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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化论对利奥波德土地伦理的建构影响

2024-01-01徐天戍

湖北社会科学 2024年6期
关键词:进化论

摘要:关于进化论如何影响到利奥波德土地伦理的生成,存在两种不同解读。伦理路径的解读发现,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中提出的伦理起源观对土地伦理构成直接影响,土地伦理正是基于达尔文关于“道德情操”的解释而获得了伦理进化的合理性;生态路径的解读则认为,《物种起源》才是土地伦理的直接援引对象,土地伦理继承的是进化论中关于生物生存斗争中相互依存关系的强调。前者成功捍卫了土地伦理在哲学传统中的伦理基础,却因缺乏充分的文本论据成为超越性解读;后者更加忠实于原文,却过度强调土地伦理对进化论科学性的继承,陷入理论自洽性不足的阐释困境。考察进化论历史视野中土地伦理的建构,辨析当代学者在土地伦理认识上的分歧与不足,有助于更好地挖掘土地伦理对于生态实践的思想价值。

关键词:土地伦理;进化论;生态实践

中图分类号:NO31" " " "文献标识码:A" " " "文章编号:1003-8477(2024)06-0130-06

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Aldo Leopold, 1887—1949)首次基于生态科学,从生态整体的角度透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提出了在环境哲学思想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土地伦理学说。土地伦理将道德关怀的对象由具有主体性的人类拓展到土壤、水、植物、动物等在内的整个土地共同体。

在诸多讨论和考察中,土地伦理的科学基础与理论渊源成为关注重点之一。不少学者发现,土地伦理是“以生态学所提供的知识和进化论的思想为模式”,[1](p14)利奥波德在其学说中“贯穿了一种进化生态学的世界观”,他“尝试将生态学、伦理学和文化的概念通过达尔文的理解融合在一起”。[2](p697)尽管达尔文的进化论思想对利奥波德土地伦理产生重要影响并构成了其理论基础,[3](p7-16)然而,进化论思想具体以何种方式影响了土地伦理的生成,针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解读。第一种解读以美国环境伦理学家卡利科特(J. Callicott)为主要代表,其基本结论为,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中提出的伦理起源观对土地伦理构成直接影响,土地伦理正是基于达尔文关于“道德情操”的解释而获得了伦理进化的合理性。[4](p75-99)第二种解读以美国学者米尔斯坦(Robert Millstein)为主要代表,其基本观点为,《物种起源》才是土地伦理的直接援引对象,土地伦理继承的是进化论中关于生物在生存斗争中的相互依存关系的强调。[5](p301-317)虽然这两种解读各具特色,但如果重新回到文本,从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则会发现两者的论证缺陷与理论短板。

一、人类道德起源与土地伦理中的伦理进化

在《土地伦理》一文中,利奥波德曾提出,人类历史呈现了伦理的三次演化拓展过程。最初的伦理是用来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后,伦理中拓展了处理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内容。土地伦理则是伦理的第三次扩展,伦理范围开始涵盖作为整体的土地共同体,伦理关注延伸至人与土地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由此,土地伦理自诞生之初,即需要回应这样的理论困惑:人类以外的其他非人存在物,以及作为整体的土地共同体,如何能够成为人类道德关怀的对象。正是以此困惑为出发点,卡利科特等人从伦理路径进行了解读,他们发现,达尔文进化论为土地伦理的进化合理性提供了理论依据。

