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中国语教育的形成和演变
2024-01-01徐静波徐晓纯往神田锦町)。1873年11月,外国语学校改名为“东京外国语学校”,于是,由文部省统辖的日本第一所完整的官办的外国语学校诞生了。这一时期,外国语的学习,似乎成了一种文明开化的新风尚,稍晚于东京外国语学校,1874年4月,在长崎诞生了源于英语传习所的官立(大致相当于国立)长崎外国语学校,
摘要:在唐通事的基础和框架上形成的近代日本的中国语教育体系,早期最重要的教育机构,是1873年诞生的东京外国语学校,历史上一般把它分为两个阶段或两个时期:前期为1873年6月(也有说8月)创立,至1886年取消,一般称为旧东京外国语学校(简称“旧外语”);1899年再度复活,规模更加整齐,一直延续至战后,一般称为“新外语”时期。学校内所设的汉语部,是近代日本最大的官办的中国语教育机构。与几乎同时期的英语、法语、德语等西方体系的外国语教育兼有文明传播的功能相比,中国语教育基本上只是止步于一种外交、贸易诸领域的实用性的语言教育。对东京外国语学校以及相关的官办中国语教育机构的沿革变迁的考察,大致可把握整个日本近代中国语教育演变的历史脉络和基本特性。
关键词:近代日本;中国语教育;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部;近代日本与中国;外国语教育
中图分类号:G53/5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2458(2024)01-0042-09
DOI:1014156/jcnkirbwtyj202401005
日本近代形成并展开的中国语教育,其源头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的唐通事制度和体系,甚至可以说,唐通事的制度和体系为近代日本的中国语教育奠定了最初的基础。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部,是近代日本官办的最大的中国语教育机构,是在最初外务省所设的汉语学所及其他教育资源整合的基础上开设的。它的盛衰演变,折射出了近代日本对华政策和实践的轨迹。对它的考察和研究,也是近代中日关系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同时,对于我们了解和把握今天日本的中国语教育的内涵及其基本的教育体系,也会有一个更为清晰的历史透视。
一、“旧外语”时期
1871年,统管全国教育事务的文部省成立。根据太政官的方针,原来由各省各部开设的学校,原则上要陆续划归文部省管辖。1873年5月5日,太政官向外务省发布指示,要求外务省开办的“洋语学所”和“汉语学所”转入文部省的门下。6月2日,文部省向外务省提出,希望将汉语学所合并到洋语学所内,于是,这两个学所转入文部省的同时,改名为“外国语学所”,也就是说,汉语学所成了外国语学所的一部分。
转入后不久的1873年6月,又根据稍前文部省在1873年5月2日公布的《外国语学校教则》,将“外国语学所”改为“外国语学校”,校舍设在东京一桥(此地原为开成学校的所在地,此时开成学校已迁往神田锦町)。1873年11月,外国语学校改名为“东京外国语学校”,于是,由文部省统辖的日本第一所完整的官办的外国语学校诞生了。这一时期,外国语的学习,似乎成了一种文明开化的新风尚,稍晚于东京外国语学校,1874年4月,在长崎诞生了源于英语传习所的官立(大致相当于国立)长崎外国语学校,同年12月改名为“长崎英语学校”。同一时期的1874年4月,官立大阪外国语学校也诞生了,与长崎的一样,同年12月也改名为“大阪英语学校”。同一时期,还在爱知、广岛、新潟、宫城也开设了官立的外国语学校。这7所外国语学校,都属于中等教育机构,不过由于财政困难,维持时间大都不长久,在1877年基本上都关闭了,只是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日本社会崇尚西洋的风气。
