心拟乱云》),于是黄昏意象,便如红绳一般紧紧贯穿于词人的志与愁之间。

(三)英雄迟暮、山河残破之悲凉

太阳的升落将十二时辰阴阳两分,亦暗喻着生命的生死两界之意,因而黄昏意象也成为东隅已逝、生命垂老的象征,表现出“白日忽西幽”(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二)与“盛时不可再”(曹植《箜篌引》)的忧惧。这种忧惧于个体而言是人生短促之悲,投射于历史则是家国兴衰之变。

夕阳黄昏积淀着丰富的历史意味,当诗人独立于斜阳落日之中时,不能不触动于历史时空之浩渺,古今荣枯之嬗变,不能不感叹于个体之渺小,年光之有限。1205年,辛弃疾六十六岁,南宋朝廷风雨飘摇,时局沉浮跌宕。韩侂胄贸然策划北伐,并欲重用辛弃疾,命其为镇江知府。辛弃疾一面仍存金戈铁马之志,一面对朝廷冒进误国深感担忧。词人站在京口北固山上,远望北方故土,作出流传千古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人透过斜阳草树遥想当年刘裕的两次北伐,称赞他一度收复长安与洛阳等汉室旧都的意气风发。词人又联想到刘裕之子刘义隆好大喜功,渴望建立封狼居胥那样的功业,在元嘉年间仓促发起北伐,结果反受北魏重创,百姓惨遭屠戮,甚至还被北魏太武帝拓跋焘饮马长江。昔日刘裕的“金戈铁马”与后来刘义隆的“仓皇北顾”形成鲜明对比,继而词人又用元嘉北伐的失利映射南宋隆兴北伐的最终结局。可是,思绪再多的词人也只能空叹一句“廉颇老矣”,字字忠言不被采纳,有心无力,唯余怅惘。

文人们在黄昏中感受个体生命意义的同时,也从其残照中体悟家国兴衰的历史启示。斜阳渲染下的断壁残垣印刻着王朝的兴衰更迭,夕照轻拂过的朽木枯枝见证着历史的沧桑巨变。时代社会的乱离动荡,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敲击着文人们敏感的心,使得他们迸发出深深的忧患意识。

1176年,辛棄疾驻节赣江时,登郁孤台远望,作《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以清江之水与连绵山脉,引起历史追思,以“行人泪”直指国耻,滔滔不绝,抒发家国之悲今昔之感。失地未收,民生难料,词人唯有对晚江空愁,听深山鹧鸪。江晚山深,情境再一顿挫,这一昏黄、苍茫、封闭之境界,困住词人追古思今、不忘志业的孤郁。1179年,辛弃疾自湖北转任湖南前,写下著名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作上片以风雨落红起兴,下片以汉朝典故借古喻今,融身世之伤和家国之悲于一炉,寄托遥深。“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该词以景语作结,在苍茫暮色中,登高楼看烟柳,南宋朝廷也正似西山薄暮,江山社稷恰如烟柳飘摇,呈现前途暗淡的趋势。

黄昏在时间方面的特殊意义,使之成为文人兴愁之物和寄托对象,成为相思离别、壮志抒怀、感时忧国的最佳情境,自先秦《诗经》到两汉辞赋、魏晋五言到唐宋诗词,下至元明散曲,莫不如此,辛弃疾的黄昏词创作更是集前人之大成,黄昏意象在中国古代文人文学创作中呈现出悲情的一面。

二、黄昏意象的温馨审美

事物都是具有两面性的,黄昏亦不例外。诚如傅道彬先生在《晚唐钟声》所言:“时间上黄昏日暮的悲凉,空间上夕阳晚照的审美温馨,构成了独具风韵的黄昏晚照感伤美学。”黄昏的审美特征在形式层面、意味层面、意境层面层层深入,从这些美学风格的阐述里,我们可以体味出浓重的黄昏意趣。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残霞明灭日脚沈,水面浮空天一色”(舒焕《和苏子瞻观百步洪原韵》),前代文人在落日余晖下不只有悲情的抒发,亦有对自然的审美体悟。黄昏不独是悲凉冷凄的,其柔和朦胧的光线,余照残存的温暖,这些带给我们的宁静温馨的感官享受与生命体验,同样为文人所钟爱。

辛弃疾是一位刚柔并济、风格兼具的词人,雄壮、豪放、清绮、婉约、谐谑、悲凉等多种风格,一应俱全,因此其笔下的黄昏意象也承载着丰富的情思。例如,《西江月·渔父词》中的“千丈悬崖削翠,一川落日镕金”,写悬崖高直披翠,落日盈江洒金,词人从这两个侧面,表现出此地水光山色之壮美。又如,《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中的“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白描出一幅清新自然的江南乡村美景,表现出词人热爱乡野生活的情趣。与此类似的还有“吾家篱落黄昏后,剩有西湖处士风”(《鹧鸪天·桃李漫山过眼空》),“冲急雨,趁斜阳,山园细路转微茫”(《鹧鸪天·鹅湖寺道中》),词人对林泉之乐的追求可见一斑。《江神子·闻蝉蛙戏作》中有“斜日绿阴枝上噪,还又问:是蝉么?”“斜日”“绿阴”及蝉鸣,盎然的夏日图景以生动的口语表述出来,亲切活泼,极富生趣。

辛词中黄昏意象的多种表现,根源于辛弃疾的多样化创作风格,与其词作的丰富内涵息息相关,也体现了“黄昏”这一意象本身的美学意味之丰富多元,即傅道彬先生在《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判》所说的:“中国古典黄昏美学既不是纯喜剧的狂热,也不是纯悲剧的绝望,而只是温馨与悲凉同在,愉悦与凄婉并存的感伤美学。”

自从自然物景成为文学意象被文人广泛运用于诗文之中以来,对于意象的研究从未停歇,从各类意象的使用中,读者可以感知作者的巧思与情怀,“言意象之论”“以意象论诗”经久不衰。黄昏作为一种自然现象,以其时空的独特意义,介于冷暖色调之间的朦胧定位,兴发无数文人的感慨吟咏,既给人以悲情体验,亦使人存温馨审美,这两种情境下的无数思绪早已深深地蕴藏在无数的诗词之中。

一生漫漫,黄昏无数,独立斜阳,或喜或忧。辛词里的落日总有一抹是前人吟诵过的落日,辛词里的黄昏总有一次也是后世远眺过的黄昏。对辛词的黄昏意象进行原型解读,不仅是了解词人的黄昏心境,亦是管窥历代文人的黄昏心境,那江波烟雾般朦胧的黄昏意象,便是在这样的原型解读中褪去面纱,而为今人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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