根据这一解读,首先,土地伦理与达尔文进化论的直接关联体现在“生存斗争”一词。利奥波德在《土地伦理》开篇曾写道,在奥德修斯的希腊时期,伦理范围止于夫妻血亲,并未人性化延伸至“女奴”,而在那之后的3000年里,伦理的演化历程不仅仅是由哲学家参与研究的伦理学扩展过程,事实上它也是一个生态演化过程。用生态术语来描述,“伦理是一种对生存斗争中行动自由的限制”。 [6](p202)在卡利科特等学者看来,利奥波德提到的“生存斗争”一词“准确无误地”让人想起达尔文的进化论,利奥波德意欲援引达尔文的话,并“试图用一对词语来传达整个思想网络”。[4](p7)由此,土地伦理通过“生存斗争”这一核心词与进化论建立起了语词关联,这一关联继而引发了更多的追问与思考:由于进化论对于“生存斗争”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人类道德必要性的消解,那么在永不停息的生存斗争的压力面前,伦理又如何得以进化出?从表面上看,一个伦理主体如果对其行为加以限制,在生存斗争的过程中是否将处于不利地位,从而面临生存困境?对于这些问题的解答,构成了土地伦理的理论出发点。

其次,土地伦理借鉴了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中的关于“道德情操”的伦理起源思想。要解答非人类存在物如何能成为道德关怀对象,首先需要对西方哲学传统中“伦理来源于人类理性”的观点进行批判。根据卡利科特等学者的解读,如果伦理准则仅是建构于理性基础之上,那么,理性思维处于较落后状态的人类祖先就不可能拥有完善的伦理准则。而缺乏最基本的伦理准则,他们就不可能成为极度社会化的共同体内相互协作的成员。由此,有关伦理学乃是纯粹理性主义的理论是本末倒置的。在此批判基础上,这些学者发现,土地伦理的产生实则遵循的是情感进化模式,这一模式可追溯至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而达尔文承继了休谟在《道德原则研究》中提出的“道德情操”(moral sentiments)的伦理基础,认为与生俱来的道德情操是人类的客观本性,而源于社会本能的道德感觉与群体之间存在明显联系,群落关系刺激我们进化了的情感走向可感知的群体联系。由于这些情感或情操在生存方面特别是在成功繁衍方面所具有的优势,自然选择了它们,社会又推动了它们。[4](p79)伦理的每一次扩展都伴随着我们的“道德情操”向越来越大的群体的延伸,并且这些对生物群体的伦理反应——达尔文的被翻译与编码成一套原则和规范的社会同情、情操与本能——是在生态的“自然的社会表征”意识下被“自动激发出来的”。[4](p82)可见,正是基于这些本能的道德情操的扩展,伦理的第三个进化阶段即土地伦理才得以可能。

此外,达尔文关于道德发展的社会性本能思想也为土地伦理的整体主义主张提供依据。土地伦理提出一条“总体道德准则”:“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时,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6](p224-225)由此,土地伦理与传统伦理理论的不同在于,传统的伦理理论认为人类或有机体的个体在道德上更为重要,而土地伦理则认为作为整体的共同体更为重要。同时,“土地伦理不仅提供了对生物共同体本身的伦理关注,而且对其个体成员的伦理关注也获得了优先考虑。所以,土地伦理不仅具有一种整体视野,而且是一种彻底的整体视野”。[4](p 84)但这一整体主义主张带来的问题在于,由于传统伦理理论的出发点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具有内在价值,我们的利益都应该受到道德上的考虑,其原因在于我们具备康德所说的“理性”或边沁所说的“知觉”这些心理能力。所以当其他人也具备这些能力,这些个体就应该被给予道德考虑。但是,共同体作为一个整体,并不具备这些心理能力,我们凭什么认为土地共同体应该被给予道德考虑呢?换言之,在不可缓和的竞争性“生存斗争”中,如何能够让“对行为自由的限制”在智人群体或其进化祖先中被保存下来并得以传播开?[4] (p79)基于这一问题,在卡利科特等看来,达尔文在其《人类的由来》中立足自然史的经典描述启发了利奥波德20世纪30年代后期的思想。达尔文转向了现代哲学中的一种少数传统,即一种道德心理学。根据达尔文所说,父母与子女之间因“情感纽带和同情”而形成的具有亲密血亲关系的共同体,可以拓展到血缘关系不太密切的其他相关个体;由于这种新拓展的共同体在进化中可以得到更成功的捍卫或有效的保护,个体成员对共同体的内含适应性也将逐渐增加。因而,“道德情操”就将会被拓展至整个共同体。[7](p105)