东京外国语学校并不是此前的洋语学所和汉语学所的简单延承,而是另外又将开成学校的语学部、第一大学区德语教场合并了进来。开成学校最初是幕府在1857年开设的“藩书调所”,以后又改为“洋书调所”“开成所”,1868年明治政府成立后,以“开成学校”的名称重新复活,以后又有比较复杂的名称变动,至1873年,仍恢复开成学校的名称,性质为专门(专科)学校。1877年又与东京医学校合并升格为东京大学。因为它最初的缘起是洋书调所,因此一直内设有外语教学的机构,称为“语学部”,教授英语、法语、德语。因此,开成学校的学生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专门学校的性质,开设有基础的、综合的各类现代教育课程;另一类是外语学校的性质,重点是学习外语。
东京外国语学校,历史上一般把它分为两个阶段或两个时期:前期为1873年6月(也有说8月)创立至1886年取消,一般称为“旧东京外国语学校”(简称“旧外语”);1899年东京外国语学校再度复活,规模更加整齐,一直延续至战后,期间曾短期改名为东京外事专门学校,一般称为“新外语”,1949年晋升为东京外国语大学。学校诞生之初,教授五种外国语,分别是英语、法语、德语、俄语、汉语。1874年12月,英语被单独列出,另外成立东京英语学校,后来又将英语教学交由开成学校担当,不过,东京外国语学校内仍然留存了一部分英语的师资,教授公共英语课程,要求其他小语种(包括汉语科)的学生兼修英语。另一方面,学校在1880年统合了外务省内的“韩语学所”,新设“朝鲜语科”。
本文重点论述“汉语科”。汉语科的教学目的,与英语、法语、德语稍有不同,英法诸语,除了实用的口语功效外,更多地被看作是一种汲取西洋文明、西洋新知识的媒介,而汉语科则沿袭了外务省时代的方针,主要仍是培养外交和商贸上的实用人才。
从学生的人数来看,进入汉语科的学生显然处于少数的地位。开学的1873年,各语种的学生总数共453人,英语科有236人、法语科有75人、德语科有96人、俄语科有14人,而汉语科开学的时候尚无上级和中级的学生,只有入门和初级的,为32人。到了1874年,俄语科的人数升到了62人,而汉语科则降到了29人。以后,汉语科学生数渐次有增加,1879年9月为50人,1880年9月为42人,1881年9月48人,1882年67人,大致与俄语科的人数持平[1]866。
学生的来源,较之外务省的汉语学所时代有较大的拓展,不再集中于之前的唐通事的子弟。汉语科的正式开学,在1873年11月4日。对于汉语,也就是中国语的称谓,在当时文部省的年报上,既有写作“清语”的,也有写作“汉语”的。在1876年的《东京外国语学校校则》中,已统一写作“汉语”了。学生根据其水平,被分为上等和下等两个大的等级,修学期间总共4年,上等、下等各2年,1876年又改为5年,下等3年,上等2年。每一年又分为前期和后期。依据不同的等级和年级,课程的内容也深浅不一。上等的科目,语言课大致有习字、背诵、默写、话稿、解文、作文、翻译、儒书等,此外还有算术、生理、体操等一般科目。汉语科上等的学生,还必须兼学英语[1]883。
在汉语科的教师、教材和教学方法上,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首先是教员的变化。一开始还延承了外务省汉语学所的传统,教员中有不少出自唐通事系统,诸如颍川重宽(华裔,原为叶姓)、蔡祐良等。颍川重宽为汉语学一等教授,地位最高。但也有不少日本人教师加入,更有意思的是,开始延聘来自中国本土的汉语教师,第一位是来自苏州的周幼梅,薪酬极高,每月400日元,而当时一般日本人的月薪仅为10日元左右。周幼梅是一名画家,虽然学养较高,但毕竟来自苏州,官话发音并不标准,一年以后离开。1875年又经日本上海领事馆的遴选,聘任了一名来自嘉兴的叶松石,月薪150日元,教了一年后离开。由于两名中国教师皆来自江浙地区,因此教授的中国话,仍是南京官话系统,所用教材,也多沿袭汉语学所,实际上是唐通事时代的文本,相对比较老旧。汉语科明显的变化,出现在1876年。
