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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现代性阐释及其当代价值

2024-01-01纪亚光孟芮竹

日本问题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池田大作中华文明以人为本

摘要:日本思想家池田大作基于历史传统文化考察中国,指出中国是实现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关键。他与世界知识分子进行对谈,剖析西方现代文明中的困境,从“以人为本”的维度考察中华文明中的文化底蕴。为破解西方现代文明中排他性与均质化的局限,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进行现代性阐释,指出中华文明和平主义色彩的“普遍性”,以及价值论与存在论的统一,具有超越西方现代文明的可能。因此,池田大作对21世纪的中国充满期待,认为中华文明将在形成真正符合人类利益的世界文明新秩序中发挥重要价值。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现代性阐释,为理解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大突出特性,提供了东西方文明比较的维度,予以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一定的启迪和借鉴。

关键词:池田大作;中华文明;西方现代性;以人为本

中图分类号:B3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2458(2024)01-0060-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401007

20世纪70年代,日本思想家池田大作与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曾经进行关于人类文明的对谈。两人在东西方文明比较的基础上,得到“中国将会成为今后世界历史的主轴”的结论[1]347。汤因比对西方基督教文明的排他性特征秉持批判态度,与此相对应,认为“中华民族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所培养出来的世界精神”,将使21世纪成为中国的世纪。池田大作也指出,在中国历史丰富多彩的精神遗产中,“感受到了与带有强烈侵略色彩的欧洲普遍主义完全不同的世界精神的萌芽”[1]347。池田大作何以得出这一结论?他对中华文明怀有怎样的期待?尽管学界关于池田大作对中日友好的贡献、池田大作外交和教育文化思想的研究颇丰①,但对池田大作中华文明观的研究成果较为不足。此外,池田大作身为“公明党和创价学会凝聚力的重要来源”[2],他对中国的认知深刻影响着日本公明党与创价学会对中国的态度,值得密切关注。因此,本文尝试通过梳理池田大作对中国历史传统、东方文明的诸多论述,剖析中华文明中解决西方现代文明局限的精神智慧,进而探讨池田大作中华文明观的当代价值,以期为把握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这五个突出特性提供东西方文明比较的视角。

一、池田大作与中国之缘

日本思想家池田大作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1950年,22岁的池田大作受恩师户田城圣的影响,为学期间被中国的气势恢宏的理想和丰富多彩的精神境界强烈震撼,深知中国对于日本来说,“因缘极深、恩德极大”[3]。此后,他基于对中国历史传统的深入思考,对中国解决世界和平与发展问题中的作用寄予厚望,并不遗余力践行中国与世界的和平友好事业。

在20世纪60—70年代,池田大作认为中国是世界和平与发展的重要力量。1968年池田大作发表《日中邦交正常化倡言》(后文简称《倡言》),主张推动中日两国实现正常的邦交关系,这一主张打破了当时日本国内和国际社会阻碍两国关系的艰难局势。当时,受美苏两极格局的影响,处于共产主义阵营的中国被美国视为世界和平的威胁,在政治和经济上被世界孤立。而且,美国将中国视为共产主义阵营的后盾,为防止社会主义阵营在亚洲兴起,美国和日本签署《旧金山和约》和《日美安全保障条约》,将日本纳入远东政策之中。因此,日本舆论界受美国影响,对中国的共产主义革命运动充满恐惧。

但是,池田大作没有受国际舆论的影响。在1968年发表的《倡言》中,池田大作从两方面对“中国威胁论”进行驳斥,以论证中国是和平的国家。一方面,他从历史和文化入手理解当时中国的对外方针政策。池田大作指出,多民族性、自然灾害多发、地区经济差别大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基本国情,受地理和社会结构的影响,历来当权者以“巩固边境、专心内治”作为中央的政治方针以保障内政的安定。因此,20世纪60—70年代中国对美对苏方针,是中国出于反抗美苏的包围主义而激化出来的对外防卫政策,过高估计这一方面会导致对中国的误读[4]240。另一方面,他结合中国的东方精神与传统认识毛泽东思想,从根本上驳斥日本社会普遍将毛泽东思想歪曲为侵略性、危险性的理论。池田大作指出,毛泽东非常注重人的思想变革,并不是会引起日本社会混乱的危险学说。在中日之间恢复正常邦交之后,只要日本社会内部思想健全、国情安定、人民生活富足,绝对不可能出现美国所鼓吹的共产主义革命[4]243245。由此,在《倡言》中,池田大作强调,中国是“解决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关键”[5]。

