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睦邻信号传递的不对称视角分析
2024-01-01曹德军
[摘要] 在信息不对称的国际关系中,意图识别问题是困扰外交互动的重要难题,尤其在权力转移背景下,周边国家的安全焦虑会因实力不对称和信息不对称而被进一步放大。东南亚地区是中国睦邻外交的重要方向,也是观察中国睦邻承诺的关键窗口。冷战结束后,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睦邻外交可以细分“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的信任塑造阶段(1997—2002年)、实践“睦邻、安邻、富邻”原则的黄金阶段(2003—2012年)与共建“命运共同体”的战略互惠阶段(2013年至今)。为了缓解实力不对称和信息不对称压力,建构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信任,中国睦邻信号传递通过强化情感修辞、展示自我克制诚意和积累互惠合作善意三种策略取得了显著成效。东南亚国家基于不对称认知,对中国采取多种信号识别策略,通过议价试探、制度约束和互惠交换等策略了解中国的战略意图。中国周边外交的睦邻信号传递需要关注小国“需求”,在威慑与安全的平衡过程中提升承诺可信度。只有先关注小国需求,才能更好地分析大国承诺的可信度。作为睦邻承诺的信号发出者,中国需了解对方的关切与需求,有针对性地塑造和平可信的大国形象。同时,中国作为发展中的大国,也需要坚决捍卫重大国家利益底线,由此形成强势与温和的两种形象。展望未来,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形象认知将受大国竞争与小国对冲政策影响,在阶段性波动中变得愈发复杂。
[关键词] 意图识别;信息不对称;中国和平发展;睦邻承诺;信号互动;国际信任
[作者简介]曹德军,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法学博士,北京 100872
[中图分类号] D822.333" " " " " "[文献标识码] A" " " " " " " "[文章编号]1003-2479(2024)04-011-14
构建和平发展、互利共赢的睦邻友好关系,是中国和平发展的核心承诺。外交承诺作为一种信号类型,有助于塑造承诺国在他国心目中的积极形象。然而,在权力转移背景下,中国的快速发展及中美大国竞争可能对包括东南亚国家在内的周边地区产生一定的安全冲击。在西方舆论炒作与“中国威胁论”叙事下,部分东南亚国家也对中国睦邻承诺的可信度表达关切1。尽管中国外交话语反复申明中国的和平发展战略不会改变,但是周边国家依然不清楚中国的真实意图。东南亚地区地处大国地缘政治竞争的前沿,但区域安全合作机制呈现碎片化发展趋势,这客观上加剧了东南亚国家的安全焦虑。中国应以何种策略有效传递睦邻信号,塑造积极和平的大国形象?作为信号接收方,东南亚国家又将如何识别这些承诺信号,基于此判断中国的和平意图?本文旨在探讨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睦邻信号的互动机制,揭示睦邻信号的表达策略与可信度识别逻辑。
一、大国崛起中的意图识别与睦邻承诺难题
在国际关系中,承诺问题往往影响着外交信任。在睦邻外交中,崛起国的承诺困境在于,无论崛起国如何在“当下”作出承诺,周边国家都担忧其“未来”意图不可预测,因此本能地持不信任态度2。言行一致是确立可信度的必要条件,但是言行一致并非一定会带来信任。在无政府社会中,国家意图难以识别,国家之间难有绝对的信任关系。崛起国为了降低崛起成本、化解国际社会固有的防范心理,必须主动释放外交信号,主动展示自我意图,缓解意图不确定带来的承诺难题。由此,关注崛起国的外交信号操作策略,就需要考察目标国家对崛起国行为(“怎么做”)和话语(“怎么说”)的主观感知,来推测崛起国的真实意图(“怎么想”)。换言之,信号传递的目的在于,让目标观众正确解读信号发送者的意图。在大国崛起历史上,中国是少有的公开承诺和平发展的大国,这意味着中国外交需要反复释放信号,以让其他国家感受到中国和平发展的承诺是可信的1。
(一)不确定性与意图识别难题
国际关系是一个信息严重不对称的无政府市场,意图识别是困扰所有外交决策者的重大难题。如果无政府状态下的国家都抱着一种对他国“有罪推定”的态度,不相信他国有和平善意,那么每个国家都将生活在猜疑与恐惧之中,最终坚持和平的国家可能在压力下难以真正展示善良意图。关于中国能否和平发展的诸多辩论,体现出国际社会对中国战略意图的困惑2,这种担忧主要基于以下三个原因。第一,意图具有变动性;第二,意图具有模糊性;第三,意图难以直接观察。在信息不对称条件下,可观察性总是稀缺的,国家之间相互了解的程度也是不对称的,这往往是导致误解的根源之一3。
围绕意图识别问题,进攻性现实主义者与防御性现实主义者开展了多次论战。进攻性现实主义者认为,国家永远无法识别对方意图,国家也不会主动告诉对方其真实想法是什么,既然意图高度不确定,那么意图就是不可观察与测量的,外界可以观察的可靠指标就剩下国家间实力对比。当实力对比失衡时,无论对方是善意还是恶意,进攻性现实主义者都强调制衡、预防性战争,因为国际无政府状态的特质难以改变4。与进攻性现实主义者不同,防御性现实主义者认为,尽管意图不可观察,但是如果国家能够展示可信的意图信号或指标,那么安全困境就能缓解,合作也就水到渠成。由此,意图不确定性既可以导致冲突也可以形成合作,关键是要明确不同的发生条件。崛起国并不必然会引发悲剧性的冲突,它有动机发出安抚与承诺信号,国际社会也可以不断调适,并及时更新信念。在罗伯特·杰维斯(Robert Jervis)看来,除非坚守和平道路的国家主动传递善意,否则很容易被误认成具有进攻意图的国家。尽管安全困境下的合作充满挑战,但如果崛起国懂得释放信号、管理他国预期,那么约束条件下的合作就可以达成5。
对中国的发展简单地贴“标签”,实际上会造成认知偏见,甚至可能让冲突自我实现。蒲晓宇认为:“如果对中国外交战略的思考陷入修正主义与维持现状的二分法状态,那么可能会造成被动应对追问的状态,从而对自身战略创新造成束缚。换言之,这种二分法可能给外交战略的设计造成一个两难选择的境地:强调中国是维持现状国家,则在战略思维和行为上难有突破;强调中国是修正主义国家,则似乎又中了‘中国威胁论’的圈套。”6因此,需要注意的是,混淆或误读崛起国的意图,可能极大地影响崛起国的意图展现。因此,在外交中各国之间的互动策略至关重要。
(二)可信睦邻承诺:昂贵成本与廉价信号
