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代词“咱”和“咱们”之语用差异性研究
2024-01-01芮晶莹孙嘉尉
[摘" 要]通过对现代经典文学作品语料的深入分析,“咱”和“咱们”作为第一人称代词时,在某些特定语境下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在一些情况下完全不可替换。在与特定亲属称谓词连用或后接的名词涉及到单复数时,母语者在使用“咱”和“咱们”时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表明二者在表达特定功能上具有独特的价值。而在“情感临近性”的验证上,“们”的“情感临近性”与二者在实际使用过程中的语用功能并无联系,初步判断假设不成立。
[关键词]咱;咱们;情感临近性;说话人;听话人
[中图分类号]H0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6-0109-04
[收稿日期]2024-06-20
[基金项目]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语用为纲教学体系在国际中文教育中构建路径探索”(2023SJYB1831)
[作者简介]芮晶莹,闽江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词汇语义学、国际中文教育;孙嘉尉,江苏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语用学、国际中文教育。
一、引言
“咱”和“咱们”作为人称代词,无论是在书面语体还是口语语体,在北方地区的使用频率都非常高。 “咱”字起源于宋代,是个俗字。从字形上看,右边从“自”;从语音上看,恰好是“自家”的切音。在宋、金、元的文献里,“咱”字有单数(=我)和复数(=咱们)两种用法,复数的意义是原始的,单数的意义是扩展的结果[1](P97-101)。而“咱们”本身是第一人称的复数概念,包括你和我,在有些语境中,也可以偏指一方,专指“你”或“我”。因此,“咱”和“咱们”这两个词作为第一人称代词,同时具有单数指代和复数指代两种功能。但二者在指代的过程中是否可以替换,他们的指代功能有哪些异同,研究中并没有涉及。而在现阶段的对外汉语教材以及实际教学的过程中,通常情况下都会把这两个词归类为第一人称的复数形式,并且甚少区分两者的用法,因而会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外籍学生在使用过程中的误区。如:
A.今年过年你和我一起回家看咱爸。
B.*今年过年你和我一起回家看咱们爸。
以上两例中,例A符合母语者的表达,但例B中“咱们爸”的表达则有待商榷。
二、理论分析与假设
词汇对比的研究方式很多,其中包括“组合”和“聚合”关系。语义场中词与词的纵向聚合关系,可分为四类,分别是相似关系、包孕关系、交叉关系和互斥关系[2](P16)。“咱”和“咱们”从语义上判断属于相似关系,二者是近义词,从语料库中也可找出大量实例证明二者可以相互替换;程伟结合白话文著作对“咱”和“咱们”的用法进行了探讨,认为二者除了最基本的指示功能外,还有语用移情的功能[3](P36-38)。汉语名词“们”,亦是表达情态的一种语言形式,因它代表发话者的主观视角与强烈的情态投入。情态词缀“们”的使用建立了发话者和其语句的联系,即所谓的藉由使用名词“们”,而产生了发话者对受话者或叙述者对故事主角的“移情作用”或“情感的临近性” [4](P11, 68)。“咱”和“咱们”在相当一部分语境都是可以互相替换的,那与“咱”相比,使用“咱们”是否更具有所谓的“情感的临近性”,本研究会在两词详细的比较分析中进行探讨。
对于不能替换的部分,本研究有如下假设:“咱”和“咱们”在用作人称代词时,指代的范围可能有所不同。为了消除歧义,因而只能选择其中一个来使用。
三、“咱”和“咱们”之用法归纳
(一)“咱们”的用法