不难看出,在考察进化论对土地伦理的影响时,伦理路径的解读从人类道德的起源出发,在《人类的由来》中寻求答案,基于达尔文及休谟“伦理源于本能的道德情操”的观点来阐述土地伦理的进化过程。这种在进化论历史视野中寻找土地伦理自然史资源的阐释做法,“使利奥波德伦理思想获得浑厚的学术背景”,[8](p119)对于推动土地伦理在哲学传统中的纵深发展无疑具有积极促进意义。

二、生物相互依存关系与土地伦理中的共同体进化

不同于卡利科特等学者采用的伦理路径,米尔斯坦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要立足利奥波德所说的“生存斗争”一词来厘清达尔文进化论对土地伦理的影响,应从生态路径出发,这是因为,“生存斗争”一词是一个紧密关乎“生态学”的词汇。“生态学”一词的创造者欧里斯特·海克尔对生态学和生存斗争的关系做出过界定:生态学是研究生存斗争的科学。并且,在利奥波德提出“生存斗争”的“土地伦理”一文中,就多次明确提到“生态学”及“生态”等字眼。同时,达尔文有关“生存斗争”的详细讨论也是出现于生态著作《物种起源》,而不是卡利科特所援引的《人类的由来》。[5](p305)基于以上三点,如果对“生存斗争”的关注点不再是《人类的由来》和伦理进化,而是《物种起源》和生物进化,那么,对利奥波德土地伦理的进化论渊源考察就有了另一种不同的阐释可能。根据这一解读,进化论对土地伦理的建构影响体现在以下三方面。

第一,土地伦理不仅引用了达尔文“生存斗争”的概念,而且对《物种起源》有过直接援引。除了《土地伦理》开篇,伦理的生态学定义“伦理是一种对生存斗争中行动自由的限制”中提到的“生存斗争”,[6](p202)利奥波德在他的代表作《沙乡年鉴》中的《旅鸽纪念碑》一文中还明确提到了《物种起源》。在该文中,利奥波德提到了美国在威斯康星州立怀厄卢辛公园为旅鸽设立了纪念碑,以警醒“该物种因人类的贪婪和自私而灭绝”。[6](p109)对此,利奥波德感慨道:“如今,距离达尔文第一次向我们阐释物种起源理论,应该有100年的时间了。借此,我们知道了那些赶着大篷车的先辈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人和其他一切生物,仅仅是生物进化的奥德修斯之旅中同船而游的伙伴。现在看来,这种新的认识让我们知道了生物间同伴关系的重要性——一种活着就是与万物共存的渴望,一种对生命事业重要性和持久性的惊奇感。”[6](p109)在这段阐述中,利奥波德不仅提到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理论,还特别强调了其中揭示的“生物间同伴关系的重要性”。

第二,土地伦理中关于相互依存合作的演化模式的阐述与《物种起源》中有机体相互依存的例子遥相呼应。在《土地伦理》一文中,利奥波德曾指出,伦理起源于“相互依存的个人和团体在合作的演化模式中共同发展的倾向……生态学家称之为共生”。[6](p202)这种相互依存的共生关系是利奥波德所不断强调的。例如利奥波德曾针对美国大型鹿群因没有捕食者控制其数量而出现过度拥挤和饥荒的情况,在调查报告中指出:“毫无疑问,我们认为,大多数州没有能够果断明智地处理鹿的入侵,其主要原因在于,我们的教育制度没有教会公民认识动植物如何在竞争性的合作制度中生存。”[9](p5)在1939年创作的《土地的生物观》一文中,利奥波德也提到,生物群是如此复杂,它是“由相互交织的合作和竞争所制约的”。[10](p727)在1935年的一份未出版的手稿中,利奥波德说过:“然而,与植物、动物和土壤的起源同样重要的是它们作为一个共同体是如何运作的问题……新的生态科学每天都在揭示一个相互依存的网络,这一网络如此复杂让所有人包括达尔文自己感到震惊,而他本不该在这面纱前如此震惊。”[11](p359)无独有偶,土地伦理所强调的相互依存合作的演化模式在《物种起源》中的第三章《生存斗争》中至少有三处对应。达尔文指出,当生物体与同物种或近缘物种的成员进行生存斗争时,它们通常“依存”更远亲物种的有机体。同时,他指出,猎物的数量“依存”于捕食者的数量。此外,达尔文认为“植物和动物,在自然界的遥远范围内,是由复杂的关系网络联系在一起的”。[12](p57)达尔文用“两块土地”的案例说明了生存斗争中相互依存关系的存在,也呼应了利奥波德在土地伦理中阐述的共生模式。