理性主义分析思路认为,通过释放昂贵信号,崛起国可以部分解决信息不对称导致的承诺困境。受经济学的影响,不少政治学学者区分了外交互动中的“昂贵信号(costly signal)”和“廉价话语(cheap talk)”,这种二分法让信号识别变得清晰与简单。理性主义者认为,信号的可信度可以直接依据其成本来判断。昂贵信号可以定义为“一种为了说服对方而付出代价的信号,这些代价如此昂贵以至于如果不遵守诺言,就会得不偿失”1。为了避免被误解,崛起国应主动发送昂贵信号以展示诚意。
昂贵成本信号的逻辑在于,昂贵成本是一种可信度门槛,愿意承受昂贵代价的行动者更有动机坚守承诺。经济学家迈克尔·斯彭斯(Michael Spence)等人指出,主动传递昂贵信号可以缓解彼此不信任的担忧2。信号传递者思考的问题是:如何主动传递自己的私有信息,以说服对方勇敢迈出合作的第一步?具有和平善意的真诚者主动承担昂贵成本的代价,只为能感动与说服对方相信自己。与之类似,詹姆斯·费伦(James D. Fearon)将展示意图的昂贵信号分为两类:一类是“缚手”信号,即通过主动限制自我选择空间来展示诚意与可信度3。另一类是“沉没成本”信号,即投入大量前期成本使撤销承诺对自己变得不利。珍妮丝·斯坦(Janice G. Stein)也认为“不可撤销的”(irreversible)承诺,因昂贵而可信4。
当然,对昂贵信号的门槛和边界,学术界还存在诸多争论。大部分理性主义者认为一个愿意付出昂贵代价的行动者至少比夸夸其谈的“廉价话语”更能显示其真实意图,但是这些观点也受到了不少批判。第一,强调昂贵与“不可撤销的承诺”暗含实力至上的倾向。把行动者所能承受的成本作为衡量“诚实”品质的指标,似乎暗示有能力的人比那些不能胜任的人更加可靠。但是,并非所有能够发出昂贵信号的人都是可信的,实力不一定与善良本性直接相关。其次,话语一定就是廉价的吗?话语在有些条件下可以是廉价的,但在有些情况下会很昂贵。有研究表明,即使在高度对抗的环境下,廉价谈话也可能发挥塑造对方认知的作用5。随着时间的推移,反复坚持的话语本身具备声誉成本,如果话语都是虚假和廉价的,那么国际关系就应该是沉默的。实际上,在声誉机制约束下,外交话语并非廉价的6。
(三)实力不对称下的承诺难题
布兰特利·沃马克(Brantly Womack)认为,两类行为体之间的不对称关系既包括实力不对称,也包括风险和脆弱性感知的不对称, 双重不对称的叠加将对双方互动模式产生深远影响7。在不对称结构下, 中国和东南亚国家的认知焦点可能会出现错位。正如不少分析所指出的那样,大多数东南亚国家都表现出严重的战略矛盾,该地区各国一方面对大国寄予期望,另一方面又尽力避免与任何一个大国走得过近。对快速发展的中国而言,处理与周边小国的关系不可想当然,也不可简单化。在许多不对称互动关系中,承诺可信度难题往往被放大。
在充满不确定的国际关系中,小国面对大国会呈现多种行动策略,是选择抵抗、迎合、全方位接触,还是制衡,实际上都源自小国对大国承诺的可信度认知。在信息不对称、安全自助的无政府状态下,小国的追随、制衡、对冲与战争,本质上都是一个承诺问题。那些缺乏作出可信承诺能力(即不能让他国相信自己在未来不会利用实力优势伤害对方利益)的崛起国,将不可避免地遭受更多的崛起压力,国际社会的现状国家会不断猜疑与试探崛起国的真实意图。那些位于崛起国周边的小国,则对崛起国的承诺可信度更加关注,因为这是关系自身及地区利益的重大战略问题。
在不对称关系中,小国与大国的安全敏感度与关注焦点存在差异。随着互动双方的实力差距拉大,承诺国与受诺国之间由信息不对称产生的不确定性增大,弱国对可能被强国控制和利用的风险更加敏感1。正如伊万·萨维奇(Ivan Savic)等人指出,脆弱小国倾向认为“崛起国的能力不确定性要远远比其意图不确定性严重”,因为能力差距本身就可以引发恐惧(当你比别人强大时,意图变化的弹性也会增大);而意图本身则不一定会引发恐惧(当你比别人弱小时,意图强烈也难以改变事实)2。因此,并不是意图本身,而是能力差距带来的恐惧感造成了周边国家对崛起国的不信任。
1990年以来中国对东南亚的睦邻实践关系,是不对称国际关系的一个典型案例3,其中既有实力不对称,也存在认知不对称,这种“双重不对称”强化了承诺难题。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实力不对称,放大了弱势方的安全恐惧,造就一种单方面的不对称恐惧螺旋。当崛起国自认为采取的是必要的防御性行为时,周边小国却会高度怀疑其意图,认为这种行为会对自己脆弱的安全造成影响,为此作出过度反应。不对称的恐惧使得小国积极引入其他大国的制衡,但崛起国会认为这种破坏区域现状的行动是小国不尊重其大国地位的体现,因此会表达愤慨与不满的外交情绪。在不对称互动,尤其不对称冲突中,大国需要洞悉小国的特殊心理。
二、中国睦邻承诺与对东南亚国家的善意信号传递
本质上,睦邻承诺就是快速发展的中国向周边邻国发出的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恪守和平发展的约束性信号。为化解国际社会固有的战略猜疑,崛起国必须主动释放外交信号,缓解周边国家的安全焦虑。在睦邻承诺互动中,中国在传递信号(signaling)前会估计信号接收者的反应,东南亚国家在识别(screening)中国意图前也会了解信号内容及其可信度。在信号传递方面,睦邻承诺本质上就是一个说服周边国家相信自己的和平意图的信号博弈过程。“睦邻承诺”可以定义为,一国向周边邻国发出的不使用武力解决争端的和平信号,这种约束是自我实施的,目的在于塑造周边国家对其和平意图的积极认知;在信号识别方面,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睦邻信号的解读会建构其对中国的印象,因此“形象建构”是一个信息识别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信号接收者通过筛选、解读最终形成主观印象。只有当信息优势方想办法将私人信号传递给信息劣势方,或者,信息劣势方有办法诱使信息优势方显示私人信息,这样承诺难题才可以缓解。
图1 睦邻外交中的信号互动机制
资料来源:作者自制。
(一)中国睦邻外交的阶段性实践
冷战结束为中国在东南亚地区推进睦邻友好政策提供了历史契机。为缓解冷战结束后的外交压力,中国越来越重视与东南亚国家建立和善稳定的周边关系;同时,大力推进一体化进程的东盟各国也积极与各大国开展全方位外交,重视修补与强化对华关系。从实践上看,中国对东南亚的睦邻外交可以细分为三个阶段。
1.基于“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的信任塑造阶段(1997—2002年)
