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范成大隐逸归贤时期的作品观其复杂心曲

曾海怡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南宋时期杰出的文学家、政治家，与陆游、尤袤、杨万里并称为“中兴四大诗人”。淳熙十年（1183），范成大以风眩之疾为由告病归乡，归隐石湖，过上了“扫柴荆、土花尘网。留小桃、先试光风，从此芝草琅玕日长”（《宜男草》）的隐逸生活。直到绍熙四年（1193）病逝前，他仍旧养菊种梅，会见挚友，写诗撰志，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又风雅的日子。晚年寓居石湖的这十年，也正是其艺术风格臻于成熟的阶段。

学界目前对于范成大的研究以其田园诗和使金诗为甚。在“田园”这一大主题下，研究涉及地域特点、与前人的比较和对前人的接受、闲居生活、园林山水观、生态观、对传统田园题材的突破、田园诗中的文化意蕴等。除了“田园”与“使金”两大主题外，还有对他的题画诗、纪行诗、地理诗、反映现实及民生疾苦的诗作、佛禅思想对其诗文的影响、衰病书写、对声音描写的新开拓、学杜宗唐倾向、与江西诗派的关系、日记体游记、以笔记为诗等作为主要对象的研究。就诗体而言，还有对范成大乐府诗、七绝、五古、六言诗、七古进行研究的。另外，还有对范成大在苏州所作诗中所体现的吴地岁时节俗的研究，在广西的石刻诗文的研究，以及在成都所作巴蜀诗和诗中的成都风俗的研究。而对于其隐居石湖期间的作品研究较少，故笔者主要探究范成大隐逸归贤时期的作品，观其复杂心曲。

一、民情风俗，乐在田园

《四时田园杂兴》是范成大隐居石湖后陆续创作的一组大型诗歌，被分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辑，每辑十二首，共有六十首。该组诗歌时间跨度大，内容全面，是其深入观察和了解吴地农民生活之后所作，构成了一幅全面的南宋时期农民生活图景。在这些田园诗中，除了再现了吴地的风光、石湖一带的风俗民情，我们也可以从中窥见诗人闲居时内心的清明及人与自然的和谐。诗人沉醉于惬意的田园风情之中，即使农耕生活紧张又忙碌，他也总能发现不一样的美，让人心驰神往。

春日，没有农活儿的时光，悠闲安逸。“柳花深巷午鸡声，桑叶尖新绿未成。坐睡觉来无一事，满窗晴日看蚕生。”（《春日田园杂兴》其一）柳絮飘零的深巷内传来鸡鸣声，诗人就在暖阳中醒来，看着刚冒出嫩芽的桑叶和努力生长的蚕宝宝，感受着蓬勃的独属于春的生机，便觉轻松与安逸。“桃奇满村春似锦”“桑下春蔬绿满畦”，在春的繁华中，诗人沉醉其中，怡然自得。“新绿园林晓气凉，晨炊蚤出看移秧。百花飘尽桑麻小，来路风来阿魏香。”（《晚春田园杂兴》其五）清晨的乡间田园，空气清新，绿意盎然，落花缤纷，伴着袅袅炊烟，农民就在如此宜人的环境中开始了劳作，诗人的内心也在这样质朴的环境中得到了净化。

夏日，在忙碌中收获。范成大的田园诗展现出农民真实的乡村农耕生活，耕田、采桑、养蚕、绩麻，男男女女日夜操劳，表现出了农民的勤劳。“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夏日田园杂兴》其七）大人们在田间忙忙碌碌，不事农桑的稚子也想参与到其中，在桑树的荫翳中学着种瓜。在劳碌辛苦的农桑中，诗人窥见了儿童的天真情趣，窥见了纵享天伦之乐的老人，初夏时的劳碌就在这欢声笑语中烟消云散了。在描写农民日常生活的同时，诗人也关注到了自然界其他生物，通过它们给诗文横添生趣。例如，“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夏日田园杂兴》其一），“千顷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归。家人暗识船行处，时有惊忙小鸭飞”（《夏日田园杂兴》其十），两首诗通过描写蜻蜓、蝴蝶、小鸭等生物，凸显出浓厚的自然气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生机盎然，也缓解了夏季农耕的紧张气氛。远离了官场险恶，在和谐的自然环境中，诗人深入走进了农民的生活，走进自然。

