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书》之董仲舒书写析较
2024-01-02董金裕
董 金 裕
(1. 台湾政治大学 中文系,台湾 台北 11605;2. 河北省董仲舒与传统文化研究中心,河北 衡水 053000)
据《史记·儒林列传》及《汉书·儒林传》所载,孔子卒后,弟子散游诸侯,其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但也有隐而不见者。儒学虽继续传承,然已渐趋式微,即使尚属显学,却严重分裂,取舍相反不同①王先慎《韩非子集解·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儒分为八,„„取舍相反不同。”《新编诸子集成》第五册(世界书局,1972 年新1 版) 第351 页。。其后孟子、荀子相继而出,尚能以学显于当世,但偏于齐、鲁之间,为时亦不甚长。及至秦始皇兼并天下,焚《诗》《书》,坑术士,儒学遭受严重摧残。所幸秦祚不长,汉高祖代立,虽于过鲁之时,亲往祭奠孔子,然并非对儒学有真切的了解,且天下初定,百废待举,未暇顾及兴学立教。其后汉文帝好刑名之学,汉景帝不信儒者,其母窦太后又喜黄老刑名之术,儒学难以复振。及至汉武帝即位,开始任用贤良方正文学之士,《诗》《书》《礼》《乐》《易》《春秋》之学乃逐渐兴复。于是兴学重教,设太学,立五经博士,招博士弟子员,儒学乃逐渐由衰转盛。其间公卿大夫、积学之士,或建言,或立制,有功于儒学之复昌者固多,要以董仲舒于其天人三策之第二策中建言:“臣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数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1]1168此主张即在其后的儒学中兴上发挥了关键性的影响。
董仲舒的主张及由此而衍生的贡献当然会引起史家的重视,以故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皆为其立传,但《史记》将之置于《儒林列传》中,《汉书》则为之单独立传②《汉书》另立有《儒林传》。。将此两书所载董仲舒书写互相对照,可发现有下列两点不同:一为就篇幅而言,《史记》所载仅三百余字,《汉书》则增至七千多字,分量扩充了二十几倍。二为就内容之项目而言,《史记》文字虽简短,约可分为六项,《汉书》文字固然大幅增加,项目有增有减,但所增者三项,所减者一项,总共为八项,就项目而言,所增并不多。
本文即在比较《史记》《汉书》之董仲舒书写的异同,并进而探讨造成此异同的原因,以为一方面是《史记》《汉书》性质不同,一方面是司马迁、班固对董仲舒之学及影响程度的了解不同。以见两位史家之崇重董仲舒虽无二致,但因所处时势颇有差异,故或仅开启其端,或踵事增华,皆有裨于对董仲舒之学术及成就的了解。
一、《史记》《汉书》董仲舒书写之异同
如前所述,《史记》《汉书》的董仲舒书写有篇幅的长短及内容项目上多寡的差异,其详情如何?以《史记》所载文字较简短,故依其内容类归为六个项目,并将所有文字迻录于下:
1. 姓名籍里
董仲舒,广川人也。
2. 学有所成,学者师尊之
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
3. 仕为江都相,以阴阳说灾异,后废为中大夫
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
4. 以所著书有刺讥,下狱当死,诏赦之,不敢复言灾异
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于是下董仲舒狱,当死,诏赦之。于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5. 任胶西王相,恐获罪而病免,居家至卒,以修学著书为事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胶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