1876年开始出现的最大的变化,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录用了来自北京的中国人教师薛乃良,以后又继续录用了数名来自北京的中国教员,将由唐通事创建并延承的南京官话系统逐渐改为北京官话系统,与当时中国通行的代表性语言接轨。南京官话与北京官话的差异,自1870年以来,日本官方访华团在屡次与中国官方进行条约签订的谈判及其他的公务交往中,已经意识到了,南京官话在交往上虽然可通,但与清末正式的官话还是有些距离。之前,东京外国语学校虽然也聘请了两名中国教员,无奈都来自苏州或嘉兴,估计并不能熟练掌握北京官话。于是在1876年及以后,竭力聘请来自中国北方的教员,最后将沿袭多年的南京官话系统改造为北京官话系统。虽然稍前的1875年在京都东本愿寺旗下的育英学校已经出现了北京官话的教学,但规模甚小,也缺乏影响力,因此,日本官方的教育机构正式推行北京官话教育,始于1876年的东京外国语学校。
第二是为了配合北京官话的教学,采用了具有一定革命意义的新教材,即英国人威妥玛(Thomas"Francis"Wade,"1818—1895)编著的《语言自迩集》。威妥玛早年曾就读于牛津大学,1841年来华,从翻译起步,以后历任上海领馆副领事、上海海关第一任外国人税务司,最后晋升至英国驻华公使,在中国居住了43年,在中文上具有很高的造诣,创造了用拉丁文来标注汉语发音的威妥玛式拼音法,后在中外广泛使用。他还在1867年编纂了便于西方人学习的中文教科书《语言自迩集》(1886年出版了修订的第二版)。该书的大致构成是:第一章语音;第二章部首;第三章散语章、中国的度量;第四章问答章;第五章谈论篇;第六章秀才求婚或践约传;第七章声调练习;第八章词类章等,并附有北京话音节表、北京话字音表等。从语言教科书编纂的科学性上来说,显然都要胜于之前唐通事们所编的教材。幸好,当时东京外国语学校图书馆内藏有一本初版本,于是让人抄写,作为北京官话学习的教科书。由此,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科的中文教学,就由沿袭久远的南京官话转为北京官话。
唐通事何礼之的养孙、中文研究家何盛三(实际上他是日本人血统)在1928年修订版的《北京官话文法》一书中这样写道:
明治九年(1876年)春,北京人薛乃良代替前教师叶松石来到这里,成为教师,这一年新招募的20余名学生开始跟着他,第一次开始了北京官话的教授,原本学习南京话的大半的学生也改成了北京话,唯有少数人,依然以南京话进行,与北京话并存。[2]
在幕府末期和明治前期,日本朝野已以多种方式向欧美国家派遣留学生,目的是学习汲取西方的先进知识,同时也造就了一批在当地掌握了欧美语言的人才。东京外国语学校也意识到了应该选拔若干汉语科的优秀学生到中国本土进一步深造,1874年2月,柳原前光作为驻华公使前往北京时,文部省曾向太政官提出带几名汉语科的学生同往公使馆见习,以提高他们的汉语水平,未果。翌年,外务省提出要增加3名见习书记官,于是东京外国语学校就在1876年选拔了中田敬义、颍川高清(华裔)、富田政富(后来因病返国)3名优秀学生送到了北京,学习北京官话。中田敬一在1881年3月回到了日本,他在北京期间,在他老师英绍古的次子龚恩禄(旗人,龚的姓氏据说是为了避免官方的注意而改的)的帮助下,把一部《伊索寓言》翻译成了汉文。这部《伊索寓言》的原本,是东京外国语学校的校长渡边温从英文翻译过来的日文本,中田花了两年半的时光,在北京将此书译成了汉语,后来就作为汉语科学生学习中文的一部教材了。而龚恩禄也因此被聘为东京外国语学校的汉语教师,于1878年来到了日本,月薪100日元,在汉语科教了两年北京官话[1]889890。龚恩禄在1880年离开后,接替他的中国人教员还有蔡伯昂、关桂林、张滋,均来自北京。如此一来,东京外国语学校的汉语教育,就完全从南京官话转到了北京官话。
