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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础基在庄学史上的贡献*
——兼谈其对关锋范式的突破

2024-01-02

衡水学院学报 2023年5期
关键词:范式庄子研究

周 炽 成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在庄学史上,对庄子的批评数不胜数,而20 世纪60 年代关锋对他的批评,其激进性、尖锐性等似乎史无前例。“文革”结束后,在反“左”氛围下人们纷纷对关锋的批评进行反批评。关锋范式的出现和对此范式的突破,是20 世纪后半期庄学史上值得注意的两件大事。

在60 年代初,关锋发表多种论著,对庄子进行前所未有的批评:阿Q 精神、自我欺骗、虚无主义、滑头主义、混世主义、悲观主义、主观唯心主义、极端个人主义、没落奴隶主阶级思想、时代的废渣说发出来的臭气……这些批评现在看来好像很滑稽,但它们却反映了一种高昂、猛烈、革命的时代精神,在当时产生了显著的影响,甚至至今还有存在。用“关锋范式”来概括这些批评是合适的。这种范式的出现,有特殊的时代原因,也有历史的原因。在庄子之后的两千多年里,批评他的声音一直不断:荀子批评他“蔽于天而不知人”;魏晋时的王坦之写《废庄论》,批评他“其言诡谲,其义恢诞,……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晚唐的李磎作《广废庄论》,批评他“诡圣败法尤深”。到了20 世纪,胡适批评庄子人生哲学的流弊:“重的可以养成一种阿谀依违、苟且媚世的无耻小人;轻的也会造成一种不关社会痛痒,不问民生痛苦,乐天安命,听其自然的废物。……他的学说实在是社会进步和学术进步的大阻力。”[1]陈独秀说:“铸成这腐败堕落的国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庄以来之虚无思想及放任主义。……我深恶痛绝老庄底虚无思想、放任主义,以为是青年底大毒。”[2]胡适与陈独秀对庄子的批评已经与关锋的批评有些接近了。关锋范式继承了从古到今对庄子的批评,并对之进行了空前的发挥、推进。其最新颖之处有两点:阿Q 精神、主观唯心主义。我不敢肯定在关锋之前是否有人以此二者批评庄子,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点是当代庄学史上的关锋范式最突出的地方。

“文革”结束之后,学界对关锋范式的突破也是从上述两点入手的。

在当代庄学研究专家中,华南师范大学教授曹础基先生是很有影响的一位。曹先生的庄学研究之路颇具传奇色彩。1956 年,他考上该校中文系,在易学专家李镜池先生“学有专攻”之教导鼓励下,选择《左传》作为研究方向,搜集了30 多种《左传》的注本。1961 年,曹础基留校任中国古代文学助教。1964 年全国招考研究生,他很想趁此机会专攻《左传》,但当时没有专门研究《左传》的导师招生,于是便选择杭州大学(现已并入浙江大学)中文系,师从著名学者王焕镳教授。作为先秦诸子研究的名家,王先生根据曹础基的实际情况,要他专攻《庄子》。从此之后,他踏上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庄学研究之路。曹础基研究生毕业后,一回到华南师范大学就碰上“文革”,但是,他属于“逍遥派”,在特殊历史时期仍然坚持研究庄子,颇为难得。“文革”结束后,曹先生厚积薄发,不断有庄学成果问世,其中尤以《庄子浅注》和《庄子浅论》最负盛名。两著均不浅,而是很有深度,在新中国庄学史上享有不容忽视的地位。综观曹先生的庄学研究,其最突出的特色是客观性。从他的研究中,我们可见他拨开后人见解而回到庄子的种种努力。

一、《庄子浅注》不浅

《庄子》博大精深,早已成为最有代表性的先秦经典之一。庄学史上,一代又一代之《庄子》注,也已成为经典,如晋代郭象之《庄子注》,唐代成玄英之《南华真经注疏》,明代焦竑之《庄子翼》,清代郭庆藩之《庄子集释》和王先谦之《庄子集解》以及民国时代王叔珉之《庄子校释》等,都是研究庄子的经典。而曹础基的《庄子浅注》则是新中国研究《庄子》的一部重要经典。

