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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公新学”与王安石暮年的诗歌

2024-01-02刘姗姗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3期
关键词:新学诗境王安石

刘姗姗

“荆公新学”是北宋时著名的政治家王安石所提出的一个新的完整的思想体系,作为王安石一生不断钻研探索的学理思想,它对王安石的诗歌观也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

在现存文献中,“新学”之名最初是由苏轼所提出。在《六一居室集序》中,苏轼说道:“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今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正是因为“荆公新学”中存在佛老思想这一杂糅化的特质,才成为当时主流“旧学”抨击的缺口,并认为王学并非正统之学,甚至斥责其为“异端”。但恰恰也是佛老化这一杂糅化的特质,极大程度上影响了王安石暮年的诗歌,对王安石暮年“雅丽精绝”诗风的形成具有重要促进作用。王安石暮年的诗歌中政治因素的体现之所以削减甚至“隐退”,是因为“荆公新学”中的佛老思想在其中发挥的作用。

一、“荆公新学”中的王安石诗歌观

王安石的学理思想从其早年开始便呈现出儒、释、道三家杂糅化的形式,因此一直不被传统儒学所接受,并且被南宋及以后世奉为正统的程朱理学斥为“杂学”来加以抨击。然而,王安石早年从政时的学术思想实质仍是以儒学占据重要地位,虽夹以道的哲学思想,并且受过佛学的熏陶,但此时他的诗歌并不具有道意与禅意,佛道的思想主要体现在王安石暮年的诗歌当中。

(一)儒家的“有补于世”观

王安石早年多观点鲜明、视角独特的政治诗歌,他在《上人书》中便鲜明地阐述了他此期的文学观念:“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注重社会实用的文学观使他的诗歌带有拗健朴质的“以文为诗”的特点,体现出了他治政教令的思想。王安石这一时期的学理思想也是以儒家思想占据上风。

“荆公新学”里的儒家思想对王安石诗歌观念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以政治家的视角解读《诗经》;第二,多创作政治诗以抒发其政治理想或以史鉴今。

王安石带有儒家性质的诗歌观念体现在他的著作《诗义》中。为了让熙宁变法中的改革措施有着更加有力的学术支撑,王安石与其门人修著了《三经新义》(即王安石所撰《周官新义》,王雱、吕惠卿所撰《毛诗义》《尚书义》之合称),这一系列理论著作在当时被宋神宗确立为官学。王安石主要是通过对这些古典文献的附会解释来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从而配合他自己的政治改革。

王安石在注解《诗经》的第二首诗歌《卷耳》小序时,他认同《毛诗序》中此乃表现后妃之志,求贤审官之意。与毛诗一样,王安石是站在政治家的角度去诠释《诗经》的。作为我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对古代文人的创作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从王安石对《诗经》的集解中,我们可以看到彼时处于变法旋涡中的他,诗歌观念里带有十分浓厚的政治色彩,借以一切办法来推动其政治改革。因此,此时的他便也极力创作带有政治因素的诗作,如《贾生》:

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

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通过这首诗,我们便可一窥王安石本人身为政治家的风采。前人悼念贾谊多是叹息其才高位下的悲剧命运,并推及己身;而王安石则由己推及至贾谊。彼时的王安石深受宋神宗信任而得以变法,正如汉文帝之于贾谊一样,贾谊所献之策皆被采纳,作为臣子,遇此明君,便胜过古来多少公卿,这正是王安石身为政治家所看到的独特视角。

(二)道家的“宁心养气”观

王安石对于老庄思想也有很深的研究,在变法之前便潜心创作出《易解》,对《周易》各卦及诸传进行注解。而为其变法提供理论支撑的儒家训诂之作《字说》,在王安石暮年对其删定时更是融合了佛老思想的特质。此外,王安石在暮年还著有《老子注》二卷和《庄子解》四卷,皆已散佚,唯有从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等作品中还可探寻到其中的只言片语。

“荆公新学”里的道家思想对王安石诗歌观念的影响,主要体现在王安石对道教宁心养气的继承,并且此时他的心境也更为趋向于道家的“无为”与“顺天而效之”的人生观,因此他对心灵世界的发掘使其诗歌风格趋向于内敛。