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池田大作继续扩大在海外的和平实践行动。他通过首脑与民众间的沟通、对话、交流加强国家之间的共识,缓和国家之间的分歧与矛盾。一方面,池田大作主张以东方传统的“演绎法”解决国际关系危机问题。这种演绎的方法即两国领导人相互交谈,巩固对和平基本原则的共识,以找到解决方案[4]6792。1974年池田大作访问中国和苏联,力求通过与两国首脑对谈加深中苏之间相互了解,一定程度上缓和了中苏关系。1974年5月池田大作首次访华。在此期间,池田大作积极与各阶层中国民众进行友好交流,与政府要员探讨中国核问题以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外交政策[4]251。同年12月,池田大作首次访苏,在与苏联总理柯西金会谈中,池田大作向柯西金传达了在访华期间了解到的中国不率先使用核武器和坚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主张,以及中国人民对和平的期待[6]。另一方面,1974—1997年池田大作十次访华,进一步增强中日民众间的交流与信任。在23年的时间里,池田大作与中国普通民众和青年学生进行了广泛直接地交流,并在大学发表演讲。在演讲中,他多次探讨中国人、中国的历史与文化、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中美关系的未来等问题。为加强中日两国民众之间的相互信任,池田大作创办了日本最大的民间音乐团体——民主音乐协会,拓展日本与世界的艺术活动[7]。此外,池田大作还建立创价教育机构、东京富士美术馆等教育和文化交流的联络点,鼓励中日两国民众进行广泛深入的文化交流。

综上所述,池田大作对中国历史传统的认知,使他在20世纪60—70年代对中国现实情况做出正确判断,认识到中国对世界和平与发展发挥着重要作用。同时,在20世纪70年代之后,池田大作在践行和平行动中进行有关文化、文明的交流。基于池田大作的对谈集、回忆录以及在大学发表的演讲,可以缕析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认知。

二、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考察维度

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考察是立足于全球视域的西方现代性危机背景之下进行的,对西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是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或东方文明)颇为感兴趣的起点。

首先,在池田大作与莫斯科大学校长沙德维尼兹的对谈中,两人探讨了何为“现代化”的问题。沙德维尼兹认为,“近代化”与“现代化”意思等同。现代主义在一百年前先后在艺术、建筑领域被使用,是欧洲艺术新潮流的体现。进入20世纪后,现代化被用于宗教界坚持的世界观,在20世纪中叶之后常与科技画等号,现在用作以西方传统价值观为基础的世界“全球化”的含义。对此池田大作认为,现代化的内涵是多样的、分歧的,但其共性在于“与封建性诀别”“脱胎换骨”[8]184185。

其次,池田大作指出西方现代化的主要特征。在对谈中,池田大作借汤因比博士的《世界与西欧》(The"World"and"the"West)一书中的观点为依据,提出主导数百年来现代化潮流的是欧美,尤其是西欧汤因比在《世界与西欧》(The"World"and"the"West)一书中认为:“直至今日,连续四五百年来世界与西欧的交涉,借此得到某种价值经验的,不是西欧,而是世界。并非西欧受到世界的冲击,而是世界因西欧受到了重大冲击。”。俄罗斯、印度、远东等地区都需要面对来自西欧的现代文明,这种现代化呈现出“无法竞争的同质性且普遍性的世界化性向”,迫使其他文明只能接受[8]174。池田大作认为,“传统与现代化搭桥”的问题是所有国家在各自立场、在时代的波涛中都无法避免的问题——无论是竭力推进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还是在民主主义、市场经济、科学技术等方面达到现代化的发达国家,需要考虑的都是如何在不抛弃传统的前提下,继承发展现代化的成果,这是未来后现代文明发展的方向[8]172。换言之,由于此前其他文明在竞争中难以超越西欧文明,因此西欧文明在向世界传播的过程中逐渐走向均质的世界化倾向。

