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章宜自变革”
2024-01-01刘春现
[摘" 要]晚清时期关于文体规范的问题是牵动上下的重要议题。报章中刊登了大量有关釐正文体的文章,除了涉及八股文文体规范的内容外,透露出古文文体变革的重要线索。报章本身的文体实践催生了新的文体类型,呈现出近代传播媒介影响下的文章观念变迁图景。以报章为载体的文章,有其独特的价值序列、文体体要,并形成其独有的修辞方法。近代报章的文体实践对于五四“文学革命”的发生具有潜在的推动力。
[关键词]近代;报章;文体;文学变革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6-0125-05
[收稿日期]2024-06-28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清末民初报章与近代文体之变研究”(18YJC751029)
[作者简介]刘春现,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体学、晚清报刊文体。
①" 《字林沪报》,1889年3月14日。
②" 《益闻录》,1879 年第13期。
③" 《益闻录》,1880 年第34期。
④" 《益闻录》,1885年第480期。
⑤" 《字林沪报》,1883 年 4 月 24 日。
一、报章上的釐正文体说
清代釐正文体的诏、谕、疏、表等文,大多是上层关于科举功令文体的规范性要求。检阅《清史稿》“选举志”中论制义之弊,“历代以釐正文体责考官”。此类釐正文体的公文,均是针对当时的作文弊端而言,如摒弃好奇尚怪的文风、黜老佛庄列之语而归于儒家经义、要求清真雅郑的文风等。晚清以来报刊上刊布了大量关于釐正文体的文章。其中多与八股文改革相关,透露出这一时期文章变革的相关消息。
自方苞以古文为时文论兴起,后来参加科举考试者必先学习古文,以求古雅。雍正年间刻古文集,即称“后生始学举业,必从事古文,盖欲其文进于古也。”[1](P1)而随着时文发展积弊日久,八股、试帖流于摹拟烂套,千篇一律,《字林沪报》刊《釐正文体论》即指出这一问题①。另外,士子专心为制举文,于其他文章空疏不习。现实中存在考得科名却不能做古文的情况,《清稗类钞》讥讽类“京报古文”条记载,“道咸间,士大夫犹知好名。有科目者,耻不能古文,往往用八比法杂案牍词语为之,时人称为京报古文”[2](P57)。
古文写作也是这些既得科名者需要修习的技艺,报刊上关于古文文体的源流考辨、体式规范的文章随之而生。如《益闻录》即连续刊载了相关文章,1879 年刊《历代文体递变说》②,略述历代文体沿革大略。古文、骈文之外,还涉及笺注、历律、星经、地志、古今体诗词曲家言等文体。1880年刊载郭友松《古文体例论》,论列近代古文,称作古文以道为纲,六经为纬,体例自成,乃是针对学子由体例以学文的泥古现实而言③。《益闻录》1885年载《文体考》,称士人于八股之外,对文章宗派、体例不甚明了,故略述传统词章之功用、体裁④。又有《考文体说》一文,针对当时士人惟务八股制义,于中国文体浅陋无知的情形而发,叙述传统之诏诰策命、章表书论等文体大略。此外,如《字林沪报》1883年载《论文体》,第一版告白、上谕之后的论说即为《论文体》,泛论文体之源始,文必宗经,正心术云云⑤。此类文体常识的普及文章在晚清报章上屡见不鲜。
