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张岱年:其意心知
2021-09-06宋春丹
宋春丹
与金岳霖和冯友兰1949年后才接受辩证唯物主义不同,北大哲学系教授张岱年从上世纪30年代起就信持唯物主义,终身不变,老而弥坚。
80年代,哲人其萎,金岳霖、梁漱溟、冯友兰等先后去世。与此同时,张岱年声望日隆,尤其是进入90年代以来,“国学大师”“哲学泰斗”等光环不期而至。也有人对此不认同,李泽厚就曾公开质疑这是“国学热”背景下的一种“虚幻的光环”。
但没有人不同意,这是一位知行合一的诚者。
张岱年曾写道:“中国哲学最注重学说与行为的一致,将思想与生活打成一片,认为理想的实现不在现实生活之外,而求在日常生活之中表现真理。”他爱讲金岳霖的一个段子。1947年,金岳霖问他,熊十力哲学是怎么回事?然后自问自答:“熊十力哲学背后有他这个人,我的这个哲学背后没有人。”
如果套用金岳霖的話,那或许也可以说,张岱年的哲学,就是他这个人。
“全世界最大的哲学系”
1952年院系调整后的北大哲学系,是全国唯一的哲学系,也堪称全世界最大的哲学系。
因哲学系教授多持唯心主义世界观,为便于思想改造,全国哲学系教师都集中到北大来。多年后,张岱年还能如数家珍地回忆出这一长串名字:北大原有汤用彤、郑昕、贺麟、王维诚、齐良骥、任继愈、王子嵩、黄楠森等,来自清华的有金岳霖、冯友兰、邓以蛰、沈有鼎、王宪钧、任华、张岱年、周礼全等,来自燕京的有张东荪、洪谦、吴允曾等,来自北师大的有汪奠基,来自辅仁的有李世繁,来自广州的有朱谦之、李曰华等,来自武汉的有黄子通、周辅成、石峻等,来自南京的有宗白华、熊伟等。教授、副教授有三四十人之多,由金岳霖担任系主任。
与这个超强阵容不成比例的是,新中国成立后学术界各方面成就显著,唯有哲学理论界成绩平平。
哲学系分为几个组,分别是逻辑学、马列主义、中国哲学、西方哲学。张岱年在中国哲学组,他回忆,当时唯有逻辑学称为“教研组”,其余都煞费苦心另立名称。马列组称为“辅导组”,中国哲学组称为“史料研究组”,西方组称为“编译组”,意思是都够不上教研组,对于马列主义仅能辅导,对于中国哲学仅能整理史料,对于西方哲学仅能做编译工作。
这种情况在两年后有所改变。1954年中科院社会科学部成立了哲学研究所,金岳霖任副所长,带走了贺麟等一批人。中国人民大学开设了哲学系,将石峻等调去。到1955年,北大哲学系的阵容已有很大不同。各专业组也改称“教研室”了,一些课程陆续开了出来。僧多粥少,只能分讲,中国哲学史课程由冯友兰主讲先秦至汉初,张岱年主讲汉代至明清。
张岱年与夫人冯让兰。
当1957年的反右运动到来时,1951年才提为教授的张岱年在资深名教授成堆的北大哲学系中本来并非首当其冲,且他性格内向少言,但事情偏偏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后来多次悲愤地向弟子说起过那刻骨铭心的15分钟。那是1957年5月17日,在北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的工会小组会上。
不久前,张岱年曾与熊十力有过一次交谈。新中国成立后,金岳霖和冯友兰都放弃自己的哲学体系,转而接受唯物主义,只有熊十力公开表示,拥护共产党,但不接受唯物主义。熊十力保留北大教授之名,但并不到校。在这次交谈中,张岱年为“双百方针”的公布而欢欣鼓舞,熊十力却告诫他:“你要注意!情况是复杂的,你如不注意,可能有人以最坏的污名加在你的头上。”但张岱年认为自己信持唯物论,拥护社会主义,自信不会有什么问题。
在上级帮助整风的号召下,张岱年谈了几点意见和建议。他说,“三反五反”他都积极参加了,但觉得有一些问题,冯友兰、潘光旦等一些老教授检查了三次才通过,未免伤了知识分子的感情。“肃反”运动时,系里开了王锦第(王蒙之父)的批判会,后来又宣布,据调查他的问题早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已经交待了,没有新的问题。那为什么不先调查后讨论呢?之后,他又由衷地盛赞了“双百方针”的英明。
这些发言并不出奇,当时也无人反驳。张岱年有些口吃,否则,这些话10分钟就能谈完了。
当时也派了人到冯友兰家中征求意见。冯友兰也提了一些或许称不上意见的意见,比如清华大学文学院合并到北大来了,但文科书籍没有合并过来,这不合理。
暑假过后,忽然宣布张岱年划为右派。在反右运动中,北大哲学系共划36名右派,多是青年学生,29名教授中只划了张岱年一人。
名教授中只划了张岱年一人。上世纪80年代,张岱年拜访冯友兰(左)时的合影。本文图/《不息集——回忆张岱年先生》
张岱年将这次遭遇形容为“平生的奇耻大辱”。洁身自好的他一度想过自杀,但妻子没有工作,孩子年幼,他不能选择这条路。
很多熟人见面不识,但也有一些人给了他温暖。前辈中,朱谦之仍以常礼相待,唐钺和金岳霖都曾与他亲切握手,让他想起龚自珍的诗句:“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划为右派后,张岱年不能再上讲台,只能搞资料,参加编写《中国哲学史教学资料汇编》。1962年,他的右派帽子摘掉了,可以参加教学工作,但仍不能发表文章。
1964年,李中华考入北大哲学系。每周末,系主任郑昕都亲自带领学生去北大附近的六郎庄参加劳动,休息时,他总是叼一个紫红色大烟斗,毫无顾忌地给围在四周的学生们讲哲学系的名人轶事。让李中华印象深刻的是,他在谈到冯友兰时总是提到张岱年,说冯、张二先生虽然都搞中国哲学,但性格大不同,冯友兰属智者型,张岱年属仁者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