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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张岱年先生对“气学”的梳理和转化

2024-01-02柴文华

衡水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唯物论张岱年张载

刘 雨,柴文华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气”之观念,古老而深蕴,亦有发展演变之过程。《国语·周语》中的“天地之气”、春秋时代的“六气”、孟子的“浩然之气”、《管子》中的“精气”等,虽在各朝代均被提及,但含义却不尽相同,故在本体论层面上未形成系统的论证。直至北宋,在承继古典“气学”,排斥“佛”“道”本体论思想的基础上,张载以“天人-气”的气本论著书立说,这“表明古典气学已趋近内涵的思辨性和逻辑的周密性”[1]。张岱年先生曾不止一次强调:“唯气的本根论之大成者,是北宋张横渠(载)。张子认为气是最根本的,气即是道、非别有道。”[2]76再加之早年间受其兄张申府的陶染,故醉心于孔子、罗素、列宁思想的研究,并试图将其三流合一,综合“仁”“逻辑分析方法”和“唯物辩证法”之道,阐释中国哲学未来之走向。张岱年先生既不赞成“全盘西化论”,也反对文化保守主义,提倡发扬中国固有的唯物论和辩证法的优良传统,创“新唯物论”之大局。而“气学”便是张岱年先生所关注的首要对象,“唯物论”与“气学”的碰撞,使得张岱年先生对“气学”的传承脉络格外看重。他梳理古代唯物论的脉络,阐释张载哲学的历史定位,也论述了“唯气”向“唯物”的转化。

一、唯物论的古代形态

张岱年先生认为,在古代哲学中,“气”论是以物的范畴解说一切本根论的唯物主义学说。《国语·周语》中记载周太史伯阳父的言论包含对“气学”的最初洞见:“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从其具有约束力而言,伯阳父眼中的“气”可看作秩序之气,并以“阳伏阴迫”的相互对立来解释天地间运动变化的过程,亦可看作矛盾对立之“气”,其中闪烁着唯物主义的光点。但被原始宗教所统治的周初又怎会诞生唯物主义的种子呢?张岱年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唯物论起于对天地鬼神的怀疑。”[3]132换言之,人的“自觉性”精神的出现促使了古代“唯物论”的兴起。另外,原始宗教与人文精神的反省更是息息相关。徐复观先生亦曾在《中国人性论史》中指出:“中国的人性论,发生于人文精神进一步的反省。……人类文化,都是从宗教开始,中国也不例外。”[4]从此意义而言,中国的原始宗教更似于一把“双刃剑”,虽包含着由天灾人祸所导致的恐怖情绪以及对原始性神秘之力的归依,但也在无形之中促进了人们的自觉意识,进而为古代唯物主义的产生开辟了道路。总之,顺着人—原始宗教—人文精神的顺序来寻找古代唯物论的发展源头才是张先生所推崇的合理之法。张岱年先生认为,中国古代哲学有着悠久的唯物论系统,而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由于其概念范围的不同而各有其特定的理论形态。

(一)“自然论”

张岱年先生认为,“自然论”是中国古代唯物主义的首要理论形态。随着古代宗教的渐落,人们逐渐对天命天意产生怀疑,天也由神的意志转化为道德法则。而将天解释为自然性的生成与创造并赋予其新的解释,当属老子。张岱年先生曾指出:“老子否定了上帝的崇高地位,应该承认老子的自然论具有唯物主义的意义。”[3]133虽然当时学术界对于老子哲学究竟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存在严重的分歧,但张岱年先生认为老子“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道,并非仅是“无”的代名词,而是存在与虚无的统一体;并非“非物质性的绝对”,而是“非个体性的”,即没有特殊规定性的客观实在。如果硬是究极老子自然观的贡献,那么可以说老子哲学为唯心主义开辟道路的同时,也为唯物主义开拓了途径。因此,将老子视为唯物主义发展史上的“奠基人”并不过分。汉代王充就是发挥了老子“自然”的观点,将元气论与自然感应紧密结合,提出了以“元气”为本源的自然论。

(二)“唯有论”