王安石在《礼乐论》中说:“故养生在于保形,充形在于育气,养气在于宁心,宁心在于致诚,养诚在于尽性。”这正是对《庄子·徐无鬼》所说的“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的继承。此时的王安石遭受着老年多病、变法失败、亲人逝世等多重的身心悲痛,因此在诗歌创作上,他更加注重养生宁心的追求,以此来抚平现实中的磨难。王安石将诗歌创作的触角由宏大的历史叙事和政治抱负转向周边的自然万物,如老庄一样任思想遨游于宇宙天地,不为浮世所纷扰。

另如王安石暮年咏叹个人品格之作—《北陂杏花》,他写道:“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王安石暮年的诗歌已不像其早年的政治诗那样情感如瀑布般喷发,深厚的情感已内蕴于精练的诗句当中,读来婉转低回,字句之间所含情感寓悲壮于闲淡之中。从这一对比中我们能够鲜明地看出王安石人生前后的心态变化。

(三)佛家的“梦幻超脱”观

王安石从早年开始就浸染在佛禅思想的氛围之中,无论是长年身处佛教氛围浓厚的金陵,还是与僧侣之间保持长期的友谊,佛禅的思想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王安石的诗歌创作,并为王安石暮年寻求心灵寄托所服务。

王安石暮年的学术活动主要是注解佛经与老庄著作。在佛学方面,王安石注解了《维摩诘所说经》《楞严经解》《金刚经会解》《华严经解》,遗憾的是,这四部佛经今皆失佚,我们只能从王安石的佛禅诗中剖析出他的佛理思想。

王安石暮年主要是受佛家中的分支禪宗影响,而“荆公新学”里的佛家思想对王安石暮年的诗歌观念的影响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诗中常阐发精深的佛理、禅理;第二,善用佛典入诗;第三,诗中多体现禅趣。前两方面都比较直观地体现出了王安石的佛理观,以及他的佛学底蕴之深厚,如《题徐浩书法华经》:

一切法无差,水牛生象牙。

莫将无量义,欲觅妙莲华。

王安石的诗中常常运用典故,且用事精深,丝毫不见生硬之处,如首句“一切法无差”之句便是出自《华严经》。王安石的佛禅诗中还有许多这样用事精妙、传达玄妙佛理的诗句。

而后者暗含禅趣之诗更是王安石暮年难得的佳作。“禅趣诗则是全句无一句禅趣,却体现出意在言外的禅味。”(蔡文俐《“金陵之会”看晚年的王安石》)例如,他的诗歌《宿北山示行详上人》:

都城羁旅日,独许上人贤。

谁为孤峰下,还来宴坐边。

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缘。

坐对青灯落,松风咽夜泉。

其中颈联“是身犹梦幻,何物可攀缘”出自《维摩诘经》“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此时的王安石已经希冀于借助禅宗的梦幻虚妄,来超脱于现实的痛苦之外。尾联“青灯”“松风”等佛禅意象的运用,令诗中增添了更为内敛的禅味,且整首诗的语句十分精练。

二、“荆公新学”对王安石暮年的诗歌的影响

王安石暮年诗风由“悲壮”渐于“闲澹”的主要变因,笔者认为王安石更多是受内外双重因素的叠加影响。对外,王安石暮年在依山傍水的环境里重新构筑着全新的意识形态;对内,王安石转儒学于佛老思想之中,一改之前积极入世的进取之心,归于一种“天人合一”的平淡心态,其思维的重心由时事转为周遭景色。因此,暮年的王安石对宇宙自然有了更加深层的认识,而这种认识反馈于诗歌当中表现出来的则是意蕴的含蓄与美的提升。

(一)佛道合流

“荆公新学”不像纯粹传统的儒学那样具有极明显的排异性,相反,它是由儒、释、道三家思想杂糅而成,因此“荆公新学”在王安石暮年呈现出杂糅化的特质,只是随着王安石本人的人生历程呈现出不同的思想倾向。而王安石暮年所表现的主要是佛老两家思想的融合体,也正是佛老共同的特质相互合流,形成了前面所说的“悲壮”“闲澹”的诗歌风格。

