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 雨

尹成湘

城市里几乎见不到松树。

在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绿化带上，在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街道上，松树没有“荣幸”成为景观树木栽在道路两旁，可能是它无法习惯水泥砌成的高墙，从远方运送而来的沃土，以及准时喷洒的洒水器。

湘赣边界，那一座座连绵秀气的小山包上生长着成片的松树，苍翠的绿色蔓延而去，一条条笔直的松针像动物的毛发，使得整座山远远看去像一只长满倒刺的刺猬。坐落在山间的这个小山村盛产莲花，故直接以“莲花”二字命名。盛夏之时，家乡的莲花纷纷盛开，引得游人络绎不绝。可离开家乡后，令我魂牵梦萦的却是那松针、松香、松果。

老屋的后面便是一片松林，小时候的我总喜欢跑到林子里去，听山风吹过松林的声音。晨起山间多雾，尤其是天还没完全亮的时候，打着手电筒照过去，刺眼的白光变得迷迷蒙蒙。清晨的松林十分安静。太阳升起，冬日的阳光一点一点地透过林间。雾气散去，冬日的寒意凝结成沉甸甸的冰晶挂在松针上，压弯了松针，呈月牙状。温暖的阳光像为这冰清玉洁的月牙上了一层釉，闪烁着温暖的金光。起风了。这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风先是窸窸窣窣地惊扰了树上的小家伙们，紧接着吹落了莹润的松针，挟裹着沁人的水珠轻盈地落在鼻尖上、睫毛上、耳朵上，凉丝丝的。风声在耳畔厮磨，又在松树林中横冲直撞。鼓膜有规律地跳动着。阵阵“松涛”，点点“松雨”，热烈却又宁静。林间充盈的，是松香的气味，伴随着冬天的风，凛冽却又悠长。

其实，松香的气味在艳阳天时最为浓烈。

放晴的时候，我会跟着爷爷拎着一个小袋子上山，去松林里接松脂。沿着那条坑坑洼洼的泥路向山上爬，远远望去，松林显得越发青翠，天空也是一碧如洗，万里无云，砌着红色砖墙的小屋错落有致地掩映在松林之中，鸡鸣犬吠声时不时从林层深处传来。爷爷有时哼着小调，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淡黄色的草帽之下是黧黑的面庞，汗如雨下。蓝蓝的天空，绿绿的松树，火红的房屋，相映成趣。炽热的阳光十分刺眼，我赶紧拉着爷爷躲入松林撑起的那片阴凉里，获得片刻的舒爽。

《本草纲目拾遗》里说到取松脂的方法：“以有油老松柴截二、三寸长，劈如灯心粗，用麻线扎把，如茶杯口大，再用水盆一个，内盛水半盆，以碗一只坐于水盆内，用席一块盖于碗上，中挖一孔如钱大，再以扎好松把，直竖放于席孔中间，以火点着，少时，再以炉灰周遭上下盖紧，勿令走烟，如走烟，其油则无，候温养一、二时，其油尽滴碗内，去灰席，取出听用，一名沥油。”这和爷爷取油的方法大致相同。锋利的小刀划破粗糙的树干，浓烈的松香味扑鼻而来，接着便是滴答滴答的声响，就像盛夏的雨，黏稠的金黄色松脂大滴大滴地沿着树干滴落，毫不吝啬地流入爷爷的袋子里。艳阳高照，汗水顺着爷爷苍老的脸颊，也毫不吝啬地滴落在泥土之中。松香如雨一般扑面而来。但是，这场雨厚重而深邃，滴落的是松树湿漉漉的灵魂。

爷爷的手上也沾染了松香的气味，其实这种气味并不好闻，甚至有些刺鼻。爷爷用这双浸满松脂的双手捡拾着松果。松果像一层层叠起的宝塔，边缘上布满小刺，稍不留神便会被割伤。爷爷将松果偷偷藏在身后，只为等待孙女下一瞬惊喜而又快乐的笑脸。

当家门前的台阶上落满了松果，我就知道，秋天来了。

屋后是一片松林，屋前也同样是一排耸立的松树。听爷爷说，这是几十年前，我的爸爸和叔叔上山时捡了松果，回家后往屋前的空地一扔种下的。谁也没想到几年的时间过去了，竟也生长的绿意葱茏，小小的幼苗从泥土里拔地而出，舒展开它的枝丫，是轻盈的嫩绿色，可爱极了。那时，他们兄弟俩谁也没注意到这一处小生命，谁也没想到这小小的树苗竟然在家门前扎了根，春去秋来，日晒雨淋。时间一晃就是几十年，曾经蹲在门前像埋地雷一样埋松果的毛头小子也已步入中年，早已挥手告别父母，离开这座村庄，南下打拼，只剩他年迈的父母与屋前那处郁郁葱葱的绿意，相看无言。爸爸幼时埋下的种子现在竟已有三四层楼高，时常看到爷爷搬着一把小木凳在院子里发呆，有时顺着爷爷目光的方向望去，正是那一排苍翠欲滴的松树。虽正是繁茂的时候，但粗粝的树干、深绿的松针、曲折的枝杈，似乎都在诉说着它发芽抽条的不易，这些年，它们也经受了不少风雨。

推开窗户，两个小脑袋挤在窗户边数着枝头上的松果，从夏天到秋天，看着它们从绿色渐渐变成棕色。

“一个，两个，三个……二十个！姐姐，今年我们有好多松果可以捡啦！”

“那里，那里你看到没有，被那簇松针挡住了，里面还有呢，小小的，还没长大。”

“啊，姐姐！我看到有松鼠，他们和我们一样喜欢松果。”

“对呀，松鼠就是吃松果的，而且它们还会提前收集松果，找树洞把松果藏起来呢！”

“为什么藏起来？”

“留着过冬呀。”

“那我们也捡一些留着过冬吧！”

又是一年秋天，树梢上悬挂着一颗又一颗棕色的小宝塔。到了落果的时候，一颗又一颗松果骨碌碌地滚落在院子里。爷爷会给我们一个用竹子编的小篮筐让我们姐妹俩去捡松果。可是，孩子的热情总是不一会儿就消退了，我们兴致勃勃捡了一篮筐的松果，就扔在一旁。每次爺爷都会默默地把那筐松果收好，用粗呢花布盖上。

雨声忽近，又是一场松雨淅沥。在那个雨天，姐妹二人被接走了，一起离开了这处满山挺立着松树的小村庄，爷爷佝偻的背影和不舍的叮咛在雨声中模糊，车窗外那漫山的绿意也渐渐远去。

时光流逝，每每回忆起家乡都会想起那片松林。爷爷苍老的背影与佝偻的身躯定格在那片松林里。天光大亮，仿佛刚下过一场松雨，而我们都是被松雨涤荡过的人。

又是一年盛夏，不觉间，羊城内外满是花香，绿意葱茏，被环卫工人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绿化带也是一片生机勃勃。没想到，刺鼻的松香竟也会被怀念，还有那场在故乡清晨下也下不完的松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