6. 汉兴以来唯董仲舒明于公羊《春秋》
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2]1277-1278
《汉书·董仲舒传》与《史记·儒林列传》所载董仲舒传记相较,其差异如下:
第1、2 两项与《史记》略同,仅极少数文字有异。
于第2 项后增载董仲舒天人对策三篇,包括汉武帝之问及董仲舒之对。篇幅甚长,由是可见董仲舒之学术思想及其政教主张之大端。
第3 项篇幅颇有增加,增载董仲舒受素骄好勇之江都易王敬重,以及君臣间的对话,暨易王对其所言之肯定。
第4 项与《史记》略同,文字稍有增加。
第5 项前半与《史记》略同,文字稍有增加。后半增叙董仲舒对策所言兴学立教、举茂材孝廉之建议逐步实现。
第6 项《汉书》无。
第6 项之后,《汉书》增载两项,一为董仲舒之著作:“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著于篇。”[1]1173二为班固之赞语,胪列刘向、刘向之子刘歆、刘向曾孙刘龚对董仲舒之评价,但正反不同,班固似较倾向刘歆及刘龚之见①其详请参见本文“结语”。。
总计《史记》共六项,《汉书》则增减为八项,所增者为董仲舒天人三策、董仲舒著作、班固赞语三项,所减者明言董仲舒明于公羊《春秋》一项。
二、《史记》《汉书》之董仲舒书写有异原因探究之一:两书性质不同
《史记》《汉书》皆为正史,但两者由于所记起讫之年代,及是否获得官方认可,在性质上有所不同。
(一)《史记》为通史,《汉书》则为断代史
《史记》记事的起讫年代,历来虽有争议,但以《史记·太史公自序》所云:“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2]1362较为众所接受。但不论何种说法,皆贯串多个朝代,故属于通史,所记时间长达三千年。
记述此长达三千年之史事,所费篇幅据《史记·太史公自序》言:“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2]1362①按今本《史记》仍为百三十篇,但字数已有增加。乍视之篇幅似颇多,但分配到那么长的年代,则记事不得不力求精简,当然也会略古详今。董仲舒虽为司马迁同时代之人,但生前并无显赫之事功可言,故所费篇幅只有区区三百余字而已。
《汉书》之起讫年代,据《汉书·叙传》所云:“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十有二世,二百三十年。”[1]1172亦即从刘邦被封为汉王开始(即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 年),至于新朝王莽地皇三年(公元23 年),包括四年楚汉相争,十五年王莽改制,总共二百三十年。所述乃西汉一代之史,故为断代史。
《汉书》所载虽然只有西汉一代,但所费篇幅多达约八十万言②《汉书》包括纪、表、志、传共百篇。其篇幅各家所载并不尽同,但皆在八十万言上下,可能因所据版本不同所致。,故相对《史记》而言,叙事不厌求精求详,且基于董仲舒的影响深远,故不将董仲舒列于《儒林传》,而独立出来为《董仲舒传》,且增载相当多的文献、事迹。
(二)《史记》《汉书》虽皆为私修史书,但《汉书》可视为类官修史书
司马迁之撰述《史记》,一方面是承其父司马谈之遗志,另一方面则出于自己的使命感。当然,李陵之祸更促使他积极发愤著书。虽然在此之前,其父子两代皆曾担任太史令,有机会接触官府档案,但司马迁于受刑之后改任中书令,即无法接触公藏文书,故其撰作《史记》,只能依赖前所接触到的文档以及自己搜集的史料,加上本身的见闻,尤其是游历访察所得,以之贯串成书。而且在成书之后约二十年才公之于世。亦即《史记》自始至终都是依赖司马谈、司马迁两代之力独自完成,并未获得官府的认可或任何协助,故属私修史书。