第三,土地伦理基于进化论对人与其他生物依存关系的认识提出了土地共同体的发展路径。《物种起源》表明,地球上的一切生物拥有共同的由来,物种之间不存在线性的等级关系。可以说,进化论把人类从“存在之巨链”中上帝子民的地位上拉下神坛,使其通过自然的“进化”成为物质社会的一部分。这一革命性的科学世界观“在人的思想中引起了一场比自文艺复兴时期科学得以再生以来任何其他科学的进步更伟大的变化”。[13](p354)在米尔斯坦看来,进化论对人的本质与地位的重新认识以及对人与其他生物依存关系的认识,给土地伦理带来的影响在于土地共同体的概念提出及其结构维护路径的启示。土地伦理提出,土地不限于土壤,还包括动物、植物、空气、水等自然界的一切存在物,它们组成了土地共同体。在共同体中,各个有机体之间相互联系、相互作用,没有一个有机体能够脱离共同体而孤立存在。有机体之间的相互联系可用“土地金字塔”来进行描述,而在人与共同体的关系中,“土地伦理将人类的征服者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的平等一员。它暗含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共同体本身的尊敬”。[6](p204)土地共同体的结构稳定体现在“土地健康”,土地健康“表达了土壤、水、植物、动物和人这些相互依存部分的合作;它意味着集体的自我更新和集体的自我维持”。[10](p300)由此解读,米尔斯坦指出土地共同体的发展路径及其对于环境保护实践的启示意义:土地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依存对于共同体的稳定至关重要,相互依存是养分在整个土地上循环的手段。没有相互依存,就没有养分循环;没有养分循环,就没有稳定。“更务实地说,如果我们想保持稳定,保持养分循环,并同时保持土地健康,我们需要集中精力保持生物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5](p312)

以上分析可见,在考察进化论对土地伦理的影响时,生态路径的解读从生物进化的科学依据出发,在《物种起源》中寻找与土地伦理的思想映射,基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理论以强调土地共同体成员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这一解读为土地共同体的发展观提供了更吻合当代生态模式的阐释可能,同时也为土地伦理的实践提供了更为清晰的实现路径。