再次,池田大作阐明了造成“同质性且普遍性的世界化性向”的因素——现代化科技。他指出,由于科技带来极大的方便与效率,因此冲破了地域性、民族性、传统性的差异,在带来物质繁荣的同时却造成了私欲的无限膨胀[8]175。进而,池田大作一针见血地指出,西方文明主导的现代化在世界形成的秩序与规范感是抽象的——真正的世界秩序应该是从国家、民族或文明的历史及传统中产生。为论证这一点,他对将中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视为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胜利”、认为资本主义由此可以获得全球化时代“世界标准”地位的观点予以驳斥,指出世界各国都接受自由竞争原理的市场经济,进而形成新的世界秩序的乐观论调的不切实际性[8]177。

最后,在池田大作与德国思想家狄尔鲍拉夫的对谈中,池田大作论述了西方主导的现代化文明为何排斥其他国家的文明和历史传统的原因。池田大作对欧洲人与日本、中国等非欧洲人士在处理现代化与传统问题的做法进行了区分。他指出:由于现代化从欧洲兴起,因此不存在非欧洲地区现代化中存在的“与封建性诀别”的问题,而与之相对,欧洲的现代化具有“不能与欧洲传统文化的土壤相割裂的一面”。因此,欧洲关于“传统”的含义有了另一种诠释——即“自己动手批判自己开展的现代化、并探索现代化过程中应该持有的态度”,例如弗里德里希·尼采对近代合理主义的尖锐批判正是这一例证。[9]36换言之,对现代性进行批判与反思是欧洲的传统,由此,西欧对待传统的态度本身就具有一种批判的色彩。池田大作认为,西欧不仅以批判的态度对待自身传统,对非欧洲,尤其是对东方传统文化的态度也往往是排斥。池田大作借用卡尔·古斯塔夫·琼格的观点,指出欧洲知识分子在接触东方传统文化时的态度,或全盘抛弃欧洲的传统,或完全拒绝东方传统文化,两者必居其一。对于欧洲评判东方传统文化的这一态度,池田大作认为,随着现代化在全球范围内展开,对待西欧与东方的传统文化应该秉持相互继承、抛弃弊端,创造可称之为“人类普遍的思想”[9]42。

因此,为解决西方现代文明呈现“均质化”、排他性的局限,池田大作将文明的期盼由西方转向了东方。他对中国历史传统以及东方文明展开诸多论述,系统考察中华文明中以“人”为中心的文化底蕴。

池田大作认为,“以人为本”理念涉及中国历史传统的各个领域,这一点从未动摇。日本人山田庆儿是熟知中国思想的青年研究者,他认为,中国哲学是关于人的学问,对此池田大作也深为赞同。池田大作指出,不只是中国哲学,中国的宗教、科学、政治等与人类行为有关的所有学问,其基调都是以人为出发点[10]82。池田大作认为,中国“无论在形而上的领域,还是在形而下的领域”[11]110都以人为基轴,探讨人类如何生活是中国历史传统中的经典思考模式。

池田大作主要从两方面探讨中国历史传统中的“以人为本”理念:其一,注重人对“自身”的自律和修养;其二,注重以人的维度实行和验证一切。池田大作曾多次探讨中庸思想,认为中庸思想是中国“以人为本”理念的典型。1992年池田大作在香港中文大学发表题为《中国的人本主义传统》的演讲,对中庸思想展开论述:“中庸有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1]110池田大作认为,“中”是指“表现在喜怒哀乐之前的不偏不倚的心中的中正、心的平正”,这种情感上的不偏不倚使人的思想和行动避免受不正的情念影响。而“和”是“达到合乎事物节度的状态”,是一种“节度感觉”,这种感觉能让人回到真正的人。[11]110因此,中庸思想是一种自律与自我修养。中庸并不是世俗上所理解的政治立场的折中、妥协,或者是保持圆滑人际关系的表面行为,它反映出来一种人格主义。此外,在演讲中池田大作还提到,由于中庸思想以人的内部变革为第一要义,因此其中蕴含以人的维度实行和验证一切的革新性。[11]111总之,从池田大作对中庸思想的探讨,可以看出他对中国历史传统的考察是以“人”为中心展开的。中国传统中的“以人为本”理念,一方面注重人的自律和修养,通过伦理、道德等规范对自我进行约束以实现自身的扬弃,反映出中华民族的柔软智慧。另一方面,这种自我约束并没有就此停止于人内心,而是通过实践来进行——即用人的维度去验证规范的正确与否,并在此基础上不断革新自身。

