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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的疗愈功能:文本解读、历史归因与逻辑机制

2024-01-02

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诗人

代 娜

(四川工业科技学院,四川德阳,618000)

楚辞是汉语言文学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瑰宝。早在两汉时期,刘向、王逸等人就通过解说、修编、注释等方式对楚辞进行研究,构建了楚辞文化话语体系雏形。[1]之后,历代文化学者将屈原个人背景与楚辞文化相结合,从社会学、艺术学、政治学、诗学等角度进行阐释,不断完善了楚辞文化体系。两千多年来,楚辞文化的传播不仅仅局限于中国,早在三国时期,楚辞文化就已经流传于朝鲜半岛,之后又在日本广泛传播,域外文化与楚辞、楚辞美学的融合,进一步丰富了楚辞的文化内涵。事实上,楚辞还是重要的心理学文化成果,其以文字作为桥梁传达着诗人内心的情感意蕴,具有较强的精神感染力——文学治疗就是一种以语言文字的感染力来改善受众心理状态的疗愈方法。《黄帝内经》记载, “余闻古之治病,唯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 “祝由” 即是通过特定语言和行为改善病人精神状态。在《吕氏春秋》中,名医文挚为了治愈齐闵王,通过言语和行为刺激使其大怒,从而实现气力调和。在国外,丹麦心理学家克尔恺郭尔提出了通过协作开展心理治疗的方法,弗洛伊德在20世纪初提出的 “无意识” 理论也成为文学治疗的重要理论基石。在现代社会中,功利性思维和浮躁情绪不断蔓延,大众精神信仰缺失引起普遍的精神空虚,从楚辞及其文化中汲取精神能量,能够激活其隐含的疗愈价值,促进人与自然、社会与心灵的和谐共融。

一、楚辞语言文本的疗愈价值

(一)文辞的隐性疗愈价值

文辞节奏体现着文本内容的层次与变化,是一种直白的情感表达。楚辞所体现的文辞节奏具有鲜明的错落性和多样性,具备调节情绪的疗愈价值。在错落性上,楚辞不同于《诗经》整体统一的语言节奏,其形成了以对仗为基础,语言形式错落有致的表达风格。[3]在《天问》中,诗人首先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等14个问句开篇,然后接续 “出自汤谷,次于蒙汜” “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等陈述句,形成了问句与陈述句的交叉。虽然整体以 “四四” 为句型结构,但是也出现了 “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 “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 等 “四五” “四六” 结构范式,这种错落的结构,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语言的层次感。在多样性上,楚辞杂糅多种句式,呈现极具变化性的语言风格。在《湘夫人》中,以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的主谓结构开篇,然后通过错落的诗句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描述环境,再通过疑问句 “鸟何萃兮中,罾何为兮木上” 、陈述句 “沅有茞兮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等句式进一步丰富表达体系。参差灵活的语言风格体现了诗人内心复杂而敏感的情绪状态,同时也为读者提供了深入感知语言内涵的丰富场景。楚辞文辞节奏的错落性和多样性,不仅能够让读者感知诗人的情感起伏,还可以促进阅读行为中主客体之间的共融。

(二)音韵的隐性疗愈价值

音韵以特定词语为基础,通过韵脚、叠词等形式赋予文章以韵律感。楚辞作为早期的诗歌表达形式,十分注重音韵的艺术化表达。在韵脚的使用上,楚辞既有统一韵脚的名篇,也有多元化韵脚的佳作。例如:《东皇太一》《礼魂》全篇仅一个韵脚;《云中君》则使用了两个韵脚,通过韵脚的规律变化划分整体层次;《国殇》两句一韵,通过盍部、文部、阳部的音韵节奏,将叙事过程艺术化。从用韵规律来看,大部分作品呈现四句一韵的特征,但是在不同作品中也存在韵脚变化、首尾差异、篇章差异等现象。楚辞的音韵特征具有较强的变化性,韵脚的使用服务于整体语言布局和情感表达,在遵循着规律性特征的同时也保有一定的多样性。[4]在叠词的使用上,楚辞充分运用 “重字” 这一表现手法,以生动的事物描摹和情感表达,使语言极富神韵。例如 “老冉冉其将至兮” “君欣欣兮乐康” ,恰到好处地描述了人物所处的状态;而 “夜皎皎兮既明” “云霏霏而承宇” ,则进一步强化了客观环境特征。通过语言的重叠和音节的重复,既强调了诗人所描述的事物特征,又使得诗歌更加朗朗上口,给读者的阅读、吟诵带来了一种舒缓的情绪体验。

