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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赞礼

2024-01-02肖颖君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3期
关键词:爷爷生命

肖颖君

我哭着从床上惊醒。

醒来后的世界黑黢黢的,分不出什么颜色。只有两片床帘始终伸着暮霭般的腕子,轻软地孕着蜷在绒毯中的孩童。我抓过仍在枕边熟睡的手机,那光仿佛带着被惊扰清梦的愤慨不平,只是敷衍地回应着凌晨四点的时间。

我只好放它钻回枕头底下,溃然坠下欲裂的头。狼狈而破碎的梦呓在脑海中响彻起来,拽着我重回几欲忘却的梦境深处—那是五年前的家,一具苍老的躯体沉置在木床上,已然感受不到什么雀跃的生息。

那具身体说,秋天到了,他想出去走走。

我于是支着他的臂弯,陪他一步步向外走着。年轻的心脏贴着他瘦骨嶙峋的肋骨,近乎可以听到深居其中的,脏器的呻吟。

然而,他终究没有走出这个家门。我扶着他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陈旧的木椅掉着细小的碎屑。

他问,春天会来吗?

我凝视着他瘦削的、褪了脂肪的面颊。它凹在颧骨和颌骨之间,随着舌的翕动轻轻微耸。

死的气息藏在他凹陷的轮廓里,生用他血管的脉动计算着春秋的距离。

再度醒来时,阳光已经普照大地。这梦就跟夜的脚步退去了般,再寻不得它的踪迹。我洗漱完,背起书包,恍然看见手机里有一条未接来电。

“喂,妈,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你爸生病了。肾结石……”

我顿住了脚,秋叶簌簌地飞旋到脚下。那是一张棕褐的叶,圆而扁的心形里有着曲曲折折的枯槁的叶脉,细密憔悴得好像母亲花白的头发。

我拨通父亲的电话,嘟嘟的脉冲声在耳膜上连成心跳的旋律。

“妈妈说你是因为学家庭教育,天天五点钟早起,晚上又熬夜,所以才会生病的。”

父亲沉默了。良久,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

“她根本就不懂。老是在那指责、命令……”

病痛封住了他的嘴。身为与父亲一同度过二十载光阴的人,我已然知晓他的所思。

我将安静的空间留给他休养,继而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多理解爸爸一点儿。虽然他每天熬夜对身体不好,但是他的目的是教育好我弟呀。”

“我已经很理解他了。我做好家务,煮了饭给他吃,还要管你弟的学习,他还要我怎样?你心疼你爸,谁来心疼我呢?”

沉默变成了手机屏幕上红色的挂断键,而后又变作睫毛间的光点。我将那些光点蹭到手上,再让它们消失在灰青色的裤腿间。眼前的世界忽而含混起来,秋风、落叶、皙白的天空,变成一团团蜡粒,在两口灼热的晶状体前,融成一锅稠液。

我忽然觉得,死不仅是躯体的葬礼,更是爱无力的挽歌。

我下定了决心,要与死搏个胜负。于是,原本被忘却的记忆便复苏萌动起来了。

同为梦里五年前的那个秋天,放学回来的年幼的孩童,不知怎的再寻不见爷爷的身影。爷爷的生命就像在囚笼里翘首以盼的待春的蝴蝶,永远被困在了那个寒冬。

换了一个时令的盛夏,我还是没有见到外公的笑颜。阿尔茨海默病蚕食着他的记忆,外孙女的音容正一载一载如抽丝剥茧般离开他的光阴。疾病如天外横祸的流星陨石,在他的记忆网络中砸下两个巨坑。

傍晚的落日滑到疏竹梢头,几只乌鸦正对着天边的薄云啼叫。

而父亲开车送我回学校的路上,天气同样晴朗。父亲喜欢听家庭教育,他随手点开一个视频,带我听完了一个普通人的一生。

我躺在病床上,恍惚间看见了父亲、母亲,以及我的妻子。我跳下床,朝他们跑去。他们的身影渐渐在风中消失不见,我也从一个耄耋老人,变作中年、青年、孩子,直到成为一个小小的婴儿,最后与他们融为一体。

他的脸好像也跟爷爷、外公的脸交叠在一起。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也早已是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

可我突然分不清了,分不清梦里那具失了生气的躯壳到底是谁的。我本能地以为那是逝去的爷爷,可我又怎敢确信,那梦是五年前的?而不是一年后的?两年后的?抑或二十载春秋后的?

