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音

邱轶

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着对家的期许和渴望。何况，忧伤如无香这般的女人。

在《知音》做编辑这几年，我看惯了感情的分分合合。男男女女，于我，只是一段又一段的文字。走近无香，工作成了借口，我只是应了内心的召唤。如果不是我的慌乱背叛了我的初衷，那么我都不知道她在我心中的意义。本来我的敬业比私心更多一些。做最坏的打算，她的索取比我能偿还的更多一些。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小心翼翼；而无香，太着痕迹，注定，只留下一段故事供我取暖。

如果不是我的眼泪出卖了我的感情，那么我都不知道无香在我心中的分量。终于，我的私心比敬业更多一些。做最坏的打算，她的敬业比私心更多一些。可是从一开始，我就太不自信；而无香，太波澜不惊，注定，只留下一段回忆供我怀念。

年复一年，我都在学习构建别人的家园，竟荒芜了自己的土壤。

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男人如枫，把我最厌恶的金色戒指，戴出如此儒雅的感觉。也许是他那双手太过修长干净，不见岁月洗礼的痕迹。许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他脸庞的轮廓，只是这枚戒指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似乎只有凭借戒指的依稀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我看见枫修长的手指从方向盘上移开，轻轻将无香的长发抚到耳后。

枫与无香初识于五年前亚贸的一家茶座里，两人聊天儿还不到一个小时，无香就坐到枫的车上去机场接朋友，甚至让枫决定那个男人是否适合做男友。以后的每月，他去看她，关心她的感情进展。

有时，他们相约在名典咖啡。枫总是把咖啡伴侣缓缓倒入咖啡中，他说：“无香，我最喜欢看这样慢慢地融，真的很美。我还算是有情调的男人吧？他只顾赚钱，也许是怕失去你。”

有时，他们相约在香榭里咖啡。枫总是临窗而坐，他说：“无香，世贸是武汉最高的建筑，看得到车来人往的繁华，听不到鸣笛的喧嚣。我新买的房子，在24层，你一定要他买到隔壁来。”

有时，他们相约在中商广场。枫总是适时买些礼物送给她，他说：“无香，我选中的，你一定会喜欢。每次陪我妻子購物，她试了无数，终于发现还是我一眼相中的最好。比女人更了解女人的，是深爱她们的人。如果我没有结婚，你会愿意和我一起的吧。”

有时，他们相约在英东游泳馆。枫总是一边欣赏着她苍白冰冷的文弱，一边说：“无香，你今天很漂亮，头发盘至脑后，露出高洁的额头。可惜，你这样的年纪，应该是红润光泽的，我一直希望能亲自照顾你。”

有时，他们相约在湖北省博物馆。枫总是牵着她，站在他的作品前，他说：“无香，这是以你命名的。能让我有感觉的女人太少，第一次爱人的态度会影响你的一生，所以我是慎重的。你的照片，一直锁在我办公桌里。”

……

谁能精确地测量感情？如果眼泪可以说明，那么是醒着的悲痛更多，还是梦着的哀伤更残酷？

无香说：“和他分手，我放声大哭了一个月。”而枫，只是某天在梦里，看到他和妻子在一起，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

有的人，处处计较却满怀误会；有的人，漫不经心却悄然神往。

无香说：“我是个骗子，喜欢自欺欺人。我骗他说，枫是我亲生父亲，我家庭重组过。我骗枫说，我是捡来的孩子，为了偿还，家人指定的人选，我无权挑剔。”

无香的梦，一场一场如电视连续剧。比如，她一次又一次梦见枪对准她，而她毫无藏身之地。此中的含义我们不难译解：在弗洛伊德的《释梦》中，“枪”这个穿刺和伤害性的物体就意味着男人。看见男人，不，所有的男人都在威胁着她。他们都是无香害怕的对象，而她又无法处理这种局面。

在第一轮梦里，无香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她一路问着“我是谁？”她梦见自己已经死了，身边有好多好多漂亮的瓶子，好像是儿时装幸运星的玻璃瓶，系着各色美丽的丝带。醒来的时候，家里空荡荡的。无香常常就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

在另一轮梦里，无香梦见某个亲近的女人骗她钱财，梦见她自己和那个女人一起从天上掉下来，身边那么多通天的植物，她们一拽却都连根拔起，然后她们就拥抱着落下……

第三轮梦里，无香梦到有一个很高的悬崖，她们大约五个人，都是一样高矮，一样胖瘦的女人，被枪逼迫着爬上去。山顶上有宝藏，里面有珠宝，有黄金，有各种各样令人目眩的财富。