1997年前后,中国的外交重点开始向亚洲转移,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接触更加频繁1。1996年11月26日,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出访菲律宾;1997年4月2日,泰国总理差瓦立·永猜裕访华;同年8月22日,中国国务院总理李鹏访问马来西亚; 1997年12月16日, 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出席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举行的中国—东盟首脑非正式会晤时,确定中国与东盟建立“面向21世纪的睦邻互信伙伴关系”。1999年,中越领导人确定了21世纪发展中越关系的16字方针,将“长期稳定,面向未来,睦邻友好,全面合作”作为睦邻承诺的重要内容。这些初期接触与试探,为建立高层次的伙伴关系打下良好基础。1997年3月,中国正式参与东盟地区论坛,开始塑造东亚多边安全进程。2000年11月,中国提出构建“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设想,令东南亚国家惊讶之余也大受鼓舞。此后,中国的睦邻外交越来越主动、自信与具有建设性。中共十六大报告将“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确立为新时期睦邻外交的战略方针2,中国的睦邻承诺进一步升级。
2.实践“睦邻、安邻、富邻”原则的黄金阶段(2003—2012年)
2003年9月,中国将睦邻外交内涵扩展为“安邻”和“富邻”3。此后,中国国务院总理温家宝正式从政治、安全与经济三个维度,明确了“睦邻、安邻、富邻”的新内涵。从信号角度理解,“睦邻”的政治承诺致力于维护与东南亚国家的亲近关系;“安邻”从军事安全角度安抚周边国家的安全忧虑;“富邻”从经济角度让利让惠、共富共荣4。这一阶段,双方高层交往频繁、战略沟通进一步提升。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副总理以上级别的往来,仅2010年就多达70余次5。在经济方面,随着中国与周边国家的经济相互依赖程度不断升高,经济外交成为推进睦邻友好的重要抓手。立足于中国—东盟自由贸易区“早期收获计划”(Early Harvest Package),中国承诺对农产品实施先期降税,《中国与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货物贸易协议》《中国与东盟争端解决机制协议》更是承诺对其他约7000个税目的产品实施降税6。 “早期收获计划”被东盟看作是中国的友善“让步”,有学者惊呼中国在东南亚发起了一波“魅力攻势”7。
3.共建“命运共同体”的战略互惠阶段(2013年至今)
2012年,中共十八大报告正式提出“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重申“中国将始终不渝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睦邻承诺8。在此基础上,睦邻外交向着更高层次的互联互通发展,中国积极倡议构建“亚太命运共同体”“中国—东盟命运共同体”,“坚持和平发展道路,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被写入中共十九大报告。2013年,中国首次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更是强调,要奋发有为地推进周边外交,把周边外交置于外交全局首要高度,不断增强周边外交工作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此外,2013年10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印度尼西亚访问期间提出共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倡议,并将东南亚地区作为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关键枢纽。东南亚是共建“一带一路”的重点和优先地区,也是实现政策沟通、设施联通、贸易畅通、资金融通、民心相通的样板地区。
(二)中国睦邻外交的安抚信号传递
“安抚信号”是通过传递有利于对手的信号安抚其担忧或增加其安全感的行动与话语。如果保证者能够说服对方相信自己寻求和平的意图,那么对手也会发出同样令人放心的信号,这种互惠将有助于导向合作。在中国长期睦邻外交实践中,通过亲善的话语修辞与实际的安抚行动,可以向东南亚国家传递中国良性意图,以缓解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误解。邓小平提出“和平与发展是当今世界的两大问题”的科学论断,中国外交致力于向外传递和平承诺。尤其是冷战结束后,面临国际格局的剧变与冲击,中国政府越来越注重对外建立和平大国形象,此后历年发布的政府白皮书也反映了中国负责任大国形象构建的主题聚焦。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主动发起各种形式的伙伴外交,从提出“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的睦邻方针,到提出建设“和谐世界”的新理念,贯彻实践“睦邻、安邻、富邻”外交,再到提出构建“命运共同体”的设想,将东南亚作为重要的周边支点提升到战略高度。为提升东南亚国家对中国的信任度,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善意信号传递体现在以下三大方面。
1.强化情感投入与睦邻修辞
中国的睦邻外交不是无声的世界,而是充满各种语言交流和话语博弈的舞台。中国领导人话语中的睦邻叙事将直接强化外交信号的可信度,塑造东南亚的对华信任感1。在中国睦邻话语中,“相互尊重”“友邻”“一家亲”“命运相连” “一衣带水” “好朋友”“好邻居”“好伙伴”“亲诚惠容”“命运共同体”等情感性话语,有助于提升区域情感认同与身份共鸣。中国长期以来的睦邻话语包含诸多情感投入,对东南亚国家时常在话语上拉近彼此情感距离,形成一种固定化的周边话语模式,对周边国家的情感框定有显著作用。特别是中共十八大以来,新时期的东南亚睦邻外交突出一个“亲”字,在经济互利基础上提升政治互信。“亲望亲好,邻望邻好”,中国领导人倡议要“常见面,多走动,就像走亲戚” 2。中缅“胞波”友谊、中泰“一家亲”、中柬“一家亲”、中国—东盟“好邻居”、“中国与东南亚血脉相亲”等表述已经成为中国睦邻外交的主流话语。2013年,周边外交工作座谈会提出了“亲诚惠容”的睦邻外交理念,这是对“与邻为善、以邻为伴”“睦邻、安邻、富邻”方针的升华,强调与东南亚国家在政治上讲信修睦、经济上合作共赢、安全上守望相助、人文上心心相印、地区机制上开放包容3。