清中晚期文章,无非制义、词章以及考据三类。《申报》1874年登载《再书拟创格致书院论后》一文,称:“今中国之所谓文人者,不过高谈制艺,动则曰吾代圣贤立言也。上焉者,则为理学,空言性道而已,次焉者,则为文学,专工词章而已,又次焉者,则为博学,穷年考据者而已。”《申报》,1874年3月24日。道光以降文体日益衰薄,以至剿袭庸烂,制义尤为人诟病。戊戌之际,《杨侍郎深秀奏斟酌旧制正定文体以励实学摺》一文为各报刊载,其批判八股文,认为应仿宋人经义改革四书文,联系时事,不拘格式、字数。《秦中书局汇报》,1898年“明道”,第73-74页。随后报上即刊登上层的决策,采纳其奏折所言,八股文文体变革由此发生。“其后天子毅然诏废制艺,实自此疏发之”胡思敬:《戊戌履霜录》,南昌退庐刊本,1913,第3页。伍元榘《改时文为古文论》《湘报》,1898年第62期。提出破除时文程式,以古文行文,视同策论,作文应无忌讳无限制,凡大小试均以切合时务的单章单句命题。其他诸如唐才常《时文流毒中国论》、张翼云《书唐才常时文流毒中国论后》等文章,为当时多种报刊转发,形成八股文文体改革的一大舆论势力。
时文与古文的关系,是清代文学探讨的一大话题,桐城派方苞诸人以时文为古文论,古文成为时文写作取法资源,基本上成为制举的共识。至此,改时文为古文,八股文技法一概摒除,以古文笔法行文。如此却又造成一种不古不今的文体弊病。1889年《字林沪报》又载《辨文体说》,论近世士人好作不今不古之文,其弊病在于不知文体。古代文体不一,各有称名取义之所在,如雅、颂、铭、箴、歌、谣、行;制、诏、典、谟、训、诰、誓、命、碑、志、表、书牍等。作者认为古文不可阑入八股,“今者不知以古文之气息、义理作八股之根柢,而徒袭以上诸体之貌,必至不今不古,而文将不成其为文”。《字林沪报》,1889年9月2日以古文为时文,并未能拯救时文之弊。变科举亦不能拯救文体,正如张之洞所言,“近数十年,文体日益佻薄,非惟不通古今,不切经济,并所谓时文之法度、文笔而俱亡之。”[3](P52)
此外,西学影响与报章流行之下,正文体的方向走向复古还是趋新,也很难统一意见。《亚东时报》1899年第7期登载一篇题为《中国文章宜自变革》的论说文。作者认为中国文章多虚饰,上自奏牍下至碑志、乃至报章文,一味摹古,不脱虚饰。其对比的角度即是西人文章,“随意遣词,期达所见,除诗歌韵文外,一一据事直叙,词惟一义,不容两端。”极力称赞西文论、辨、章程等文体。《亚东时报》,1899年第7期。而外来新名词流行也破坏了传统文体的审美规范。《大公报》1907年载文《传知学堂釐正文体》要求“戒习外国无谓名词”《北洋官报》,1906年第1254册,第6页。。传统文章观念是根深蒂固的,《申报》1907年4月12日刊载署名“僇”的《论今日改良文学之必要》,即认为自西学输入以来中国青年喜摭拾新名词为文章、诗词,称之为文学的堕落。晚清西学东渐过程中,伴随着西学的输入,读书人也接触到新的文章体式与做法,为日益僵化的古文变革提供了一种参考思路。
总体而言晚清报刊中有关釐正文体的内容不外乎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八股文的文体规范问题,二是古文文体的提倡,三是输入新名词、新文体问题。八股改策论,以古文取代时文是时势所趋。文体变革的基本导向是体唯旧,意唯新。古文文体的规范性是探讨的核心问题。随着科举的废止,报章的发展,新的文体形式逐渐形成。
二、报章的文体变革实践
报章虽然起源较早,但早期的传教士所办刊物受众较小,传播范围有限,直到甲午之后,报章实际上基本延续旧体,并无大的革新。如《论新报文体》所言:“今之论撰者矣,其陈义也高,而造文也古,隶事也博,而宅句也艰,虽以稽古之英,方领之彦,犹必澄心宁志,三复而后能解其意。”《实学报》,1897年第10、11期。早期的报纸,包括传教士报刊,沿用古文的体裁,如序、论、解、传、说、记、诗、书、笔记、小说等传统文体体裁。如较早的传教士创办报刊《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1833年创刊),报中文章多引中国古圣贤人之话为论据,文体亦采用传统古文,以问答体、书信体的形式介绍外国风俗事物。其他诸如题辞、赋、诗文等文体形式多样。6月份新闻栏目比较特殊,栏目下有小序,有故事,记载某国事两则,并缀有两人读后感言。这种体例类似宋元话本,以俚语写作,兼具小序、入话、故事。8月份载“煞语”,又名结尾语,则是代圣立言,论说宗教、道德教义。其中也有某些文章改变了文体的形态,如11月论题为“论”,却先以韵语入题,再以俚语讲论,引入宗教,最后以圣人语为赞,其实也是话本小说的体例。
