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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文本中受动性概念的聚焦与隐退

2024-01-01李艳

关键词:能动性感性实践

摘 要: 揭示“受动性”的科学内涵与本质规定构成马克思解读人的本质属性的重要维度和潜在线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集中论述人的感性活动的“受动性”特征,从“自然存在物”与“社会存在物”的内在统一中确证了人的本质属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文本中的“受动性”概念较少被提及,但不能因此得出结论认定马克思“弃用”了这一“不成熟”概念,而应看到马克思摆脱了以往哲学从抽象意识领域或自然领域谈论人的受动性的狭隘思维,实现了从理论上揭示人的受动属性到实践中探寻人的受动方式的研究视域转换;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致力于揭露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关系的严重失衡现象,探寻“现实的人”从异化劳动到实现自由本质的实践道路。深刻把握马克思将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统一于现实物质生产的思想真谛,可以为准确解读人的实践本质,充分发挥主体能动性提供理论指导及实践遵循。

关键词: 受动性;能动性;感性;实践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6-0039-07

作者简介:李艳,华中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全国高校“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教学创新中心(华中师范大学)研究员(武汉 43007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马克思对古典自由主义的批判及其当代价值研究”(22CKS004)

① 参见陈海静:《受动性与马克思早期的人学思想》,《深圳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张再林、曹瑜:《受动性:一个有待开启的实践向度——马克思实践观的受动性之维的再揭示》,《西安交通大学学报》2010年第6期;李忠军、张宝元:《关于“人是能动与受动的统一”的理解——基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1年第10期;张奎良:《实践人学与以人为本》,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72-82页;邱耕田:《发展:在人与自然之间》,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5-24页。

② 本文的“聚焦”特指“受动性”概念在马克思文本中的集中展现,而非指马克思在某一阶段或某一文本中的研究主题聚焦。“受动性”概念在《手稿》中至少出现5次,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有1处明显提及,而在之后的文本中,这一概念则逐渐隐退。本文重点探讨《手稿》中马克思对人的“受动性”的科学揭示,“受动性”虽不构成《手稿》的研究主题,但为论证“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核心主线和探寻人的感性活动本质的潜在线索提供了理论支撑。

在马克思的哲学思想中,人的能动性颇受学界关注,与之相对的受动性则缺乏足够重视,但也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目前学界对受动性研究的成果主要围绕着受动性的科学内涵、在实践中的地位、与能动性的关系及其当代价值。①我们有必要深入挖掘马克思“受动性”概念的历史发展过程,明确“受动性”概念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的多次聚焦②到之后逐渐隐退的理论轨迹,剖析这一概念运动背后的深层原因及其与马克思不同时期思想发展的紧密关联。本文力图回归马克思的思想语境和经典文本,探寻“受动性”在马克思文本中的聚焦与隐退,分析其思想原因及对马克思科学实践观形成的推动作用。对马克思文本中“受动性”概念的再研究,有利于凸显从“两个转变”和唯物史观视域俯瞰“受动性”概念转化的宏阔意境,把握马克思对人的本质属性尤其是社会性的全面解读,明晰马克思从理论界定人的受动属性到现实探索人的受动方式的研究视域转换的灵活性,敝显马克思始终围绕处于社会关系之中的人如何实现自由解放命题的研究主题一致性。

一、展现人的感性活动的受动性之维

受动性是“现实的人”的本质属性之一,与能动性同时体现在主体的感性活动之中。马克思在早期文本中注重探讨人的自由意志、揭示人类在社会活动中遭遇的现实困境,不断反思和建构实现主体自由与解放道路的科学理论。在《手稿》中,马克思在延续德国古典哲学对人的本质研究的基础上,批判黑格尔以抽象的“自我意识”取代感性的人的唯心主义历史观,揭露费尔巴哈将感性的人简单等同于自然物的思想局限,基于人的感性活动论证人是“自然存在物”与“社会存在物”的统一,聚焦人的受动性的辩证内涵和现实境遇展开,为全面理解人的本质属性及其实践活动奠定理论基础。