“唯有论”是古代唯物论的重要理论形态之一。张岱年先生虽未对“唯有论”进行详细的介绍,但也表达了“唯有论”作为古代唯物论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具有重要地位的观点。张岱年先生认为:“唯有论,是唯物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3]135裴頠著《崇有论》的目的在于反驳何晏、王弼承继老子学说所衍生出的“贵无论”,从而表达“有”是自生,并非从“无”所生,而“无”是“有之所谓遗者也”的观点。而“无”与“有”的对立,所呈现出的唯物主义形态被张岱年先生所关注,更是以本体论的角度纳入古代唯物主义学说之中。可以看出,张岱年先生把“唯有论”与老子的“道”相关联,从批判的角度来讲,“唯有论”亦可以看作是“自然论”的接续。以至于张载、王夫之等人均推崇裴頠“唯有论”之观点,并未接纳王弼“以无为本”的本体论思想。而在此基础上,张载、王夫之等人对“气”的重视,成为先生所关注的重要对象。

(三)“唯气论”

“唯气论”是古代唯物论的最重要理论形态。关于“唯气论”的命题,《庄子·知北游》曾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庄子将人之生死归结为气之聚散,视气为构成人身体的质料,这是明确的“唯气论”命题。张岱年先生指出:“宋以后哲学中,唯物论表现为唯气论,唯气论成立于张载。……到清代,唯气论的潮流乃一发而不可遏。”[5]272由此可以看出,张岱年先生将张载视为“气本论”的集大成者。并再三强调,张载的“气”以内在矛盾、运动变化为特征区别于宋代以前关于“气”的论说。并在《坚持唯物论,发展唯物论》一文中提及:“我们所要坚持的是辩证的唯物论,而不是机械的唯物论。”[6]可见,张岱年先生之所以强调张载“气”的“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的辩证运动观点,与其早年把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作为研究对象,并把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作为发展对象是密不可分的。此外,张岱年先生将明代罗钦顺、王廷相,明清之际的王夫之以及清初的戴震等都视为张载后学的“唯气派”,这无疑是在为“唯气论”者在“唯心派”与“唯理派”之间争取一席之地。

综上是张岱年先生从本体论层面对古代唯物主义的论述,而在认识论层面上亦有言表。孔子的“下学而上达”、墨子的“天志”、荀子的“天行有常”、《管子》的“天不变其常,地不易其则”的自然法则以及王夫之、颜元所宣扬的“行在知先”均被张岱年先生视为具有唯物主义认识论倾向的理论。但需要指明的是,张岱年先生不止一次地强调,“气”乃唯物主义的基本范畴,唯气就是唯物,至清代以后,“唯气论”的发展潮流可谓一发不可收。张岱年先生对古代唯物主义即“气”的理论形态的阐论,凸显了“气学”在古代哲学中的独特地位。

二、古代“气学”的演化

张岱年先生以“哲学问题”为引,明确将宋明理学分为三系:“自宋至清的哲学思想,可以说有三个主要潮流,一是唯理论,即程朱理学;二是唯心论,即陆王心学;三是唯气论,即张载、王廷相、王夫之以及颜元、戴震的学说。”[7]李存山先生曾评价说,张先生明确将宋明理学分为“理、心、气”三系,从中国哲学史的角度来看,是一个重要创获。张岱年先生以宋代为界,梳理了古代“气学”的演化。

(一)宋以前的“气”论

西周至唐之“气”,字同而义异。首先,张岱年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浩然之气”虽颇为难解,但从其宣称“气,体之充也”中可以看出,其与《管子·枢言篇》中的“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以及《心术篇》“气者身之充也”中的“气”论观同义,均是指构成身体的“质料”,甚至可以理解为生命的源泉。此外,张先生还将荀子的“水火有气”(《荀子·王制》)、王充的“天地合气,万物自生”(《论衡·自然》)的自然观也归为此类。其次,张岱年先生还从孟子的“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孟子·公孙丑上》)以及庄子《人间世》篇中的“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得出“气”另外之义,即属身与心相对之气。再次,张岱年先生认为气乃占空间、具广袤之征。其根据主要来自《淮南子·天文训》中的“道始于虚廓,虚廓生宇宙,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最后,气乃无形而可见之气。从《易纬·乾凿度》中的“夫有形者生于无形,乾坤安从生?……气形质具而未离,故曰浑沦,言万物相混沌而未相离”、许慎的“气,云气也”“云,山川气也”“昊,春为昊天,元气昊昊”(《说文解字》),以及何休《公羊传解诂》中的“元者气也,无形以起,有形以分,造起天地,天地之始也”便可得到说明。此外,对于一些实难考定之“气”,张岱年先生并未进行过多的提及。可见,宋以前关于“气”的论说虽众说纷纭,却是片面的、不成系统的,而张岱年先生之所以对其进行分门别类的原因就在于,勾勒古代“气”论的悠久历史,并从“唯物论”的视域借“气学”在古代哲学中的独特地位来谈中国哲学之未来发展,这亦可以看作是以中国古代思想家关于宇宙人生的思想为理论基础,为中国哲学谋发展谋创造的诠释。