在池田大作看来,中国传统的“以人为本”理念具有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1992年在香港中文大学的演讲中,池田大作回顾了20世纪90年代的海湾战争与苏联解体的世界大动荡,并强调以“人”为中心、通过人的实践去验证一切思想意识正确与否的重要性。他以中国儒学经典著作《论语》中的“博文约礼”作为例子,指出“礼”的实行正是中国人文传统中注重自我修养、自我规范的表现。“广学博识,但不以博识为满足,还应该注重礼,即实行来检束知识。”[11]110此外,池田大作认为,中国历史传统中“以人为本”的思想智慧是中国留给人类未来的珍贵遗产。在池田大作与狄尔鲍拉夫的对谈集序言中他提到,中国传统哲学的中庸思想是21世纪重要的精神遗产,其原因在于中庸使人“感受到植根于每个人心灵深处的返璞归真的‘人本主义’的跃动。”[12]2

三、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的现代性阐释

池田大作以“人”为切入点,探讨中华文明超越西方文明的优越性。从池田大作对比东西方文明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中华文明从以下两方面对西方文明中的局限进行了补足。

第一,西方文明中的“均质化”与排他性问题。池田大作看来,西方现代文明的均质化与排他性实质上是充满暴力与征服色彩的“伪普遍性”,而中华文明以和平主义的“普遍性”克服这种局限。池田大作曾提到,“中国文明究竟带给人们什么样的人生观、世界观呢?我不揣学浅,将其归结为‘透过个别看普遍’这样一句话。”[13]71池田大作认为,由于西方文明历史主轴是“神”,因此,西方在“看待人或自然时,免不了用神的棱镜去看待”。“这种‘神’的棱镜对他们来说是普遍的,但想要原封不动地运用于历史与传统迥然不同的其他民族,就只能采用强迫的手段。因此,其结果就是侵略的、排斥的殖民主义披着神的外衣在横行霸道。”[13]7273也就是说,西方文明自视自己是“普遍性”,但其实反而是一种“特殊性”。因此,当西欧国家伴随资本的扩张,需要向外推行自己的文化与文明,遇到与西方不同的殖民地的传统文明时,只能采用殖民主义的强迫手段使其他民族接受。西方国家将自己暴力和野蛮的征服视为是文明的行为,这看似是一种悖论,却以事实的形式在殖民地残酷地发生着。而与之相反,中华文明“不是通过某种棱镜去看事物,而是注目于现实本身,从现实中寻求普遍性的法则。”[13]74池田大作指出,通过辨别个别案例的是非善恶探讨现实的普遍原则是中国的历史传统。由于这种普遍性是从现实中的人出发,更容易为其他民族所接受,由此中华文明才会在最为繁荣的盛唐时期包容其他异族文明、实现和平主义色彩的和谐共生,从而规避了西方文明因文明的冲突走向暴力与战争的可能。

第二,西方文明欠缺价值层面的生命伦理的探讨,而中华文明中以现实中人的实践为思考范式,实现了价值论与存在论的统一,具有西方文明所没有的优越性。池田大作认为,尽管西方文明以科学革命、启蒙运动、工业革命,冲破“神”的束缚,为人类社会带来了生产力上巨大的变革,但人却成为原子化的个人,由此产生利己主义与个人主义,科学理论也因过于强调实证和规律而离现实的人越来越远。1994年池田大作在深圳大学发表的演讲中指出,随着苏联解体和东欧的激烈震荡,后冷战时期的世界并没有走向和平,依然面临接连不断的民族和宗教问题,力量薄弱的联合国对此只能袖手旁观。此外,现代社会里泛滥着人种、毒品、暴力、教育荒废等各种危机,自由民主主义产生出一批由“欲望”和“理性”构成的利己私欲者[14]124125。在池田大作与狄尔鲍拉夫的对谈中,狄尔鲍拉夫也提到,在重新探讨西方“人与自然关系”的话题时,会发现基督教中缺乏有关生命伦理的探索。“西方的人道主义的基本态度是以人为核心,把人以外对自然的关心当成发展科学技术或订立计划时的攻关点,而在道德上不承担任何约束。我认为这是令人惋惜的缺陷。然而,即使弥补了这一缺陷,也会有夹杂在促进美德的集体道德和个人道德之间的距离。”[9]109也就是说,西方文明注重对理性和自我意识的存在论的探索,却造成对价值论的欠缺。对于这一问题,池田大作在中华文明中探寻到了解决之方。他认为,宋儒理学“有机的人类观”实现了价值论与存在论的统一。由于宋儒理学认为世界上的森罗万象都与人息息相关,因此对任何事物的探讨都要扣到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一根本问题上。其探讨的科学、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等内容多以现实中的人为出发点,采取“恰如其分”的思考范式,“验证一切现象的意义、善恶、过和不足”[14]127。在此,探讨与人有关的一切事物是否“恰如其分”,正是人的存在性的体现。