爷爷会恨我吗?恨我在他生病的前一天,还朝他发着脾气怒吼“我再也不想看见你”?恨我在他长辞的两周前,仍固执地备战中考,而不多关怀一下岁已迟暮的他?

自嘲的讽笑从死亡的深渊中洞洞地荡开。那声音笑我在记忆里捞寻碎片的怅然,讥我不谙世事的悔意。

“人啊,总是看不见生的可贵,用否定和谎言搪塞爱的契机,直到死时才幡然悔悟。”

校园的自习室与生活区之间横着一条小路,周遭落满了参天的林木。每每穿梭其中,总能听闻秋蝉细噪,鸣虫夜吟。

幸而自己是学中文的,总喜摘录些诗文的只言片语,过路时朗朗诵上几句。那日,就着苏轼的《赤壁赋》细细品味,满林的秋风簌簌飘摇,在交替往复的秋时中褪了旧叶,换了新绿。枯黄落进泥里,待来年生出新芽。

隐形的能量便在其中流动循环,往复不停,无所歇息。

那么,人也像这样循环往复吗?

那么,死也是其中的一环吗?那片枯叶的逝去,母亲华发的脱落,也是生命的一环吗?

那么,一片叶、一棵草、一个人的诞生,也是生命的一环吗?我们降生到这世上,集万千能量于一身,从细胞到组织到器官,都是能量特定组合的结果吗?

恍惚间,我听到草木生长的声音,听到泥土翻动的声音,听到阳光倾落的声音。这小片自然宛若一泓宇宙,举手投足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于是我想,死,只是人归于自然的赞礼吧。魂与肉分离了,能量四散了,却仍在世间生着,不过以另一种无言无觉的方式活在每个人的一吐一息、一颦一蹙中。

我用手轻抚那粗峋的树干,就像抚着死在每个临别之人脸上刻下的深坑。

昼林暑渐祛,清蝉响满山。

我慢慢、慢慢地想起来,另一些早已被我遗忘的记忆。

恋生的爷爷,在最后一次被推出化疗室时,沉缓地摇了摇头。

那天我赶到爷爷跟前,将耳朵贴在他的呼吸机上。那声“好好做人”的嘱咐,带着他生命的余晖,变成我余生的光芒。

“阿英的女儿呢?”

我坐在床沿,听外公嗔怪母亲的迟归、外孙女的缺席。纵然时空的紊乱让他错认了面容,但那些重要的轮廓仍如走马灯般停在他浮光掠影的光阴里。

“人老了之后,就像个小孩儿。万物都会回归原點。”送我到校门口的父亲如此说道。

我望着车窗外的婆娑树影,突然意识到,父亲还能这样送我多少次呢?

“对不起,爸,那天我不该在车上跟你发脾气。”

同是那片树林,我拨通父亲的电话,诚恳地跟他道歉,而后听他高谈阔论。笑声乘着清风圆融在沉暮中—寂静的夜里,父亲像星子一般,跨越了时空,照亮后继来人的路。

我慢慢、慢慢地意识到,人活一世,本就奇迹一场。人世徘徊一遭,无外乎必然在尘世间浮沉,在现实与理想中斗争。无论临走之时通透或蒙昧,只要面对沧海桑田曾上下求索过,便皆可敬、可畏。

于是,死便成为一世生命,最为崇高的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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