1982 年中华书局出版曹础基的《庄子浅注》,这应该是新中国庄学史上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件,因为它是该历史时期第一部《庄子》注,也是影响很大的一部《庄子》注。曹著建立在郭庆藩《庄子集释》的基础之上,以之为底本,并参阅其他大量注本,择善而从。郭注是清代关于《庄子》注疏、训诂的集大成之作,在辑录散佚旧注、精确考释字词名物、辨析古本异文正误等方面都有不少的创见。曹著以郭著为底本,应该是正确而明智的选择。当然,曹著也不迷信郭著,而对其疏忽、错漏有所订正。曹先生在书的《前言》中指出:“凡于底本有所改动者,必在注中加以说明。”例如,在《缮性》中,郭本的“古之行身者”,曹本据《续古逸丛书》本改为“古之存身者”;郭本的“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曹本据《续古逸丛书》本改为“己又何为哉”。从这些小小的改动就能窥见曹著对郭著的超越。经过曹础基的修订,郭庆藩本的《庄子》原文更为完善,可成为定本。

郭著浩大精深,内容庞杂,适合庄学研究专家用,而不适合普通读者阅读。曹著去其繁、取其精,方便普通读者。郭著全用文言文作注,普通读者对此不容易适应,而曹著用语体文作注,这也给普通读者提供了方便。曹础基把自己的书定位为“向相当于高中毕业文化程度的读者提供一种较为通俗、浅白的注解”。这一定位让它拥有巨大的读者群。《庄子浅注》应该是过去30 多年新出《庄子》注中印数最多者之一。1982 年初版就印了34 300 册,以后不断重印。2000 年出第二版,2007 年出第三版,估计至今印数已超过20 万册。

事实上,曹础基的《庄子浅注》并不浅,它也适合专家用。有论者在说到该书时指出:“作者吸收了前人研究《庄子》的成果,对文字章法作了疏通考证,对难字、难词及难解的段落做了较为通俗的浅显的注解,可供中国哲学、文学爱好者、研究者参考。”[3]这里说的“爱好者”是指普通读者,而“研究者”则是指专家。曹著不仅享有巨量的普通读者,而且也享有大量的专家读者。在中国期刊网上,当我们搜索“庄子浅注”,会有2306 条结果;当我们搜索“曹础基”,会有2626 条结果。从这两个简单的数字即可见曹注之“不浅”及其影响。可举一些具体例子来说明。例子之一,过去30 年为海峡两岸学术交流做出重要贡献的著名庄学专家陈鼓应先生在解释《德充符》中的“以其心得其常心”时,就采用了曹先生的注释,认为这是指由自我意识提升到普遍的心灵意识[4]。顺便指出,陈先生的《庄子今注今译》也很有影响,其中台湾版早于曹先生的《庄子浅注》,但其大陆版则晚于曹本。陈先生比曹先生大两三岁,两人作为两岸庄学研究的代表人物,各有千秋。陈先生治哲学,其庄学研究以义理见长;而曹先生治文学,其庄学研究以考据见长。例子之二,庄书中的“寓言”“重言”“卮言”,历来难解,众说纷纭,而曹先生的解释已被很多专家接受。他认为,寓言是“托于别人而说的话”,重言是“庄重之言”,卮言则是“穿插在寓言与重言之中,随其自然,经常出现的一些零星之言”[5]421。这样的解释有理有据,而且连贯起来,前后也说得通。