人的受动性指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物的生命及活动样态,具体指向其生命存在和现实活动受到的客体制约或限制。客体指向同主体相对的人、自然和社会环境等,即人的生命、活动和意识依赖于外界环境,同时也受到外界制约。但将人的受动性直接理解为“制约性”或“依存性”的观点,在本质上都是将人的受动表现等同于人的受动本质,在强调人受到外界制约的同时相对忽视了人的主动性。人的受动性也不等于被动性,因为人是具有主体性的存在,即使受到客体的制约也仍然可以发挥主观能动性。“所谓主体性,就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中的能动性和非对象化过程中受动性的统一”,【袁祖社:《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与社会发展探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7页。】能动性和受动性统一于人的主体性之中,二者彼此依存而非相互对立。马克思在《手稿》中集中阐释了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具体批判从抽象的“自我意识”谈论人的受动性的唯心主义历史观以及从生物本能片面理解人的受动性的机械唯物主义观,科学揭示了受动性的丰富内涵以及人的双重本质属性的有机统一。

黑格尔在自我意识的外化与复归中理解人的受动性。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重点揭示了从意识、自我意识、理性和精神等四个精神发展的阶段,他对“自我意识”的论述突破了西方单一主体性哲学的解释框架。黑格尔没有沿用近代哲学的主客二分模式,而是以“主体即实体”的论断瓦解了传统认识论,“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同时还必须注意到,实体性自身既包含着共相(或普遍)或知识自身的直接性,也包含着存在或作为知识之对象的那种直接性”。【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序言”,第12页。】黑格尔将“自我意识”视为自在自为的存在,其具有能动性和互主体性,通过能动运动将自身“一分为二”。主体可以外化在他物之中,又可以通过对他物的扬弃进行“复归”。这种观点将人的受动性隐匿在抽象的自我意识之中,将人的现实活动视为绝对精神的自我演绎。马克思反对黑格尔将人的能动性和受动性统一于抽象的“自我意识”的外化运动与发展过程,他认为,黑格尔的错误在于将思维着的鲜活主体等同于抽象思维本身,等同于“自我意识”,如此本应作为纯粹理论的思辨精神,却构成了人的真正本质,“在这里,不是人的本质以非人的方式在同自身的对立中的对象化,而是人的本质以不同于抽象思维的方式在同抽象思维的对立中的对象化”。【《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03页。】马克思揭示出人的本质属性在黑格尔哲学中被演绎为思维的内部运动,批判了黑格尔以抽象的“自我意识”代替“现实的人”,指明这种唯心主义历史观以精神的内部运动遮蔽了人的受动性特征,至多只能体现人的能动性在抽象思维中的展开。

费尔巴哈基于“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理解人的受动性。与黑格尔哲学中的“自我意识”不同,费尔巴哈将抽象的主体还原为具有生物学意义的生命个体,重点强调了人的受动性意蕴,“自我是有形体的,这只是等于说:自我不仅是某种能动的东西,而且也是受动的东西……自我的受动的状态是客体的能动的方面。正是因为客体是能动的,我们的自我才是受动的”。费尔巴哈将人的身体作为最为本质的对立物,认为精神和肉体的冲突构成了世界的基础,“如果身体不是自我的受动的要素又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受动性的原则,您又怎么能从自我推演出意志甚至感觉呢”。【以上引文参见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荣震华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91、93页。】费尔巴哈纠正了黑格尔过分强调主体能动性的抽象思维,揭示出主体与客体之间直观的、受动性的关系,但又过分强调了人的外部感官对自身的受动,而相对忽视了现实的社会关系对人的影响。马克思在《手稿》中肯定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的扬弃,尤其是将受动性的主体从抽象的精神对象还原为从事社会生产的现实个体,即把黑格尔的“自我意识”还原为“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但针对费尔巴哈仅从自然属性或生物学意义来理解人的受动性的观点持否定态度。马克思此时在描述人的本质属性时,已经展现出明显的“社会性”并逐渐与费尔巴哈单纯强调人的自然性区分开来,“只有在社会中,人的自然的存在对他来说才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并且自然界对他来说才成为人”。【《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7页。】