2.在自我克制中传递安抚信号
可信承诺理论强调通过增加事后违约成本,以制约机会主义动机。主权国家如果想让自己的外交承诺更加可信,就需要合理地提升违约成本,或者故意提升违约的昂贵成本。例如,签一项不扩散条约就能限制自己发展核武器的自由,那些“锁定”的条款将提高自己违背承诺的成本4。中国为寻求区域安全、降低东南亚国家的疑虑,传递了必要的“昂贵信号”。例如,中国是第一个承诺“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核大国,也是第一个与东盟签署《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的大国。中国经过漫长艰辛的谈判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签署了多项裁军与核不扩散协议、全面参与以东盟为“中心”的区域机制,这些自我克制强化了中国睦邻信号的可信度1。此外,部分东南亚国家对地区形势与安全格局仍然心存疑虑,希望通过与中国进行战略接触,将大国限制在区域多边制度网络之中,以增加崛起大国的可预测性。同时,中国精心设计了一揽子政策,包括经济刺激、外交努力等举措,旨在打消东南亚国家的担忧,促进双方贸易关系和互信制度安排的建立。二十多年来,中国这种务实的做法获得了东南亚国家的认可,取得了较好效果。此外,中国提供额外帮助,以应对东南亚的贫困问题。多年来,中国坚持向一些国家提供无条件贷款,免除了发展水平较低的缅甸、老挝、柬埔寨的债务,并对这些国家出口中国的产品提供免税特权,赢得了负责任大国的声誉。
3.在互惠合作中提升交流层次
在新安全观指引下,中国积极照顾弱小国家的敏感心理,在强化军事交流的过程中展示自信、开放的新形象。例如,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起,中国与越南展开了一系列边界谈判,双方于1999年在越南河内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陆地边界条约》;2000年在中国北京签署《中华人民共和国和越南社会主义共和国关于两国在北部湾领海、专属经济区和大陆架的划界协定》。至此,中越两国圆满解决了陆地边界和北部湾问题。“互信、互利、平等、合作”的新安全观强调,中国更愿意依靠外交和经济手段应对安全关切。通过应对非传统安全挑战,中国扩大了与东南亚国家的合作与对话空间,缓解了东盟对传统军事安全的担忧。自1998年中国首部国防白皮书《中国的国防》首次提出“军事外交”以来,中国军事外交有序开展。1999—2020年,在中国与东盟签署的大多数双边联合声明中,都明确提出增加军事交流和接触。2002年,中国与东盟同时签署了《南海各方行为宣言》《中国与东盟全面经济合作框架协议》后,双方互动的焦点便从领土纷争转移到经济合作,两份宣言向外界发出一个明确的信号,即中国决心以互利共赢方式促进东南亚繁荣稳定。
三、东南亚国家对华认知不对称与睦邻信号识别
源于双方实力不对称与信息不对称所造成的信任困境,会强化东南亚国家的犹豫与试探,也将削弱中国睦邻承诺的可信度。因此,权力不对称导致双方的关注和视角不同,由此带来的认知误解也是结构性的。布兰特利·沃马克从东南亚与中国几千年的互动历史中,提出了双方认知的“不对称”理论。他指出,权力不对称导致双方的关注和视角不同,对关系的敏感度也不同。实力弱的一方希望能够得到承认和重视,并倾向于夸大风险和机遇;换言之,各方面临的风险和脆弱性的差异从根本上塑造了相互的看法和互动2。由于大国和小国的相对易损性是不同的,实力不对称会加剧小国的不信任感。
(一)东南亚国家的信号甄别策略
在无政府状态下,信号接收者会遇到不同类型的国家,面对多种信号,甄别者需要准确地识别其差异,并推断出真实意图。然而,信号识别是一个非常主观的过程。主观认知的更新是判断承诺可信度的关键。从受诺者角度而言,东盟常用的信号识别策略包括:多轮议价试探、多边制度约束、互惠交换,以及以战略对冲降低不确定风险等1。
1.在多轮议价中试探对方意图
讨价还价是做出有约束力承诺的过程,该过程通过寻找让双方都能接受的承诺平衡方案,导向合作行为。所谓承诺均衡,是指承诺方认为自己做出了最大诚意展示可信度,受诺方感受到自己的利益被对方尊重和考虑,而且未来风险已经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内,这时双方都对承诺关系感到满意。外交的本质是一种信息沟通与意图识别的过程。布莱恩·拉斯本(Brian C. Rathbun)则指出,外交具有两大基本功能:一是涉及信息收集、解读与传播的国家间沟通行为;二是当双方利益存在冲突时,用和平谈判手段解决冲突的过程。不同的社会动机产生不同的谈判风格,亲自我者(proself)比亲社会者(prosocial)更容易将谈判视为类似瓜分馅饼的零和博弈,即便双方存在潜在的共同利益,亲自我者也容易以狭隘的视角扩大自己的相对收益。这种思维被描述成“赢者通吃”或“你之所得,即我之所失”。相反,亲社会者更倾向于共同获益,把谈判视为一个多种动机混合的过程,彼此利益只是部分不相兼容。他们把谈判看成是解决问题的途径,而不是需要争取胜利的游戏2。正是基于这些价值观与心理倾向的差异,每个决策者的外交风格也千差万别。
大体上,国际关系中存在四种外交风格。第一,强制性讨价还价,这是高度亲自我者惯于采用的外交方式,通过释放威胁与威逼信号,压制对方做出让步。就价值而言,是一种价值索取类外交。第二,实用主义外交,不仅考虑当下也会考虑未来收益,根据情况变化采用最适应于现实的外交方针。就价值而言,介于价值索取与价值创造之间。第三,高度亲社会者,其采用的外交方式较为理想化,是一种乐于助人无私奉献的外交风格,当前的国际关系中采取这种做法的国家并不多见。第四,理智的对话,这是一种自由主义的谈判风格,通过认真倾听与了解对方关切,寻找共同利益的交互点,避免一方失利而另一方得利。就价值而言,是一种价值创造类外交。谈判的目的并不仅局限于谋求达成协议,无果而终的谈判本身是充满意义的,比如可以缓和国内政治压力、拖延对手、塑造追求合作的国际形象、主导谈判议程与议题,甚至将对手“社会化”等。反复要价、出价、拒绝、接受的过程,就是一种沟通和互动的过程。这个过程中释放的各种信号可以显示双方在实质性问题上的分歧程度和缺乏信任的程度。在多轮讨价还价的试探过程中,双方都试图澄清彼此间的共同利益与冲突利益究竟是什么。不同的外交风格可以透露出对方的意图类型。
