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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平王东迁的时与地再探

2024-01-01王红亮

关键词:系年史记

摘 要: 《史记》中有周平王元年东迁洛邑之说,古今学者罕有异议,以至成为定论。但详细考察《史记》此说的史料来源,发现其本之于《秦记》,而后者仅记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杀,秦襄公被封为诸侯。至于周东徙洛邑事,虽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具体在何年,《秦记》并未明确。实际上,《史记》中的这一说法基于司马迁个人的推断,未有可靠资料凭据。根据清华简《系年》等文献可知,平王东迁绝非一蹴而就,而是历经一个过程:平王元年东迁的地点是成周,即考古所发现的韩旗成周;再结合《左传》《国语》等文献中的记载可知,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又从韩旗成周迁至洛邑,即考古所发现的涧河王城。《史记》将这一过程笼统地说成平王元年东迁洛邑,并不准确。

关键词: 清华简《系年》;平王东迁;韩旗成周;涧河王城;《史记》

中图分类号:K2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24)06-0129-15

作者简介:王红亮,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西安 710119)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清华简书类文献与上古史研究”(23BZS001)

① 晁福林说:“《系年》公布后,出现了自《竹书纪年》后最系统、最可信、年代最早的关于两周之际的历史记载,其中大部分史事不见于传世文献。”《古本竹书纪年》未有关于平王东迁年代、地点的记载。《今本竹书纪年》虽载:“平王元年辛未,王东徙洛邑。”但根据王国维的考证,这一说法实际上是后人根据《史记·周本纪》所作,未可信。方诗铭、王修龄认为今本可能是南宋以后人编的。参见晁福林:《改革开放40年来的先秦史研究》,《中国史研究动态》2018年第1期;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64、263页;“前言”,第2页。

② 关于周平王东迁的年代,学者意见主要有六种:公元前771年,周亡王十一年,李零持此说;公元前770年,平王三年,王红亮持此说;公元前759年,平王十二年,李学勤持此说;公元前758年,平王十三年,晁福林持此说;公元前748年,平王三年,朱凤瀚持此说;公元前737年,平王三十四年,刘国忠持此说。关于成周与洛邑的关系,学者多主张二者同一,未言二者区别。参见李零:《读简笔记:清华楚简〈系年〉第一至四章》,《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4期;王红亮:《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李学勤:《由清华简〈系年〉论〈文侯之命〉》,《扬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晁福林:《清华简〈系年〉与两周之际史事的重构》,《历史研究》2013年第6期;朱凤瀚:《清华简〈系年〉“周亡王九年”再议》,《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6年第4期;刘国忠:《从清华简〈系年〉看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史实》,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7页。

周平王元年(前770)东迁洛邑,一般被认为是西周与东周的分界点,可见这一事件在中国古史研究中的重要地位。这一说法的明确提出,根据现有传世文献考察,最早可上溯至西汉司马迁所撰的《史记》。司马迁提出此说后,古今学者罕有异议,以至成为定论。但是,随着近年来清华简《系年》等资料的公布,《史记》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受到了很大质疑。

据《系年》可知,平王东迁绝非即位后立即东迁洛邑,而是历经一个过程:“周亡王九年”平王被立于“京师”,“三年”又徙于“成周”,后晋国又开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政东方之诸侯”。《系年》中的这些记载,是目前看到关于平王东迁“最系统、最可信、年代最早”的记载。①但简文中“周亡王九年”“京师”“三年”“成周”以及“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政东方之诸侯”究竟如何解释,自《系年》公布至今,学界虽然进行了艰辛的探索,并提出了一些很有价值的观点,但总体上仍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争论的焦点有二:其一,“周亡王九年”如何解释?目前主要有三种代表性意见,详见后文;其二,关于平王东迁的年代、地点以及洛邑与成周的关系,学者虽据清华简《系年》提出了很多说法,②但多与《史记》相违,那么《史记》所载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是否可信?如不可信,为何不可信、又因何不可信?对此学界很少有深入探讨。实际上,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可信与否的判定,不仅直接决定着清华简《系年》相关简文的解读,更涉及整个两周之际历史的构建。

众所周知,史料批判是史学研究的前提。史料批判分两个层次:一是文本层面的批判,即文本自身不仅要逻辑合理,而且与其他文本也不能冲突,即清代学者王引之所言“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王引之:《经传释词·自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页。】二是事实层面的批判,即文本不仅要逻辑合理,而且要符合事实,有事实性的资料予以佐证。具体到《史记》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的考察,从文本层面讲,不仅要对《史记》文本本身以及此说的史料来源进行批判考察,而且要将这种记载与其他先秦文献如《左传》《国语》《古本竹书纪年》及清华简《系年》等资料相对证,看其是否有矛盾;从事实层面讲,通过考古学者的努力,现在已经搞清楚了洛阳地区西周城址大致有三座,即瀍河成周城、韩旗成周城和涧河东的王城,那么《史记》平王元年东迁之洛邑究竟是哪一座城址,是否与考古发现相符合,这也需要进一步的验证。本文结合清华简《系年》和最新考古资料,从史源学角度切入,对《史记》所谓的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法进行考察,并将其从文本与事实两个层面进行验证,对平王东迁的年代和地点作进一步深入探讨,希冀对这一重大历史地理问题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史记》平王东迁洛邑说史源考

关于平王东迁洛邑,《史记》言之甚详,如:

(1)《周本纪》:“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

(2)《秦本纪》:“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乃用駵驹、黄牛、羝羊各三,祠上帝西畤。”

(3)《十二诸侯年表》:“平王元年(前770),东徙雒邑。”“(秦襄公八年,前770)初立西畤,祠白帝。”

(4)《六国年表序》:“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见矣。”

(5)《封禅书》:“自周克殷后十四世,世益衰,礼乐废,诸侯恣行,而幽王为犬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暤之神,作西畤,祠白帝。”《正义》:“秦襄公,周平王元年封也。”

(6)《齐太公世家》:“(齐)庄公二十四年(前771),犬戎杀幽王,周东徙雒。秦始列为诸侯。”

(7)《管蔡世家》:“(蔡)厘侯三十九年(前771),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周室卑而东徙。秦始得列为诸侯。”(《正义》:“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平王东徙洛邑,秦襄公以兵救,因送平王至洛,故平王封襄公。”)“(曹)惠伯二十五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因东徙,益卑,诸侯畔之。秦始列为诸侯。”

(8)《陈杞世家》:“(陈)平公七年(前771),周幽王为犬戎所杀,周东徙。秦始列为诸侯。”

(9)《晋世家》:“(晋)文侯十年(前771),周幽王无道,犬戎杀幽王,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10)《楚世家》:“若敖二十年(前771),周幽王为犬戎所弑,周东徙,而秦襄公始列为诸侯。”

(11)《匈奴列传》:“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以上引文参见《史记》卷四、五、一四、一五、二八、三二、三五、三六、三九、四○、一一○,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89、230、670、835、1634、1795、1894、1900、1906、1980、2045、3485页。下划线为笔者所加,后文同。】