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对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阐释基础上,立足人的感性活动本身、人的自然与社会双重属性以及“现实的人”生产活动遭遇的劳动异化困境,揭示出人的受动性的丰富内涵。马克思首先在人的“感性”层面阐释人的受动性,“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即现实的,是说它是感觉的对象,是感性的对象,也就是说在自身之外有感性的对象,有自己的感性的对象。说一个东西是感性的,是说它是受动的”。从“感性”出发理解人的受动性,这一思路承继于费尔巴哈,但马克思的超越性在于他不是把人视为“感性直观”而是指向“感性活动”。正是“感性活动”使得人能够作为对象性存在物,并同时具备自然与社会双重属性。马克思进而在人的本质的双重性意义上阐释人的受动性。作为对象性存在物,人是能动性和受动性的统一,“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人作为自然存在物,而且作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这些力量作为天赋和才能、作为欲望存在于人身上;另一方面,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同动植物一样,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就是说,他的欲望的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马克思指明,人直接地是自然存在物,不需要经由虚幻的宗教或是抽象的自我意识作为中介,人来自自然、依赖自然,同时也依赖于社会,是能动与受动的统一体。与此同时,马克思还关注到现存社会形式中的异化劳动对人的受动性的影响,他在《手稿》中分析劳动异化的具体形式即工人同生产过程的异化时提出,“在这里,活动是受动;力量是无力;生殖是去势;工人自己的体力和智力,他个人的生命——因为,生命如果不是活动,又是什么呢?——是不依赖于他、不属于他、转过来反对他自身的活动”。【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1、209、160页。】在马克思看来,工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作为一种异化状态,形成了人在特殊社会阶段中的受动属性。在马克思的论述中,人的受动性不再是基于先验认识论的抽象意识再现,也不是人的机械的感官体验,而是构成主体本质力量的内在维度之一。马克思扬弃了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关于受动性的理解方式,从展现人的社会属性的重要维度强化了主体的受动性。在马克思之后,著名的西方学者卢卡奇充分吸收了《手稿》中的受动性思想,突出人的感性活动受到物化甚至是异化社会关系束缚的现状,指认资本主义的“存在形式是非人的、是物化的”。【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24页。】但由于卢卡奇未能严格区分“物化”与“异化”的概念,与马克思从受动性科学揭示人的社会实践本质进而探明人的现实解放道路相比,卢卡奇的物化概念及其实现人类解放的现实救赎方案仍局限于抽象的唯心主义解释框架。

受动性是主体从事实践活动的前提,但不能依据主体固有的受动性得出实践也具有受动性的结论。马克思在《手稿》中重点批判了以抽象的自我意识泯灭“现实的人”及其感性活动的唯心主义历史观,这构成了理解马克思新历史观的合乎逻辑的理论需要,凸显了人作为对象性存在的受动属性。学界为了强调马克思后期科学实践观的重大意义,将人的受动属性直接“嫁接”到实践的基本属性上,认为实践也展现为能动与受动的两重基本属性,这类观点值得商榷。【参见高岸起:《论实践的主动性与受动性》,《河南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从人的受动性直接得出实践的受动性的看法不准确,不能将主体本身的受动性归结为主体活动的受动性。与之相反,人的受动性是能动展开实践活动的前提。因为主体具有受动属性,且外在环境并非总是有利于主体,所以主体才会以能动性的实践“改变世界”。实践是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改造客观世界的直接现实性活动,这里的“能动”不是任意的活动,而是主体意识到自己的受动性并进行不断克服的现实过程。

马克思在《手稿》中集中阐释了人的受动性及其与能动性的统一关系,突破了以往哲学从纯粹精神领域或自然领域谈论人的本质的思维缺陷。马克思以探寻人的自由解放为核心线索,以揭示人的本质在其感性活动中的展开为潜在线索,科学总结了人的本质属性的能动与受动方面,强调人对自然界、人类社会的依赖以及客观环境对人的制约的受动展现,丰富了受动性作为人的感性活动之维的科学内涵,推进了科学实践观的提出和人的本质力量在现实实践中的自由复归。

二、从人的受动属性转向人的受动方式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后,马克思文本中的“受动性”概念相对隐退,加之学界以往较为关注历史唯物主义对人的“能动”方面因素的强调,而相对忽视这一时期马克思对人的“受动”方面问题的研究,因而产生了马克思摒弃“受动性”概念的争议以及“受动性”概念是马克思早期不成熟的观点等思想误区。马克思后期文本中受动性概念的隐退,并不意味着其对这一概念的弃用。这种理论话语层面的转变实质上体现了马克思沿着人的现实本质进发,从理论阐释走向现实实践,从揭示人的受动属性的理论之维转向剖析人的受动方式的现实之维,从解读主体的内在属性转向探究主客体之间辩证互动的深层次思想演变。