(三) “文” 与 “韵” 协同演绎的隐性疗愈价值

楚辞的 “文” 与 “韵” 是有机的统一体,其合力运用与演绎加工更加强化了对个体身心的情绪感染。在《黄帝内经》中,以五音与五脏相对应为特色的 “五音疗疾法” 就是通过音乐调理身心,实现内外和谐。充分利用楚辞参差的节奏、多变的音韵、丰富的叠词,开展音乐化、场景化的内容演绎,能够带来较强的心理审美刺激。例如,楚辞的语言基础是楚地方言, “兮” 字大量分布于诗歌之中,其既能够作为语言节奏中的一种停顿符号,也能够成为音韵表达的缓冲符号。 “兮” 字类似于现代音乐中 “啊” “呀” 等旋律衔接词,虽没有实际语义,但是为 “文” 与 “韵” 协同提供了接口。朱光潜认为,诗歌既具备语言特性,也具备音乐特性。楚辞所呈现的 “文” “韵” 节奏既符合诗人情感表达需求,同时,对于诵读、演唱来说,其语句的长短、语气的变化以及朗朗上口的音韵,亦可充分调动读者的参与感,并成为读者改善心理状态和生理机制的重要因素。

二、楚辞疗愈功能形成的历史归因

(一)屈原的自我疗愈

屈原胸怀大志,但仕途屡屡受挫,心中空有报国为民的情怀,却难以将才华付诸实践。[5]在这一心境下创作的诗歌,其本身就是诗人开展自我疗愈的一种途径。在《九章》中, “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 “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 ,就体现了其试图通过诗歌来宣泄情绪,获得内心平静的心路历程。面对楚国朝堂小人横行、君主听信谗言,屈原难以改变现实,创作了《惜诵》和《离骚》等,以 “竭忠诚而事君兮,反离群而赘肬”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 等诗句表达自己的愤懑与苦楚;在遭受贬谪之后,屈原远离家乡,既对故土萌生怀念之情,又对朝堂黑暗和民间疾苦满怀感伤,创作了《抽思》《思美人》等,诗人感慨现实、回顾过往,并通过多元化的象征、比喻、比兴手法渲染场景,萦绕内心的复杂情感跃然 “纸” 上。王逸曾在《楚辞章句》中指出,屈原通过创作《天问》 “以渫愤懑,舒泻愁思”[6];洪兴祖也认为楚辞发挥了 “反复其词,以泄忧思也” 的作用。在楚辞中,屈原善于运用神话、巫言等内容进行心理疏导,并在创作中融合了巫术招魂歌的部分元素,使其在特定文化的熏陶中实现了心理疗愈暗示。在《离骚》中,屈原在开篇第三句就通过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来描述巫术降神的场景, “摄提” 为岁祭时间, “庚寅” 为降神吉日, “贞” 为降神前的贞卜仪式。此外,屈原将兰、荷、蕙、玉、长剑等具有特殊气质的事物与自身联系在一起,希望通过特定事物的纯贞与高洁体现自身的忠诚与才华,也无形中增强了其内心的情感力量。

(二)两汉文学疗愈的发展

在两汉时期,医学发展进入相对成熟阶段,传统以巫术治疗的行为逐渐被正统的中医治疗所取代,而文学疗愈作为一种精神疗法开始兴起。汉代辞赋家枚乘的《七发》有记载,楚太子由于过度享乐,精神涣散、寝食难安,吴客认为太子所患之症难以通过常规的中医疗法诊治,于是他为楚太子设计了音乐、美食、骑马、游猎、观景等多种体验场景,通过丰富的活动刺激,使其从深宫内苑向户外原野的场景转换,最终获得了内心愉悦,疾病得以痊愈。[7]在《汉书·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中,后帝太子也患上了健忘苦闷的病症,使者王褒在陪侍太子过程中,为太子每日朗诵 “奇文” ,治好了太子之病。在这一过程中,太子最喜爱的《洞箫赋》就是专门为文学疗愈创作的。该赋辞藻华丽、内容精美,渲染了美妙的自然场景和多元的人物情感,可改善人的精神世界。虽然在汉代并未直接利用楚辞开展文学疗愈,但是屈原个人及楚辞所传达的精神,却成为当时仁人志士缅怀的内容。贾谊在提议改革后,被旧朝势力打压,最终被贬谪长沙。在谪居长沙时,他创作了著名的《吊屈原赋》,将自己与屈原类比,从楚辞中获得了精神慰藉。刘向虽是王族后代,但是因为得罪了朝中宦官,一直不被重用,从而创作了《九叹》,在语言风格和体例上均借鉴《九歌》《九问》等作品,意在以屈原类比,并向先人倾诉,消解内心的压抑与不满。