说起向中国派遣学习语言的留学生,不仅与外务省有关,且与军部连在了一起。明治以后,日本军部逐渐强大,1878年,日本模仿普鲁士陆军,成立了陆军参谋本部,试图将羽翼向外扩张,其中的一个重要对象,便是中国。1874年日本武力侵犯中国台湾获得了成功之后,向中国继续扩张的倾向便日益强烈。1879年1月,刚刚升任参谋本部管西局长的桂太郎(1847—1913,后曾三度出任日本首相),向参谋本部长山县有朋提出向中国派遣陆军留学生的建议。所谓留学生的使命,主要是两项:一是在中国本土学习口语体中文(明治时期受过传统教育的日本人一般皆可阅读并撰写汉文);二是时机成熟便深入中国各地调查山川形胜和人文社会的实情,同时探察中国的军事情形。日后,桂太郎在给本部长的报告中有如下表述:
清国乃我一大邻邦,自缔交以来,彼我人民往复,日益频繁,关系亦日渐扩大。是以兵略上亦当细密涉猎。故在去年明治12年(1879年),为侦探兵备地理,详审政志,曾有向该国派遣军官之建议。彼等奉派遣之命,至该国后,往各地巡回,察地形,探人情,以备他日应机。[3]
于是在1879年11月,参谋本部在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科的50名学生中,挑选了12名成绩优秀的学生,又从其他途径选拔了4名,总共16名学生,派往北京。与派往欧洲的留学生不同,这些学生的主要使命,就是学习语言,也就是学习北京官话,同时留意调查中国的风土习俗、社会政情。他们在北京学习了2年,于1881年年底回国,悉数进入了陆军参谋本部,被派往东京、仙台、大阪、名古屋、广岛、熊本6个镇台(不久改为师团)向军人教授中国语。由此可知,从那时开始,军部已开始着手军队内的中国语教学,为日本军队进入中国做准备。
东京外国语学校被选拔的12名学生中,有一个叫御幡雅文(1860—1911)的,之后在近代日本的汉语教学上发挥了重大的作用,也是在近代日本与中国的关系上具有一定影响的人物,作为东京外国语学校汉语科的学生,这里对他稍作展开。
御幡雅文当时是上等第三级学生,出生于与唐通事渊源很深的长崎,已修习汉语很多年,有研究者认为他是从外务省汉语学所转入东京外国语学校的[4]29。在北京的情形具体不详。自北京回来后,于1882年4月被参谋本部安排到熊本镇台教授汉语,同时在熊本出生的佐佐友房(1854-1902)于1880年开设的同心学舍(两年后改名为济济敩)内教汉语,这所民间学校特别设有“支那语”一科,以培养与中国相关的人才。1886年夏天,御幡雅文根据他自己求学和在北京时代习得的汉语,编了一本教材《华语跬步》,在教学中使用。1887年10月,他辞去了在熊本镇台的教职,回到家乡长崎。此时长崎商业学校也开设了“汉语科”,1889年1月,御幡雅文被聘为该校的非正式教员(日语中称为“嘱托”),开始在那里教授汉语。他是一个非常聪慧的人,至少在语言学习上甚有天赋。他根据长崎商业学校的特点,于当年11月编撰出版了一本《官商须知"文案启蒙》,收录了实用的商业用文。1890年8月,陆军出身、在熊本跟从御幡雅文学习过汉语的荒尾精(1859—1896)在上海开设日清贸易研究所,御幡雅文就以他之前编的教材为基础,帮他编了一本汉语教材《华语跬步上编》印行出版,从如下的目录中,大致可窥见其内容之一斑:改正北音平仄编;百家姓;部首;天文类;地舆类附房屋类;时令类;身体类;饮食类;器用类附衣冠类;称呼类附人物类;问答言语类;常言类;东中问答;全省地图[5]。
1890年9月御幡雅文也应荒尾精之邀,一起到了上海,在日清贸易研究所内教授汉语,翌年他在增加了《商贾问答》等的内容之后,出版了《华语跬步下编》,进而又以北京官话的教材《华语跬步》为基础,编写了一本被称为日本上海话教材嚆矢的《沪语便商》(上海修文书馆,1892年),之后又出版了《沪语便商意解》《沪语商贾问答》等[4]3132。御幡雅文的上海话是如何习得的不详,估计他之前应该已有所涉猎,到了上海后,又埋头钻研,因而有此成果。1893年7月日清贸易研究所因经营困难而不得不关闭,御幡雅文留在上海帮助处理余下的事务,1894年7月日本挑起中日甲午战争,他在8月底回到日本,又以第二军司令部一等通译官的身份随日军进入中国。事实上,包括东京外国语学校毕业生在内的很多修习汉语的日本人(甚至包括一部分华裔),都以各种形式参与了这场针对中国的战争,而这些人在之后又大都转入与中国相关的商界。