秋日，应属丰收的季节，可在官府的剥削中，农民依然水深火热。“租船满载候开仓，粒粒如珠白似霜。不惜两钟输一斛，尚赢糠核饱儿郎。”（《秋日田园杂兴》其九）农民们一年辛勤劳动的硕果，就这样被官租搜刮殆尽，剩下糠核只够给家中小儿糊口。诗人对苛捐杂税满怀愤懑之情，同情这些农民的遭遇。此诗体现了他爱国恤民和仁义的儒家思想。

冬日，刺骨严寒，但是诗人的内心温热如火。“榾柮无烟雪夜长，地炉煨酒暖如汤。莫嗔老妇无盘饤，笑指灰中芋栗香。”（《冬日田园杂兴》其八）这冰天雪地中，誰说“我”没有酒肴呢，炉火灰烬中的芋头和栗子快熟了哟！此诗通过描写农妇的乐观开朗，给人以融融的暖意。诗人在这种淳朴乐观的氛围中，彻底地放松了下来。

同时，诗人也切身体验到了吴地民俗文化的无限魅力。清明踏青，是远古农耕祭祀的迎春习俗。“高田二麦接山青，傍水低田绿未耕。桃奇满村春似锦，踏歌椎鼓过清明。”（《春日田园杂兴》其三）人们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相伴出门踏青，品“紫青莼菜卷荷香，玉雪芹芽拔薤长”（《晚春田园杂兴》其一），看“荻芽抽笋河鲀上”（《晚春田园杂兴》其九），石湖的山水风光不断孕育着范成大崇尚平和淡泊的情操。“朱门乞巧沸欢声，田舍黄昏静掩扃。男解牵牛女能织，不须邀福渡河星。”（《秋日田园杂兴》其二）七夕乞巧，是中国民间最为流行的民俗活动之一。诗人从富贵人家与乡村人家两处着笔，由农家儿女的勤劳聪慧得出他们“不须邀福渡河星”的结论，不仅如实反映了他们过七夕节的情状，更体现了吴地乡村生活的安宁和乐。月色如水，又是一年中秋。“中秋全景属潜夫，棹入空明看太湖。身外水天银一色，城中有此月明无。”（《秋日田园杂兴》其七）在吴地“石湖串月”的奇景中，诗人与吴人共赏一轮明月，自然也不觉孤单。冬至，村巷里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冬日田园杂兴》其十二中写道：“村巷冬年见俗情，邻翁讲礼拜柴荆。”吴人的邻里关系和谐，友谊真挚，互相馈赠，浓浓的邻里情烘托出浓郁的年味。

在自然与悠闲平淡的田园生活中，范成大获得了物我交融的精神和谐，忘却了官场的险恶，平静淡泊而又充满人情味的吴地生活使他的身心获得了极度的愉悦。石湖秀美的山水风光滋养了诗人的品格，使其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如此心境的转变也造就了他在田园诗上诗风的成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诗风。在吴地这般的“桃花源”中，诗人没有沉浸在自己的归闲隐逸之中，而是真正融入了农民的生活，把自己也当作他们中的一员，欣赏田园风光，亲历田园生活，体悟邻里真情，如此环境中创作出的作品，充满着泥土的芬芳。

二、养梅种菊，陶冶性情

梅花自古以来就是品德高洁，自强不息的象征。范成大在石湖别墅旁的玉雪坡和河对岸的范村手植了一园的梅花。大片的梅林，成了文人骚客寻幽探芳的胜地，许多千古咏梅绝句也诞生于此。

不知是梅花的高洁隐逸深深地打动了范成大，还是他与梅花的处境相同让他倍感爱怜，他在《霜天晓角·梅》中写道：“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梅花的备受摧残使得诗人感同身受。“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人的寂寥悲伤与梅花的孤独飘零相互映照，足见其孤高的品格，也透露出范成大晚年在病痛中的落寞心曲。姜夔在临行之时也应范成大要求作出了那首流传千古的《暗香·旧时月色》：“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梅开雪落，暗香涌动，回忆起一个月来两人携手赏梅品茗的情景，之后可能再难重现，不禁令人叹惋。梅花，也凝聚着范成大与志同道合的好友的忧国之思。范成大日日夜夜与梅花为伴，这既是他的精神寄托，也是他高洁品格的象征。

同时，范成大也是梅花和菊花的研究者。他编撰了《梅谱》和《菊谱》，对梅花和菊花的来源及特征进行了详细的描写，同时概括出了它们的内在精神。《梅谱》中“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奇怪为贵”也成为一条影响深远的赏梅法则。