(三)楚民长期的祭祀疗愈

屈原虽然在仕途上遭遇了诸多困难,但是其凭借气节、才华逐渐成为楚民的精神领袖,而楚辞也凭借较强的情感张力和文学魅力,成为楚民后代祭祀、文化传承和心理建设的重要支撑。从文化起源来看,楚先民本身就具有 “信巫鬼,重淫祀” 的文化传统,楚辞的核心动机在于表达屈原自身的情感,但由于其根植于楚文化,本身就具有在楚民群体中流传的基因。在楚先民的信仰里,不同的神灵主管不同的事项,例如大司命主管生死,少司命主管生育和孩童。楚民认为,正是由于众多神灵的庇佑,他们才能够实现安居乐业。这种对神灵的执着信仰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对命运和生活中隐含危机的焦虑,也为追寻美好未来增添了心灵寄托。屈原善于将楚民信仰融入创作之中,因而使得楚辞成为解读与传承祭祀文化的一种注解。在《九歌·少司命》中,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等诗句就是以楚民口吻描述常规的祭祀景象,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等诗句则以少司命的口吻进行阐释,前后的内容对应,楚民的祭祀内容和心愿得到了少司命的回应。时至今日,湖南汨罗、平江等地还流传着祭屈大典,从中仍能看到楚辞中记录的降神歌舞、祭祀仪式等,这些活动承载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景,也充分体现了楚辞在祭祀疗愈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8]

三、楚辞疗愈功能发挥的逻辑机制

(一)心理暗示

心理学家巴甫洛夫认为:暗示是人类最简单、最典型的条件反射。楚辞通过文辞协调、音韵优美的语言描述,构建了自我排解的场景,体现了诗人的浪漫主义情怀,因而其能够让读者在无形中完成自我心理建设,进而发挥心理疗愈的作用。在楚辞中,通过信仰引领、精神崇拜、精神强化等手段,将楚文化中的信仰形态与特定形象相结合,达到了较强的心理暗示效果。第一,在信仰引领上,楚辞将巫术文化内容融入个人情感之中,以大量的人神对话、以神喻人等方式进行暗示,从而让诗人获得了内心的宽慰。在《九歌》中,诗人通过大量对神灵的赞美,强化了信仰的独特地位,尤其是通过构建人神对话的虚幻空间,将自身的遭遇与感受传达给神灵,并假借神灵之口表达个人意愿,以奇幻的对白和真挚的情感,形成了极强的自我信仰建构。第二,在精神崇拜上,由坚定的信仰所产生的神灵崇拜,让诗人将希望寄托于虚拟的形象之中,在面对困难时能够通过祭祀与祈愿,改善心理低潮状态。第三,在精神强化上,诗人将巫术与祭祀仪式融入创作之中,使楚辞作为一种描写巫文化活动的艺术产品,进一步增强了楚民的文化自信。在《招魂》中,诗人描述了巫术、祭祀等活动,并表达了对楚国、楚民的赞美,进而传达了诗人希望自己的魂灵(精神)能够回归的愿望。[9]这种既有文化基调,又有情感流露的内容,能够使人建立更强的心理防御体系。