曹先生的《庄子浅注》还敢于修正历史最权威的郭象之注和成玄英之疏,由此也可看到该书不浅。例如,《齐物论》的“环中”,郭注、成疏都解释为“环中空处”,曹先生认为应该解释为“环本身”。《浅注》指出:“环中,旧注指环中空处,这是不对的,应指环圈本身。”[5]23他在一篇文章中则进一步指出:“郭注本身是矛盾的:既然‘是非为环’,环是循环无穷的;但‘得其中者’,中指环中空处,空即穷,何故‘应亦无穷’?这样的注解是很难为人理解的。其实,环中不是指环中空处,而是指环本身。《庄子》作者把‘偶’与‘环’相对。‘偶’是彼此对立的两面。‘环’是相通为一的。……作者以环圈本身比喻万物的变化。认为天地万物的变化,包括是非的变化,都是循环往复、没有止境的。这就是他的循环论。抓握了这种循环的道理,就掌握了道的枢要,就能抓握万物变化无穷的规律,就会取消是非对立,而认识到‘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他不是要否认是非、彼此的存在,把它们看作是空的,而是要混同是非,说明是非、彼此如同环一样‘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以不同形相禅’,相通为一。这也是‘齐物论’的核心。所以,正确理解‘环中’一词,至关重要。”[6]这样的解释切中要害。此外,曹先生还挑战了郭注、成疏对“大知闲闲,大言炎炎”“成形”“成心”“化声”“物化”等解释,对我们客观理解《齐物论》的思想,非常有启发。从文字见思想,显示了曹先生过硬的功夫。

曹础基《庄子浅注》在新中国庄学史上还有一独特的地位:它挑战了“关锋范式”。在“文革”前,关锋发表了影响很大的关于庄子的论著,给他贴上两个鲜明的标签:阿Q 精神、主观唯心主义。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大陆,两种定性几乎已成定论。虽然在“文革”的政治风暴中,关锋入监狱,但关锋说庄子的模式在“文革”结束后仍然盛行。《浅注》以其客观性和平实性终结了关锋范式,书中不再出现任何“阿Q 精神”的字样。与关锋的以“主观唯心主义”说庄子针锋相对,曹础基以“客观唯心主义”说庄子。在《浅注》交出版社而尚未出版之际,他发表文章称庄子哲学是“一个博大精尖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特别强调其客观性[7]。在今天看来,“客观唯心主义”的说法不一定要用,但是,回到当时特殊的历史情境,这一术语毕竟起到了特别的拨乱反正的作用。庄学研究中的关锋范式高度政治化、口号化、意识形态化,而曹础基模式则充分显示了客观性和平实性。

曹先生出版《庄子浅注》之后,继续在研究庄子注本上下功夫,点校了两部名著:《南华真经注疏》和《南华经解》。前者含著名的郭注和成疏,由中华书局于1998 年出版,为《道教典籍选刊》丛书之一种。后者为清朝的宣颖所作,由广东人民出版社于2008 年出版。在该书《校点说明》中,曹础基认为《南华经解》能以庄解庄以及以文评庄,做到如宣氏自己所说的“庶几庄子本来面目,复见于天下,不致觌面而旁猜而已”[8],这对于读者正确理解庄子,是大有帮助的。曹先生文字功夫之深,从这两个标点本中也充分显示出来。

客观地说,历史上流传的《庄子》版本甚多,容易混淆耳目,考证极难。历史上有名的郭象本、成疏本、《辑要》本、褚伯秀本以及近代钟泰、马叙伦、闻一多皆有所校勘修缮,且当时已经公认《庄子集释》为善本,因此要校订出一本超越前人且让世人认可的版本绝非易事。要完成这一项工作,曹先生首先对前人的《庄子》校刊进行甄别、对《庄子》各个版本的考证,存真去伪。这近乎对前人的研究做一次“审判”,需要极高的眼光以及极大的胆魄。曹先生参考《庄子》的众多版本,如《庄子义证》《庄子补正》等;取证于古代经典文献,如《老子》《尔雅》《淮南子》等;结合自己对整本《庄子》文义的梳理与考证,终于修订出一本相当完善、颇受学界认可的《庄子》。曹先生对《庄子集释》做了不少的订正。例如误字的改正[9]90,文字的增删[9]186。经过曹先生的修订,《庄子集释》更完善。近来庄学研究几乎皆以曹本为定本,后代注释《庄子》也无不以曹本为参考,学界大多以其为最接近庄子原著的版本。