此外,池田大作指出,一般人们认为孔孟等古代儒家在价值方面取得的成就是丰饶的,但在存在论上的探讨有所欠缺,而在他看来,孔孟学说也体现了价值论与存在论的统一。池田大作谈到,孔子在“正名论”中所说的“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以及“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都是在探讨“名”与“实”的关系[15]118。也就是说,天道人伦等秩序并不只是“名”的价值层面表达,在实践中自省、践行伦理秩序是实现人的存在的方法。由此,个人通过践行道德、伦理等规范,在实践中验证所得认知是否正确,使作为存在的“实”与“名”相符,以实现价值论与存在论相统一的“名副其实”。因此,池田大作指出:“名副其实的宗教或哲学都拥有两个侧面,即人应当如何生活的‘价值论’侧面,和世界是怎样构成的‘存在论’侧面,是一种总括性的世界观。”[15]118

在池田大作看来,中华文明中所体现出来的和平主义色彩的“普遍性”以及价值论与存在论的统一,使中国有望引领世界通向实现人类利益的世界新秩序。1991年池田大作在澳门大学作的《通往新世界秩序之道》演讲中谈到,在意识形态对抗终结之后,世界开始形成新的国际秩序。池田大作认为,中华传统文化中“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学说具有现代意义。由五常学说,即“仁”中的仁者爱人的人道主义、“义”中的克服利己主义谋求人类利益的人间大义、“礼”中尊重异域文明的和平倾向、“智”中对僵化思想的突破与革新、“信”中的对世界各国敞开心扉,[16]101105为基础建构起来的世界新秩序真正代表了人类利益,是21世纪人类未来的趋向。由此,池田大作对21世纪的中国充满期待。

四、池田大作中华文明观的当代价值

21世纪进入一个世界多极化不可逆转、价值理念冲突不断升级的新时代。为应对全球文明面临的危机与挑战,深入研究和探讨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这五个突出特性的内在价值,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和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成为学界的重要议题2023年6月2日,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在北京召开。《人民日报》6月3日头版对此进行了详细报道,阐释中华文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这五个突出特性,并明确提出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和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时代任务。《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报》随后发表系列文章,引起学界热烈回应。。如何从东西方文明比较的视野理解这一重要论述?池田大作的中华文明观为解答这一时代课题提供了一种异域思考。

第一,中华文明中的连续性。在池田大作看来,世界上其他文明都曾经历过盛衰荣枯,但中华文明经过悠久的岁月长河却从未中断,具有一以贯之的连续性。中国作为拥有辽阔版图和众多人口的一大文明古国,其精神文明经历数千年“从未断绝、生生不息”[12]96。与之相对,池田大作认为,西方文明中的人文精神并不是一直延续的。从5-15世纪漫长的中世纪时期,西方文明都是以神为中心,而不是以人为中心。池田大作曾提到,尽管古希腊的人文精神为世人称道,但像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思想“在现代希腊社会中,没有被源源不息地承继下来”,“现在只是将这些思想作为文明的、知识的遗产保存起来而已”[12]96。池田大作指出,在欧洲中世纪社会,“神”是历史的主轴,“当时的社会活动,看起来是人的活动,事实上却是以神为目的的哲学,以神为目的的宗教、科学和政治”[10]83。进入近代,欧洲社会中科技的信仰、“进步”的观念、“理性的自我运动”开始逐渐取代了对“神”的崇拜[10]83。直至19世纪末之后,马克思和尼采才宣布了“神的死亡”,西方历史才开始以人为中心展开。[13]73