(二)宋以后的“气学”

“北宋是元气论发展的重要时期”[8],张岱年先生曾再三强调:“到宋代,气学观念有了新的发展,张载提出了气的较详理论。”[9]487张岱年先生不仅认为“气学”观念至宋以后呈现出全新的面貌,而且也肯定了张载位置的重要性。首先,张岱年先生认为:张载的“虚空即气”“知太虚即气则无无”的命题否定了王弼、何晏“以无为本”的观点,肯定了物质世界均以自身为基,并非无物质性东西的存在,这便是从本体论层面将张载的“气一元论”提升至“关于世界物质性学说”的高度。其次,张岱年先生认为张载“气学”的另一贡献在于,将气归为“运动变化之气”,并以“性”“能”“神”“机”来表达“气的本性乃是运动变化”这一基本事实,从而呈现出自然世界变化的不可猜疑,一切物体均有其内在根源作为运动变化的规律而存在。再次,张岱年先生认为张载的“气”的变化虽复杂多样,但并非无规律可言,而这一秩序便是“理”。“阴阳者天之气也。……生成覆帱,天之道也。……损益盈虚,天之理也。……道得之同,理得之异”(《张子语录·语录中》)。这便是张载对这一秩序最好的指陈。可见,“物质的”“变化的”“有条理的”被张岱年先生视为张载“气”论的主要特性,这亦可看作是当今唯物论的雏形。对此,张岱年先生曾予以高度评价:“张横渠的唯物论自然观,内容甚为丰富,……对于自然界的观察的深刻,几乎可以说前无古人。”[10]但张岱年先生也指出,由于生产、科学发展水平、阶级立场的限制,张载宇宙观多少存在唯心论的残余,集中表现为“物性之神”“万物形色,神之糟粕”和“虚明照鉴,神之明也”。总之,唯心论杂质虽存于张载哲学之中,但张岱年先生对其以“气本论”来发扬古代唯物论的贡献依然首肯心折。

此外,张岱年先生还认为,二程“凡物之散,其气遂尽”之气与张载以“气聚成物”“气散复归于太虚”之气是根本不同的:一是否认物质不灭,进而承认理的永恒性;二是表现气的永恒存在。朱熹虽承继二者思想于一体,但仍是理本气末,世界的最高本原依旧为理,“气”只是构成物体的“质料”而已。只有王廷相的“天内外皆气,地中亦气,物虚实皆气,通极上下,造化之实体也”(《慎言·道体》)、王夫之的“天人之蕴,一气而已”(《读四书大全说》卷十)和戴震的“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孟子字义疏证》),三者才真正肯定气是唯一的实在,亦被张岱年先生称为张载后学。可见,张岱年先生对张载极为推崇。他在《张载的理论贡献》一文中,曾提及:“他(张衡渠)提出了完整的唯气哲学,把中国古代唯物主义提到了新的理论水平,……他的‘民胞物与’为中国近古时代的人道主义思想确立了理论基础,他是中国近古(宋元明清)时代唯物主义的传统的奠基人。”[3]168此外,张岱年先生将张载视为近古唯物论的奠基人,并非仅关注到其“气学”的理论贡献,同时也为其人道主义思想拍手称赞。张申府先生曾言:“真正的唯物论者乃才是最,也最能,悲天悯人,救世济人,舍己为人……尤其是比较被周知的特别仁智勇兼备的人。”[11]张岱年先生将张载视为唯物论者,正是看到了其身上的仁、智、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道主义思想便是仁,“继承发扬辩证思维”便是智,“敢于抨击佛、道”便是勇。而张岱年先生在建构与现代哲学相融合的“新唯物论”时,张载的“气学”也发挥着举足轻重的支撑作用,由此,“气学”的唯物主义性质也逐渐显现。