上述文字,(1)言“迁”,其他均言“徙”,而此“迁”字,很可能本亦作“徙”,【张文虎曰:“《黍离疏》引作‘东徙雒邑’。《御览》引作‘乃东徙雒邑’。”参见张文虎:《校刊史记集解索隐正义札记》卷一,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8页。王叔岷曰:“《御览》引作‘乃东徙洛邑,避戎寇也。幽王在位凡一十一年’。《文选》范蔚宗《后汉书皇后纪论注》引‘迁’亦作‘徙’,义同。《左》昭二十六年传疏引‘迁’下有‘徙’字,(盖一本‘迁’作‘徙’,传写误合之耳。)‘雒’亦作‘洛’……。‘雒邑’字作‘洛’,后人所改也。(篇末赞:‘周乃东徙于洛邑。’亦同此例。)《诗·王风·黍离》《疏》引此‘雒’亦作‘洛’。”参见王叔岷:《史记斠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0页。根据唐代孔颖达《黍离疏》以及北宋李昉等编纂《太平御览》引文可知,《周本纪》的“迁”盖本作“徙”。】“雒邑”即“洛邑”。【本文为统一起见,除引文外,据学界通行说法,“雒”“平王东徙”均分别作“洛”“平王东迁”。】关于“迁”和“徙”二字,本义和引申义均相近,区别在于词源,前者多有升高、上飏义,后者多与转移有关,【参见王凤阳:《古辞辨》,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33页。】故作“徙”于文义更恰切。且王叔岷引《太平御览》作“乃东徙洛邑,避戎寇也。幽王在位凡一十一年”,《史记》修订本《校勘记》说“辟戎寇”后,“疑文有脱误。按:高山本此下有‘当此之时秦襄公以兵送平王平王封襄公以为诸侯赐之以西地从武王尽幽王凡十二世’三十六字”,【《史记》卷四,第218页。】将《太平御览》所引与日本高山本合观,今本很可能存在脱文,如按《校勘记》所说,则(1)中述平王东迁亦涉及秦襄公封诸侯事。

据上引文字,《史记》所揭示的平王东迁史事主要涉及四方面内容:一是时间在平王即位后之元年;二是方向向东,据(11)可知是由丰镐至洛邑,正是自西向东,故曰“东徙”;三是所迁目的地是洛邑;【张守节《史记正义》曰:洛邑“即王城也。平王以前号东都,至敬王以后及战国为西周也”。参见《史记》卷四,第189页。】四是周平王东迁或与秦襄公事有关。周平王东迁或与秦襄公封为诸侯同年,如(6)(7)(8)(9)(10)(11);或与秦襄公初立西畤同年,如(3);或与此二者均同年,如(2)(4)(5);或不明确,如(1)。至于司马迁认为平王东迁究竟与秦襄公封为诸侯同年还是与襄公初立西畤同年,下文将详细分析。

《史记》上述记载的史源为何呢?王玉哲通过考察《秦记》,说两周之际的史事,《史记》本之于《秦记》,【王玉哲:《周平王东迁乃避秦非避犬戎说》,《天津社会科学》1986年第3期。】这是可信的。《史记》关于“周东徙洛邑”记载即是根据《秦记》,证据有三:一是由上引(4)可知,关于“周东徙洛邑”事,《秦记》中即有记载;二是《史记》述平王东迁事时,经常会提及秦襄公事;三是根据上引(3)(6)(7)(8)(9)(10)具有明确纪年的记载,即便是记述周、齐、蔡、曹、陈、晋、楚等国史事,也要提及此年秦襄公始封侯或初立西畤,这说明《史记》所载这些国家史事的系年很可能也是依据《秦记》。

《史记·六国年表序》中有“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惜哉,惜哉!独有《秦记》,又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以及“太史公读《秦记》,至犬戎败幽王,周东徙洛邑,秦襄公始封为诸侯”云云。【《史记》卷一五,第835-836页。】“周东徙洛邑”事很可能本之于《秦记》。但是《秦记》“不载日月,其文略不具”,那么平王东迁洛邑的时间是否亦据《秦记》呢?王鸣盛说:“案不载日月,想年则载之。”【王鸣盛:《蛾术编》卷五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772页。】陈直亦言:“《秦记》体例依据太史公所言,纪年不纪日月,所载各事似起于春秋战国。”【陈直:《史记新证》,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9页。】但是,《史记·秦本纪》曰:“(文公)十三年,初有史以纪事。”【《史记》卷五,第230页。】秦文公十三年当周平王十八年(前753),那么是否意味着《秦记》始于秦文公十三年呢?经过学者考察,《秦记》叙事开端于文公之父襄公。王国维说:“《秦记》不载日月,……自秦襄公元年至秦二世三年,依《秦本纪》《始皇本纪》及此篇(指《六国年表》),皆系五百六十九年,必出一本;别篇与此篇有异者,殆另有所本。故此篇除去与《左传》《战国策》及此书诸篇相同者,皆司马迁取诸《秦记》者也。又《战国策》不纪年,诸侯史记又亡,则此篇所记年载,亦出《秦记》无疑。”【王国维弟子所记,转引自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415页。】金德建也认为,《秦记》始于秦襄公元年(周幽王五年,前777),因为《秦记》虽然是文公时期开始写作的,但文公原是襄公所生,文公时初置史官,所以《秦记》里的事迹叙述便从襄公开头了。【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第419页。】《秦记》文公以后应该是编年记事的,但对秦襄公事也有追记,是否编年则未可知。

那么,“周东徙洛邑”事《秦记》对其是否系年呢?因为《秦记》已散佚,【《秦记》可能亡佚于魏晋以后。参见金德建:《司马迁所见书考》,第423页。】然而司马迁撰写《秦本纪》时必参考之,因此我们姑且对《秦本纪》作以考察。【《史记·秦始皇本纪》:“襄公立,享国十二年。初为西畤。葬西垂。生文公。”《索隐》:“此已下重序列秦之先君立年及葬处,皆当据《秦纪》为说,与正史小有不同,今取异说重列于后。”参见《史记》卷六,第358页。若此处据《秦记》,惜未载“周东徙洛邑”事。】《史记·秦本纪》曰:

(秦襄公)七年春,周幽王用褒姒废太子,立褒姒子为嫡,数欺诸侯,诸侯叛之。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郦山下。而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史记》卷五,第229-230页。】

这段文字记述了周幽王废嫡立庶、幽王之被杀、秦襄公救周、周东迁洛邑与襄公将兵送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并赐岐以西之地等五件史事,但叙事主题是秦襄公始封侯事。而纪年只有一个——秦襄公七年,据《十二诸侯年表》当周幽王十一年(前771),幽王之被杀即在此年;其余包括周东迁洛邑在内的四件史事并未明确年代。根据《秦本纪》可以推测,《秦记》“秦襄公七年(当周幽王十一年)”条大概记述了犬戎杀死幽王、秦被封为诸侯,而周东迁洛邑事未明年代而仅附记于其后。

但是,从上文所引《史记》记事可知,关于周东迁洛邑的年代,有些地方记载与秦襄公封为诸侯同年,有些地方记载又与其初立西畤同年,那么何者为是呢?《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载周幽王十一年当秦襄公七年,“幽王为犬戎所杀”,“(秦襄公)始列为诸侯”;周平王元年当秦襄公八年,“平王元年东徙雒邑”,“(秦襄公)初立西畤,祠白帝”。【《史记》卷一四,第670页。】据此,幽王之死与秦襄公始列为诸侯同年,均在周幽王十一年;而平王东迁洛邑则与秦襄公初立西畤同年,均在平王元年。根据上引(3)(6)(7)(8)(9)(10)具有明确纪年的记载,秦襄公始列为诸侯就在周幽王十一年,除此之外,《史记》其他篇章所载亦同,【《史记·鲁周公世家》:“(鲁)孝公二十五年,诸侯畔周,犬戎杀幽王。秦始列为诸侯。”鲁孝公二十五年当周厉王四十六年(前782),周幽王十一年据《十二诸侯年表》当鲁孝公三十六年,笔者认为《鲁孝公世家》的年代可能有误,或是另外一套纪年系统。参见《史记》卷三三,第1848页。】如《燕召公世家》:“(燕)顷侯二十年(前771),周幽王淫乱,为犬戎所弑。秦始列为诸侯。”【《史记》卷三四,第1877页。】《宋微子世家》:“(宋)戴公二十九年(前771),周幽王为犬戎所杀,秦始列为诸侯。”【《史记》卷三八,第1960页。】因此,《十二诸侯年表》的记载是可信的,即周幽王十一年秦襄公始列为诸侯,次年即周平王元年秦襄公初立西畤,祠白帝。