2.借助多边制度约束甄别真实意图
国际制度不仅发挥约束作用,还可以通过披露国家私有信息,识别信号发出者的类型:即将“好”类型(兑现承诺者)的国家与“坏”类型(违背承诺者)的国家分离开来。然而,作为识别工具的制度,并不完全能阻慑“坏”类型的国家发出虚假承诺信号。制度识别发挥作用的条件是,“好”类型的国家与“坏”类型的国家都向外发出承诺信号。为了防止“披着羊皮的狼”混入羊群之中,小国利用国际组织和国际机制来施展讨价还价的影响力3。在长期的对外交往实践中,东盟国家认识到,只有发挥中小国家集团的“智慧”,巧妙实施“大国平衡”战略,才能最大限度维护自身的安全与繁荣。笼统而言,1997—2008年,东盟的主要任务是平衡中国与日本,搭建东亚区域合作平台以邀请两个国家共同参与;自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后,中美相对实力差距迅速缩小,中国的经济体量已经超越日本,东南亚国家清楚地认识到,中国的影响力单靠日本或印度已经难以制衡。在此背景下,2011年,美国和俄罗斯正式成为东亚峰会成员国,东亚峰会机制从10+6扩大到10+8。东盟引领东亚地区合作的模式被称为“小马拉大车”,实际上东盟并没有能力“拉”大车,而是在“引”大车。减轻中国快速发展带来的周边国家疑虑一直是东盟组建东亚合作机制的动机之一。
在制度建设方面,小行为体领导国际制度建设需要反复进行意见协商、保持灵活度、保证舒适性。协商合作是协商承诺、形成共识的过程。首先,协商承诺没有强约束性,对目标、手段和结果都没有强制性规定,都是开放的。其次,协商一致的关键在于协商过程,过程往往比达成特定具体的结果更为重要,过程可以独立于结果。最后,协商一致不是将主导者的意志强加于人,而是充分考虑全体成员的意见和感受,形成共识、培养合作的习惯。协商承诺是在获得广泛支持的情况下推进合作,保证成员国的基本利益都得到关注,保证成员国都不失面子、不被孤立。协商过程是构建共识、塑造身份的过程,协商合作是基于规则的制度治理的重要补充,也是小行为体在国际政治中获得比起自身物质实力更大的影响力的重要原因1。
3.在互惠交换中施加社会化影响
对于如何评估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关系,建构主义理论认为,互动实践有助于规范性劝说和塑造身份认同。江忆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从“模仿、规劝、社会影响”三个微观层面提出,中国在多边机制内的“社会化”(socialization)使得中国更有责任忍受多边体制对其外交政策的社会化2。社会化是建构主义理论的核心,对外交往常常运用规劝、责戒、诱惑和社会压力模式迫使国家改变其集体思想或行为。“接触”政策概念是针对新兴崛起大国,但除均势/制衡及协调外,其目标是运用合作外交措施改变崛起大国战略非现状因素。阿米塔夫·阿查亚(Amitav Acharya)认为,一个以过程为导向的东盟已经成功地创造了“合作安全”“开放区域主义”“软性区域主义”“灵活共识”这四个重要的思想3。这些想法可以有助于塑造其行为者遵守的区域特征。“东盟方式”符合大部分亚洲国家的思维习惯,也包含很多中国文化的元素,中国对此非常熟悉和适应4,因此东盟成功地构建了一种“反权力政治”的区域安全哲学,增进了与中国的信任存量。
“社会化”通常指的是个人与社会之间的互动过程,是学习“适应于团体规范的知识、价值观、动机和角色”5。因此,崛起国的社会化就是和平融入现有国际体系的过程。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中国与东盟的互动频率大幅上升,中国赞赏“东盟方式”非契约性、非对抗性、共识性和渐进方式的引导,并积极参与东盟地区论坛(ARF)和亚太经济合作组织(APEC)等区域机制。中国作为更主动的参与者,在东南亚国家提出的非正式原则中实现社会化,这种社会化命题有时被称为“约束性参与”。区域组织的运用仍是东南亚国家试图参与和“社会化”中国的主要方式。搭建对话和磋商的平台,积累合作经验和背景性知识,探索未来地区安全架构。由于地区大国之间战略互信不足,如果没有东盟的积极牵线搭桥,恐怕东亚安全架构会更加失衡,也更加脆弱。
4.以战略对冲降低不确定风险
对冲被认为是小国在无政府状态下谋取生存的理性策略。当只面对一个超级大国时,小国与超级大国合作可以增强其应对国家压力的能力;当面临两个超级大国时,现实主义的威胁制衡理论认为小国应该与对其安全威胁较小的国家结成联盟;当两个超级大国都不构成生存威胁且相互进行权力竞争时,小国应该选择与胜利者结成联盟。但是,当竞争的结果非常不确定时,对冲就是理性选择。在东亚权力结构性变化的不确定时期,“对冲”模式成为理解东南亚国家的重要分析框架。小国“对冲”模式强调在不确定的模糊地带,东南亚国家会主动分散风险,甚至采取引导权力竞争走向的主动策略,其包括制衡与追随两类极端行为。风险敏感的国家会更积极地主动规避风险,风险中性的国家则相对从容,风险迟钝的国家则基本超脱世外,对区域权力分配的变化并不关注。不同的风险偏好推动东南亚国家选取不同的对冲策略,以实现符合其偏好的国家利益1。
在当今所谓的“印太战略”压力下,中美大国竞争进一步助推了东南亚国家的对冲行为策略。东南亚位于崛起国与主导国之间,它们深知大国竞争关系到自己的切身命运,因此即便身处复杂的安全环境,也依然要努力促进大国之间积极接触,鼓励大国展现良性意图与可信信号。从积极角度考虑,大国竞争并不一定是坏事,因为东南亚地区的发展与安全离不开大国的参与和贡献,而大国对东南亚地区的关注,则恰恰为东南亚国家创造了提升讨价还价能力的机会。东南亚国家希望防止某个大国的影响力过分强大,基于此,东南亚国家处于跷跷板游戏的支点位置,对大国行为进行相对温和的约束与对冲。
(二)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形象的复杂认知
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实力不对称和信息不对称,导致双方产生心理感知差异。根据亚洲晴雨表调查(Asian Barometer Survey)第三轮调查数据显示,东南亚国家对中国影响力感知和好感度认知出现严重失衡。东南亚被访民众中,有43.6%的人认为中国是目前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国家,且认为未来十年中国是亚洲最具影响力的国家的比重提升到52.4%,美国下降为16.6%2。这反映出东南亚国家普遍认为“中国崛起”的影响力与实力不可置疑。但是,当问及“哪一个国家可以作为你们国家未来发展的学习对象”时,在东南亚15961位受访民众中,选择“中国模式”的比例并不高3。结果表明,中国的硬实力与软实力在东南亚地区存在较大的鸿沟。