甲午战争之后,御幡雅文先是去了被日本占领的中国台湾,在台湾“总督府”供职,期间编撰出版了《警务必携台湾散语集》(1896年3月)、《台湾土语读本》(1897年6月)。台湾土语,应该是闽南话吧,不详他以什么方法习得闽南话。1899年1月,他被任命为“总督府”下的文官普通考试临时委员(土语担当),同年4月他辞职回到了家乡长崎。这一年三井物产会社上海支店为了发展业务,招募了一批志愿去上海工作的日本人(文献上称为留学生),在上海一边学习汉语一边工作,于是在1899年11"月决定聘请御幡雅文作为临时雇员到上海教授汉语。御幡雅文在翌年的1月抵达上海,同时对三井物产的日本人教授北京官话和上海话,由于他采用了比较合理的教学方法,学员的汉语水平进步迅速,三井物产对此非常满意。这一年他出版了一本《清语字汇》。从1901年5月开始,他还在刚刚设立不久的上海东亚同文书院兼任了五个月的中文教员,由东亚同文书院出版了他修订增补后的《华语跬步》(1901年7月)。之后,又由东京的文求堂出版了《燕语生意筋络》(1903年7月)、《沪语津梁》(1907年"7月)、《增补华语跬步》(1908年9月)、《增补华语跬步总译》上下卷(1910年)等实用中文书籍,也在上海当地出版了上海话教材。他一直在三井物产上海支店供职,担任翻译以及与中方的联络事务,1912年在任职期间回到长崎,不久病死于家乡[4]3536。御幡雅文大概是东京外国语学校出身的在汉语教学上建树最多、著述最丰的人。他的一生,始终与中文(包括中国各种方言)联系在了一起,当然,这也意味着他的一生始终与中国连在了一起。他早期也曾为军部服务,也曾以翻译的身份随日军来到过中国,但他一生的兴趣,似乎只是在于中国的语言文字,或者与商业相关的实用语言。
二、“新外语”时期
从东京外国语学校出去的御幡雅文,后来在中国语教学上可谓成就斐然,弟子遍天下,然而东京外国语学校却在他自北京留学回来后不久遭遇了关门的危机。1884年3月,文部省决定在东京外国语学校内设立高等商业学校,翌年又将外国语学校的法语、德语与之前的英语一样,转到了东京大学预备门(类似预科学校),如此一来,外国语学校本身已被严重地空洞化。紧接着,内涵变得很单薄的东京外国语学校与它附属的高等商业学校,以及由后来的首任文部大臣森有礼(1847—1889)创办的东京商业学校合并,改为东京商业学校。1886年1月,将合并前的高等商业学校称为高等部,东京商业学校称为普通部,东京外国语学校称为语学部(只剩下了汉语科、俄语科、朝鲜语科),一个月后,又宣布废除语学部。由此,1873年11月正式建立的文部省下属的东京外国语学校(后来一般称为“旧外语”)就凄凉地落下了帷幕,寿终正寝了。这一结果的出现,与森有礼的决断有很大的关联。森有礼在年少时即前往英国和美国游学,是明治初期思想启蒙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崇尚欧美是他的主要思想基调。在出任文部大臣之前,他曾出任驻中国公使,因汉文修养不够而遭到中国官员的轻视,对此他内心多少有些耿耿,因而他对培养汉语、韩语人才的外国语学校颇为不屑。关闭的另一个主要理由是日本官方认为当初为了培养翻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对外交往中已不需要更多这样的翻译人员了。事实上,这三种语言毕业的学生,已很难在官府衙门中找到令人满意的职业了。
1894年,为了“夺战朝鲜、侵略中国”,日本挑起了中日甲午战争,并在陆上和海战中连连获胜,1895年迫使中国签署了《马关条约》。但俄国迅速联手法德两国,又迫使日本交出了原本中国被迫应允割让的辽东半岛,并将自己的势力向南推进,试图控制中国的整个东北和朝鲜半岛,于是便与日本向西北扩张的意欲发生了冲突。如此一来,汉语、俄语、朝鲜语的重要性又引起了日本朝野的关注。
1896年1月,后来创建了东亚同文会的近卫笃麿(1863—1904)联名其他人,分别向第九届帝国议会的贵族院和众议院提交了内容相近的提案,众议院的提案更为详细一些:
如今我国已一跃而起,雄视东洋之表,正处于宇内生存竞争的要冲。自然,对于万般诸事,须加以一大刷新,须做好顺应扩张资性的准备,尤其需要培养那些详悉列国情状、观察其发展趋势,能在谈笑之际在外交上商贸上发挥出荣光、扩充其利益的敏捷之士。
诸如俄国、中国、韩国这些将来会与我国发生越来越密切关系的国家,如今却还没有一所学校来教授他们的语言,几乎都只能以摸索的方式在外交上商贸上与其应对,在樽俎之际、折冲之时,无法获得挠痒之快,这岂不是我国雄视天下的一大缺陷么?英法德诸外国语当今虽然颇为流行,也不过是当作科学研究的进阶而已。应创建一所学习上述所有语言的专科学校,兹附上学校规定的要领和学科表,以资参考。恳望政府采纳此建议并迅速创设一所这样的学校。[6]
这一建议在帝国议会上获得了通过。于是在1897年先以高等商业学校附属外国语学校的形式复活,内设英语、法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清语(原先称为汉语科)、韩语九个专业,翌年增设意大利语,1899年独立出来,再次成为东京外国语学校(一般称为“新外语”),以后又增设了蒙古语、暹罗语(泰国语)、马来语等。1912年,清王朝被推翻,中华民国成立,1913年学校内的清语学科被改为支那语科。
清语科第一期的入学生,正科10名,学制3年,每周清语课的时间为30小时,其中汉语为24小时,汉文为3小时;特别科(1899年改为别科)18名,是夜校生,2年内制,每周授课时间10小时。教师有日本人宫岛大八、青柳笃恒和中国人金国璞。后来成了有关汉语、中国书籍的著名出版商,在东京本乡开设“文求堂”,与郭沫若等交往密切的田中庆太郎(1880—1951)是复校后的第二期(1898年)特别生。他后来回忆说,一开始的教科书是吴大五郎、郑永邦(开设了据说是日本最早的咖啡馆“可否茶馆”)合编的《日汉英语言合璧》(可否茶馆,1888年出版),二年级时用的教材是金国璞等合著的《谈论新编》(积岚楼书屋,1898年)[7]。
根据1902年入学的井上翠(1875—1957)的回忆,当时使用的教科书有《官话指南》(1899年改订版)、《支那交际往来公牍》(1902年)、《支那语会话读本》(1903年)等,之后还有宫岛大八编撰的《官话急就篇》(1904年)等[8]32,都是实用性的教材,由此也可看出新的东京外国语学校依然延承了原来“旧外语”的性格,着重培养外交、商贸乃至军队中的实用型人才。
对于“新外语”的教学情况,虽然也有不同的评价,但当时的学生,对此抱怨指责的,颇为不少。1912年在该校毕业、后来担任陆军大学中国语教官的武田宁信后来这样回忆说:
讲课毫无精彩可言,牛步蹒跚慢慢吞吞,偶尔有用功的学生想对此提出诘问时,老师就会厉声斥责说,现在提这样的问题还早着呢!对此感到幻灭的悲哀而又血气方刚的同学,觉得这样的课程只是徒然消耗宝贵的青春时光,对此无法忍受,对如此的中国语教学感到了绝望,于是就与我们分手了,这样的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达到了将近一半。……而且在课堂上,我们得不到急剧变动中的中国政治外交经济文学的任何的新知识,这与其他的英法德俄语言教学的情形相比,就显得低劣了。刻板的课程表上,每周通常会有两个小时的时文课,其内容本来可以采用频频发过来的革命电报就可以了,却是把某一天中国新报20份分发给20名学生,把它奉为金科玉律似的,一个月过去了,自然连一页也没有翻译完。如此慢吞吞的速度,那些对于时代十分敏感的青年学生要逃离出去,也是很正常的事了。原载《中国語雑誌》,1950年6月号。此处译自藤井省三《東京外語支那語部》,東京朝日新聞社,1992年,第33-34页。[8]3334