那么,周东迁洛邑是否也在周平王元年呢?上引张守节《正义》认为秦襄公是因为“平王东徙洛邑,秦襄公以兵救,因送平王至洛,故平王封襄公”,因此“秦襄公,周平王元年封也”,即认为秦襄公始列为诸侯应该与平王东迁同年,在周平王元年。此说看似逻辑可通,实不可从。前文已述,从年代上可以明确秦襄公始列为诸侯与周幽王之死同年,而这里关键问题是秦襄公为何封侯,是否是因为送平王至洛邑?根据上引(5)说“秦襄公攻戎救周”,(11)说“秦襄公救周”,至于(2)虽说秦“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但并未言送平王至于洛邑,因此张守节之说不可信。实际上,秦襄公在平王东迁过程中并未起到什么作用。上引(11)《匈奴列传》说“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雒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可见犬戎杀死幽王后,并未撤退,而是侵占周土,肆虐镐京,当时周都形势极其危急,但幽王刚死,平王的力量又不足以平戎,当此时,具有丰富的与戎斗争经验的秦国出兵伐戎至岐,秦襄公已然成为对付西戎的中坚,此即“攻戎救周”。但犬戎势力强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平王认为宗周镐京与其落入犬戎之手,还不如许秦襄公一个空头许诺,于是即出现了《秦本纪》所谓“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事。可见,幽王之死与平王封襄公为诸侯事并不矛盾,此当在周幽王十一年。至于后来平王东迁,“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事,也并非子虚乌有,只是此事不是平王封襄公的理由。

总之,《史记》关于平王东迁洛邑的记载主要是依据《秦记》,但后者仅记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杀,秦襄公被封为诸侯。至于周东迁洛邑事,《秦记》并未明确纪年。《秦本纪》说幽王被犬戎杀后,秦襄公封侯,周避犬戎难,东徙洛邑,可推知《秦记》记平王东迁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那么,司马迁为何认为周东迁洛邑在平王元年呢?除《秦记》外,司马迁是否还参考了其他文献呢?《汉书·司马迁传》说撰写《史记》时“司马迁据《左氏》《国语》”云云,【《汉书》卷六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737页。】可见《国语》《左传》等文献是司马迁凭据的重要史料。关于平王东迁,二书亦有记述:

(12)《国语·周语中》周大夫富辰说:“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45页。】

(13)《左传》襄公十年周卿伯舆所属大夫瑕禽说:“昔平王东迁,吾七姓从王。”

(14)《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初,平王之东迁也,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秋,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

(15)《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发动叛乱,告于天下诸侯道:“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携王奸命,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迁郏鄏。”【以上引文参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83、393-394、1476页。】

上述文献中,(12)(13)均言“东迁”,然而东迁的时间、地点均未明确。至于(14)中辛有说从“平王之东迁”到鲁僖公二十二年(当周襄王十五年,前638)“不及百年”者,以往学者对此争论甚多,且多认为难以凭信,【关于《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所记这条资料,学者或认为此说不可信,如杜预说“计此去辛有过百年,而云‘不及百年’,《传》举其事验,不必其年信”;或推测辛有此言说于春秋中叶,如杨伯峻说“平王元年距此一百三十三年,而此言不及百年者,或辛有之言说于中叶”;甚至于质疑《左传》的史料价值,如南宋学者胡铨《读〈左氏〉杂记》就说“按辛有自平王东迁时说,至此已越百年,而云不及百年,可见《左氏》之诬”。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一五,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36页;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94页;曾枣庄主编:《宋代序跋全编》第6册,济南:齐鲁书社,2015年,第3840页。】可见这条资料难以确定平王东迁年代,即便司马迁看到亦难以解释。至于(15)中的郏鄏即“周之王城,汉之河南,在今洛阳市”,【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671页。】与《史记》所说洛邑是同地异名;但关于“携王奸命,诸侯替之”,如今依据《古本竹书纪年》与清华简《系年》方知是晋文侯杀携王事,而《史记》对此只字未提,司马迁也无从得知。【邵蓓说《史记》关于平王东迁事源自《秦记》,而后者隐去了周二王并立的史实。参见邵蓓:《平王东迁的史料分析》,邬文玲、戴卫红主编:《简帛研究二○二二(春夏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73页。】因此,《史记》对于平王东迁洛邑的记述,其根据是《秦记》等文献。然而《秦记》对平王东迁洛邑的具体时间并未明确,仅言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史记》把平王东迁洛邑的时间定到平王元年则来自司马迁个人的推测,【《史记·晋世家》说:“靖侯已来,年纪可推。”参见《史记》卷三九,第1978页。可见《史记》所记年代,文献如没有确切纪年,司马迁对其纪年是上推的。】并无可靠史料予以凭据。

二、平王东迁洛邑年代考

关于平王东迁的具体年代,上引《左传》中的两条资料有明显的提示,但是由于“文献不足征”,司马迁未能挖掘出它们的史料价值,现在我们可以根据《古本竹书纪年》与清华简《系年》等资料,重新揭示它们所提供平王东迁年代的具体信息。

上引文献(15)中的所谓“至于幽王,天不吊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者,杨伯峻注云:“谓天不佑周,使王昏乱不顺,因失其位。幽王嬖爱褒姒,立其子伯服(当为伯盘)为太子,而废太子宜臼及其母申后,申侯怒,与缯、西戎犬戎攻幽王,杀幽王于骊山下,虏褒姒,尽取周室而去。”【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671页。】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周本纪》,此事当周幽王十一年。“携王奸命,诸侯替之”者,据清华简《系年》和《古本竹书纪年》,可知携王是幽王弟弟余臣,【清华简《系年》第二章说“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参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上海:中西书局,2011年,第138页。《春秋左传正义》引《古本竹书纪年》亦谓:“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所杀。以本非嫡,故称携王。”参见《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591页。】《系年》又称之为“携惠王”,携王立二十一年(前750),【据《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当周平王二十一年(前750)。】晋文侯杀携王。“而建王嗣,用迁郏鄏”者,杜预注:“王嗣,宜臼也。”【《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592页。】郏鄏即“周之王城,汉之河南,在今洛阳市”,与司马迁所说洛邑是同地异名,《左传》谓周平王迁郏鄏。值得注意的是,“携王奸命,诸侯替之”与“而建王嗣,用迁郏鄏”明显是前后相承的二事,晁福林据此即敏锐地指出,“平王迁往郏鄏应当是携王被废以后的事情”,【晁福林:《论平王东迁》,《历史研究》1991年第6期。实际上《系年》“说法与《左传》昭公二十六年中王子朝所叙述的西周史是暗合的”,参见王晖:《春秋早期周王室王位世系变局考异——兼说清华简〈系年〉“周无王九年”》,《人文杂志》2013年第5期。】故平王迁郏鄏事当在周平王二十一年之后。又,《国语·郑语》:“及平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秦景(庄)、襄于是乎取周土。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韦昭注:“定,谓迎平王,定之于洛邑。”【徐元诰:《国语集解》,第477页。】据此平王东迁洛邑应在平王二十一年以后至平王末年事。