在继承传统治庄的基础上,曹先生也发展了传统的学术。有学者指出:“近代注解《庄子》的书,大都采用训诂校释的方法,且往往在校释中渗透一些自己的观点。总的来说,在清代朴学基础上又有新的进展。”《庄子浅注》就是这么一部作品[10]。曹先生在注释中的许多观点已经成为庄学思想研究的经典学说,并被广泛引用。例如关于庄子“寓言”的新定义,曹先生在1982 年提出“寓言是托于别人而说的话”。曹先生之后,学界迅速引发了关于“寓言”研究的热潮,寓言的定义、产生、分类、形象、贡献研究此起彼伏。而曹先生的观点被刁生虎的《〈庄子〉文学研究60 年(1949-2009)》列为代表观点之一[11]。又如“卮言”的阐释,曹础基称:“卮言是穿插在寓言与重言之中,随其自然,经常出现的一些零星之言。”[5]421此种观点被《〈庄子〉“卮言”释义研究综述》列为经典观点之一[12]。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因此,曹先生不但做了传统的注释工夫,同时也发展了庄子的思想研究。

二、《庄子浅论》:宽阔的视野

随着西学的强势输入,20 世纪的中国学术界借鉴了许多西学的思想观点、学术体系。当然,20 世纪的庄学研究也是如此。在传统注庄、解庄的研究以外,更多学者建立完整的叙述体例,以研究者为主的方式,对《庄子》进行重新解释与叙述。其中既有用“西方的学术方法、概念和体系对古代思想进行分析与论述”,也有从“西方思想和文化的视域对传统学术进行全新的理解与诠释”[13]122。这是庄学研究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正如刘绍瑾所言:“随着中外文化的交流,以西方思想作为参照系统来重新认识、发现庄子,这似乎已成为一个方兴未艾的趋势。”[14]

在现代研究范式之下,改革开放后的庄学研究呈现一片繁荣景象。此时出现了一大批专门研究庄学的著作,例如张恒寿的《庄子新探》(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刘笑敢的《庄子哲学及其演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刘绍瑾的《庄子与中国美学》(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89)、蒋锡昌的《庄子哲学》(上海书店,1992)、陈鼓应的《老庄新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崔宜明的《生存与智慧——庄子哲学的现代阐释》(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崔大华的《庄学研究》(人民出版社,1997)等。而曹础基的《庄子浅论》(广东人民出版社,1987),就是其中的代表作之一。

曹先生著《庄子浅论》时自述:著《庄子浅注》带有时代烙印,随着自己对《庄子》的不断研究与反思,有了新的认识,其成果便是《庄子浅论》。这部著作涉及庄子哲学、人生、政治、科学、艺术等方面,力图多面、综合整体去把握《庄子》[5]前言。此外,它是改革开放后去政治化话语,以纯学术研究庄子、系统化挖掘《庄子》价值的高水平专著。李醒华评论道:“此书研究的范围较广,……较之前人的研究,更具全面性。此书还综合介绍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特别评介了海外的研究信息。不但综合评介了有关庄子的生平、《庄子》一书的面目、历来研究《庄子》的情况,而且对‘以佛解庄’的历史情况做了综评,可谓独辟园圃,为这方面的研究提供了启发和借鉴。……具体阐述时,则旁征博引,纵横开阖,而到关键之处又一语点明。条贯清晰,解说明了,文字流畅,深入浅出。”[15]毫无疑问,这自庄子研究空白期后,改革开放后出现最早的一批、具有代表性意义的庄学著作之一。