第二,中华文明中的创新性。池田大作对中华文明创新性的探讨集中在两方面。其一,中华文明的创新性体现在追求自律的自我变革之中。池田大作曾引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杜巴里教授在纪念钱穆的演讲中关于中国儒学的论述,证明中华文明中的革新性。杜巴里教授指出,中国儒学中蕴含着“不介于外在因素”的“变革能力”[11]111。对此,池田大作深表赞同,他认为,中华文明的革新性体现在不介于外在的规范、遵循回归自我,为实现自我的内在自由、不断获取新知以追求进步的行动之中。这种对自我的内在要求使中华文明与西方文明区别开来。[11]111此外,池田大作曾对中国传统中的“自”与西方文明中的“个”(individual)的概念进行区分,他指出中国传统中的“自”含有自律、自强的含义,“带有自在的深度和广度”[14]126,而欧洲文化中的“个”具有根深蒂固的孤立色彩,这种孤立性在近代之后演变为独断的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他还特别强调,中国关于“自我”的概念是一种以自身认知、自身感受为第一要义的内部自省,例如中华文明中的“为己之学”其含义在于,追求学问的道路上并没有受外界的强制,而是“贯穿着极其内向的、内省的基调”[16]102。其二,中华文明中的创新性体现在改造现实的实践之中。池田大作指出,中国传统中强调用伦理、道德等规范对自身进行约束,都是以实践为基础的,归根到底要去验证这些规范的正确性。例如,即使是在认识“天”时,中国古人也没有将“天”视为规范的存在,而是认为“天”在人的经验生活中与人相连。[10]103也就是说,中国古人是自发地思考关于“天”的问题,以人的维度通过现实世界来认识“天”,进而基于这种认识不断实践以改造现实。

此外,中华文明中的创新性也表现在教育之中。池田大作曾谈到,主张以人为中心的启发式教学是中国教育的传统,例如《论语》中的“不愤不启,不悱不发”[12]95。而且,教育思想中也体现出自我约束的伦理性与验证事实的实践性。他指出,《大学》的“八条目”,一方面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伦理规范陶冶人性,另一方面将其对自我的约束转移到与人有关的经世济民的实践中,实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12]95。

第三,中华文明中的统一性。池田大作认为,中华文明将人和与人相关联的一切事物看做一个统一体,即从人与人到人与自然、人与宇宙,所有的事物都与人有密切的关系,而且相互联系、相互影响。池田大作以宋代朱子学来论证这一点:宋代朱子学是一种“有机的人类观”——“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系,形成一个有机体,而且这种联系不限于人的世界,还扩展到自然界和宇宙,构成万物浑然一体的有机整体。”“对人和自然的观念,与对人类和事物的个别观相比,更重视关联性和相互依存性。”[14]126也就是说,在池田大作看来,由于森罗万象的一切事物都与人类息息相关,因此中国古人注重以人为中心探讨人与世界、自然界和宇宙的关系。此外,池田大作关于东西方社会中的“人”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做过对比分析。一方面,他指出,中国社会中的“人”具有自律、自强的含义,且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支撑,而西方中的人是孤立的个体[14]126。另一方面,中国历史传统强调对自我的约束,并将这种“克己”的概念以“礼”的形式转到其他人身上,从对自己的规范衍生出对整个社会的规范,由此促使社会形成一种以伦理、道德为中心的普遍秩序。池田大作曾谈到,尽管西方中世纪经院哲学中笛卡尔式cogito(我思)对人的探讨也强调对自身彻底的自律,与中国的“克己”有一定相似性,但却没有出现“他者”,即没有实现对他人的约束。[16]102

第四,中华文明中的包容性。中华文明注重与人相关的一切事物的调和共生。池田大作指出,东亚地区贯通一种“共生的ethos(道德气质)”,即“取调和而舍对立、取结合而舍分裂、取‘大我’而舍‘小我’,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共同支持、共同生存、一起繁荣”[15]115。池田大作认为,这种调和共生是儒家文化影响之下的结果。儒家文化追求以人的伦理和道德为中心的秩序,体现出一种人道主义色彩的普遍性。在池田大作看来,中国在处理人与他人、本民族与异民族关系时,常常以道德和文明作为交往的标尺。例如,他与金庸的对谈中曾提到,“在中国只要有‘义’便是朋友”。在处理与异民族的关系时,“比起‘出身’,更重视‘文明程度’”。正是因为以人的道德和文明作为前提与“他者”进行交往,因此池田大作认为中国是对其他民族“宽容而开放的社会”[17]211。