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在互帮互助中塑造了温和的形象。例如,中国在东南亚国家面临重大危机时,能够及时供给区域公共产品,树立了负责任的大国形象。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中国尽管自身面临冲击,也对东南亚国家施以援手。中国的利他行动与“负责任”话语相互配合,显著提升了大国声誉。1997年,马来西亚、新加坡、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经济受到极大冲击,整个东南亚地区陷入恐慌与动荡之中,而日本与美国等重要的援助大国此时并没有给予东南亚及时援助。为缓解危机的破坏性冲击,中国彰显了积极、和睦的区域大国形象。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中国人民银行共与18个国家(地区)签订了总额为16563亿元人民币的货币互换协议,其中,与东南亚4个国家签订的互换协议总额为5020亿元人民币,占货币互换总额的比重为30.3%。货币互换的目的在于降低筹资成本并减少汇率变动所带来的损失,稳定东盟国家的发展预期。与历史上部分崛起大国“以邻为壑”的做法形成鲜明对比,中国在危机中“以邻为伴”,展现了值得依靠与期待的崛起国形象1。
中国在危机中的努力确实改善了东南亚国家的乐观预期。海牙战略研究中心(The Hague Centre for Strategic Studies)发布的报告,以可视化的方法测算了世界主要大国或行为体的全球地缘影响指数(Global Influence Index, GII)2。根据分析,美国在东南亚的军事影响力依然处于首位,但是在经济方面,中国几乎开始一枝独秀。值得注意的是,美国对东南亚的经济影响力出现较大幅度下滑趋势,中国在经济方面的战略影响力开始超过美国。在南海问题上,全球事件数据库(The Global Database of Events, Language, and Tone, GDELT)3的分析还显示,中国在东南亚国家的形象日趋多元化,东南亚国家在安全议题与经济议题的对华认知结果差异较大,在不同领域对华形象认知甚至呈现相互矛盾的状态。
四、中国与东南亚国家信任建构进程的多重挑战
中国具有双重战略身份,这也为中国建构周边睦邻信任关系带来诸多挑战,尤其是中国自身需求与东南亚国家需求如何统一对接、在发生矛盾时如何求同存异,是考验中国周边外交智慧的重要挑战。一方面,崛起大国身份需要不断向国际社会展示和平意图,传递安抚信号,由此,中国需要展示恪守和平承诺的决心与可信度;另一方面,发展中国家身份意味着中国还处于发展过程中,存在诸多需要争取与捍卫的核心利益,在必要时需要传递威慑信号。换言之,和平发展是有底线和前提的,即不许挑战中国的核心利益。中国在争取吸引东南亚国家靠近自身的同时,也需要给予必要的威慑与强制。
(一)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睦邻信号的双重平衡
睦邻承诺是一种塑造周边国家行动、决定、观念与认知的外交方式,也是传递中国影响力的重要手段。从理论上讲,大国实施承诺外交的工具包括:强制(发出可信信号让对方明白不服从的昂贵代价)、引诱(提供奖赏)、劝说(让对方相信这符合其最佳利益)等多种形式。二十多年来,中国外交反复向周边邻国,尤其是东南亚国家,郑重承诺中国发展必将促进地区繁荣与和平。沈大伟(David Shambaugh)在《中国走向全球:羽翼未丰的大国》一书中将中国全球影响力的不足归咎于中国所承担的全球责任不够,以及缺乏足够的道义、联盟关系与可信的外交承诺4。显然这种归因存在很多问题,至少忽视了中国是以发展中国家的身份“崛起”的,这在历史上没有先例,发展中国家必然面临比发达国家更沉重的自身发展任务。对发展中国家而言,保持和平吸引与底线威慑似乎是一个共同发生的过程。因此,中国睦邻外交的重大任务在于如何平衡两种信号。
一方面,和平发展的本质就是向国际社会不断做出承诺的过程。承诺是一种国际政治信号,是发送者主动揭示意图的信息,需要被对方理解才可发挥作用。可信度是一个需要被理解的主体间概念,也是一个区间概念,即承诺可信度不是简单的可信与不可信二分法,而是在比较可信、更可信、更不可信的连续谱系上不断摇摆,不存在绝对的信任与不可信。任何一个国家对对方承诺信号的理解都不是既定不变的,也不是明确的,因为国际关系互动充满大量的不确定性。在不对称的情况下,大国的权力有很大的自由,其行为变化很可能是由意志而非能力的变化引起的。在一段时间内,大国的实力都具有压倒性优势,但小国对大国会怀有更多期待,期待其成为良性意图崛起国或者未来成为仁慈大国。受诺者期望承诺者做出更多有利于自己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诚意,这种期望在大国与小国之间会被放大,小国期待大国能有更多让步、克制、让惠,当这种期望不被满足特别是被严重违背时,小国会对大国的诚意产生高度怀疑。
另一方面,安抚与威慑可能会相互妨碍,安抚可能妨碍威慑的胁迫作用,威慑可能降低安抚导向和平的效果,因而学者们也认为,决策者通常需要在两者之间进行权衡。一个国家维护其安全和利益最基本的战略方针是:“威慑而非挑衅,安抚而不过度。”如果A国过于激进地展示威慑信号,可能会让B国确信A国具有侵略性或有更多难以满足的要求;而A国过度做出“安抚”也是存在危险的,这可能让B国认为A国很软弱,因此会错误诱导B国无理要价。简而言之,这两种信号类型之间需要平衡,才能避免螺旋模式的恶化,但因为崛起国同时面临压力与机遇,因此可能比其他国家更需要找到优化与权衡的方式。为了让许诺与威慑保持效力,崛起国的最佳策略是在他国眼中树立起“强大而温和”的形象,既能让他国不敢冒然挑衅崛起国的利益底线,也不至于让国际社会感到恐惧。崛起国展示未来意图的承诺具有双重性,客观上增加了外界认知的难度。