《庄子浅论》是改革开放后庄学研究的宝贵资源,也是此时期重启庄学研究的重要代表之一。此书一问世,便受到学界的肯定。还出现了两篇专门研究《庄子浅论》的文章。著名庄学研究专家刘绍瑾先生著有《兼采众长,别开生面——评〈庄子浅论〉》的文章,专门评述《庄子浅论》这一部书:“这种多侧面的研究方法以及与之相应的理论构架,突破了以前人们论庄的‘宇宙本体—认知—养生—处世’的模式,而赋予庄子思想以更宽广的理解和把握。……该书另一个显著的特点,是对众多领域研究成果的广泛而有选择地吸收,从而使《浅论》具有很强的传递学术信息的作用。……《浅论》的第三个特点,是该书立论公稳,见解独到。”[14]又如李醒华认为:“书中有不少与人别趣而又精到的见解。作者对于《庄子》的理论,可谓剖玄析微,勾深索隐。……在其笔下的物质世界的无限性对于虚无的道的无限性的淡化更是到了近乎相抵消的程度。‘淡化’的提法,新颖独特,比起简单机械地用主观唯心主义或客观唯心主义的模式去套庄子的哲学,更能说明庄子的道与物质的关系。”[15]

在中国知网全文搜索《庄子浅论》有7169 条,其中引用有1522 条。庄学研究者喜欢引用《庄子浅论》中的思想。例如傅永新的《庄子的“环中”认知结构初探》中,《齐物论》的“环中”为环中空处,它与“道枢”相对,就引用了曹先生的观点[16];张荣的《论庄子的生存哲学及其现实意义》中,“心斋”的实质解释也是引用了曹先生的观点[17];郭超的《大陆近三十年来庄子美学研究综述》中,则直接转载了曹先生所做的研究综述:“著作达二百三十多种。这时期虽然还是以注释音义为主,但论说的成分大量增多,以儒论庄、以理论庄成为这一时期的突出特点。”[18]于此可见,《庄子浅论》影响之大及被认可之广。

三、走向多元化的庄学研究:汉学功夫,现代视野

随着改革开放及思想的解放,庄学研究也迎来一个多元并举、新意纷呈的局面。中国论者选取新的视角,运用新的理论来研究庄子,除有关庄子哲学、文学、美学等研究盛极一时外,与庄子相关的养生学、处世学、科学、旅游、环保、管理、心理学、政治学、教育学、逻辑思维等研究,也都成了热门话题,形成了庄学研究多元解读的局面,反映了研究者的开拓创新意识与时代精神[13]288-289。

改革开放后,曹础基先生是最先复兴庄学研究的代表之一,也是多元化庄学研究的杰出代表。从1979 年起,曹先生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庄子的论文。这些论文涵盖了各个学科、各个领域,包括哲学、文艺学、美学、历史学、科学、社会学等。曹先生论文中体现的思想,或者是关于该领域首创的观点,或者是最具代表性与影响力的说法。因此,曹先生这些多元化研究庄子的论文常常受到学界的关注与引用,不少已经成为庄学史上的经典。

在哲学领域,曹先生最为人所熟知的是“客观唯心主义者”的观点。有评论者指出:“曹础基先生以5 年前出版的《庄子浅注》和力作《一个博大精尖的客观唯心主义体系》而闻名于学术界。”[14]曹先生于1980 年在《哲学研究》第8 期上与其他学者提出了关于庄学哲学问题的讨论,他提出了“庄子乃客观唯心主义者”的论点[7],这种研究已经摆脱了过去的政治化话语,开始走上纯学术研究的道路。在尚永亮的《庄子研究三十年》[19]与少岩的《庄子哲学思想研究略述》中都特别提到了曹先生的观点。其中,《庄子哲学思想研究略述》概括了曹先生的观点:“庄子学派的道是一个虚无的东西,是唯心主义的本体论。……但是道是客观存在的,它支配万物,又体现在万物之中,所以应该承认,庄周学派的哲学,是一个客观的唯心主义体系。”[20]在今天看来,曹先生的观点可能不再先进。然而在当时,这是一个打破关锋范式、重新认识庄子哲学的重大论断。此外,曹先生著有《庄子学派的分野》,从哲学、政治、为人处世、对待百家争鸣等不同角度,论证外、杂篇中就有不少把内篇思想的某个方面引申为极端的,因此庄子后学其实已经逐渐向《淮南子》一派转化[21]。