人是具有社会属性的综合体。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揭示了人的本质的社会性,此后又强调从现实的社会关系和交往关系中考察人的受动性,深刻探究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他人间的关系。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批判鲍威尔将一切领域都等同于“自我意识”的抽象精神哲学,指认其不承认“任何有别于能动的受动”,再一次确证了人的受动性与能动性的理论界限。在此之后,受动性在马克思的文本中较少出现并逐渐隐退,这一原因或许可以从马克思早期的文本中找到答案,“我们看到,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这样的对立面的存在;我们看到,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而哲学未能解决这个任务,正是因为哲学把这仅仅看作理论的任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45、192页。】马克思明确指出,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只有在理论研究领域才构成对立,而一旦进入真实的社会实践活动领域,二者将由对立走向统一。这表明马克思不再拘泥于抽象的思辨,而是转身投入社会现实,探究真实的生命个体如何将自身的能动与受动属性统一于社会实践的思维理路。

如何理解人的受动性在现实社会中的展开?马克思提出,“按人的方式来理解的受动,是人的一种自我享受”,而资本主义条件下的劳动实践形成的受动性并非人的受动性,因而也就谈不上自我享受。伴随从政治哲学批判逐渐转向政治经济学批判,马克思致力于探究如何以“人的方式”理解人的受动性,注重在现实的物质生产活动中揭示客体制约、影响主体的具体方式。“现实的人”通过与真实客体的互动展现人的受动属性。在与自然、社会以及他人的关系互动中,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得以展现,主体受到客体的影响方式也逐渐显现。“现实中的个人,也就是说,这些个人是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以上引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9、524页。】这里的“界限”“前提”“条件”都指向主体的受动方式,揭示了主体在不同程度下会受到包括自然环境、物质生产和社会关系等外部条件的制约。在马克思的后期文本中,其分别展现为作为人类历史前提的有生命的个体,后者必然受到实体存在、客观规律以及社会条件等的制约,并在这种制约作用下能动地进行生命活动和生产交往的现实情境。

首先,作为实体存在的客体对主体的制约。客体以实体的方式,即作为自然与社会环境作用于主体,使主体不得不依赖既有外部环境,这是受动性的前提。人类作为对象性存在物,从来不是孤零零生存在世上,必须借助一定的对象展现自身的本质力量,同时也在除主体之外的对象性存在中满足自身的需求和欲望。“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0页。】马克思在谈到人的受动性时,首先指认了人作为现实的自然存在物,受到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的客观制约。这种制约一方面体现为依赖性,即人首先同其他动物一样,依赖于自然界提供的各种生存资源,但与动物被动适应自然不同,人需要并且能动地改造自然以获取生存发展的必备资源。另一方面,这种制约体现为自然界以更为高级的方式融入人的生产生活,成为“人的无机的身体”,其不仅构成人类意识活动的现实来源,即精神的无机身体,也构成现实实践中人类生产生活的直接资源。

其次,内蕴客观规律的客体对主体的制约。客体除了作为实体制约主体之外,还以其他方式影响主体。客观规律制约人的意志,且不依赖于人的意志而存在。主体的生命活动和实践生产必须遵循客观规律,即当人们可以准确揭示人类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并加之利用时,客观规律可以促进主体的自身进步和实践能力,反之,当人们违背外界规律,任意行动时则会受到客观规律的极大制约。正如马克思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592页。】这一规律不仅构成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内容,也充分说明人类社会形态更替的客观历史发展规律。人类的主观实践活动既不能阻止也无法逃避现实规律,只有在遵循规律的基础上才能正视人与社会存在、与历史发展的关系。客观规律在本质上属于联系的范畴,其对主体的限制不是单一的,往往与其他事物相互交织形成了复杂的外部关系。因而,人类实践活动的推进也是其不断认识和把握外界客观规律,进而利用规律更好改造自身、改造外界环境的辩证过程。

