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与乡域政治
——以全面抗战时期晋西北边区为例
2024-01-01刘竹琴
田 明,刘竹琴
(太原理工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西晋中 030619)
黄道炫指出:“共产党人重视组织、追求效率,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有个贯彻渠道,会议能够有效上传下达,是追求集体主义的中共能够想到的快速下达命令、动员和组织起来的便捷方法。”[1]会议作为一种有效的工作方法与领导方式,在史学界有的学者以重大政治会议或者特定历史事件为切入点[2][3],有的将会议置于中共的落实机制中分析[1],也有的以会议为论证榫接于中共的政权建设、宣传动员等论述之中[4],但是将视线放在晋西北边区的会议研究只有一篇[5],其内容重点从基层政权运行机制角度探讨会议对政策贯彻落实的重要意义。可以发现,以晋西北边区为研究场域,以会议为视角思考中国乡域政治路径的作品较少,其实践空间中的价值有待进一步发掘。晋西北边区作为陕甘宁边区的门户,无论是“保卫”的战略意义还是“支援”的经济价值,都是不可忽视的。本文尝试以会议视角下晋西北边区乡域政治为出发点,揭示基层会议在乡域政治中的运作逻辑、效果和群众因应,在问题观察点的基础上,透视晋西北边区乡域政治运作机制的经验策略,还原中共革命在会议这一向度下的历史样貌。
一、基层会议:支持乡域政治运作
在封闭的乡土社会中,由于生产方式分散,农民缺乏政治意识,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本族或本村,导致村与村之间存在疏远和隔阂,形成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熟人社会”和“道德社会”。在中共进入到华北地区之前,虽然各地“有时也开个会,开的并不是什么大会而是小会,叫上几个有面子的人(吃得开的人)大家商议。至于穷人,根本吃不开,有意见也没有发表的地方,人家吃得开的人私下议定”[6]。会议不仅进一步拉大了“精英”与普通民众的距离,更成为地位与身份的象征。新政权建立以后,面对敌人的扫荡和破坏,如何动员群众实现中共意志的贯彻落实成为中共必须解决的问题。基层会议在特殊的革命环境中被中共赋予了重要的历史使命。
(一)会议的类型
晋西北边区行署的会议按其村政权的工作形式和工作内容可划分为两种:一种体现在行政村对自然村的扩干会、自然村内部的干部会(包括村代会和扩干会等)和群众大会(包括公民大会和公民小组会等)上,即实现政策落地的“三个环节”或者“三部曲”[7];另一种则是遇到困难或上面派下的“差事”不能行通时而召集的干部会或群众大会,表现在动员、派差、村中纠纷的调解等,即“群众自己的会议”[8]。值得注意的是,群众大会因内容差异被区别为两种不同的会议形式。按会议的频率分,可分为不定期会议、季度会议、月度会议、日常会议[9]。其中,《中庄村村政权调查》档案对月度会议的频次进行了专门的说明,自然村的村代会和群众大会一月一次,公民小组会半月一次。按会议主体分,可分为农救会、青救会、妇救会、武委会等,主要承担宣传动员、政策落实、政治导向等任务,如协助春耕动员与公粮评议、帮助自然村政权处理杂事、解决土地问题等。按会议规模分,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大型会议,主要商讨村民共同利益的重大事宜,如行政村举行国民大会进行村选,自然村召开公民大会宣布公粮、反扫荡、春耕工作等;第二种是中型会议,主要是干部会,如村代会、扩干会,也包括村民大会产生的评议委员会等。如赵家川口征收公粮工作时所产生的评议委员会,参与人员分别是上级委派工作团七人,赵家川主任代表赵全音、赵全愈、赵炳愈,武委会分队长白长发、王维儿,公民代表王珠元、农会干事赵连山、青救会干事赵丑,只有一个中农王补国;[10]第三种是小型会议,主要存在于个别干部之间或者个别干部与个别群众之间。如在《高家村政权问题》档案中记录了一种特殊会议,即个别谈话,[11]用于了解干部和群众的心理走向和政策落实情况。从会议的类型可以看出,开会已经成为晋西北边区行署乡域政治实践中的高频率运作方式。
(二)会议的运作逻辑
晋西北边区乡域政治的运行离不开有效的工作制度和方法,中共通过制度化开会体系传递代表最高权力机构的意志,形成了自上而下垂直领导的会议网络。与此同时,会议的制度化也间接影响了乡村的自然秩序,乡村内部逐渐产生内生型权威(这里主要指村干部),并依靠这一权威力量整合社会形成了具有扁平型政治文化的群众大会。