林乐知所办《教会新报》(1868-1874)内容包括教友论说、讲论知识、行记连载、教会新事、译钞格致之学(问答)、介绍外国史地知识、载录政府部门告示等。其中如讲生物知识,先描写生物形态,后附加古今中外故事或前人诗文,如《鳄鱼》《中国教会新报》,1868年第8期。,这是传统的类书之体。或直接以类书之例,举例群书,如《双羊图》《中国教会新报》,1869年第18期。。报上登载的短篇杂文,借动物故事寓意人事,详叙教诲,是传统寓言文体。新闻大多是夹叙夹议的短文,尤其是社会新闻类,记录奇事、奇人,更似笔记体小说。其他诸如传、赠序、笑话、劝诫辞、竹枝词、歌、传略、策、日记、碑文、实录、征稿启等,各体杂烩,体式多样。报章中各文体的排列也有不同的考量。譬如《益闻录》(1878年创刊)第一期弁言说:“首以谕旨,示尊王也。终以地舆、天文、算数诸说,崇实学也。其间附以道学论、时事论、暨一切新闻、传纪、文、启、诗、词等作,分为数种,类皆有益闻见,不尚浮夸”《益闻录》,1879年第1期。。具体来看,栏目设置有谕旨、论(关于宗教)、摘译、教事及新闻、论说、京报选录、诗等。可以代表这一时期的报刊文体的种类与形式。
近代报章创刊较早且历时悠久的刊物当以《申报》为代表。编辑者对于报章文体有着较为明确的自觉意识。报刊与中国传统高文典册不同,编者认为报刊与以往书籍相比,后者是记前代遗文故事,文辞高古,能解者少,而稗官小说则流于荒诞无稽,仍旧只是儒者清谈之资;报刊则述当今之事,文辞质而不俚、简而能详,读者广泛。《申报》的内容关涉国家政治风俗之变、中外交涉要务、商贾贸易利弊,以及一切可惊可愕的新鲜事。报首是“论说”,如论、说、策等多与科举考试相关;其他的新闻性记载只是作为额外的补充填白,用笔记小说的体式记述可惊可愕的逸闻轶事;报中刊载诗词也多是文人之间应酬唱和之作。
报章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独立的形态特征。1889年《申报》中登载《整顿报务余言》一文,作者首先从文体方面区分报章体,“大凡为文各有一定之体例……报牍之体,则中土风行未久,无典可援,要之前为论说,后为记载”。报牍体即指新闻版面各类文章而言,“(新闻论说)大约多用散行,间用骈俪,以孔子‘辞达而已矣’一语为宗,以韩昌黎所云‘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为的,忌陈腐,忌晦啬,忌轻佻,忌鄙猥,忌诞妄,去斯数者,其庶几焉。至于纪载新闻,其事迹皆据访事人原稿,而其文法自应改归一律,虽曰雅俗共赏,其有习俗相沿文理不通之语,要当笔削,庶不失为文人吐属。”并且按照传统的文体尊卑次序,规定报刊文章的排版顺序,“论说之后首录谕旨、电音,尊王也,顾各报体例不同,亦有录于论说之前者。至各路新闻,亦首纪京师,而后外洋、外省、外府、州县依次,而殿以本地……”《申报》,1889年8月24日。规定至为详细。
戊戌前后,报刊出现新的变化。随着晚清变革的发展,报章成为舆论宣传与输入新知的载体,报章文章体例不得不随之发生变化。1898年《申报》刊登《整顿报纸刍言》,认为报纸有四大功用:了解海外各国情形;秉笔直书时事对于中国官吏监察作用;奏牍下达以及民众议论献策于上,便利通上下之情;物产信息流通变于商业《申报》,1898年8月15日。。可见报章的内容的大概导向。休曼《实用新闻学》的译者就指出“最初之报纸,与其谓之曰新闻纸,毋宁谓之曰传布道义及政论之媒介。报馆之记者,固未尝亟亟于刊布新闻也”[4](P6)。