文学的《庄子》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曹先生在1979 年发表《庄子的艺术评价》,打破了六七十年代的沉寂局面,率先提出了庄子是消极浪漫主义者。这一观点受到施东昌、杨成福、陆永品等人赞同。由此兴起了关于文学《庄子》的争论。曹先生的这一观点被刁生虎《〈庄子〉文学研究60 年(1949-2009)》列为代表性观点。此后,关于庄子浪漫主义的讨论日渐高涨,积极浪漫主义、古典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等的提法层出不穷,“这些论题为庄子的浪漫主义争论打开了局面,使学者们的视角不再仅局限于‘积极’和‘消极’的争论,具有创新性”[11]。此外,曹先生提出了庄子的喜剧性特征。在关锋为代表的批判者眼中,“反映没落的、悲观绝望的奴隶主阶级意识的庄子,却只能是虚无主义的、悲观主义的、阿Q 式的主观唯心主义”[22],而要打破这种评价范式的最好方法,便是高扬庄子的“喜剧精神”。曹先生还结合西方理论,提倡《庄子》奇诡怪异、诙谐滑稽的喜剧性质[23]。应当指出,这是曹先生对于关锋等人的正面抗争,为还原庄子面目、挖掘庄子精神而做的努力。此后,讨论庄子的喜剧性的作品不断出现。

1986 年,曹先生发表了《〈庄子〉的科学思想》一文,提出了庄子的科学思想,如“自生论”“养形必先以物”等[24],是改革开放后最早提倡研究庄子科学思想者之一。其实庄子的科学思想早在20 世纪上半叶有人已经有所讨论,如胡适等,只是新中国成立后相对沉寂一段时间。经过曹先生对前人的总结与开拓,庄子的科学思想重新受到学界重视。在《庄学研究二十年》一文中,有评论者指出:曹础基的《〈庄子〉的科学思想》等文章从各个角度对《庄子》的思想内容进行了分析,使庄子哲学研究得到前所未有的深入[25]。

对于一些较新领域,如心理学等,曹先生也对此有所关注。曹先生认为《庄子》是治疗心病的良药,强调在天道观念的指导下,做“入静”的功夫,“让机体通过自组织的修复机能去恢复健康”[26]。《庄子的归根意识》:“常人所返之本是人伦之本,人道之本,而庄子所返之本是天道之本,是天地万物之本。庄子的这种归根返本意识,十分浓重,贯串《庄子》全书。”[27]还有“公私”问题,曹先生《论先秦诸子的公私观》中,认为“所谓公是指与道合一,所谓私是个人的作为、成见,或今谓人的主观能动性。不是属于政治、伦理、社会层面上的公与私,而是天地万物层面上的公与私。……道之公不害物之私。而人之私却会害道之公。……故作者反复强调天而不人;……统治者的个人意志比之其私利之心,给百姓与社会带来的危害更为严重;……礼义是违背天道的,而人心、人的本性是符合天道的。”[28]。

总而言之,曹先生研究《庄子》的角度与方法非常多元化,其结论也是非常具有创造性的。这些观点无不拓展了庄学研究的领域,让庄学研究日益多元化及实用化;同时也让庄学的价值更大化,让庄学为更多人群所接受,从而为解决某些问题提供一种虽旧而新的思想资源。

四、与时俱进的庄注研究

21 世纪以来,庄学研究热情依旧高涨,涌现出一大批新的研究成果。学界关于《庄子》研究的思想观点已经更新换代,与30 年前的庄学研究思想已大不相同。1982 年的《庄子浅注》已经是经典之作,然而曹先生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不前。在新世纪,曹先生相继推出了其新版《庄子浅注》(中华书局,2000)、《国学新读本·庄子》(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等。《庄子浅注》的再版不但去除了过时的话语,同时还体现了曹先生庄学研究的最新成果。