最后,作为社会条件的客体对主体的制约。条件是现实事物发展不可缺少的因素,人自身、人与人、人与外部环境的互动都离不开条件的作用。条件是客观规律形成的前提和基础,主体的活动既受到客观规律的制约,也受到现实社会条件的制约。一方面,条件是主体创造性活动的先在制约因素和人类活动展开的前提基础。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开篇就提出,“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第470-471页。】人类在漫长的历史活动中既受到现有条件的制约,也通过自身的创造形成新的条件,构成后世生产生活的基础。另一方面,在具体实践中,社会物质条件指向人们在劳动过程中所采取的劳动资料或劳动手段。当主体进入现实的物质生产领域,劳动手段作为生产力的核心要素之一,会对现实的生产过程、结果产生重大影响。物质生活作为目的,物质生活的生产即劳动则表现为手段。人们实践活动开展的广度和深度,往往受到劳动手段的限制。不同历史时期,劳动手段的差别直接影响到这一时期的人们所能取得的现实成就。劳动手段作为具体的物质生产条件,其本身也受到历史发展的制约,同时又反向构成了主体活动的现实条件。这些条件既可以促进主体实践活动的展开,但也会构成现实活动的阻碍,“起初本是自主活动的条件,后来却变成了它的桎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81页。】作为客体的社会条件以不同形式、不同作用影响主体活动的开展。

马克思在后期文本中致力于探讨人的受动性的具体方式,表明其脱离了从哲学思辨视角界定人的本质属性的抽象思维,持续关注生活在社会现实之中、历史发展之中的人的自由和解放问题,即将目光投注到生存在资本主义社会环境下的劳苦大众。从认识世界到改变世界,从纯粹理论探讨走向现实生活,马克思从客观的、有形的外部条件出发,探讨了主体与客体实现双向互动的条件和制约因素,揭示了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不应仅停留于思辨的哲学领域,而应走向现实的经济生产活动,在实践中解决二者的对立,更好利用客观环境开展人类的社会历史活动。

三、受动性的隐退与人的实践本质凸显

从理论上揭示人的受动属性到实践中探寻人的受动方式,马克思阐明了“现实的人”在实践活动中的本质力量展现,从完整意义上凸显了人的本质属性的多重维度。伴随“受动性”概念的逐渐隐退,马克思将研究视域从哲学批判转变到现实的物质生产,致力于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环境下人的能动与受动关系的严重失衡现象,继续探寻人的本质在实践中的统一和深化。

人的本质是哲学的最高问题,也成为贯穿马克思思想发展的核心主题。从揭示人的本质的双重属性到探究其在社会实践中的统一,在变换的研究视域和不变的对于人的本质的持续追问中,马克思逐渐确立了人的实践本质,“人因实践而成为主体,实践因依附和承载于人而被提升,成为人的终极本质”。【张奎良:《人的本质:马克思对哲学最高问题的回应》,《北京大学学报》2015年第5期。】由此,对人的受动性的单一解读必须融入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属性的全面确证之中。人的本质属性之能动性与受动性在社会实践中的统一也伴随“受动性”概念的隐退而逐渐凸显。

主体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关系伴随社会历史形态的演进呈现不同的内在趋势,在不同历史时期存在较大差异,这在根本上取决于现实的物质生产方式,即不同历史发展阶段生产力水平状况及其所制约的生产关系样态。随着人类社会发展从“人的依赖性”阶段走向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再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阶段,主体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统一也伴随社会形态的演进呈现不同的内在趋势和发展张力,“社会形态的演进与更替,是主体能动性的连续性巩固与受动性限制的渐进性减缓相统一的过程”。【宫留记、冯天雨:《主体能动性与受动性的关系——以〈自然辩证法〉为例》,《自然辩证法研究》2020年第11期。】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无数仁人志士始终探索如何摆脱外界束缚、充分发挥自身能动性进而实现自由自觉生命活动的现实道路,致力于实现主体自身受动性降低和能动性提升的动态平衡关系。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确立之前,人的受动性主要体现在主体与他者的人身依附关系中,包括自然界、商品关系在内的外界存在物尚未达到工业文明时期对人类的极大限制。自然对人类的受动更多体现为人的依赖和遵从,而商品经济的不发达致使人依旧束缚于奴隶主或封建主的生产关系之中,并未产生人对物的极大依赖以及物对人的过度强制现象。