《汉书》类似《史记》,同样历经两代之手才完成。原先是班彪想继《史记》叙汉武帝以后之史,曾作太史公书《后传》,惜未成而卒。其子班固以为父书不够详备,有志完成父业,历经波折,终获朝廷认可。据《后汉书·班彪传》载:“固以彪所续前史未详,乃潜精研思,欲就其业。既而有人上书显宗(东汉明帝),告固私改作国史者,有诏下郡收固,系京兆狱,尽取其家书。先是,扶风人苏朗伪言图谶事,下狱死。固弟超恐固为郡所核考,不能自明,乃驰诣阙,上书得召见,具言固所著述意,而郡亦上其书,显宗甚奇之,召诣校书郎,除兰台令史。与前睢阳令陈宗、长陵令尹敏、司隶从事孟异共成《世祖本纪》(世祖为东汉光武帝庙号,此本纪不在《汉书》之内)。迁为郎,典校秘书。固又撰功臣、平林、新市、公孙述事,作列传载记二十八篇。奏之,帝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③范晔撰,章怀太子(李)贤注,王先谦集解《后汉书·班彪列传》(台北艺文印书馆,据乙卯秋中长沙王氏校刊《后汉书集解九十卷附续志集解三十卷》影印,1958 年)第 480 页。按班固妹班昭、马融兄马续亦曾受诏而有补续之功。
由是可见《汉书》主要经班彪、班固父子两代完成,本属私修史书,但最后获东汉明帝肯定,并给予协助。虽然并未设史局以修书,并非官修史书,但可谓为类官修,因而得以参考运用秘府所藏史料,如《董仲舒传》所载天人三策,极可能出自中秘之藏,所得史料显然较纯粹私修史书详赡周备。
三、《史记》《汉书》之董仲舒书写有异原因探究之二:司马迁、班固对董仲舒之学及其影响了解程度不同
司马迁为西汉初中期人,班固为东汉初期人,距离董仲舒生存的年代,或相去三四十年,或相去两百余年。两人在世时,董仲舒之学是否为人所熟知?是否已发挥影响力?并不相同,故两人对董仲舒的了解程度差异颇大。
(一)司马迁、班固对董仲舒之学的了解程度不同
司马迁的学术主要来自家学,其父司马谈任太史令,转益多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2]1349。司马谈对先秦诸子颇为了解,著有《论六家要旨》,评述阴阳、儒、墨、法、名、道诸家之思想及其得失。可惜因病而卒,临死前遗命司马迁完成其夙愿。司马迁既接受其教导,又秉承其遗命,故发愤著书,而有《史记》之问世。
除家学以外,一般论述司马迁之作,大抵皆认为他曾受《春秋》于董仲舒,问故于孔安国。考《史记·太史公自序》载云:“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2]1352按“生”者乃“先生”之意,可以指称老师,“董生”即董仲舒先生。一般称司马迁受学于董仲舒者,乃据此而推定。
司马迁曾自述其学习、游历情形曰:“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2]1350-1351既仆仆于途,历时必甚久;而董仲舒又曾出仕为江都相,以至胶西王相。可以推知彼此能见面的时间应属有限。另据《史记》董仲舒传记所载语气观之,并不易看出彼此有密切之师生关系。还有司马迁书写董仲舒,并未述其著作,另董仲舒现存著作亦未尝提及司马迁。据此诸端判断,司马迁即使曾受教于董仲舒,为时似非甚久,也未必遍阅董仲舒之著述,其对董仲舒之学虽有所了解,可能并不十分深切。以故于撰写《史记·儒林列传》之董仲舒传记时,乃有简略之嫌。
班固生于东汉之世,上距董仲舒已逾二百年,当然无法亲炙于董仲舒,但可以私淑之。最主要的是《汉书·董仲舒传》详载了董仲舒的著作,云:“董仲舒所著,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凡百二十三篇。而说《春秋》事得失,《闻举》《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复数十篇十余万言,皆传于后世。掇其切当世施朝廷者着于篇。”[1]1173可见不仅传于世,而且有切合时务的精选本。另于《汉书·艺文志》中六艺类下著录“《公羊董仲舒治狱》十六篇”[1]881,于诸子儒家类下著录“《董仲舒》百二十三篇”[1]889①按此百二十三篇应即本传所载“皆明经术之意,及上疏条教”者。。凡是皆可见班固有机会遍阅董仲舒之著作,对董仲舒之学必然有深入的了解,故所记载者较详。
(二)司马迁、班固对董仲舒的影响程度了解不同