不过这样的陈腐老套的冬烘气,在1920年代以后,逐渐发生了变化。1920年9月至1922年春天在北京留学一年半,恰好感受到了新文化运动带来的中国新气象的神谷衡平,回到了东京外国语学校的讲坛。之后,在1923—1924年间他编纂出版了《标准中华国语教科书》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日本朝野普遍将汉语称为“支那语”,而这套教科书却称为“中华国语”。的初级编和中级编,在中级编中选录了胡适、梁启超、章炳麟、汪精卫、李大钊的数篇作品,还有白话文的古典小说《红楼梦》《老残游记》等。1929年,神谷衡平又再次推出了《现代中华国语文读本》前篇、后篇两册,除了梁启超的数篇作品之外,其余皆是五四以后涌现出来的新作家,诸如鲁迅、胡适、谢冰心、周作人、李大钊、郁达夫、郭沫若、徐志摩等的共25篇作品。可见编选者的视野和眼光,恰好与1926年7月《改造》杂志上推出的“现代支那”专号形成一个呼应,而比1934年成立的中国文学研究会及其机关杂志《中国文学研究》上对中国新文学比较有规模的介绍研究早了5年。就在这套读本推出几个月之后,也就是1929年年底,神谷衡平在东京外国语学校支那语部的同事、主任教授宫越健太郎编选出版了一本中级教科书《支那现代短篇小说选》,收录了郭沫若、王鲁彦、凌淑华、叶圣陶、郁达夫、许钦文、向培良、张资平、黄庐隐、冯文炳、王统照、朱自清、谢冰心、刘大杰14名中国作家的作品[8]4549。由此,东京外国语学校自汉语科一直到支那语科,其教科书或教学内容就摆脱了明治以来的单纯的实用目的,从通俗的会话上升到了文学的层面,学生可以从文学作品中直接接触、感受到中国人日常生活的场景以及鲜活、瑰丽的语言,虽然实用的教材依然在使用,但是融入了文学的元素之后,整个的教学层次和水平都得到了重大的提升。
三、其他官办的中国语教育机构
设立于1877年的日本近代以来的最高学府东京大学1886年改组为帝国大学,下设法、医、工、文、理五个分科大学,1897年改名为东京帝国大学。内,有无专门的汉语学习和研究呢?开始时,东京大学内实用性的汉语教育并无其一席之地,1881年9月在文学部内设立了和汉学科,主要是研读日本和中国的古典,1885年12月,文学部内下设哲学、和文、汉文三个学科,汉文自然是指中国古籍,与口语体的汉语无涉,但在1886年新开设的博言学科内设置了口语中文的清语科目,1889年在由汉文学科改过来的汉学科内,也设置了清语科,请来自北京的张滋昉来教课,但课时却很少,每周仅有1~2个小时,作为语言学习显然是不够的。由此可见,汉文学科或汉学科依然以研读中国古典为主,且对中国古典的阅读,并不是用中文的发音,而是日文的汉文训读法,日本人的读法,中国人听不懂,中国人的读法,日本人也完全不可解。亦即,当时的帝国大学,并不注重培养汉语口语人才,且对现实中国的动态,也甚少关注,这一情形,在很长的时期内,都没有什么改变。1931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支那哲学文学科,后来成了著名作家的武田泰淳对此感到十分不满:
我们从学生时代开始,对汉学这样的东西抱有反感。与其说是抱有反感,不如说是完全没有兴趣。通过汉学来接触支那的文化,总不能获得满足,在感觉上也很不喜欢。倒也不是说对汉学的本质已经看得很明白,而是对由汉文所笼罩的这种气氛,由汉学所散发出来的儒教的冬烘气,怎么也无法适应。作为日本人来说,研究支那应该还有其他的途径。……于是我们在昭和九年(1934年)开始了中国文学研究会,对支那的现代文学、支那的支那学者的业绩,展开了调查。[9]
官方的教育,除了东京外国语学校之外,自明治中期以来,在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和一部分的商业学校中也有中国语课程的开设,其目的不言自明,一是为了拓展军部在中国的势力范围,另一是扩充在中国的商业渠道。1931年日本发动了九一八事变,在占领了中国的东北后,又扶植炮制了一个傀儡政权伪满洲国,随着日本在中国侵略的扩大,中文的学习也掀起了一个高潮。根据1933年的一项调查,商业学校中将中国语列为正科(可理解为必修课)的有24所,随意科(可理解为选修课)的有11所,其他的有6所。这些数据,在1936年分别达到了52所、17所、4所,亦即在所有的414所商业学校中,有73所学校开设了中国语课程《新興支那語》,1937年1月号《編集後記》,此处据藤井省三《東京外語支那語部》,東京朝日新聞社,1992年,第157-58页。。而据同时期日华学会的另一份调查,有203所中学开设了中国语课,从事中国语教育的教员有279人《日華学報》,1937年3月号。此处据藤井省三《東京外語支那語部》,東京朝日新聞社,1992年,第158页。。