报人在实践中对于报章文的弊端认识也越发清晰。《实学报》(1897年创刊于上海)刊文“论新报文体”称甲午战后“译西国之异闻,采九流之杂说”意在砭愚订顽,鍼盲起废,不应只是备通人观览,学子讽诵,故“其为体也,固当平易,其议切明,其词大雅闳达”,而现在报文陈义高深,造文古奥,隶事广博,词句艰深。希望撰文者“姑卑下其体,以晓浅人”《实学报》,1897年第10期。面向普通大众的知识输入与舆论宣传,故而抛弃高雅文体而取通俗的语言。据秦理斋《中国报纸进化小史》所言,《时务报》《湘学新报》《昌言报》《实学报》《新学报》等先后创设。诸报皆以牗民易俗、汲引新知为主。摘录西报,并讲政艺、史地、天算、格致诸学[5](P113-114)。
报章作为一种传播载体,体例逐渐稳定,各体文章既有延续传统亦有变革。如论说体,体式多样,既有传统的文论、史论、政论,也有依附新闻而产生的时评、短评等。申报馆编《最近之五十年》中载徐忍寒《予对于本报以往之观察及将来之希望》中提出,废冗长的论文改为扼要评语,新闻体裁舍叙议而采实录,称此前的新闻体裁尚文字而轻事实。新闻叙事不同于一般叙事,采用提纲挈领与倒叙法。新的新闻文体体式逐渐形成。报章文与时事的紧密关联,迥异于传统的立言不朽之说,梁启超所谓传世之文与觉世之文不同,后者不求立言不朽,而求有补时事,故而文体的传播和接受至关重要。编者需要根据阅读者的反映反馈,适时调整报刊的文体和风格。传统清真雅郑的文体不适用于用,平易浅近的报刊文符合普通大众的口味。
随着报纸的内容扩充,如谐文、诗词、小说等的加入,以及文艺副刊的产生,也是迎合读者的心理而自觉变革的。这些文艺性文章促进了报纸文学的发展。报纸文学分为两类,作品和文艺批评。作品包括诗歌、小品、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戏曲;其中小品尤多,如杂感、见闻录、旅行记、讽刺文等。“在民元二年是‘谐文’的全盛时代,几乎每张报纸都特开一栏,专门搜罗诙谐的文字。”《文学旬刊》,1922年第46期。如《申报》的自由谈、《新闻报》的快活林、《时报》的小时报。尤其是《时报》附张“余兴”栏目的设置,是包天笑根据当时《时报》内容趋向于文学方面的特点,创议别辟一栏,专门刊载除新闻和论说以外的杂著。其他报刊也跟风而进,后来《申报》、《新闻报》也有了副刊。《余兴》第一期,栏目有法令、公牍、公电、特约马路电、游戏文、游戏诗、小说、歌谣、新游戏、谈话会、滑稽问答、新文字、灯谜、游戏新闻、滑稽通信、戏曲、诗话、禽言、读法、隽语、宝塔诗、谐音、谣颂、酒令、诗令、新对等等。诗词并载,庄谐杂陈,为当时读者所欢迎。此报部门设置也很有特色,设置有游戏司、滑稽司、艺术司、诗词司、歌谣司、小说司、杂稿司、图画司。游戏司掌管的事务:关于游戏文章诗词歌赋事项、关于仿摹古文古词事项、关于仿摹现行文牍官书事项。滑稽司掌管关于笑林谐谈事项、关于酒令诗令灯谜隐语事项、关于讽刺笑骂无伤雅道各杂件事项。艺术司则掌管有关于新剧旧剧谈论评议种种事项等。副刊的文体的大体类型基本成型。
晚清时期白话化是报刊文发展的又一趋势。《湘报》中记载南学会问答,问称“近来报馆文章类多奇辞大句,皆得瑰玮飞腾之气驱之以行。惜中国四万万人识字不及十之半,懂文墨者不过十之一,今欲推广报章大开民智,似宜参用语录法,使人人耐看,人人易懂。总需发挥透澈,以和平出之,不宜过于偏激。” 答称“报馆文章欲震顽警愚,发皇耳目故不无稍激之词,后当渐归平实。而作文之体或精心结譔语必惊人或如道家常使人易解,只要雅俗共赏即可。”《湘报》,1898年第67号,第266页。
三、关于报章文学的理论探讨
与文学题材、形式的变化相比较,文学观念的变革则要迟缓得多。晚清以来先是高唱中体西用,仅凭经世致用的原则来判别文学作品的价值。到戊戌变法前后的白话文倡导和新小说理论,则是为了达到政治革新的目的。这一阶段的观念变化还多停留在文学的社会对象、社会功能等外部关系上,尚未进入其内在的审美性能[6](P92-93)。文学观念改换,首先由于实践的改变,这个实践就是办报。