三、“气学”的唯物主义化

张岱年先生在《哲学上一个可能的综合》一文中,曾提出:“唯物、理想、解析之综合,实乃新唯物论发展之必然的途径。”[5]262现代唯物辩证法的新路径将是与形式逻辑相维系,而古代优秀传统与现代唯物论的结合将会创造出唯物论的新内容。可见,张岱年先生早年受其兄张申府影响之深,从而对于“新唯物论”之构建,不仅追随着现代化的脚步,而且也以古代优秀传统为基,尤其注重推崇传统“气学”。

近代许多思想家试图运用西方近代自然科学知识来解释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包括“气”。比如严复认为“所谓山纯之杂者,万化皆始于简易,终于错综。日局乃一气”[12]1327,并以“其所谓翕以聚质者,即如日局太始,乃为星气。名涅菩剌斯,布濩六合,其质点本热至大,其抵力亦多,过于吸力”[12]1327来解释“气”的运动变化过程。严复从物理学的角度来介绍“气”的内在演变规律,气的性质也逐渐走向科学化,亦促进了古典“气学”向现代化形态的转化。张岱年先生则是从哲学意义上以唯物主义的定义来诠释“气学”的地位,他指出:“中国哲学中所谓气,可以说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以气解说宇宙,即以为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为一切之根本。”[2]72把“气”的特性界定为“最细微最流动”,不仅克服了古代“气本论”经验论的局限,而且使原本唯心唯物相混杂的“气”真正成为唯物主义的哲学范畴。此外,“气的概念与西方的物质概念或原子概念有同有异”[9]2,张岱年先生曾多次对比中西唯物主义基本范畴之不同,西方原子论以“一切气皆由微小固体而成”自居,而中国哲学之气论,乃为“一切固体皆是气之凝结”为根据,虽二者基本类似,但中国哲学所谓“气”的内在运动性、可入性是西方哲学所谓“原子”未具有的,这正是中国古代唯物论的基本特色。可见,张岱年先生依然是在贯彻以中国固有之传统创“新唯物论”之理念,并以一种全新的出发点来定义“气”与“唯物”的关系,不仅言简意赅地指明了气论与西方朴素唯物主义的区别所在,而且实现了从传统古典“气学”向现代哲学形态的转变。

“气本论是唯物论的中国形式,实为中国古典哲学中的优良传统”[3]394,张岱年先生以此为初衷,致力于开辟人类新的可能之域。他曾提出“新中国的唯物论与辩证法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哲学中的唯物论与辩证法的优秀传统的综合”[3]451-452这一理论构想,即具有中国特色的唯物论哲学,而经过张岱年先生以唯物辩证法所改造的“气学”,正是所要综合的优秀传统。李存山先生认为:“从另一意义上说,气学在现代也能新,若新就只能是‘新唯物论’。”[13]此意义之“新”简单说成对古代气学的承继并不恰当,而是张岱年先生以当时中国生死存亡为背景,以马克思主义为“现代最可取之哲学”的基础上,将其与中国古代“唯物论”融合后所阐发出的新内涵。如果说冯友兰先生以程朱理学为基础建构“新理学”,贺麟先生以陆王心学为基础建构“新心学”,那么张岱年先生则是以张王气学为基础来建构“新气学”,开辟了中国传统哲学现代转化的另一条路向。

四、小结

概言之,在对气学梳理和转化的过程中,唯物主义思想是张岱年先生长久坚持并一贯倡导的真理之说。“气学”与“唯物论”的不可分割性,恰恰显现出张岱年先生视野的独特性和远见性。其一,通过对古代唯物脉络的梳理,指明了古典气学的独特价值,为气学多维度的研究提供了思考方向。其二,张岱年先生立足现代与未来中国哲学之发展,在综合中西文化之所长的基础上,阐明了唯物与气学何以能综合、何以能转化的问题,这对我们今天探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马克思主义的结合问题仍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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