又,前引文献(14),司马迁根本未用这条资料,古今学者对此条文献的解释也是分歧甚大,以至怀疑这条资料甚至《左传》的史料价值。然而笔者认为,《左传》乃如笔直书,辛有之说可信。《左传》僖公二十二年的“平王之东迁”正对应于上引王子朝所说“而建王嗣,用迁郏鄏”,前文已言后者在平王二十一年后至于平王末年。关于平王的卒年,《春秋》隐公三年:“三月庚戌(十二日),天王崩。”杜注:“周平王也。”同年《左传》亦载:“三年春,王三月壬戌(二十四日),平王崩。赴以庚戌,故书之。”【《春秋左传正义》卷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738页。】故平王卒于五十一年(前720,当鲁隐公三年)。辛有说平王东迁至此“不及百年”,可进一步推测平王东迁盖在三十三年(前738)之后。

根据以上两条资料,可知周平王东迁郏鄏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平王卒之前,这与司马迁所说的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相悖。

实际上,根据清华简《系年》可知,平王元年东迁的不是洛邑而是成周。《系年》第二章曰:

(1)缯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2)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3)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政(正)东方之诸侯。【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38页。序号(1)(2)(3)乃笔者为便于讨论所加。】

此段简文分三部分叙事:第一部分周幽王之灭、西周之亡事,结合《国语·郑语》中“(周)幽王八年而桓公为司徒,九年而王室始骚,十一年而毙”【徐元诰:《国语集解》,第477页。】,及《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载幽王十一年“幽王为犬戎所杀”,【《史记》卷一四,第670页。】可知幽王与伯盘之死、西周之亡在幽王十一年无可置疑。第二部分携惠王之立与被杀事,此处关键是“立二十又一年”的主语究竟是携惠王还是晋文侯?类似语句出现于《竹书纪年》,王国维将其定为晋文侯,晋文侯二十一年当周平王十一年(前760)。【王国维:《今本竹书纪年疏证》,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第265页。】李学勤认为,王氏系年有误,因为从《系年》全篇的纪年文例比勘,这二十一年只能是携王二十一年(当周平王二十一年),典型者如第六章:“惠公既入,乃背秦公弗与。立六年,秦公率师与惠公战于韩。”【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50页。】“立六年”也只能为晋惠公纪年。【李学勤:《由清华简〈系年〉论〈文侯之命〉》,《扬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因此携惠王之立在平王元年,被杀在平王二十一年亦可确定。这两部分叙事年代确定后,可作为进一步讨论之定点。【参王红亮:《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

第三部分平王东迁事的年代,学者争议最大,如果以前两部分叙事年代作为定点来衡量,关于“周亡王九年”,学界意见主要有三种:【除这三种看法外,还有两种看法值得注意:一是将“亡王”解释为“无王”,“周亡王九年”指幽王之死后九年间(前770—前762);但这种说法建立在“立二十一年”定为携惠王二十一年基础之上,恐不可从。二是将“亡王”解释为“已经去世的王”,“周亡王九年”指周幽王九年(前773);但此说将幽王之死、西周之亡定在周幽王八年,不仅与本文所引《史记》《国语·郑语》相矛盾,也与《古本竹书纪年》所谓“幽王十年九月,桃杏实”的记载相矛盾。】第一,将“亡王”解释为“无王”,年代上(3)接续(1),(2)为插入语,“周亡王九年”指幽王之死后第九年(前762)。【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39页;李学勤:《由清华简〈系年〉论〈文侯之命〉》,《扬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第二,将“亡王”解释为“无王”,年代上(1)(2)(3)为连续叙事,“周亡王九年”指携惠王死后九年间(前749—前741)。【刘国忠:《从清华简〈系年〉看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史实》,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第177页;王晖:《春秋早期周王室王位世系变局考异——兼说清华简〈系年〉“周无王九年”》,《人文杂志》2013年第5期。】第三,将“亡王”解释为亡国之君,“周亡王”指周幽王,叙事上(3)接续(1),(2)为插入语,“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前773)。【王红亮:《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这三种说法中,学者争议主要有两点:一是“亡王”究竟何解?二是(1)(2)(3)是否为连续叙事?而这两点中,争议最大的为后者,下面先对第二点作以讨论。

要确定(1)(2)(3)是否为连续叙事,(2)是否为插入句,首先,须考虑《系年》简文叙事中是否具有这种体例。《系年》从体例上而言,每章都有个独立主题,围绕这个主题通过若干历史事件进行历史叙事;这些历史事件的年代安排上,每个事件内部是按照年代先后排序,但各个事件之间并不完全按照年代先后关系,为了叙事的完整性等需要,会有一些插叙的内容,比如第十九章:

(4)昭王既复邦(楚昭王十一年),焉克胡(楚昭王二十一年)、围蔡(楚昭王二十二年)。(5)十又一年,蔡昭侯申惧,自归于吴(楚昭王十一年)。(6)吴泄庸以师逆蔡昭侯居于州来,是下蔡(楚昭王二十三年)。(7)昭王即世,献惠王立,楚人焉间蔡(楚惠王四十二年)。【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84页。该段简文有错简,笔者有校证,参见王红亮:《清华简〈系年〉新释二则》,邬文玲、戴卫红主编:《简帛研究二○二四(春夏卷)》,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第1-5页。序号(4)(5)(6)(7)乃笔者为便于讨论所加。】

这段简文中,(5)即插在(4)与(6)之间。这与第二章(2)插入(1)与(3)之间很类似,均为插叙手法。另外,值得注意的是(4)(6)(7)三个事件均无年代,(5)为何要标出“十又一年”呢?因为此是插叙,若不标明年代,读者容易误解,故标明之。这与第二章中,由于(3)接续(1),故须“九年”前要加“周亡王”,即表明是承接“周乃亡”而言。二者如出一辙。无独有偶,晚于《系年》的《竹书纪年》亦存在这种叙事方式。《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孔疏引《竹书纪年》云:

(8)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盘以为大子,与幽王俱死于戏。(9)先是,申侯、鲁(“鲁”当作“曾”)侯及许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大子,故称天王。(10)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携,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携王为晋文公所杀。以本非适,故称携王。【《春秋左传正义》卷五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591-4592页。序号(8)(9)(10)乃笔者为便于讨论所加。】

这段文字中,(9)为插入语,(10)接续(8)。这证明战国时期的史书不乏这种叙事方式。

其次,之所以认为(2)是插入语,更多的是出于史事年代的考虑。正如上引提出第二种观点的学者自己所指出的,因为传世文献记载平王东迁时有秦襄公、卫武公、郑武公等拥立与协助,如果不把(2)看作插入语,这样确定的年代与许多传世文献记载不合。【刘国忠:《从清华简〈系年〉看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史实》,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第178页。也有学者虽然重新考证了秦襄公、文公的年代,力图否定《史记》所载。实际上《系年》所记年代还涉及其他诸侯的年代,仅仅调整秦襄公、文公年代不能解决问题。也有学者认为《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所记晋、郑、秦三君年代均有舛误,实际上他们都是在平王三十四年东迁之后辞世的。笔者认为这种说法事实上彻底打乱了《史记》构建年代序列,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将导致司马迁依据大量资料所构建的整个年代系统的剧烈变动,实难信从。】故第二种说法可以排除。【值得注意的是,提出这种看法的学者后又著文表示赞同第三种说法,参见白国红、刘国忠:《〈春秋〉始于隐公新解——以清华简〈系年〉为切入点》,《中国史研究》2019年第4期。】