(二)社会认同

马克思认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价值难以在社会中实现,不被周围所认可的时候,就会产生不满、焦虑、失落等消极情绪。文学疗愈是通过语言的再造与创新,不断强化对自身的文化认同、形象认同、思想认同,从而产生更加积极的情绪。对于屈原而言,在朝堂难以得到普遍认同,产生了特定的负面情绪,因此其在楚辞中十分注重对个人价值的强调与称赞,从而实现更强的自我认同。首先,楚文化的神灵体系为虚构场景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屈原通过上叩天阍、下求侠女来暗指自身所追求的仕途,但是由于帝阍阻挠难以相见,最终无果而终,以此暗示自身在朝堂所面临的种种困难,并对君王进行了暗讽。此外,他还构造了 “凤鸟飞腾” “驾八龙” “载云旗” 等热闹的神话场景,填补了内心的孤独,也通过特定神话意象向社会传播了个人主张。其次,屈原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完美的自我形象,其出身高贵,身戴名花珍草,所食餐饮也绝非平凡之物,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灵形象。虽然在现实中不受偏爱,但是他在创作中对自身进行美化,能够以美好的事物和形象装扮自身,强化自我认同。再次,屈原的思想在当时难以被人理解,苦于没有知音,他再一次通过想象与虚构,营造了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这一对话场景,使不处于同一时代的两个人开展心灵对话,借重华之口收获了他最为期待的 “社会认同” ,从而获得了内心的充盈。[10]

(三)宣泄补偿

将内心的感受通过特定的语言表达出来,宣泄情绪,往往可以取得较好的心理疏导效果。屈原通过场景宣泄、角色宣泄、理想弥补等形式,对个人情感实现了充分表达,起到了较好的宣泄补偿作用。第一,场景宣泄。楚辞的大部分故事主题与先民生活息息相关,如爱情、农作、地理、命运等,这些现实场景激发了诗人广泛的情感宣泄,尤其是屈原以楚文化中的神灵崇拜为基础,虚构了湘夫人、山鬼、东君等诸多神话形象与故事,搭建了符合其精神传达的叙事场景,使诗人在神话故事与自身经历的相互参照中获得了精神安慰。第二,角色宣泄。诗人将自身转化为巫师、神灵等角色,从而使自己具备更强的精神控制感染力。《天问》三百多句诗中,诗人连续发出172个疑问,内容从宇宙起源到帝王政治,从楚国历史到朝堂风云,具备极强的故事张力。其中,对鲧的提问数量达到了10 个,体现了屈原在角色宣泄中的特殊倾向。作为《山海经》中典型的悲情人物形象,鲧一心为民治水,却因为帝王的误会而惨遭杀害。屈原将鲧与自身作比,并以巫师的角色和神灵对话,从而实现了超越常人的心灵倾诉,获得了自我治愈的力量。[11]第三,理想弥补。屈原将鲧的故事进一步延伸,虽然 “鲧复生禹” 的神话在当时并未广泛流传,但是这种令鲧实现复活的结局符合屈原内心的诉求。于是在楚辞中,大禹承接了鲧的遗志,继续为民治水,最终取得了成功。同时,屈原也借这一故事来暗示自身的信念坚不可摧,即使自身难以完成心愿,后续也会有人继承自身的理想再次前行,以实现内心的补偿。

(四)回归升华

回归是一种寻找初心、拥抱本真的心理活动,其旨在通过一系列探索过程,构建理性思维。在楚辞中,屈原通过大量的疑问、场景描写和故事叙事,宣泄了情感,并实现了对天地、亲情的本真性回归,升华了诗歌的价值内涵。正是这种升华,使得楚辞不仅具有审美功能,还具有疗愈功能。它可以让人们拥抱希望、力量与自信,从而达到健心的目的。首先,屈原所发出的疑问和构造的场景并非来源于其个人,而是来源于整个楚文化群体,他通过对祭祀仪式、神灵崇拜、神话故事的整合与创新,唤醒了根植于大众内心深处的古老记忆,将个人代入集体文化之中。在楚文化之中,天是万物之本,父母宽爱而包容,在楚辞中不断向天发问、向父母倾诉,正是集体文化意识回归的表现。其次,屈原将个人置于集体框架之内,个人所面临的困难与窘境也体现了集体发展的残酷现实。他虽然在竭力扭转这一局面,却无力回天,而通过集体来稀释个人内心的苦楚,亦可以实现某种程度的释然。从这一层面来讲,集体的回归促进了意识的升华,即个人不再纠结于自身,而是以更博大的胸怀为集体发声。再次,屈原将自身道德与朝中小人进行对比,不断强化自身 “脱俗” 的品行和 “神化” 的风范,塑造了一个刚直不阿、高洁自律的人物形象,即通过诗歌语言实现了对道德的升华,给世人以精神启迪。这也是楚辞能够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占据重要位置的关键因素。楚辞不仅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力与灵感,更难能可贵的是,它对自然与人类的本真给予了系统观照,因而它能够帮助人们调整心理情绪和精神气质,进而改变人们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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