正如前文所述,王安石暮年的政治诗所占比例已是极少。受人生际遇的影响,王安石暮年遭遇几大打击,爱子的逝世令王安石倍感世间的无常与悲痛,变法的全盘夭折让王安石倍感改革的失败与苦闷,此刻的王安石亟待从愤懑之中解脱出来,因此他试图在佛老思想中寻求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来实现自我心境的转变。此刻“荆公新学”中的佛老化因素便逐渐显现出它们的头角,其诗歌也从政治本体实现了对文化本体的探寻跨越。佛老两家思想均重视审视内心,追求对于心境的锤炼,往往人生越是无常者,在佛老经典之中感悟越是精严,只因这两家的典籍以各自独特的方式道尽了人生自我拯救的归途。而文字便是一个人心境变化最为直观、细致的体现,记录下了诗人当时的所观、所思、所感、所悟。

随着王安石对佛老这两家学理思想钻研渐深,已是趋于佛老化的“荆公新学”对王安石此刻的诗歌创作便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王安石本人曾经积极进取的心境也渐趋于平静内敛。王安石暮年所作的诗歌,在佛老化的“荆公新学”的影响下,呈现出“极静”的诗境。

(二)“极静”诗境

初时隐居的王安石,虽心中仍带有对于现实世界的迷茫,如《悟真院》中的“野水从横漱屋除,午窗残梦鸟相呼。春风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无”,但此时的王安石更多的是将其独特细腻的视角从感知时政转向了周边宜人的景色之中,在这份静谧闲适的心境之中虽还含着一丝对前路的踟蹰。随着王安石对佛道的钻研越发精深,这份迷惘又深化为对现实的从容自适。

梁启超在王安石所作的《初夏即事》中“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的句下批下评注,即“古今咏夏景诗,吾谓未有过此句者,非惟工于体物,抑亦见道之言也”(《王荆文公诗》)。这一时期的王安石,其诗境是“极静”的,佛老思想令他对宇宙、人生有了更为深切的感悟,因此其诗歌蕴含着妙不可言的韵味,真正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之境。

王安石通过对佛老思想的扬弃,吸收了其中对本我认知的种种理解,其认知开始转变为对本体的自我探索与对自我内心的审视,且这种研究常是通过静默观坐来实现的。了解了王安石此时此刻的心境历程,便不难读懂王安石所创作的《钟山即事》中内有的文化蕴含: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这一诗境非常清新明丽,其中末句改自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中的“鸟鸣山更幽”之句。王安石喜欢化用前人之句,这也是常常为人所诟病的,如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言:“‘一鸟不鸣山更幽,自不如‘鸟鸣山更幽。王介甫好争短长,如此类之小者亦然。”显然,王安石喜用翻案之法是不得翁方纲认可的。但笔者认为,这恰恰贴合了王安石当时的心境,王安石暮年的诗歌常以佛道的静默观想写下,因此诗中常表现“极静”的诗境,而“一鸟不鸣山更幽”去除了原句的相对之静,所呈现出的正是一种绝对的寂静,足可见王安石此刻心境之静。

王安石在历史上有着“拗相公”之称,这一称呼不仅指的是其为人处世的性格执拗不屈,也隐含着他早年的作品风格是拗健古直的。但到了暮年,他的诗风一变之前的“直截浅露”,变得“深婉不迫”,除了现实原因外,其内在的“荆公新学”中的佛老化思想也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在王安石的学术思想“荆公新学”发展至暮年阶段时,儒家思想逐渐让位于佛老思想。而正是在佛老思想的熏陶下,王安石暮年的内心才会出现新的寄托,虽然失去壮年时任意豪气的進取之心,但多的是一种对人生个体的深切感悟。可以说,王安石的心境在经历大喜大悲之后,真正迈入了成熟的境地。远离朝堂的王安石,对诗歌艺术的追求更为精练老道了,对诗歌的写作更为纯熟自如,其诗中的韵味也更为浓厚。在这样多重的因素下,王安石的诗境自然也随之发生变化,在“悲壮”“闲澹”的诗风里蕴含着“极静”的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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