当安抚与强制信号的传递烈度不一致时,可能会展现“恩多威寡”和“威多恩寡”两种不同的睦邻外交格局。前者意味着,大国展示出一种“仁慈领导”的风格, 欢迎周边小国搭便车,为其提供公共产品换取小国的认可,这是一种典型的强度追随状况,可以升级为联盟关系。这时的大国强制行为较少,会给周边国家充分的自主性与安全感,互惠信任的关系格局形成一种共同体的氛围。这种“恩多威寡”的信号传递策略,也可以充分调动对方的积极性,以轻松友善的态度回应信号传递者,双方的关系是融洽和谐的,形成单向度让利让惠的睦邻外交。但是,如果强制信号多于安抚信号,则呈现“威多恩寡”局面,周边国家更加忌惮与害怕触怒信号传递者,小国在小心谨慎中相对克制,但是不信任感也会增加1。尽管通过实力优势,强制外交可以压倒安抚国际政治信号,但却难得人心,长此以往,这种对周边国家利益与心理需求的漠视,可能导致不满、憎恨与不信任情绪的累积,以至于当大国实力衰落或第三方介入时,就很容易激发小国的反叛与抵制。因此,缺少关怀与让利的周边外交并不是真正的睦邻外交, 会使周边国家难以感受自己被尊重和善待,也就难以有效激发其信任与追随动力。
概言之,中国与所有东亚邻国都处于一种实力不对称格局中,这种客观能力的不对称会导致主观认知的不对称,双方对同一个事实的心理感知差异往往被实力差距扭曲和放大。作为中国近邻,东南亚国家对快速发展的中国的看法必然是复杂的,双边关系也因这种不同认知而呈现不同波动。冷战后,中国与东南亚国家关系整体上获得了长足发展,但内部差异也值得重视。从时间节点上看,1998年前后,泰国、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与中国关系达到新高;2008年前后,越南、菲律宾、缅甸与中国关系出现明显下滑;老挝、柬埔寨、新加坡和文莱则受影响不大,对华关系相对稳定2。但是从形象内容上而言,中国的睦邻外交在东南亚地区塑造了两种形象,即和平友善的负责任大国形象和坚守发展权益与利益底线的发展中国家形象。
(二)中国与东南亚国家战略信任的双向建构
国家间的不信任、恐惧与猜疑是一种自我实现的情感体验。国家之间信任难以形成的原因,在于决策者对对方动机与意图的错误知觉。冷战期间,美苏双方就错失了诸多建立信任的机会,步步走向对抗。庄嘉颖和郝拓德认为,区域性的持久竞争会造成决策者心理上的反复紧张,上一个紧张事件可能会导入下一个互动进程中,反复性危机中的心理效应和国内政治动态作用于领导人和公众两个层次,刺激他们在紧张气氛中孤注一掷。大背景的不确定性,无疑将增加紧张螺旋与冲突螺旋的恶性升级1。这里他们强调了现实互动的连续性,重复且尚未解决的一系列紧张事件应该被视为一种相互承接的过程,先前的事件会成为后续事件发生的背景因素,不信任氛围的扩散速度远远快于信任的确立。
承诺可信与否不是一个单向问题,而是一个相互认知问题。信号传递者与接收者都有自己的利益视角、价值关切与关注点,因此对信号的理解充满着主观色彩。信号一旦发出,可信与否就取决于能否打动对方。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曾指出,外交信号一旦发出就不再可控,那些“屈服于战争狂热的政治家必须认识到,一旦给出了信号,他就不再是政策的主人,而是不可预知和不可控事件的奴隶。虚弱的无能或傲慢的指挥官、不值得信任的盟友、敌对的中立国家,恶性的财富、丑陋的意外、可怕的错误估计,都在战争宣誓的第二天出现” 2。基于此,信号传递者需要时刻关注信号解读者,随时换位思考,才能有的放矢。
外交承诺的可信度不仅取决于信号本身,更取决于承诺者与受诺者的互动,不同的互动有不同的信号感知。此外,传递可信信号需要从周边小国的“需求”出发,避免仅仅从大国“供给”角度看待承诺问题。由于自身实力弱小、脆弱而敏感,东南亚国家会用放大镜检视中国的一举一动。由此,进入21世纪后,中国反复承诺会坚持和平发展,然而东南亚等周边国家对此既欢迎又存疑。
从理论上看,和平的性质并不是单一的,按照和平程度差异,和平崛起又可以分为三种状态:热和平崛起、温和的和平崛起及冷和平崛起。第一,热和平。这是一种极其严格的崛起形式,即崛起国完全放弃武力,不进行高强度的威力威慑。当事各方都认为,在可预见的将来,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诉诸武力暴力3,这是一种理想化的状态。第二,温和和平。这意味着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较低,区域国家之间的合作关系较为密切。崛起国通过战略保障和安全机制,增加国际社会对其崛起的适应度。在这种模式下,安全是相互依存、不可分割的,战争成本极为高昂。区域内国家也相互承认主权与地位,并就边界、资源分配和难民解决等问题达成协议,大面积的紧张状态基本消除。这是一种比较冷静也更有弹性的和平。第三,冷和平。威胁和恐吓依然盛行,但大国之间可以避免热战。这比较接近于冷战,但是又比冷战的紧张感要低。只要国际安全环境稳定、战略空间能够得到保证,崛起国大部分时间都能奉行现状政策和满意原则。武力摩擦或小规模冲突尽管也有可能发生,但是不会扩大成全面战争。这种模式依靠世界各国对大国战争的恐惧来约束各自行为,崛起国也不会追求权力的最大化,会适可而止。国家之间互动不使用军事力量,甚至不使用武力威慑,而是把重点放在减少或减缓冲突的外交手段上,通过谈判和危机防范缓和冲突。
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西方舆论炒作中国外交“强势论”,将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睦邻行为描述成“冷和平”,忽视外交信任建构的两面性。一方面,中国长期恪守了和平发展的诺言,大部分时间为维护区域稳定与和平作出积极贡献,维持了温和的和平状态。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的安全关系,整体而言是比较温和的,例如中国与东南亚国家签订了《东南亚友好合作条约》《南海各方行为宣言》,目前正在加快制定“南海行为准则”。另一方面,在涉及领土主权、民族情感、历史问题方面,中国外交有自己的底线,一旦底线被触及或核心利益受到威胁,中国也会通过必要的武力威慑或制裁展示决心。例如,2012年4月中菲“黄岩岛”对峙事件、2014年5月中越“981”钻井平台事件,以及2016年中菲“南海仲裁案冲突”,都是中国捍卫大国利益的正当反应。由此,这种看似两种风格的中国和平外交,实际上是崛起大国正当的权益维护与让惠睦邻政策的平衡。综上,如果中国与东南亚国家能够相互尊重、照顾彼此利益关切,那么和平崛起的程度就可以继续向良性方向发展,从温和的和平崛起阶段发展到热和平阶段。
(责任编辑:张" 磊)
China's Good Neighbor Signaling to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in Asymmetric Perspective