第五,中华文明中的和平性。由于中华文明中追求伦理、道德等规范秩序,因此具有控制人和国家自身的本能和兽性的意志力和约束力,彰显出和平主义色彩的文明力量。池田大作指出,用文化、文明中“文”的力量去抑制军备“武”的力量是中国的历史传统,即便是在中国位于世界之冠、文明最繁盛的隋唐时期,在外交上依然采取“只要宗主权,并不试图征服”“未从中获得好处”的朝贡贸易。中国传统认为“对外征服是非道、不德的行为”,因此主张以文明、文化使邻国信服。例如,隋唐时期中国频繁派遣隋唐使与日本展开关于文明与文化的交流[10]81。池田大作曾提到,“以诉诸武力为下策,不以擅动兵伐为常用手段,而以损害最少、以谋取胜为上策”,这种中国传统优秀的政治外交,“应该说是从健全而又深奥的‘人本主义’传统所产生的吧”[18]。总之,中国在外交中注重以人为本,避免用征伐解决问题。

与之相对,西方文明在包容性以及和平性上有所欠缺。在池田大作与汤因比的文明对谈中,池田大作提到,西方文明中的基督教对异教徒极其不宽容,常因对以神为中心的不同教义解释产生冲突,而且为了宣扬自身教义的正确性,会全力以赴投入征服性的战争之中。这种对战争的肯定一直延续至资产阶级扩张时期,宗教信仰与文化传统成为国家政治行为的理由[1]451。也就是说,西方国家以自身的文化和文明为正确,试图在“不文明”的地区建立殖民地并展开征服战争,其文明实质并没有以“人”为中心,而是以“文明”为口实构建出虚伪的、暴力性的殖民主义体制。此外,池田大作还提到,日本虽然也受东方文明的影响,但与中国的文明传统有些许不同。日本在处理异族关系时,由于过于强调“以血统来统一”,导致民族排外主义盛行[17]211,在受西方征战思维的影响下走向法西斯主义道路。总之,由于中华文明强调通过以人为中心的道德伦理与“他者”进行交往,更容易被广泛地理解和接受,因此呈现出包容性与和平性,不会出现大的分裂与冲突。

综上所述,池田大作以“人”为切入点,从东西方文明比较视野考察中华文明。从池田大作对于中国历史传统、东方文明的论述中可以看到,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这五大特征,在弥补了西方现代性不足的同时,彰显出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独特智慧。

结语

进入21世纪,国际形势的复杂性和全球性问题日益凸显,人类前途与命运成为世人无法回避的重大理论与现实问题。站在人类文明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深刻认识中华文明的现代价值,已经不是文化的历史回望,而是现实的关照、前路的思考;已经不是中华民族的自我价值判断,而是事关人类继续生存、持续发展的整体利益关切。池田大作从人类视野出发,通过中西文明比较阐明了中华文明的现代价值,对于我们深入理解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进而践行新时代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和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具有一定的启迪和借鉴。一方面,池田大作与世界知识分子对谈寻求突破西方现代性困境的解决之方,从“以人为本”的文化底蕴来考察中国历史传统,探讨中华文明超越西方现代文明中排他性与均质化局限的可能,对中华文明“仁义礼智信”的五常学说在未来形成符合人类利益的世界新秩序中发挥重要价值充满期待,反映出为人民谋幸福、为人类谋进步的文明真正符合世界与时代潮流,构建和平性、发展性的国际人类文明新秩序是世界人民的期许与心愿。另一方面,池田大作将中华文明视为人类文明的重要精神遗产,为理解中华文明的突出特性提供了一种东西方文明比较的维度。未来的中国将继续坚持以实现人类利益的共同繁荣为目标,继续推进世界各国之间文化、文明的交流互鉴,谱写文化传承的新篇章,为世界贡献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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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孙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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