在2000 年版的《庄子浅注》中,最重要的修改就是去除“关锋范式”。关锋把庄子定性为“落后阶级”与“阿Q 精神”者,受到猛烈批判。在五六十年代,“关锋范式”把持着整个庄学研究,乃至溢出至整个学界。当时庄学研究者以是否符合“关锋口吻”进行《庄子》批判,将其视为思想是先进还是落后的标志。在今人看来,这自然是一种“高度政治化”的治学路线,是对《庄子》精神的巨大遮蔽,乃至是庄学研究的极大障碍。其中,或许某些学人有些不同的见解,但在“关锋范式”的笼罩之下,这些“异端”既无必要,也无可能。因此,在五六十年代的庄学界,我们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关锋文章”。

思想研究的局限,曹先生1982 年版的《庄子浅注》也不得已带上了些过时的阶级与思想话语[5]2。对此,我们自然要有同情的了解。但相比而言,《庄子浅注》已经对关锋范式有所突破。例如全文皆不见“阿Q 精神”的话语,以及用“客观唯心主义”取代了关锋的“主观唯心主义”。这都是曹先生对于关锋范式的有意突破与抗争。

曹先生的《庄子浅论》中指出:“由于受到‘左’的政治思想路线的支配,这种讨论实难以深入的。更多的是《庄子》及其肯定者受到了批判,而最‘左’的、最能与当时的政治路线合拍的观点处于独尊地位。”[5]163因此,曹先生说《庄子浅注》也带有“时代烙印”[5]前言。在世纪之交,曹先生自感:“(《庄子浅注》)初版至今已经十六年了,《庄子》研究的丰硕成果以及本人对庄子认识的变化,都需要进行修订。故在原本的基础上,参考时贤的有关论著,稍加修改。”[9]2

在2000 年版的《庄子浅注》中,这些过时的关锋话语已经被剔除。此外,一些已经过时的哲学思想也被替换,如旧版庄注的《齐物论》中唯心主义论[5]4。因为旧的话语已经不符合改革开放后思想的主流形态,也不符合曹先生新世纪的庄学认识。其次,曹先生大量删除了外来话语,用本土化的思想与语言去阐释《庄子》,去评价《庄子》思想的价值[9]1。即使是曹先生略有不满的《德充符》,也一改旧版的批判模式[5]72,转为更多“同情的理解”[5]70。对比旧版本,这是从政治话语向纯学术话语的转变,也是全面复归“中学”话语与内涵的重大实践。再次,在新版的《庄子浅注》中,曹先生引用了不少当时最先进的学术思想,包括西方当时最先进的科学知识。如《应帝王》篇的“庄子强调事物的不可测性,是因为万物的本体(道)具有不可测性。这与量子学家发现测不准定律,发现量子波具有测不准性,又相暗合”[9]118。这说明曹先生对于庄学研究乃至整个中西学术发展有敏锐把握,从而能够准确而又生动地引用了当时先进的科学话语,从而让《庄子》的思想具有一定的科学性与易读性。

更为重要的是,《庄子浅注》的再版体现了曹先生庄学研究的深化。新世纪庄注再版,不能不提河南大学出版的《国学新读本·庄子》。有学者指出:随着90 年代以来,国学热逐渐升温,但是当时读物质量与学术含量堪忧,“需要由当代学者撰写、体现当今学术研究水准的国学导学读物”,更需要一本“体现前沿学术水平、严肃认真而又有益初学的国学指导读物”[29]。而且主编者更表示该书要“包含着民族文化的基因,蕴藏着民族精神的范型”[30]序。而“曹础基先生对庄子和《庄子》的研究与认识,久为学界推重”,因此负责《庄子》的注释。而此书注释“旨在疏通文字,使读者能发挥其阅读主动性,用更多的时间绎读原文,揣摩文意.……尽管风格不一,但多能化繁就简,要言不烦,化解了人们的阅读障碍”[29]。