“咱们”在用作第一人称代词时,有以下几种用法:
1.包含且只包含说话人和听话人
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最为普遍,作为基本用法之一在很多的作品和场景中都会出现,例如:
(1)我凑上去鬼鬼祟祟地对她说:“咱们到那边树荫底下去说呀?这路上有人看咱们。” [5](P597)
(2)她说:“老大,我选定要嫁给你,是相信你可以做个终身的依靠。相信咱们一同携手,可以大有成就。”[6](P452)
例句(1)中,“我”与米兰相遇,随即和她搭讪,对话中“咱们”指代的就是说话人“我”和听话人米兰。例句(2)中,对话发生在莺莺和怀瑜之间,莺莺说的“相信咱们一同携手”中,“咱们”指的就是怀瑜和莺莺本人,可以用“我们俩”替换。
2.包含说话人和听话人,也同时包含其他非说话与听话的人
该用法的指代对象在用法①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通常情况下指代的可以是全村、全国等某个有着相同特征的集体。如:
(3)(解放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脑下了河。[7](P223)
(4)秦云飞说:“我们这次来,就是要长住下去,咱们‘水东分区’已经成立了。还要在这里建立县政府、区政府。那些汉奸队,我们要把他们赶跑!”[8](P619)
例句(3)中,解放军进山,给全村人民带来了福利,闹秋收的对象显然是所有村民,这里的“咱们”不能用单纯的“你”和“我”来替换,其指代的是主人公所在村子的全体人民。例句(4)中,“咱们”指的应为“水东分区”所有的人,不单是指说话者或听话者。
3.只包含说话人代表的一方,不包含听话人
该用法表达的依然是复数概念,但是和前面两种不同的是,“咱们”代表的是说话人这一方,听话人并不算在内。如:
(5)月容由衣纽扣上抽出了手绢,缓缓的擦着眼泪,因道:“你倒说的好,没什么歹意!你想咱们一个好好的人家,半夜三更的,人家就带了大兵闯进来,这把咱们还看成了一个什么人呢?”[9](P215)
(6)“花鸭子”盘腿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说:“咱们丑话说到前边,钱拿来了没有?”四圈忙掏出钱放在炕桌上,说:“拿……拿了,你……你过过。”[8](P608)
例句(5)里,朗司令和手下李副官晚上突然到月容家里拜访,月容感觉到被冒犯,向胡妈哭诉,“咱们”在这里指代的是说话的月容,不包括听话者胡妈。例句(6)“花鸭子”和四圈的对话中,“咱们”指的是“花鸭子”,而四圈则是听话者,因而“咱们”的指代对象为说话方。
4.只包含听话人(听话人或者是听话方),不包含说话人
该用法是“咱们”较为特殊的用法,既可以指单数的听话者,也可以指复数的听话的一方。相当于“你”和“你们”的作用。一般只会出现在有劝慰、警告或是发生争执等的对话场景中。如:
(7)小芹板起脸来说:“金旺哥!咱们以后说话规矩些!你也是娶媳妇大汉了!”[10](P4)
(8)妈妈:“乖!咱们不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个男子汉!”
(9)女孩大声哭叫,父亲哄着她:“娇娇,好孩子,咱们不吃人家的东西。”[11](P67)
例句(7)中,小芹因为金旺哥说话不规矩而教训他,其中“咱们”指代的对象不包括自己。例句(8)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见,家长在教育孩子,进行劝慰时,会用到“咱们”,哭的只有孩子,并不包括家长自己。例句(9)中,父亲劝慰女孩,“咱们”指代的对象为女孩。
综合来看,“咱们”在现代汉语的运用中较为灵活,除了我们所熟知的表达复数概念的用法外,还存在单指听话方的单数用法。
(二)“咱”的用法
“咱”在用作第一人称代词时,有以下几种用法:
1.包括且只包含说话人和听话人
该用法和“咱们”的第一种指代极其相似,但通常使用时,“咱”的后面会出现提示词,比方说“两”和“俩”,使其指代的对象更加明确。如:
(10)二诸葛也出来了,见小二黑被人家捆起来,就跪在兴旺面前哀求道:“兴旺!咱两家没有什么仇!看在我老汉面上,请你们诸位高高手……”[10](P11)
(11)民事委员教育委员是咱父子俩,工会主席老范是咱的领工,咱一家就出三个人。[10](P34)
例句(10)中的“咱两家”,分别指的二诸葛自己的家和兴旺的家,例句(11)则更为明显,指的即是父子二人。以上三个例子中,“咱”均与“俩”或“两”连用。
2.包含说话人和听话人,也同时包含其他非说话与听话的人
除了指代听话人和说话人,“咱”在以下的例子中所指代的对象有所扩大,通常是某个有相同特征的群体。如:
(12)小元很得意地道:“依他们看来这一回可算把我害了,他们哪里想得到又给咱们弄了个合适?县里叫咱回来成立武委会,发动民兵,还允许给咱们发枪,发手榴弹。[12](P41)
(13)小福道:“头一遍是咱给他锄,第二遍还教咱给他锄!”小顺道:“那可不一样;头一遍是人家把他送走了,咱们大家情愿帮忙……”[13](P43)
例句(12)中,“县里叫咱回来成立武委会”,“咱”既包括了说话人小元和听话人,同时也包括了和他们一起回来成立武委会的其他人。例句(13)中小福在向小顺抱怨,这里的“咱”指代的是和小福小顺一样,做苦工一起锄地的人。“咱”用作同位语时,指向性更加清晰,如:
(14)其实都是在胡弄咱这些老百姓。可咱老百姓也不是那么好胡弄的。 [13](P330)
在该例句中“咱”就是“老百姓”,“老百姓”既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也包括其他人。
3.只包含说话人(说话人或者是说话方),不包含听话人
当“咱”只包括说话人时,表达的是单数概念,相当于“我”的用法。如:
(15)饭还没有吃罢,区上的交通员来传她。她好像很得意,嗓子拉得长长的说:“闺女大了咱管不了,就去请区长替咱管教管教!”[10](P15)
(16)老杨同志道:“那末你们这里的农会都管些什么事?”小顺道:“咱不知道。”老杨同志自语道:“模范村!这算什么模范?”[13](P48)
例句(15)中三仙姑说闺女大了她自己管不了,这里“咱”指的是说话人自己三仙姑,不包含其他人。例句(16)中小顺说的“咱不知道”,即是“我不知道”的意思。除了以上的用法外,“咱”还可以表示代表说话方的复数概念。如:
(17)小二黑说:“你说去哪里咱就去哪里,到边区政府你也不能把谁怎么样!走!”[10](P10)
因为不能顺利结婚,小二黑很生气,“你说去那里咱就去那里”中的“咱”既包括小二黑自己,也包括要和他结婚的小芹,但是不包括听话人兴旺。
4.只包含听话人(听话人或者是听话方),不包含说话人
该用法较为少见,专指听话人时,功能相当于“你”。指说话方时,则相当于“你们”。例如:
(18)这些年,你手摸胸膛好好想一想,咱就凭良心说,我牺牲的还少吗? [13](P330)
(19)傻二想了想,走到三丈远的地方站好,对戴奎一说:“您打我三个泥弹儿,咱就了事,行不?” [14](P70)
例句(18)是《抉择》中吴蔼珍对其丈夫李高成说的话,用到的“咱”指的是听话者李高成,并不包括自己,是第二人称。例句(19)中傻二不想与戴奎做仇,与其商量解决办法,对话中的“咱”实际上指的是听话者戴奎。
综上所述,本研究认为“咱”在作为人称代词的时候用法同样非常广泛,不仅包含第一人称,也可以在适当的语境中用作第二人称,并且在表达的概念为单数或复数时,需要通过上下文语境来判断。
四、“咱”和“咱们”之比较分析
本研究通过网络问卷平台问卷星,对北方地区汉语母语者进行了相关语感调查,共计回收有效问卷219份。问卷共13题,前10题均以对话形式出现,在“咱”“咱们”和“都可”这三个固定选项中做出选择,必要时辅助场景说明。11-13题为对“咱”和“咱们”语用的主观判断题。前10题的问卷调查结果(百分比)和每题所对应的标准差数值(精确到小数点后4位)如下:
标准差数值从大到小依次为(题号):6>5>10>8>9>1>7>2>4>3。标准差是总体各单位标准值与其平均数离差平方的算术平均数的平方根,反映组内个体间的离散程度。标准差数值越大代表母语者在相同语境下对“咱”和“咱们”的使用差异越明显。根据问卷统计结果以及前文的分析,本研究综合得出结论如下:
(一)“咱”和“咱们”在一些情况下完全不可替换
根据第三章的分析,“咱”和“咱们”各自有四种用法,在用法3中,二者存在些许差异,“咱”指代的说话人既可以是自己(单数),也可以是说话人所代表的一方(复数),而“咱们”只可以指代说话方(复数),没有第一人称单数指代的用法。如:小王和小李是好朋友,小王说:“今天去咱家吃饭吧!”小李说:“好!”例句中的“咱家”指的就是“我家”,是小王自己的家。如果小王说:“今天去咱们家吃饭吧!”那小王身边可能有兄弟姐妹或者是其他亲属在,“咱们”所指代的对象小王说话所代表的一方。在此种情况下“咱”和“咱们”不能随意替换,会发生语义的改变。
根据调查问卷结果统计(第5、6题),在“咱”后面接亲属称谓的名词时,有一些不能用“咱们”来替换。如:“咱爸”、“咱妈”等。认为只能使用“咱爸”和“咱妈”的母语者超过了98%。此种情况略复杂,“咱”后加亲属称谓的词会引起歧义和误会,该误会是由用法3所决定的。如:“咱老婆”指的是我自己的老婆,若说话人用了“咱们老婆”明显不合逻辑,甚至会引起争执。因此,本研究先前所提出的“咱”和“咱们”在一些情况下不能替换是为了消除歧义,经分析可知该假设成立。
“咱爸”和“咱妈”可以用,“咱们爸”和“咱们妈”不可以用,本研究认为和“咱妈”,“咱爸”的使用频率太高有成词化的倾向有关。因为除了“咱爸”和“咱妈”外,一些词如“咱爷”和“咱奶”等同样不可以使用。并不能简单的认为“咱”后可以接亲属称谓词,而“咱们”后面不可以。如“咱们爷爷最近身体还好吗?”一句中,“咱们”后面就可以接亲属称谓。
(二)涉及到单数和复数时,母语者倾向于用“咱”代表单数,用“咱们”代表复数
“咱”和“咱们”在表达相同含义时,不同的母语者根据自己平时的表达习惯,在用法和选择上有不同的侧重,涉及到单数和复数(尤其是人数较多时),母语者会倾向于用“咱”代表单数,用“咱们”代表复数。问卷针对“咱”和“咱们”的四种用法,分别在每种用法中选取两题对母语者进行测试,首先在用法1和用法2的前4题调查中,选项分布基本上比较平均,在30%左右浮动,在包含了说话人和听话人这两种用法上,母语者在使用的选择上并无明显规律性可言。但是在用法3和用法4的调查中,会发现,某些语境下,只选择“咱”或“咱们”的母语者占大多数。第8题和第10题的主体都是“全班同学”,母语者在此种语境下更多地倾向于选择“咱们”来指代。而第9题中,听话人是3岁的侄女,是个表示单数的个体,因而在此处,有超过67%的母语者认为用“咱”更确切。
(三)关于“们”有“情感临近性”的假设,初判不成立
前文提到“们”的语用功能中有“情感临近性”的论点,为了验证在这两个词中此论点是否适用,本研究在问卷第12题进行调查,结果显示超过74%的母语者认为,使用“咱”比“咱们”更为亲密,只有15.53%的人认为“咱们”更为亲密。由此可以初步判定,“们”的“情感临近性”与两词在实际使用过程中的语用功能并无联系。之所以更多人认为“咱”更具有亲密性,从第13题的调查中我们可以看到,有超过70%的人认为“咱”和“咱们”相比,更加口语化,因而会显得更加亲密。
五、结语
本研究通过对“咱”和“咱们”出现语境的语料进行综合分析,同时结合母语者语感的问卷调查,总结了“咱”和“咱们”的用法,并针对用法进行比较,具体分析了二者在使用过程中的异同。此外,通过问卷调查初步判定所得出的结论与本研究之前的假设存在部分冲突,有关“情感临近性”的推断现在看来还是值得商榷的。因能力有限,本研究在语料收集,问卷题目设计以及样本容量等方面均有待改善的空间,语感调查需要更庞大的数据来验证本研究的猜想,在“咱”和“咱们”差异性上也还有更多细节上的东西值得研究与探讨。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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