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钟敏怡

关于深圳的记忆，是一座座山。

—题记

小时候，我的邻居是一户开小卖部的四川人家。那时的我，会在得到大人的允许后，去买上一瓶玻璃装的可乐，坐在店门口的木椅上，边喝可乐邊听他们操着乡音打麻将。没有电子产品的年代，我在那儿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爷爷看我无聊，会在小卖部买上点儿东西，带着我到家后边的山上玩儿。那座小山修建了可抵达半山腰的楼梯，半山腰上还有几台漫步机、太极轮、平衡木等健身娱乐设施，这在当时可时髦了，有一次幼儿园组织的每人五十块的春游地点也选在那儿。

蓝天悠悠，我把从家里带来的垫子放在漫步机上，制成一个简易秋千，荡啊荡。爷爷在旁边用新买的收音机播放着潮剧。我一会儿发呆想着昨天看过的小说里的情节，一会儿跟着爷爷哼唱几句潮剧，惬意地享受着时光。

在那座小山附近，还有一座比较大的山，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连在一块儿的。我只知道大山里有山泉水，爷爷会带上几个小型塑料水桶（有盖，像是老家用来装汽油的那种）和一辆小推车，在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叫上我一起去。

鲁迅先生曾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那座山就是这样，里面只有一条像是人踩出来的小路。我还记得有个下坡特别陡峭，以至胆小的我需要搀扶着爷爷才能半坐半蹲地走下去。道路尽头有两个接山泉水的地方，人们在那里插上几根水管，将山里的水引出来。大抵是走累口渴了，有人在接水的时候还会直接用手捧起喝。小时候的我有点儿洁癖，觉得不煮开的水会有很多细菌，现在想想倒是有几分后悔，清凉的山泉水可是越来越少见了。

山泉水旁有条迷你版的小河，我还曾遇到过我的小学同学在那里抓螃蟹，他把抓完的螃蟹放进塑料水杯里，我也会凑过去看螃蟹在里面笨拙爬行的样子。还没看一会儿，我就听到爷爷叫我的声音。刚接完水的爷爷用绳子把三四个水桶都绑在小推车上，招手叫我回家。我赶紧和小伙伴们告别。回去的途中会遇到一大片草地，我最喜欢去找含羞草，用手指轻轻触碰，或对其吹一口气，看着它缓缓合上叶子，有趣极了！

记忆里的天总是黑得很晚，从山里出来，沿路会看到许多小吃摊，我最爱的就是买上两块钱的酱香饼，边走边吃，在日暮晚霞的笼罩里和爷爷一起回家。

后来，我家搬到了新地方，在新家和学校中间，也有一座山。它屹立在三四层楼高的房子中间，显得那么高大、突出，好似它永远在那儿，没有什么东西能改变它。那山上没有健身设施，也没有山泉水。我坐在小学的教室里往窗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山的皮肤：粗糙的，像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农民，在阳光下泛光，在黑夜里静默。

在我小学五年级时，开始有挖土机一点点挖掘那座山。山后的马路修好时，山也被削去了一大半。因为还没通路，所以那儿是附近居民的一个小小天地，人们在那儿打羽毛球、奔跑，甚至有一年还摆过花市。有一次放学，我坐在爷爷的单车后，来到马路和山的连接处。在马路边的台阶上，爷爷拿出DVD，往里面插入一部古早韩剧的光碟，开始看了起来。在女主那一声声中文配音的“大叔”中，我打开攒钱购买的《魅丽优品》言情小说，陷入男女主那你逃我追的情感戏码中。

时至今日，我早已忘记那部韩剧的名字，也不记得那本书中的情节，只记得，风好舒服，我们都好惬意。

挖山的那几年，经常下起大暴雨。气象局也没有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我只能冒雨去上学。当时住的地方地势低洼，雨水的攻势又很猛烈，水漫过我的膝盖时，山泥混着雨水一起冲刷着我的身体，现在我还能回忆起在雨中艰难行走时，雨水冰凉的触感。挖山的工程也因为下雨断断续续。每次天晴之后经过那里，地上都满是泥土。我和朋友放学后一起回家，也会在那个路口告别，她过马路，我直往前走。

那时的我总觉得，这座山，好像是永远挖不完的。

山也会倒塌。

周遭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回过神来又觉得肉眼可见。

在我上初中时，家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又一次搬了家，不过还在那儿附近，只是不再需要经过那座山了。妈妈有一次突然和我说：“那条马路的红绿灯还没修好，邻居姐姐过马路时说好危险啊。”我才发觉，那座山已经没了。

放学后，我特意去看了那条马路，好宽敞好宽敞，车在上面驰骋，一切都发展起来了。

从小到大的几次搬家都在一个片区内，那几座山也在。现在那几座山所在的地方，大多修建了马路，周遭还盖起了楼盘、医院。靠近马路的建筑也被拆了，宽敞的马路两边只留下一些还没竣工的小楼。晚上经过那里，看到那几栋被暂时遗忘的小楼在黑夜里无声地站着，小时候的片段就会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

但一切总归还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现在走几步路就一个地铁站，再也不需要像小时候一样赶着颠簸的公交。商店开了一家又一家，为喝奶茶坐半小时地铁去东门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马路中间的红绿灯早已修好，人群熙熙攘攘。我站在马路的一边，突然好像就望见了那一座座山，它们曾高大地屹立在那里，有一群幼儿园的小孩儿在上面春游玩耍，有一群老年人带着孙子、孙女去打山泉水，甚至还有学生爬到上面摔伤了手，被老师当作反面典例。

淅淅沥沥的雨幕尽头，听剧的老人和看书的小孩儿，被时光定格在群山的庇护中。如今它们被挖土机掘开、铲平，任由马路与建筑在其身上建起，带给这个地方便利与发展，只是它们的幻影仍常常留存在想念它们的人眼中。

长大后，在我的回忆和现实中间，有一座座山。

而我想念的，不只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