无香说，其余四个都是她学生时代的同桌。她们有两个拿到宝藏，笑着往崖下抛撒闪亮的诱惑。另两个跌入了深渊。而无香，是第五个。

无香说：“我知道她们的笑容是装出来的，我也知道我没有足够的体力完成任务，但是，我还是接受了。”

也许应该简单地交代一下无香的家史。

无香一直觉得，母亲是个任性的孩子，在父亲笨拙、宠溺的爱护下生存着。

每次她看到家里一堆用不完的洗发水，过了期的沐浴乳，就一阵心痛，关于钱，更关于爱。可知有多久，她都找不出一瓶护发素呢？

后来，无香所有的护发素都是男友拿来的。可惜她常常以为，那是他应该做的，于是常常忘记，他做的那些，原来是关怀，不论可不可以被归纳到爱。可惜她忽然发现，只要她买了的东西，父亲就会再买一份更大、更好、更贵的摆在家里，挑衅一般。爱家，是这样比的？她买了牙刷，父亲就不知道买牙膏来配合她，硬是跟谁比高下。生活，是这样的，爱是这样的，怪不得无香无数次地逃离这个毫不用心的男人。

我终于明白，鸡毛蒜皮的争执贯穿在无香的成长过程中，原来她母亲不是任性的女人，只是她父亲这个简单的男人，听不懂，学不来。

无香谈起另一个男人—枫，因为他说，或者，父亲是想告诉她，家里的林林总总是不必靠无香艰难打工的，父亲再没有能力，妻女的生活，他还是可以保证的。这个男人，从来没有送过无香护发素，却柔顺了家里许多尴尬的气氛。这不论可不可以被归纳到爱，亦是难得的关怀。

无香才发现，原来家里使用的语言，都那么不通。爱得那么艰难。

看了无香这许多年的努力，仍比不上枫随手而为，她才知道，原来，竟然是她，无知地无视。那样处处拜师的执着，冰冻三尺的坚韧，蓦然回首的那个心结，竟然是她最近的亲人。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不爱，而是不懂。

这么多年来，大大小小的许多事件，无香一直冷眼旁观。她是那么坚强，那样分秒必争的努力，早早地熟悉一切，狠狠地锻炼自己，每一分钟都不虚度，像个男孩儿一样，扛了责任。唯恐亏空了一秒，宁愿如此自闭，而原来这一切，是她为圆他们设计的蓝图。

无香说，她回想起来是痛苦的。她无法忘记父母那日日担忧，努力照顾她的样子。尽管不记得那是一年、两年，还是更多的夜晚，在医院里的输液；不记得多少个白天，他们守候在身旁的眼泪；不记得她是怎样难受得生不如死。生活的全部，教会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当作好几天来度过。只为对父母，永远回报不了的心血灌溉。

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她并没有刻意，只是不住地流泪，怜惜自己，怜惜亲人。她还是很诚实，她的强调，是给爱她的人看的，证明他们和她的努力，真的没有白费。邀功也是一种爱吧。可以把无香锻炼成这样，不是每个女人都懂得镇定的。

今天，有人问我，无香是怎样的人，我很诚实地、毫不犹豫地说：“我不知道。”

為此，我觉得很需要分析一下。是的，我太容易忽视很多珍贵的关系了。

其实，让我感动的人，都比较单纯。今天，我听了无香的故事，故事是否单纯，我分析不出来，但是我确实被感动了。我也被无香的真情感动了。

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镜头，都会很动容；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话题，都会很幽默；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词语，都会很肯定；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选择，都会很客气；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内容，都会很暴躁；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种态度，都会很排斥；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种关系，都会很直接；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个对象，都会很延续；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种问题，都会很认真；我见到她，每次谈到同一件事情，都会很冷漠……

我现在在听《第九夜》，最近比较喜欢老人的歌，当然，年轻人的歌我也喜欢，但是做标题的，都是老人的。毕竟，我的心渐渐老了。

以前我出门，一般都是暴雨，还要伴着电闪雷鸣；这次我刻意避开了，今天天气还是不错的，比较安全。老人最大的特点就是珍惜自己，小心翼翼，没有太多奢望，优柔寡断。

无香，你会不会后悔当初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