实际上,关于前两种说法,学者已经指出跟传世文献所载有诸多矛盾处,【参见王红亮:《清华简〈系年〉中周平王东迁的相关年代考》,《史学史研究》2012年第4期。】结合上文的论证可知,第三种说法应该是目前较合理的一种解释。因此,周亡王九年即周幽王九年,此年平王被立于京师,由于幽王健在,故此年非平王元年。所谓“三年”,当指三年后,【《系年》第十六章:“楚共王立七年,令尹子重伐郑,为之师。晋景公会诸侯以救郑,郑人止陨公仪,献诸景公,景公以归。一年,景公欲与楚人为好,乃脱陨公,使归求成。”这里的“一年”应相当于“一年后”,根据《左传》,简文所述事正在楚共王九年。参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74页。】当周平王元年,此年东徙止于成周,晋人启京师、郑武公政诸侯。

周幽王九年,晋文侯立平王于京师,此“京师”据文义可推知当在晋地。《公羊传》桓公九年:“京师者何?天子之居也。”【陈立:《公羊义疏》卷一四,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522页。】可见天子所居处即可称京师。由于晋文侯于此地迎立平王,故此处可称“京师”。《系年》谓晋文侯在少鄂迎接到平王,可见平王已经流落到了晋国境内,后立于“京师”。从文意判断,“京师”离“少鄂”不远,且“京师”很可能就在晋国境内;另由“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可证“京师”在成周之西。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5月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对陕西韩城陶渠遗址进行发掘,经过三年多工作,确认该遗址面积约80万平方米,有高等级居址区、普通居址区、大型墓葬区、中小型墓葬区等区域。尤其是发现了9座“甲”字形大墓,目前发掘了8座“甲”字形大型墓、7座中型墓,其中“甲”字形大型墓埋葬有数量不等的车马,在大中型墓葬中发现殉人现象比例较高。另出土铜戈上有“京”字。考古人员初步判定陶渠遗址的性质为春秋早期的“京”邑,跟《系年》中的“京师”有关。【郭青:《这里可能是“京师”》,《陕西日报》2023年2月24日,第7版;赵茁轶、张琪悦:《2023年陕西六大考古新发现》,《陕西日报》2024年2月3日,第4版。】这是很有见地的。首先,从地理位置上看,韩城与山西乡宁隔黄河相望,与《系年》描述的情形吻合。其次,《系年》第三章云:“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秦仲(指秦襄公)焉东居周地,以守周之坟墓,秦以始大。”【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41页。】平王是从“京师”东迁成周的,此后秦人占据该地,而陶渠遗址的葬制与葬俗具有明显的秦人特色,亦与简文相合。总之,此“京师”很可能就位于今陕西韩城。周平王元年“乃东徙,止于成周”者,止训为居,【《诗·商颂·玄鸟》:“邦畿千里,维民所止。”郑玄笺:“止,犹居也。”《史记·周本纪》:“古公亶父……乃与私属遂去豳,度漆、沮,踰梁山,止于岐下。”《史记·货殖列传》:“汤止于亳。”参见《毛诗正义》卷二○,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344页;《史记》卷四、一二九,第148、3963页。】据此则周平王元年迁到了成周。

平王东迁并止于成周后,“晋人焉始启于京师”。“始启”者,开始拓土之义,【《国语·郑语》:“楚蚡冒于是乎始启濮。”董增龄云:“启是拓土。”参见董增龄:《国语正义》卷一六,成都:巴蜀书社,1985年,第1078页。“拓土”即开土动工,为后面的兴建“京师”打好基础。】即开始开辟土地进而兴建“京师”,可见此“京师”与周幽王九年晋文侯所立平王之“京师”不同,亦与“成周”相异,那么究竟是何地呢?笔者以为指洛邑,《春秋》桓公九年:“九年春,纪季姜归于京师。”杨伯峻注:“京师指洛邑,此时周室都洛邑。”【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25页。】故成周与洛邑不同。晋人为何要在平王东迁成周后才开始修建洛邑呢?因为平王东迁的最终地点就是洛邑,亦即《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所说“而建王嗣,用迁郏鄏”,据此可知洛邑的始建应该在平王元年。尤为需要注意的是,王子朝说平王从成周到洛邑是“用迁”,这说明此次迁徙的方向不一定是向东。

“郑武公亦政东方之诸侯”是指郑武公为东方诸侯之长。【整理者认为“政”通“正”,训为长。参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贰)》,第140页。可从。《墨子·非命上》:“而王天下,政诸侯。”孙诒让注:“政、正通,正犹长也。”参见孙诒让:《墨子间诂》卷九,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368页。】“东方之诸侯”,主要指函谷关以东的鲁、卫、齐等国。《左传》成公十六年:“郤犫将新军,且为公族大夫,以主东诸侯。”杜注:“主齐鲁之属。”【《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八,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168页。】清华简《郑文公问太伯(甲、乙)》载“世及吾先君武公,……鲁、卫、蓼、蔡来见”,【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上海:中西书局,2016年,第119、125页。】李学勤已指出此即《系年》所谓“正东方之诸侯”,为东方各国所尊崇。【李学勤:《有关春秋史事的清华简五种综述》,《文物》2016年第3期。】对于齐国,郑武公也联合成功。《左传》隐公三年:“冬,齐、郑盟于石门,寻卢之盟也。”杨伯峻注:“寻,温也。寻盟,即修旧好之义。卢盟在春秋前。”【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30页。】鲁隐公三年当周平王五十一年(前720),据此可知郑、齐旧有盟交,此盖郑武公联合之结果。值得注意的是,清华简《郑武公夫人规孺子》载:“吾君(指郑武公)陷于大难之中,处于卫三年,不见其邦,亦不见其室。如毋有良臣,三年无君,邦家乱已。自卫与郑,若卑耳而谋。”【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陆)》,第104页。】这里的郑武公“处于卫三年”,指郑武公继位的前三年(前770—前768),“大难”指武公之父桓公死于骊山之难,“室”指妻室。【晁福林:《谈清华简〈郑武夫人规孺子〉的史料价值》,《清华大学学报》2017年第3期。】郑武公即位前三年时平王即在成周,而此时携王余臣已经被以虢公翰为首的内诸侯立于虢,成为平王的主要对手。结合前引《系年》第二章(2),以及《古本竹书纪年》(10)等文献,邦君诸正指以虢公翰为首的内诸侯。【王红亮:《由清华简〈系年〉论两周之际的历史变迁》,《史学月刊》2015年第2期。】当时,平王的王位能否稳固,关键是要取得外诸侯尤其是以齐、鲁为首的东方诸侯的承认与支持。面对这种情势,郑武公临危受命,承担了重大任务,处于卫国三年联络东方诸侯。那么,郑武公为何要居于卫呢?我们知道,“共和行政”时期有共伯和,童书业认为此人即卫武公,并说武公是当时外诸侯的领袖,【童书业:《论“国人暴动”》,《山东大学学报》1962年第2期。】此人也是周平王的坚定支持者。《史记·卫康叔世家》载:“(卫武公)四十二年(前771),犬戎杀周幽王,武公将兵往佐周平戎,甚有功,周平王命武公为公。”【《史记》卷三七,第1926页。】郑武公处于卫国,身居诸侯之长的位置,可知卫国很可能是当时外诸侯联络处。总之,简文中“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政东方之诸侯”二句,即《国语·周语中》载周大夫富辰所谓“郑在天子,兄弟也。郑武、庄有大勋力于平、桓,我周之东迁,晋、郑是依”,《晋语四》载郑大夫叔詹所说“吾先君武公,与晋文侯勠力一心,股肱周室,夹辅平王”,【徐元诰:《国语集解》卷二、一○,第45、330页。】足见晋文侯与郑武公在平王东迁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尚书·文侯之命》载周平王嘉奖晋文侯说“汝多修,扞我于艰,若汝予嘉”,李学勤先生认为这是晋文侯杀死携王后,周平王嘉奖晋文侯所说的。参见顾颉刚、刘起釪:《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114页;李学勤:《由清华简〈系年〉论〈文侯之命〉》,《扬州大学学报》2013年第2期。】