前人将中国报纸分为四个时期,嘉道以前是官报时期,甲午以前为西人办报时期,光复以前为华报开创时期,民国以后为华报勃兴期。早期的报章并不强调其文学性。《申报》早期即以登载可惊可喜可愕之事为宣传点,一方面录宫中政事,以便官场中人浏览;一为各省琐录,如科举文字与社会琐闻,以为普通人之谈资。一为诗词唱和或描写艳情或流连景物,为文士风雅笔墨。此外便是广告。自同治末年到光绪中叶,论说纪事大都是老生常谈。光绪二十三年以后,又有《新闻报》与之竞争,《申报》读者以官绅为多,《新闻报》则以商贾为主。以官绅为主,撰述记载渐偏重文字方面,主笔以报首论说为重,与科举时代试题相仿。此后延续以至衰落。后求新变,整顿新闻,多设探访员,以获取机要为目的,多译中西各报纸对于中国之评论。所重视的仍旧是传统的论说类文体。直至戊戌时期,报章并不以文学为重。时人所说的报章体,多用来指称梁启超等人的“新文体”,曹聚仁称“要说中国有报章文学,也当自《强学报》《时务报》说起”[7],康梁等人的政论文章,以骈文的体例气息写散文,掺杂周秦诸子的说理方法,与桐城派文章截然不同。梁启超对于报馆文字有清醒的认识,“既认定一目的,则宜以极端之议论出之,虽稍偏激焉而不为病。”梁启超,《敬告我同业诸君》,《新民丛报》(汇编)1902年,第93-95页。即是抓住报章的时间性,抓住这个时效使读者受到感应。梁启超的“新文体”盛行一时,正是顺应报纸的特性为文,故而宣传效果特大。顾实《中国文学史大纲》称“以文论之,则康、章皆儒者而兼策士之文也。尔后报章家之文体,虽小有出入,要不出保皇、革命两派报体之范围。”[8](P330)陈子展《最近三十年中国文学史》中论新文学,只讲康、梁为代表的新民体、严复、章士钊为代表的逻辑文、以及白话文。可以大致代表民初对于报章文学的看法。而这也奠定了此后文学史中关于此一阶段文学的总体印象。
从新闻学的角度而言,报章文学不是指报章上的文学副刊,而是指新闻文体的文学性,如默尔《报章文学与中国报纸》中认为“专指报纸的新闻纪事的文章而言”,这种文章虽在传统上不成为文学,但是一种文体。新闻内容庞杂,注重事实的客观记载,以最经济的手法记出必要的事情。要求客观、真实、经济。这并不意味着冗长与事无巨细的记述,更需要眼光与笔法《世界晨报革新纪念册》,1935年第1期,第26-27页。。或称报章文学专指新闻纪事及其评论[9](P368-370)。此类观点指向的是新闻文体的本质,也意味着新闻与文学的逐渐分离。早期报章夹叙夹议的记载或笔记小说式新闻已经不适于用,新闻学学科意识逐渐确立起来。随着副刊的发展,文学性文章在报纸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化鲁《中国的报纸文学》认为报纸文学,是专指报上所登载的关于文艺的部分,如诗歌、小说、戏曲、书评、艺术批评、随笔、小品、讽刺文等《文学旬刊》,1922年第44期。。报章随笔、杂文、小说等的发展,为近代新文学兴盛提供了一个载体。近代散文指向杂感游记,论文小品一类,正是由报章上的文学实践发展而来的。综合考虑报章文体,需要兼顾新闻记载与副刊,新闻文学具有时效性、通俗性、趣味性的特点。黄天鹏《新闻文学概论》指出,“新闻之文学,以记事为主,而附以评论与小品”[10]。
传播与文学结合,不仅改变了传统文学的体式,也促成了文学观念的变化。如早期的报章新闻即以传统笔记体为之。耳目闻见,摇笔记之,篇幅短小,内容则力求新人耳目,传说轶事之类,现实公案等耳闻目睹的事件,具有“杂”的特点,同时符合早期报刊广闻见、助谈资的娱乐性特点。翻阅早期的《申报》文章,新闻记载类多标以“摇笔记之”、“援笔记之”等语。《松荫盦漫录》即《申报》中五十年间的笔记体结集而成,共四百八十五则。可以看出时人对于笔记的看法,序云:“笔记一类,大都笔涉谨严,意存惩劝”,强调其为闻见所及之事,非虚构,且多名士所作,“用笔简练,读之津津有味。”所记多为孝义节烈,奇闻轶事,“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可泣可歌,可喜可愕”[11]。传统的笔记小说尤其蔚为大观。《逸庐笔记》叙言云:“近世著述家好以笔记行世,其源盖出于小说家言,考证经史,评骘子集,旁及轶闻异俗,无类别无体例,既便于行文,而恒为读者所喜,固别集之一种也。”