三、诗酒酬唱，与友为伴

范成大仔细地打理着他的石湖别墅，常邀好友姜夔、杨万里、周必大等文人雅士来石湖游园赏花，赋诗作文。他曾言：“往来憧憧，如行图画间。凡游吴而不至石湖，不登行春，则与未始游者无异。”（《行春桥记》）他对石湖的赞誉之高，也引得骚人墨客纷至沓来。范成大热情款待，与他们纵情山水，诗酒流连。杨万里也赞道：“公之别墅曰石湖，山水之胜，东南绝境也。”

姜夔作为石湖的常客，与范成大可谓是莫逆之交。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带着杨万里的推荐诗去苏州拜访范成大，两人志趣相投，相谈甚欢。适逢范成大生辰，姜夔便作诗《石湖仙·越调寿石湖居士》赞颂他：“松江烟浦。是千古三高，游衍佳处。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浮云安在，我自爱、绿香红舞。容与。看世间、几度今古。”石湖仙有仙风道骨，如同当年的范蠡先生一样，“翩然引去”，远离世间的浮躁喧嚣和功名利禄，不居功自傲，勇敢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在适宜的时候选择功成身退可谓大智慧。这首诗也很好地道出了范成大当时的心境。

大雪纷飞的日子，姜夔再次拜访石湖，并作下了《雪中访石湖》，其中写道：“先生霸越手，定目一笑粲。”其对范公的学问和人品作出了极高的赞誉。范成大也作诗和道：“当时访戴舟，却访一寒范。新诗如美人，蓬荜愧三粲。”（《次韵姜尧章雪中见赠》）他借典抒情，高呼“我”不值得你这样来拜访啊！足见范成大的谦虚和低调，以及他对后辈的赏识与喜爱，两人情同手足的感情更显得弥足珍贵。

范成大虽常邀请好友来石湖赏玩，但是大多时候，他们还是通过诗文通信。范成大一生疾病缠身，晚年更是饱受病痛折磨。刚刚归隐闲居之时，他并不苦于“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三椽卧衰疾”（《甲辰除夜吟》），而是享受刚刚获得闲居的悠然自得，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他也难免“因病偷闲意属厌”（《丙午新正书怀十首》其六）的厌倦之感，想去寻昔日好友，想走进吴地秀美的山水风光，只可惜“脚底关山如梦中”（《甲辰除夜吟》）。病重之时，范成大心情沮丧，心灰意冷，“久病厌闻铜鼎沸，不眠惟望纸窗明。摧颓岂是功名具，烧药炉边过此生”（《枕上》）。陆游见此状便和诗安慰他：“关陇宿兵胡未灭，祝君垂意在尊生。”（《和范舍人病后二诗末章兼呈张正字》其一）陆游用两人共同的报国目标激励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当得知范成大去世时，陸游痛不欲生，只想追随好友而去，随后写下了《梦范参政》，其中写道：“速死从公尚何撼，眼中宁复见此杰？”知己已逝，往后只剩寂寥相伴！

除了朋友，范成大也与吴地农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蟹舍邻翁能日醉，呼来分与一蒲团。”（《说虎轩夜坐》）他和邻里间感情深厚，一同喝酒谈天，彻夜畅谈。当其病重卧床，乡邻也都赶忙前往探望，“邻曲知我归，争来问何似！病恼今有无？加饭日能几？掀髯谢父老，衰雪已如此！”（《三月十六日石湖书事三首》其一）可见农人的淳朴感情与率真个性。这种感情也深深温暖了范成大的心。幼年丧父的经历也让他倍加珍惜这种亲情。

四、复杂心曲

在范成大的诗词中，无处不体现出其平和的处世态度和温润如玉的性格。虽然其官至参知政事，在南宋诗坛声名显著，但他从不用居高临下的目光去审视他人，对待后辈，他毫无架子，亦师亦友；对待农民，他亲近随和，珍惜情谊。在这长达十年的隐居生活中，他享受了多少文人梦寐以求的退隐意趣。在秀美的石湖风光中，他真正地走进了吴地的农民生活，体悟真挚淳朴的邻里之情，达到了物我合一的精神境界。但同时，他也饱受着病痛的折磨。佛道思想也在此刻深远地影响了他的人生。他领悟了“天人合一”的儒释道思想，注重精神的自由、超越，以及愉悦。这样的精神帮助他超脱了肉体的痛苦，让他走向了一个更广阔而澄明的天地。他的艺术风格也在晚年寓居石湖的过程中臻于成熟。作为田园诗的集大成者，他在粗茶淡饭的平静田园生活锤炼了自己的诗风，最后把自己对石湖的所有情感，凝聚在了一本《吴郡志》中。

穿过历史的烟云，我们看见了这样一位老者踽踽独行的背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