综上所述,通过《系年》可知,平王元年东迁的地点是成周,而东迁洛邑实际上是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上文已述,《史记》主张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那么,成周与洛邑究竟是何种关系呢?司马迁的所谓洛邑与《系年》中的成周是否为一地呢?对此,《系年》整理者未言,但有学者认为二者为一地,成周即洛邑。【苏建洲等:《清华二〈系年〉集解》,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第118页。】实际上,关于成周、洛邑与王城的关系,是困扰考古与历史学界的老问题,聚讼已久,迄今未有定论。现在我们根据《系年》论证了平王元年东迁且居于成周,此后晋、郑帮助周营建洛邑;又根据《左传》《国语》等论证了王子朝所谓的“用迁郏鄏(王城)”当在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平王卒之前,且从成周到洛邑王子朝说是“用迁”,很可能洛邑就不在成周之东;这些结论的得出给这一问题的探讨提供了新的视角。下面,我们结合考古资料,对上述问题加以探讨。

三、平王元年初迁韩旗成周、三十三年之后又迁洛邑王城说

关于春秋时期的王都,清代学者顾栋高认为有洛邑王城与成周两处:

洛邑王城:今河南府洛阳县城内西偏,即王城故址。周公营洛邑涧水东,瀍水西,南系乎洛水,北因乎郏山。自平王东迁至景王十一世皆居此。敬王迁成周,王城废。至赧王复居之。郏鄏即郏山,北邙山也,在洛阳县城北二里。亦谓之郏。桓七年迁盟、向之民于郏,杜注:“郏,王城。”知郏鄏即王城之别名矣。

成周:在今河南府洛阳县城东二十里。周公营王城,并营下都处殷顽民,在瀍水之东,与王城相去十八里,亦谓之成周。昭二十六年子朝奔楚,其余党多在王城。敬王畏之,徙都成周。成周狭小,乃请诸侯城之。自是迄春秋之末,凡书京师者皆指成周。翟泉,杜注:“城内太仓西南池水也。”郑氏曰:“狄泉本在下都城北,城成周时乃绕翟泉于城内。”昭二十三年天王居于狄泉,二十六年始入于成周。此时狄泉与成周犹为两地。【顾栋高:《春秋大事表》卷七,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705-706页。“狄泉”或作“翟泉”。】

顾氏的上述说法主要是根据《春秋》经传。根据金文以及考古资料,周公营建洛邑是洛邑王城、周公营王城的说法是不正确的,但顾氏所谓春秋时期有洛邑王城和成周两处城址的说法则基本正确,

学者通过对近年来考古发掘资料的梳理,已经确认在河南省洛阳市区及其周边存在3座周代城址,即瀍河成周城、韩旗成周城和涧河东的王城。瀍河成周城位于今河南洛阳瀍河两岸,是西周初年周公营建的成周,兴盛于西周早中期,废弃于西周晚期。瀍河成周城废弃后,继之而起的是韩旗成周城,位于瀍河成周城东、今汉魏洛阳故城,始建于西周晚期,在春秋晚期又有修补和增筑。涧河东的王城,始建于春秋时期至战国早期,且仅有宫城而无郭城。【徐昭峰:《东周王城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52-53页。韩旗成周城,许宏等学者称之为“韩旗周城”。徐昭峰称之为“狄泉成周城”,但正如顾栋高所说,狄泉与成周城最初分开,即前者在后者之城外,直到春秋晚期的鲁昭公二十六年之后才将狄泉扩建入成周城内,二者合一。因本文讨论西周晚期与春秋早期的成周城,故沿用学界惯例,将其称之为韩旗成周城。参见许宏:《先秦城邑考古》,北京:西苑出版社,2017年,第216页。】

顾栋高所说的周公营建的成周即瀍河成周城,而春秋时期洛邑王城可以推定即涧河东的王城,此时的成周指的则是韩旗成周城。过去有学者认为王城包含于成周以及王城始建于周初等说法,【关于“成周”与“王城”的关系以及始建年代,学术界一致认为成周始建于周成王时期,但关于王城何时建成,以及二者的关系如何,有很大争论,主要观点可归纳为三种:一是王城始建于西周,王城是成周的一部分,春秋以后分开,而分开的具体时间,李学勤、杜勇说是周敬王时期(前510)、陈公柔说是春秋以后;二是王城始建于西周,成周与王城是两城,彭裕商、胡进驻持此说;三是王城之名出现于春秋时期,意即王城建于春秋时期,战国以后分开,童书业、李民持此说。参见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4-15页;杜勇:《周初东都成周的营建》,《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7年第4期;陈公柔:《西周金文中的新邑、成周与王城》,《庆祝苏秉琦考古五十五年论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386-397页;彭裕商:《新邑考》,《历史研究》2000年第5期;胡进驻:《关于洛阳周都与东周王陵的几个问题》,《考古与文物》2006年第5期;童书业:《春秋王都辨疑》,《童书业历史地理论集》,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78-199页;李民:《洛邑、成周与王城补述》,《中州学刊》1991年第2期。】现今的考古发现资料证明是不能成立的:因为涧河东的王城的夯土以及遗物的年代决定了该城的始建年代即在春秋早期,【梁云:《成周与王城考辨》,《考古与文物》2002年第5期。】因此王城始建于周初说不能成立;而现今发现的王城遗址,面积很大,规制宏伟,根本就是一座独立的城,因此包含说也不能成立。【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第15页。】

笔者认为,平王元年所迁的成周即韩旗成周。1984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洛阳东郊的今汉魏故城遗址进行发掘,经过对发掘资料的进一步整理研究,确认了被叠压在汉魏洛阳城下的西周时期城址,即韩旗成周城。城址东西约2500-2650米,南北约1800-1900米,合当时的东西6里、南北4里余。初步研究的结果认为,城址的年代“至少不会晚于西周中晚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城队:《汉魏洛阳故城城垣试掘》,《考古学报》1998年第3期;钱国祥:《汉魏洛阳故城沿革与形制演变初探》,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21世纪中国考古学与世界考古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第438页。梁云认为该城址建造于春秋早期或两周之际。徐昭峰认为梁氏所判有误,他认为应当在西周晚期。笔者认同徐昭峰说。参见梁云:《成周与王城考辨》,《考古与文物》2002年第5期;徐昭峰:《成周与王城考略》,《考古》2007年第11期。】2007年2月至11月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又对洛阳汉魏故城遗址进行勘探发掘,清理出可以确定的西周墓葬9座,东周墓葬10座,其中西周墓葬M175年代可推定为西周晚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城队:《河南洛阳市汉魏故城M175西周墓发掘简报》,《考古》2014年第3期。】关于该城址的性质,《试掘报告》认为即上引《春秋》昭公三十二年晋合诸侯所城的周敬王时期的成周,根据是:该城址最早位于汉晋洛阳城址中部,为西周时期所筑;春秋晚期又向北增扩(增扩部分即文献所称的“狄泉”);而后者对应于周敬王十年晋合诸侯增扩成周,将狄泉括入成周内史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洛阳汉魏城队:《汉魏洛阳故城城垣试掘》,《考古学报》1998年第3期;钱国祥:《汉魏洛阳故城沿革与形制演变初探》,《21世纪中国考古学与世界考古学》,第438页。】可见,韩旗成周城即周敬王时期所扩建的成周无疑。