[12](P1)报章上则有梁启超提倡的“札记小说”,类似随笔,也有标为札记小说、随笔等名称。晚清以来古文道微,也有人提倡以笔记小说变革古文。如姚鹓雏《跋胡寄尘〈虞初近志〉》,称治古文之道需“实之以多闻,断之以约意,行之以疾奇,而止之以沉郁。夫若是,古文之变,乃可一揽尽也”[13](P895)。吴曾祺《旧小说》序:“夫古文之异于小说者,析理必从其精,述故务求其实。而至引人入胜,卒之不谬于道者,则一而已。”所编选的旧小说有莫大之价值,“余窃以阐古文之秘者,莫此为近”[14](P1-2)。笔记小说形式自由,不拘体式,篇幅短小,内容多样的特征,确实更有利于报章的传播。
报章文体讲究的是读者的接受与反馈。以蒋智由《冷的文章与热的文章》一文为代表,其分析明确指出姚鼐、曾国藩所说的阴柔、阳刚是从“文章之态度言”,“余则不专以文体论,而从作者所抱之性质及读者所受之影响,而本心理学之义,于智、情、意三部之中,以智为冷的,情为热的,一为思辨之文,一为兴感之文。”《新民丛报》,1906年第76期。所以阳刚的文章可以是冷的,阴柔的文章也可是热的。这正是从近代报刊传播的语境出发,结合作者与读者两方面考虑,重视文章所产生的效力,即读者的反应,以此来定义文章。可以说是传播与文章观念的新变之一。
传统文章学讲究宗经,重视文章的经世价值与高雅审美。但报章面向普罗大众,首先需要吸引读者注意,加入大量通俗娱乐性内容。近代以来报章中的游戏拟古之作,以及通俗文体的发展引人注意[15]。文章的审美也发生了变化。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即从语言、文字应用基础出发,称“语言文字都是人类达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文学有三个要件:第一要明白清楚,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文学不过是最能尽职的语言文字。”[16](P137)不再讲求文言的政治功能、精英文化、高雅内蕴,如何利于传播,感动读者才是最重要的。
五四文学革新运动的发生正是在近代以来报章的办报实践、白话报章的发展基础上开展起来的。胡适等人提倡的文学革新办法,诸如须言之有物,不模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烂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不避俗语俗字,以及“言文合一”,正是近代报章文学所反映出来的精神。
民初,白话逐渐流行,话与文字不同,讲话可以滔滔不绝,不必讲究韵律与文法,能达意即可。文章则要精心构撰,规范谨严,讲究文体与风格。白话文的发展,意味着传统文体规范的松弛,对于文学的观念产生变化,文体及其分类自然相异。《文心雕龙》所论文体宗旨、体裁、风格在新的时代产生巨大的变化。新时期的文体分类学,也正是从语言的分析中进化而来,这可以从语法与修辞学中窥见痕迹。语言的分析法深受欧美、日本的影响,偏重于形式而忽略内容。这种文体分类的差异,从根本上可以说是偏重文字型时代的文学与偏重语言型时代的文学之间的不同。郭绍虞先生早已将中国文学分类,区分为文字型与语言型[17](P563)。而随着新文学的兴起与外来文法学、修辞学的传入,文章理论又换一番面目。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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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孙兰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