Cao Dejun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100872,China)
Abstract: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with asymmetric power and information, intention identification is an important challenge that plagues diplomatic interactions, especially in the context of power transfer, the security anxiety of neighboring countries is amplified. Southeast Asia is an important region for China's good-neighborly diplomacy and a key window to observe China's commitments in this regard. After the Cold War, China's good-neighborly diplomacy in Southeast Asia can be divided into the trust-shaping stage of \"building friendship and partnership with neighbors\" (1997-2002), the golden stage of \"fostering an amicable, secure and prosperous neighborhood\"(2003-2012) and the strategic mutual benefit stage of jointly building \"a community with a shared future\" (2013-present). In order to alleviate the pressure from asymmetric power and information and to build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trust in China, China's good-neighborly signaling has achieved remarkable results through three strategies: strengthening emotional rhetoric, demonstrating the sincerity of self-restraint and the goodwill for mutually beneficial cooperation.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adopt a variety of signal recognition strategies towards China based on asymmetric cognition, and understand China's strategic intentions through bargaining tests, institutional constraints and reciprocal exchange, etc. The good-neighborly signaling of China's peripheral diplomacy requires attention to the \"needs\" of small countries and enhance the credibility of its commitments in the process of balancing deterrence and security. Only if attention is paid to the needs of small countries first can the credibility of the commitments of big countries be better analyzed. As the signaler of good-neighborly commitments, China needs to understand each other's concerns and needs, and shape its image of a peaceful and credible major country in a targeted manner. However, as a major developing country, China needs to resolutely defend the bottom line of major national interests, forming two images of China: strong and moderate. Looking to the future, Southeast Asian countries' perception of China's image will be affected by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big countries and the hedging policies of small countries, and will become increasingly complex amid periodic fluctuations.
Keywords: intention screening; information asymmetry; China's peaceful rise; good-neighbor commitment; signaling interaction; international trust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大国外交能力建设研究”(19ZDA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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