据曹先生自述,2008 年版的《国学新读本·庄子》最能全面地展现其庄学研究的最新成果。新版本的最大特色是新增的《通说》部分,这是之前注本中所没有的。在《庄子·庄子通说》中,有“庄周与《庄子》”“天人哲学”“无为而治”“艺术天才”“心病良药”“养生之道”“《庄子》的阅读”等章节,展现了曹先生庄学研究的最新成果,包括考据、哲学、政治学、艺术、心理学、养生学等。《通说》乃是对《庄子》已有研究的进一步深化。例如“养生之道”一节,具体论述了庄子关于气功的理论,认为庄子在论道中往往借用气功的状态来描写得道的境界。这是前人没有接触过的[31]。臧知非评论道,“对该书思想内容的评述、对后人研究的分析,还对该书的流传状况、版本进行介绍并就阅读方法给予指导”,且能“综合已有研究成果,又能阐述个人的一家之言;既能使艰涩的学术考证清新雅丽、令人读来兴趣盎然,又不失其学术思辨的严谨与科学,真正做到了深入浅出、雅俗统一”[32]。

然而,《庄子浅注》的再版还是不能完全满足人们的需要。随着“百家讲坛”的兴起,民间兴起了一股国学热潮。尤其是于丹教授讲《庄子》后,民间诵读《庄子》成为时髦。然而有学者质疑,于丹教授庸俗化了经典,甚至是误读了经典。但是更为可怕的是,市场上流行的《庄子》底本是否可靠,关于《庄子》的解读又是否可信。如不能解决这个问题,轰轰烈烈的读庄热潮不过是一场闹剧而已。此外,如何在社会节奏迅猛发展的情况下,为那些没有多少学习时间,却又想了解一下古代圣贤思想的人们,提供一个方便可靠的《庄子》底本等,解决这些问题毫无疑问是庄学人当务之急,也是大半生致力于推广《庄子》的曹先生所关心和关注的。

于是在2015 年,曹先生出版了一部《老庄旁训》。这部著作在内容与形式上都进行了革新。在内容上,除了《庄子》以外,还添加了《老子》及《史记》中的作者列传。在形式上,一改注解的形式,而使用“旁训”。之所以使用这种形式,曹先生自述受到了其当年在私塾读到的《四书白话旁训》的影响。曹先生认为,这种形式:一是简便,注解就在经文旁边,不用翻来翻去;二是对经文的解读基本要字字落实,不会囫囵吞枣,想当然;三是古今词语对译,有助提高训诂能力。更重要的是,旁训这种方式可以尽量地降低过度解读、误导读者的风险。因为原文就在旁边,不妨对照对照,揣摩揣摩,思考解释得是否符合愿意。在体例上,原文所用通假字及容易引起误解的,均用黑体标出。古文多有省略,故著文略有补充。凡是语句在词序上有差异的,标注符号以表明[33]前言。

曹先生《庄子浅注》的一再出版与修订,说明其作品适应了时代与学术的发展。而曹先生应对学术发展所做的改变,乃是对于学界最新成果的吸收,以及自身关于庄学研究的深化。此外值得指出的是,作为一名庄学学者,其作品受到学界与通俗读者的双重认同,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

五、总结

研究《庄子》接近半个世纪,曹础基的庄学贡献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为国内外学者所推崇,甚至一些外国学者亲自到华拜访曹先生,例如日本著名学者池田知久。且不论曹先生两部大作——《庄子浅注》《庄子浅论》,整理校释了多种庄学名著,为庄学研究者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参考书籍;就凭曹先生作为新时期庄学研究者的努力,打破了称霸一时的“关锋范式”,重拾“以文字看思想”的庄学研究模式,通过著述撰文,开拓了庄学思想的多维研究,使得新时期的庄学研究走向繁荣,而且与时俱进,革新自己庄学名著,展现了庄学研究新思想。凡此种种,曹先生功不可没,其名当载史册。因此敢不量力,抛砖引玉,希望学界更多地研究与讨论曹先生的贡献与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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