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在资本主义生产环境下表现为严重失衡的对立状态。在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为标志的“物的依赖性”发展阶段,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他人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紧张及对立关系。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统一在这一时期严重失衡,个人自由遭遇强大的限制,“这种个人自由同时也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而使个性完全屈从于这样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采取物的权力的形式,而且是极其强大的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80-181页。】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极度追求积累剩余价值的私利性,迫使人的受动性在异化的劳动生产中加剧,极大限制了工人主体能动性的发挥,而资产阶级的巨大能动性则以牺牲和剥夺工人的主体性为代价。“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第743页。】马克思揭露了在资本主义发展阶段,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关系的严重失衡,具体表现为工人自身能动性与受动性的失衡、工人和资本家之间财富积累的失衡。就雇佣工人而言,他们的能动性和受动性呈现两个极端,即丧失了个人的能动性,只能被迫出卖自己的劳力,他们的现实生存、物质生产都受到资本运转关系的压迫。资本家对工人能动性的极大剥夺和受动性的不断加压,使得理应作为“自我享受”的受动性变成了人性的“自我摧残”。就资本家而言,他们通过压榨工人的劳动时间、无偿占有工人创造的剩余价值,不断进行庞大的资本积累,与赤贫的工人形成了巨大的财富对比失衡,实现了在生产领域和消费领域的极大自主性。

人的能动性和受动性在主体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的实践过程中实现统一。主体的实践活动作为直接现实性的活动,体现了主客双方的辩证互动,在这种有机互动中,主体的能动性和受动性达到统一。关于主体实践活动中体现的能动性与受动性的关系问题,学界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理解误区:一是忽视人的受动性,将主体的受动性包含在能动性之中,认为人的主体性就是能动性,未能正视实践活动中人的两重基本属性的展开,也未能认识到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在理论上的互斥、在实践中的统一关系;二是过分强调人的受动性,认为人的能动性的存在抹杀了受动性。受动性虽然意味着客体对主体的限制,但这种限制并非对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展开现实活动的强制。马克思认为,主体首先意识到自己是受动性、对象性存在物,但承认人具有受动性并非意味着马克思将人降低到与一般生物相等同的生理属性层面,与之相反,马克思将受动性的渐趋克服视为人的本质力量得以确证的关键环节。马克思将人的本质视为自由自觉的活动,而自由的核心要义则在于对必然的把握。必然意味着外界的规律、条件以及手段等,这些限制将随着主体活动的深入、对客观规律的深刻把握转化为能动实践的优势。主体在实践活动中克服自身的内在缺陷,把握社会条件,不断变受动为能动,实现自身能动性和受动性在实践中的有机统一。

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能动属性与受动属性的统一不仅指向人自身的内在属性,而且包含人的双重属性在历史、实践活动中的动态统一,“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或自我改变的一致,只能被看做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00页。】人的能动性与受动性在理论上构成矛盾关系,因为受动性的存在必然导致人的能动性的受限,主体发挥主观能动性则必然需要克服受动性的限制,只有在实践中,在动态的社会生活中,这对矛盾才能达成统一。人的实践活动恰好解决了二者的对立问题,因而实践既体现了人克服自身内在受动性、突破自我限制以及实现自我改变的人的活动,也体现了人克服外在受动性,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实现自由自觉生命活动的过程,是能动和受动的统一,是人的感性的生成与外界环境改变的统一。随着科技的迅猛发展,主体的能动性极大提升,但与此相对,人的受动性也相对呈现上升趋势。新的技术产品在解放人类体力和脑力的同时,也相应加深了人对外在手段的依赖,导致人的某些器官功能的退化,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在生产规模扩大和大量资源开发中愈发紧张。伴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日益强盛,资本对全球经济发展的持续宰制,主体能动性与受动性的统一面临着新的挑战和危机,这也成为21世纪人类实践活动展开需要应对的理论课题和现实难题。

马克思在《手稿》中揭示了主体具有能动性与受动性的双重属性,批判了黑格尔以“自我意识”掩盖“现实的人”的对象性活动的唯心主义历史观,扬弃了费尔巴哈只关注“自然的人”却忽略“现实的人”的直观思维,为科学解释人的本质奠定理论基础。马克思后期的文本将研究视角从人的内在属性转向人的外界社会关联,深入现实物质生产及其背后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重点揭示人的受动性在不平等的雇佣关系中被异常放大的现状。从人的受动属性的理论探讨到人的受动方式的现实表征,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探讨人的本质及其现实活动,致力于指明“现实的人”如何摆脱外界限制、充分发挥能动性进而实现自由解放的实践道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我们应全面理解马克思关于人的受动性的科学分析,探讨如何基于唯物史观的宏大视域,深刻把握人的实践本质及其与现实社会的生动关联,不断突破人的受动性的外在限制,在充分展现主体能动性的实践活动中促进人与自然、社会以及历史的有机统一。

(责任编辑:邱 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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