关于韩旗成周的始建年代,根据考古资料判定应在西周晚期,那么具体在何时呢?有学者结合文献推测在周宣王时期,【徐昭峰:《成周与王城考略》,第65页;侯卫东:《论西周晚期成周的位置及营建背景》,《考古》2016年第6期。】笔者认为厉王、宣王时期较可信。前文已述,《春秋》《左传》提到西周晚期至春秋时期的“成周”一般应指韩旗成周。《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杨伯峻注:“召穆公,召公虎。……召穆公当周厉王周德衰微之时,故云不类。”【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423页。】这里的成周即指韩旗成周,而召穆公即厉王时人,这说明成周在周厉王时已经建成。《春秋》宣公十六年:“夏,成周宣榭火。”杜注:“讲武屋,别在洛阳者。”【《春秋左传正义》卷二四,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4099页。】杨伯峻说:“(榭)本作射,其后加偏旁作榭,指土台上之厅堂式建筑,用以习射讲武者。”【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767页。】正如上引顾栋高所认为的,春秋时期的成周在清代的“河南府洛阳县城东”,这与杜预认为成周宣榭合,即考古发现的韩旗成周城。成周里有“宣榭”,而在西周厉王、宣王时期的青铜器铭文中亦有“宣榭”的记载,如厉王时期的簋盖(《集成》【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简称《集成》),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所引铭文尽量以通行文字写出。】4296,西周厉王):“唯二年正月初吉,王在周卲宫。丁亥,王格于宣射(榭)。”宣王时期的虢季子白盘(《集成》10173,西周宣王【虢季子白盘的制作年代除了西周宣王时代说外,还有周夷王以及春秋时说,最近有学者提出两周之际说;唐兰力主宣王说,对其他说法均有辩驳,笔者同意其说。参见唐兰:《虢季子白盘的制作时代和历史价值》,《唐兰论文集(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809-819页。】)载“王各(格)周庙,宣爰乡(饗)”,马承源说:“据此铭可知宣榭为周王宣扬战功、宴饗功臣的处所。”【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309页。】即是宣王在宣榭举行饗礼,以表彰虢季子白之战功。可见,厉王、宣王时期建成成周应该是无可疑问的。

韩旗成周的建设目的,具有明显的军事性质。首先,从地理上讲,正如主持汉魏洛阳故城发掘的钱国祥所言,汉魏洛阳城处于伊洛盆地中部的古洛河北侧,其所在的冲击台地相对宽阔平坦,自邙山至古洛河南北大十余里,东西两侧台地虽然略窄,但缓冲地带绵延更宽,更易于城市的防护、回旋和扩展。【钱国祥:《汉魏洛阳故城沿革与形制演变初探》,《21世纪中国考古学与世界考古学》,第439页。】徐昭峰也认为,汉魏洛阳故城背靠邙山,南临洛河,地势险要,西周晚期出于军事原因筑城于此是可以理解的。【徐昭峰:《成周与王城考略》,第65页。】其次,成周有宣榭这样的习射讲武的厅堂室建筑,也是韩旗成周城军事性质的表征。再次,从西周晚期金文中看,厉王、宣王时代出征的基地就在成周:虢仲盨盖(《集成》4435,西周厉王):“虢仲以王南征,伐南淮夷,在成周。”伯父簋(《首阳吉金》【首阳斋、上海博物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编:《首阳吉金:胡盈莹、范季融藏中国古代青铜器》(简称《首阳吉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所引铭文尽量以通行文字写出。】36,西周厉王):“唯王九月初吉庚午,王出自成周,南征。”簋(《集成》4323,西周厉王):“唯王十月,王在成周,南淮夷迁及内,伐……,王令追袭于上洛……。唯王十又亦曰,王格于成周太庙,武公入右,告擒……。”另外,晋侯苏钟(《近出》【刘雨、卢岩:《近出殷周金文集录》(简称《近出》),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所引铭文尽量以通行文字写出。】35—50,西周宣王):“唯王卅又三年,王亲遹省东国、南国。正月既死霸戊午,王步自宗周。二月既望癸卯,王入格成周。二月既死霸壬寅,王续向东。三月方死霸,王至于分行。王亲令晋侯苏率乃师……,王唯返归,在成周公族整师,宫。”铭中“成周公族整师”,马承源认为公族是官名,整师指整顿师旅,成周有八师宿卫军,指对伐东国的师旅班师后进行整顿。【马承源:《晋侯苏编钟》,《上海博物馆集刊》第7期,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6年,第15页。】王回到成周整师,这说明韩旗成周确实是西周晚期厉王、宣王时期重要军事基地。

到了幽王时期,《国语·郑语》载周幽王八年郑桓公为周司徒,周太史史伯对郑桓公说:“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当成周者,……”这里的“成周”,徐元诰曰:

陈奂曰:“成周即上文云‘东土’是也。成周,雒阳,非雒邑也。《汉书·地理志》:‘河南郡,雒阳,周公迁殷民,是为成周。河南,故郏鄏地,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大平,营以为都,是为王城,至平王居之。’又云:‘雒邑与宗周通封畿,东西长而南北短,短长相覆为千里。’是王城一曰雒邑,为汉之河南县。平王迁于王城,谓之东都。周公营成周,为汉之雒阳县。韦注以成周为雒邑,误矣。”元诰按:成周在今河南洛阳县西北。【徐元诰:《国语集解》,第461页。】

董增龄亦曰:“隐三年《传》杜注:‘成周,洛阳县。’案:今河南河南府洛阳县东北有洛阳故城。”【董增龄:《国语正义》卷一六,第1030页。】据此则成周也是指韩旗成周无疑。【徐昭峰也认为此即韩旗成周城。参见徐昭峰:《东周王城研究》,第23页。】

正是由于从西周晚期的厉王、宣王时期开始,韩旗成周城已经建成,且由于易守难攻,地理位置险要,因此《系年》第二章曰“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第三章曰“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这里的成周即指韩旗成周,也就合乎情理了。