三、对两种解读分歧的审视与反思

在考察达尔文进化论对于土地伦理的建构影响上,伦理解读与生态解读的具体分析呈现对立性、阐释结果呈现迥异性,其主要原因在于两者的研究背景与现实侧重点不同。

首先,以卡利科特为代表展开的伦理解读最早于20世纪80年代提出,其研究背景恰逢土地伦理面临哲学认同危机,因此解读侧重于对土地伦理理论合理性的辩护与捍卫。由于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以生态科学为基础,其整体主义特征又与美国社会的个人主义价值观背道而驰,加上利奥波德本人极为简洁的表达形式、脱离传统的哲学范式以及“令人不安”的实际内涵,土地伦理面世之初被学院派哲学家所忽视,“而那些注意到它的人,多数要么未能理解它,要么怀有敌意”。[4](p75)土地伦理被质疑面临从事实“是”跨越到价值“应该”的休谟问题,更是被汤姆·里根等动物权利论者蔑称为“环境法西斯主义”。在这样的背景下,卡利科特将土地伦理的进化论渊源追溯至休谟的传统伦理中去,诉诸西方传统哲学的支持以消弭土地伦理的陌生性。他从人类道德的起源出发,用休谟主张的伦理情感主义来回应土地伦理遭遇的休谟难题,可谓取得了以其人之矛攻其人之盾的巧妙。他指出,休谟的事实与价值判断之间的裂痕可通过“道德情操”这一沟通桥梁来消解。例如,在“吸烟有害健康”这一事实到“你应当戒烟”这一价值判断之间,当加上“对于你的健康,你有一个积极的态度”这一不言而喻却又被人们所忽略的情操前提时,“是”到“应当”就实现了完美的转换。达尔文进化论又指出,道德情操是人类进化的产物,是所有人都具备的心理特征,具有客观存在的属性,由此道德判断的稳定性得到了保证。情感主义也不会因为个体情感的差异流变为道德相对主义。可以说,伦理路径的解读利用休谟—达尔文—利奥波德一脉相承的道德情操论不仅成功摆脱了休谟问题的困扰,也为土地伦理寻求生态科学的庇护提供了合法性论证,同时也辩护了土地伦理使之得到哲学传统的认同。加之卡利科特在其后来的研究中,又以义务优先性的二阶原则补充了整体主义的一阶原则,回应了土地伦理的“环境法西斯主义”指控,通过对伦理的人道主义、仁慈的道德主义、环境伦理三角关系的类型学分析,区分了土地伦理与动物福利理论的关系,有效整合了自然中心主义的内部纷争。由此,土地伦理不仅与进化论建立起有效的学理联系,其理论本身也得到了进一步捍卫。

其次,与之不同的是,生态路径的解读于近些年才由米尔斯坦等美国学者提出,其研究背景适逢土地伦理在推动环保实践上发挥出显著影响,因此解读侧重于对土地伦理的科学性与实践指导性的历史溯源。米尔斯坦在《重新审视利奥波德土地伦理的达尔文基础》一文中称,她无意否认卡利科特的阐释是“主流的”,也无意贬低卡利科特对土地伦理的辩护与捍卫,但她仍然介意对土地伦理的相关溯源研究是否忠实于作者本意。因为“利奥波德是一个有智慧、有思想、有影响力的人,他穷尽一生在野生动物管理和相关经历基础上发展了土地伦理,如果他的想法值得一提和讨论的话(我认为是的),那么他的观点应该被正确解读”。[5](p302)米尔斯坦在其解读中不断重申过卡兹与凡·达克的观点,即“利奥波德的原创贡献在于将伦理保护与资源管理实践相结合……打开了以价值观为导向的科学保护方法的发展新局面。没有这一方法,保护生物学领域就不可能出现”。[14](p391)正是由于“利奥波德对土地共同体的道德考量是几乎所有环境伦理讨论的出发点”,[15](p113)所以“今天很多保护生物学家将自己视为利奥波德遗产的继承者,以恢复保护学的伦理和价值观”。[16](p41)在这样的背景下,对土地伦理进化论渊源的生态阐释可谓应伦理实践之需。诚如米尔斯坦所言:“对利奥波德更加准确的解读可为相关保护政策提供更加可信且富有成效的伦理基础。”[14](p396)由此,生态路径的解读尊重原初文献,从利奥波德对进化论的概念借用、例证援引、观点介入中展开论证,其解读结果“土地伦理继承了进化论中关于生物相互依存的事实”深化了我们对于土地共同体的结构认识,明确了维持土地健康的伦理标准,有利于确立人类在共同体中的生态位调整,也为当下环境保护实践带来丰富启示。

总体而言,无论是伦理路径的解读,还是生态路径的考察,对我们把握土地伦理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价值都具有启发,对我们深入认识人与土地及自然的关系具有积极作用。但与此同时也应该看到,如果重新回到文本,从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出发,两者的论证阐释依然存在着不同缺陷。