在1932—1937年间,有关中国语的教科书,每年都有40~50种出版,这比之前增加了一倍以上。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中文学习的热潮持续不退,直至日本战败为止的1945年,8年间约出版了中国语教科书500册左右,占了明治以来相关书籍出版种类的37%[10]。几乎在同一时期,相关的中国语杂志也纷纷问世。在东京,1930年代出版了三种,分别是《支那语》(外语书院出版)、《支那语与时文》(开隆堂出版)、《支那语杂志》(帝国书院出版),其中以《支那语》为最早,创刊于1933年,是东京外国语学校的学习杂志。《支那语杂志》,主编小田岳夫。其早年毕业于东京外国语学校,后进入外务省,并在杭州领事馆供职,后来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著名研究家和翻译家,出版了《鲁迅传》《郁达夫传》等,1936年以小说《城外》获得了第三届芥川奖。这份《支那语杂志》品位颇高。可是,到了1944年,受当时所谓的“国策”的影响,这三种杂志合并成了一种《支那语月刊》(帝国书院出版),更多的是延承了《支那语杂志》的流脉。这几份杂志在当时的中国语教育界、研究界以及有关中国文化、文学的研究方面,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结语
从以上对“旧外语”“新外语”的叙述可看出,近代日本官方对于中国语教育的重视和轻视,大抵都是出于实用性的目的,一开始是为了培育在外交、政治和商贸的舞台上与中国交往的人才,而当这一目的大致达成之后,便关闭了“旧外语”。甲午战争以后,一方面是出于在中国的势力扩张,另一方面是出于日本对中国影响力的增强,中国语又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工具,于是“新外语”再次应运而生。随着中日两国往来人员的增多,中国语教育在日本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九一八事变之后,对中国探知的欲求始终没有消减,中国语的教学也长期在一个高位徘徊。
但是有一点必须看到,近代以后,日本的中国语的教育似乎始终未能获得与欧美的英、法、德语并驾齐驱的地位。对于大部分近代日本人来说,欧美代表了一个心生憧憬的文明世界,欧美的语言是触摸、探求、汲取这一更高文明的媒介和阶梯,且欧美也代表了一个主流世界,掌握了欧美的语言,是日本人跻身或跨上这一主流世界的台阶。且不说文化界人士,近代日本政界的大佬,诸如伊藤博文(1841—1909)、森有礼、西园寺公望(1849—1940)等都在英美或法国留过学,能说一口不错的英文或法文,有些即使踏上政坛时年纪已经不小,未及负笈海外,但也以各种名义长期出访欧美,亲身体验亲眼观察,诸如1871年起以副使的身份游历欧美近两年的木户孝允(1833—1877)、大久保利通(1830—1878)等。而这一层面的政界人物,没有一个人会说中国话。他们也许都有不错的汉文修养,但那是中国古典的涵养,而通过近代汉语,他们觉得并不能跨入现代文明境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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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藤井省三.東京外語支那語部[M].東京:東京朝日新聞社,1992.
[9]武田泰淳.司馬遷·自序[M]//武田泰淳全集:第10卷.東京:筑摩書房,1971:3.
[10]六角恒広.中国語関係書目[Z].東京:早稲田大学語学研究所,1968:85.
[责任编辑孙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