平王迁居韩旗成周后,正如前文所考,晋国就帮助平王开始营建洛邑王城,这就是涧河王城。一方面,涧河王城始建于春秋早期,能支撑此说的考古学证据,一是地层依据。东周王城57LST130的四层叠压在夯土“二层台”上,“二层台”及原筑夯土的年代不晚于春秋中期,而涧西58T9的原筑夯土包含有殷代晚期至西周的簋片、罐片以及一片春秋早期的板瓦,而夯土的年代应由包含物最晚的遗物来决定,故东周王城的始建应在春秋早期。【梁云:《成周与王城考辨》,第53页。】二是夯土建筑。在涧河东瞿家屯一带发现了被认为是东周早期的夯土甲南、北两组建筑,这是东周城内的主要建筑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洛阳发掘报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第139-140页。】三是王陵与车马坑。2001年8月至12月,今东周王城距王城东墙30米处发掘了2座车马坑和3座大型墓葬和若干小型土坑竖穴墓,车马坑时代为春秋早期,墓葬由于盗掘严重而无法确定年代,学者根据车马坑断定这些墓葬应属于春秋早期,而以往在该区域也发现过几座大型墓葬,从规格、规模上都是国君一级的墓葬,因此该区域就是东周早期的王陵所在。【刘富良、安亚伟:《洛阳:从车马坑找到东周王陵》,《文物天地》2002年第2期。】2001年9月在又在王城陵区的洛阳第二十七中学基建工程考古勘探中发现了3座东周墓葬,其中编号为C1M10122亚字形大墓,学者推断是周平王之墓。【洛阳市文物工作队:《洛阳体育场路东周墓发掘简报》,《文物》2011年第5期。】另一方面,从文献上讲,《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所谓“而建王嗣,用迁郏鄏”,即周平王迁“郏鄏”之事,郏鄏即王城。《左传》桓公七年:“秋,郑人、齐人、卫人伐盟、向。王迁盟、向之民于郏。”杜预注:“郏,王城。”【《春秋左传正义》卷七,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3807页。】鲁桓公七年当周桓王十五年(前705),可见春秋初期又向涧河王城迁徙人口。

涧河王城位于韩旗成周城以西20余里,由韩旗成周城迁至涧河王城是从东往西,故王子朝说这一迁徙过程时说是“用迁”而非“东迁”,这就进一步证实平王是先东迁至韩旗成周,后又迁涧河王城的。

四、平王先东迁成周又迁洛邑王城的原因

上引《史记·匈奴列传》载,西周都城宗周镐京被犬戎攻破后,犬戎并未撤退,而是盘踞于此,继续肆虐宗周。大概制作于两周之际的《诗·小雅·雨无正》【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622-629页。该诗的分章即据本书。】给我们描绘了犬戎攻破镐京时的情景。【晁福林认为《雨无正》作于两周之际。参见晁福林:《上博简〈诗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92页。】《雨无正》第二章曰:“周宗既灭,靡所止戾。正大夫离居,莫知我勚。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就是讲周王室(具体指周幽王)灭亡以后,王室官员无所安身,正大夫(指天子六卿)离开王都而散居各处,内卿大夫和诸侯都开始不早起晚睡尽心王事。第四章曰“戎成不退,饥成不遂”,即外部犬戎正在攻破镐京而没有撤退的迹象,内部又有饥荒灾害,【马瑞辰说:“‘戎成不退’,外患炽而敌势强也;‘饥成不遂’,内灾起而兵弱也。不退即指敌言,不遂指周民言为允。”高亨说:“戎,兵也。此句言兵祸已成,尚未退去。作者写此诗时,大概犬戎还未退出镐京一带。遂,亡也。此句言饥荒之灾已成,没有消除。”参见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625页;高亨:《诗经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87页。】真可谓是内忧外患。而此时秦襄公出兵进攻犬戎,为了不让祖宗基业落入外族之手,平王审时度势,做了两方面努力:一方面,封襄公为诸侯,以笼络正在崛起的秦人;另一方面,赐予秦“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这虽然是空头许诺,但也是不让祖宗基业不至于落入外族之手的不得已之举,即清华简《系年》第三章所谓“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秦仲焉东居周地,以守周之坟墓,秦以始大”。

幽王被杀以后,周平王已经被晋文侯立于京师(今陕西韩城),由于镐京仍为犬戎所侵占,所以他无法迁到镐京。而韩旗成周城,一方面是周旧的陪都,基础设施较完善;另一方面地理位置险要,易守难攻,平王东迁于此无疑为最明智之举,这就是《系年》所谓“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的主要原因。平王居于成周后,被内诸侯拥立的幽王弟弟余臣成为平王的主要对手。《系年》说“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政(正)东方之诸侯”,晋文侯帮助平王营建洛邑王城,郑武公联合东方的外诸侯来对付携王,可以说携王与平王的“二王并立”,本质上是两种政治势力的对立。到了平王二十一年,携王被晋文侯所杀,平王的对手也消除了,此时的涧河王城已经建成,故在此之后平王东迁王城。平王从韩旗成周迁到涧河王城后,涧河王城与韩旗成周城的功能发生了变化:前者作为东周王朝的正都,主要是政治与经济功能;后者主要是拱卫王城的陪都。【徐昭峰:《东周王城研究》,第28页。】《左传》隐公三年载周平王五十一年周平王卒,郑庄公“又取成周之禾,周、郑交恶”,【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27页。】足见平王迁至王城后,成周仍为周的重要都邑。

总之,平王东迁过程中,主要依赖以晋、郑为代表的外诸侯,这也导致外诸侯势力迅速发展。《国语·郑语》说:“及平王末,而秦、晋、齐、楚代兴,秦景、襄于是乎取周土。晋文侯于是乎定天子,齐庄、僖于是乎小伯,楚蚡冒于是乎始启濮。”【徐元诰:《国语集解》卷一六,第477页。】实际上,秦、晋、齐、楚外,还有郑国。由于郑国在平王东迁中的重要作用,在春秋初期就成为强国,《左传》隐公三年载“郑武公、郑庄公为平王卿士”。童书业有“郑庄小霸”的说法,他认为春秋初期郑国小而强,其中一个原因就是郑庄公的外交政策。【童书业:《春秋左传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38-41、284-286页。】现在我们根据清华简的资料可知,郑国的强大与郑武公作诸侯之长以及联络东方之诸侯也有重大关系,正是由于郑武公的基础,郑庄公时期才能出现“小霸”的局面。

五、结 语

本文所论涉及与今日史家多有异议之平王东迁的年代、地点以及过程等重要史事与历史地理,现将主要结论归结如下:

第一,关于《史记》平王元年东迁洛邑说的史料来源。《史记》关于平王东迁洛邑的记载主要是依据《秦记》,但后者仅记周幽王十一年,幽王被杀,秦襄公被封为诸侯。至于周东徙洛邑事,虽在周幽王十一年之后,至于具体在何年,《秦记》并未明确。司马迁所谓平王东迁洛邑在元年的说法实际上来自司马迁自己的推断,未有可靠的资料凭据。

第二,关于平王东迁的年代、地点与过程。平王元年东迁到了成周,此即考古所发现的韩旗成周城,由于其位于西周都城镐京以东,故曰“东迁”。平王三十三年之后,又从韩旗成周城迁至涧河王城,由于后者位于前者以西,故王子朝说是“用迁”。而《史记》将这一复杂过程笼统地说成平王元年东迁洛邑,显然是不准确的。

第三,关于清华简《系年》关键词句之新解读。《系年》所谓“三年”(当周平王元年)所徙于“成周”指韩旗成周,始建年代在周厉王、宣王时期。平王迁到韩旗成周后,晋又开始“启于京师”,即晋文侯开始拓土新建洛邑王城(涧河王城),《系年》所载与考古发现相合。关于“郑武公亦政(正)东方之诸侯”,即清华简陆《郑武公夫人规孺子》“吾君陷于大难之中,处于卫三年,不见其邦,亦不见其室”事,具体指在平王徙居成周后,郑武公临危受命,作为诸侯之长,处于卫国联络东方诸侯。正是由于有了郑武公时期的奠基作用,才有了春秋初期“郑庄小霸”的局面。

(责任编辑:史云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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