伦理路径的解读致力于寻求哲学传统庇护,是为土地伦理正名的积极辩护,虽然极富学术意义但却存在超越原文之嫌。因为不论是在“土地伦理”一文,还是利奥波德的其他文章中,均未见明确引用或谈及《人类的由来》,也没有明确提出“道德情操”一词或提到由拥有道德情操的个体组成的社会的进化。如果利奥波德打算援引达尔文的伦理起源观作为他土地伦理观念的基础,为何又在创作中绝口不提,或用卡利科特自己的术语来说,进行“省略”(elliptically)呢?诚然,利奥波德基于自身的经验确实提到了与伦理有关的情感(affection)和爱(love),他指出,对土地的爱往往与对土地的尊重相伴而生。但这种情感与爱同忠诚、信念、理解、尊重等其他心理要素一样,都与伦理相关,而利奥波德并未给出任何暗示,指出这种情感和爱在伦理道德的基础上起着特殊的作用。因此,有理由认为,卡利科特运用自身哲学背景对土地伦理进行了补充。但用施雷德·弗雷谢特的话来说,这一补充却“失去了土地伦理的规范理论,变成了纯粹的描述”。[17] (p55)这样一来,基于《人类的由来》及“道德情操”得出的研究结果究竟是利奥波德的原初贡献还是研究者的超越性解读,就有待于进一步追问和验证了。

与之不同,生态路径的解读虽然更加忠实于文本及作者,但却过度强调了土地伦理对进化论科学性的继承,忽视了进化论哲学对土地伦理价值观的渗透,从而对土地伦理的理论自洽性关注不够。生态解读看到了有机体之间相互依存关系的科学存在,故而强调土地伦理进化过程中的理性要素,却轻视了利奥波德对于情感要素的肯定。利奥波德在《土地伦理》中指出:“土地伦理的进化过程,既是一个智识(intellectual)过程,也是一个情感(emotional)过程。”[6](p225)因为“只有涉及我们能察觉、感知、理解、喜爱或者信赖的事物时,我们才说,自己是有道德观的”。 [6](p214)换句话说,土地伦理的建构需要依托生态知识,但同样不能缺少人类对自然的情感体验。同时,生态解读否认了伦理解读的真实性,即土地伦理并非借鉴了达尔文的《人类的由来》及休谟的“道德情操论”。那么这样一来,土地伦理赋予共同体价值的伦理基础再次面临追问,如果土地伦理不能在理论上取得自洽,又如何能够被接受并实践?事实上,米尔斯坦等人也认识到了生态解读陷入的理论困境,但却遗憾地未能给出进一步解答。

四、结语

土地伦理被称为“20世纪最具影响力与超越时代的生态整体主义的思想先声”以及“现代环境学理论中最有力与值得信赖的分析范式与方法”,[18](p122)它为创设和谐的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互动关系提供了一种价值观念体系,而这一体系的构建离不开进化论的思想基础与理论奠基。在解答进化论怎样影响到土地伦理的问题上存在着解读分歧,对分歧本身的澄清和辨析有助于呈现当代学者在土地伦理认识上的困惑与缺陷。

换言之,进化论给土地伦理带来的影响不论是伦理的抑或是生态的,是情感的抑或是智识的,是理论的抑或是实践的,其实都不是关键。关键在于,在进化论历史视野中考察土地伦理的生成时,这种考察或解读存有怎样的出发点以及预设,这一出发点或预设对于认识土地伦理的价值会增添什么,又失去什么。毕竟,如利奥波德本人所言,土地伦理是社会进化的产物,而进化从未停止。本着这种精神,在“利奥波德土地伦理成为生态文明建设的思想依据”的语境下,[19](p52)对土地伦理思想体系作进一步的阐释、辩护、修正及补充,以便更好地挖掘土地伦理对于生态实践的思想价值,这才是对土地伦理作进化论影响溯源的意义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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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 高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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