董仲舒虽然在其天人三策第二策中向汉武帝建议“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但汉武帝其实并未因此而重用董仲舒,也未立即采纳其建议。后经丞相公孙弘与太常、博士等建议“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学成之后并加任用,“自此以来,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之士矣”。其后“昭帝时,举贤良文学,增博士弟子员满百人,宣帝末,倍增之。„„元帝好儒,„„设员千人”[1]1544-1545,其蓬勃发展情形,《汉书·儒林传》“赞曰:‘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汉平帝年号),百有余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蕃滋,一经说至百余万言,大师众至千余人,盖禄利之路然也。’”[1]1555,虽云“盖禄利之路然也”,但确实造成儒学的兴盛。其实除“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以外,董仲舒其他如重德轻刑、不与民争利等主张也受重视而部分实行,对政治、经济皆造成影响。
凡此董仲舒之影响情形,司马迁并未能及身而见,而班固则躬逢其盛,故在《汉书·董仲舒传》中称:“及仲舒对策,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1]1173既详载其天人三策之建议,更在《董仲舒传》及《儒林传》中概述其主张逐步实现之情形。
四、结语
按董仲舒生当儒学长期衰歇而渐次复苏之时代,以治《春秋》为博士,致力于讲学著书,进退容止胥依于礼,学者皆师尊之。又高瞻远瞩,曾三对汉武帝之策问,提出兴学立教等多项应兴应革之主张。惜生前并未获得重用,虽曾两任诸侯相,但所事者均为骄纵之主,幸能以其学行获得敬重善待,然皆无法发挥长才。其间甚至于不知何故被废除官职(于江都相任内“中废为中大夫”),更因受诬枉而下狱,几濒于死(“下仲舒吏,当死,诏赦之”)。遭遇可谓极为困顿,曾著《士不遇赋》以自况①唐欧阳询主编之《艺文类聚》、北宋孙洙所得佚名《古文苑》皆载有其文。。
所幸司马迁独具慧眼,将董仲舒列于《史记·儒林列传》中,论述虽嫌简略,但已能将其学行之大略表而出之。
及至东汉之世,董仲舒的著作已流传于世,其主张也大抵被朝廷实行,影响彰著。以故班固撰著《汉书》,乃将董仲舒单独立传,并大量扩增篇幅以绍述董仲舒。较之《史记》,虽然所增内容之项目并不多,但如董仲舒所上天人三策、董仲舒之著作,皆大有助于对其思想与主张之了解。至于传末之赞语,并未见班固之评论,仅胪列刘向、刘向之子刘歆、刘向曾孙刘龚之见。但祖孙四代三人之意见并不尽同。约而言之,刘向极为推崇董仲舒,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才,虽伊(尹)、吕(尚)亡以加,管(仲)、晏(婴)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但刘歆则以为“伊、吕乃圣人之耦,王者不得则不兴。„„而曰管、晏弗及,伊、吕不加,过矣”,但也肯定董仲舒之成就,曰:“仲舒遭汉承秦灭学之后,六经离析,下帷发愤,潜心大业,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至于刘龚,则“以歆之言为然”。班固虽然自始至终未下一字评语,但称刘龚为“笃论君子也”[1]1173,参照《汉书·叙传》所言:“抑抑仲舒,再相诸侯,身修国治,致仕县车。下帷覃思,论道属书,谠言访对,为世纯儒。”[1]1778显然较倾向刘歆、刘龚之见,与班固同时代之王充,在其《论衡·别通篇》中言:“董仲舒虽无鼎足之位,知在公卿之上。”[3]134更在《论衡·超奇篇》中称:“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3]137所重也较倾向于其对儒学之功劳贡献。
综上所述,可以充分看出司马迁对董仲舒之生平及学术,能导其源而书之于前,班固继而浚其流而加密于后,终使董仲舒之学行与贡献,不仅能为后人知晓,且深切了解其卓著影响,而得以永垂不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