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花记

王朕一

我报名了插花，打算用一次新体验告别疲惫的一周。

冰城的天气还算晴朗，这里的人们焦急地隔着冰雪去嗅春的踪迹。不过，今天没什么能比这间小屋子更有春的气息了，屋内花香四溢，让我置身于春天的花海。我没什么插花的知识，也没什么艺术的天赋，只是照着自己认可的模样修剪着花枝，把花儿插到瓶子中去，仅此而已。可我的思绪跟着花儿溜进了花瓶中。

我插第一朵花儿时，家乡的楼还没沾染五色的漆。那时的我，时常在泥泞的公路旁，偶遇绽放的野花。我轻轻地嗅，将喜欢的全部摘下，满身泥泞，晚晚归家。

我插第二朵花儿时，红领巾比花儿还艳。我坐在板凳上看，用水彩笔描，将大胆的颜料铺满画纸，左上角挂着橙黄的太阳，右下角盖起我的家，住着我和我的爸妈。

我插第三朵花儿时，花儿在抽泣。我挡在花儿前，把不尊重花儿的人记在我的作文本上。花儿生来自由，何必为他人斗艳，被他人所摘，经受世人对花语的主观误解。

我插第四朵花儿时，花儿在屋里长大，在彩纸中绽放，在惊喜中传递，又在瓶内枯萎，然后被随意丢弃。我讨厌，我拒绝，我不明白花儿的意义何在，我觉得它代表庸俗。

我插第五朵花儿时，花儿被我攥在手中，戳向前方。花梗上的刺令我苦不堪言，但我驱散了一时的迷雾，也忘记了花儿的容颜。

我插第六朵花儿时，冷峻的海上没有彩虹，我却梦见各色的花儿。我抓起一束盖住伤口。花儿散作蝴蝶翩翩飞走。

我插第七朵花儿时，我忘记了花儿的名字，也忘记了插花的意义。周围的墙壁开始吞噬窗户，吞噬所有的人。霎时间，雪白的屋内仅有我一人和已插了大半瓶的花儿。

第八朵……

“你为什么来插花呢？”“我来放松。”“你放松了吗？”“并没有，每一朵花儿都令我感到沉重。”“你不爱花儿吗？”“或许很爱，花儿是我精神的一部分，但我理解不了它们，也无法与它们时时和解。”“那说明你还不够爱花儿。”我想着插花老师的话，慢慢剪掉第八朵花儿的杂叶，它看上去精神了许多，我把它插在我觉得恰到好处的位置。这样一来，整个作品都已符合我的审美，花儿们在一起争相斗艳却相互和谐，它们各有各的美，绿叶点缀其中，花朵缀满枝头，我觉得恰到好处。

可花儿们齐声对我说：“不对不对，这样不对！”“不对？我哪里错了？”“你没错，你没错，现在确实很美，从哪个角度看都很美，但少了一朵花儿！”我看着空白的房间，桌上仅剩被剥掉、被时间烧坏的花瓣，以及无精打采的叶子。我手中的花儿都已经插完了。“你自己忘记进来了，你应该进入你内心所创造的世界，跟你的花儿待在一起！”

我感觉到一股力量从脚贯穿至脑，让身体各部分紧紧地靠在了一起，我的手掌变得宽大，血管浮在手臂表面，变成叶的脉络，我的脑从头中解脱出来，一片一片地舒展成花瓣。我跌跌撞撞地奔向它们，它们也没有刻意留出我的位置，却都伸出了双手打算接住我。我一脸狼狈地摔倒在它们中间，它们又把我扶起，我也帮着扶起被我撞倒的花儿。当我们有说有笑时，一声巨响传来，白色的墙吐出了窗户，吐出了其他正在插花的人。我看见各色的花儿，看见各种形状的星球，看見各式各样的宇宙。

“你现在放松了吗？”“我好多了。”窗外的月光开始泛黄，我逐渐看清那是今天的夕阳，墨绿的松枝上还盖着薄雪。我的花儿插了一半，其他的花儿散落在桌上，我手里还握着一把剪刀。“其他同学都插完花儿了，你还想继续吗？”我望着那插到一半、毫无章法的花儿，竟意外觉得它们很美，看它们在夕阳下靠着彼此，说着它们的闲话：哪里的叶子被我剪掉了，怪可惜的；谁的胳膊挡到谁了，两人都觉得不舒服。我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不了，老师，谢谢您，我已经插完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