1.自上而下的垂直领导
如上所述,“三部曲”(即第一种会议的工作形式和工作内容)的运作逻辑体现的是自上而下的垂直领导,其中扩干会主要用于较大动员,如村摊派、公粮征收、空舍清野、扩兵、春耕优抗、村选代表等,平均每月召开两到三次,多是布置工作间或也有总结工作[9]。参加扩干会的人员一般是自然村的主任代表、代表以及村的其他负责人,主持会议的多是区上下派的工作团里的干部,他们将任务“传达”给村干部。在扩干会结束之后,会议内容大致有三种传达方式。第一,在工作团没有参加的情况下,村主任代表和代表们将会议内容以“背诵”的方式直接传达给老百姓,即直接召开群众大会(此种方式居多)[12];第二,当遇到较大的工作任务时,上级会派下几组工作团到各村帮助村干部落实工作,村主任代表的责任仅仅是“吼”来各个干部参会[8](可能产生包办代替领导,后文有详细解释);第三,工作团会将传达的内容以大纲的形式交于各村干部,之后通过干部会、群众大会传达给群众。
2.扁平型政治文化
“群众自己的会议”(即第二种会议的工作形式和工作内容)的运作逻辑则表现出的是扁平型政治文化。学者祝灵君认为扁平型政治文化与中共追求的平等精神一致,[13]144而且,扁平化和抗战时期臻于成熟的中共群众路线若相契合。[14]换句话说,具有扁平化特征的群众大会符合集体、平等的群众路线的观点。另外,区别于自上而下的垂直领导,扁平型政治文化打破科层制管理结构,形成横向链接,有利于减少中间权力的干扰直接促进政策的落地和群众问题的解决。
(三)会议效果
1.助推各村工作全面落实
从会议的工作形式和工作内容可以看到,第一种会议在落地时将派遣工作团作为一种特殊的领导方式,贯穿于各种宣传动员工作中,“派遣工作团直接解决问题,参加会议讨论办法,这样的领导大多同突击一些较大的工作任务联系在一起,像公(征)粮、春耕、区选”[6],取得了比较好的成绩。如保德地区征收公粮工作中,抽调六十余名实习村干部,组成公(征)粮实习工作团,分为三队,分头进行实习。这三个村的实习效果很显著,原定征粮567石,在民众的热烈响应之下,很快征得粮食512 石[15]。兴县官庄将工作团里所有的干部根据该村状况分为三组到各闾(1)召开闾民大会,进行宣传和动员,解释公粮的意义,各闾代表热烈讨论工作,他们回到闾里也展开深入的宣传[16]。派遣工作团可以发现“哪一团体去了哪一村,哪一村的组织工作做得好一点”[9],实现了对国家意志的有效贯彻,不仅可以同群众保持最广泛而密切的联系,也能够了解群众问题和生产情况并及时解决。
值得注意的是,垂直下探的权力体系通过会议的方式虽然促进了政策的具体实施,但也伴随着一些舛讹。第一,包办代替领导。工作团的干部多为知识分子,而上级安排的工作尤其是“表格”工作,村干部着实有心无力,所以在扩干会以后,下乡干部到了自然村出现包办现象。如村选时聘请的国民大会主席成为开会的纠察员,问到国民大会主席在开会时都是做什么事,他说“婆姨抱娃娃来了,不让娃哭,不要乱说话[7]”。第二,形成会议负担。在抗战特殊时期,意味着乡村的一切工作都会围绕抗战动员而展开,比如派差、公粮收发、过往人员的接应和招待等,而每个时期的中心工作则是春耕、公粮征收、冬学、扩兵、反扫荡、村选等战时工作,开会和填表是经常性的且与中心工作密切相关[12]。此外,也存在宣传不深入、教条主义错误、检查总结少等问题。
2.帮助群众解决实际问题
召开会议是为了解决实际问题,第二种会议的召开主要阐明对群众的相关利益安排。如公粮征收中的“计分推征办法”(2),其“不摊于此,即摊于彼”的精妙,将整个村的民众利益连在了一起,公粮数目在民众之间此消彼长,民众之间形成一种牵制,群众对于开这样的会议会格外关注。如《李有才板话》中农民小元说:“只要把恒元(民事委员、地主)的地丈公道了,咱们这些户,二亩也不出负担,三亩还不出负担;人家把三百亩丈成一百亩,轮到你名下,三亩也得出,二亩也得出!”[17]50所以,在开清丈土地的评议委员会时,群众参会的热情异常高涨。
综上所述,无论是自上而下的垂直领导亦或扁平型政治文化,在助推各村全面性工作落实和帮助群众解决实际问题上发挥了很大作用。即使工作团下乡的具体实践中伴随一些问题,但瑕不掩瑜,会议作为中共意志的贯彻渠道,对于推动政策法令的有效执行效果十分显著。同时,为提高政策的科学性、有效性和民主性,从群众的视角出发,关注群众个人的合理诉求尤为重要。从农民对会议的反应和体验出发,可以推断出农民对中共的真实态度,并从问题观察点透视晋西北边区乡域政治运作机制的经验策略。
二、群众因应:间接回应经验策略
对于不同的会议形式和内容,民众的反应迥异,耐人深思。
(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应付
在开会中,大部分群众是不大说话的,对于政治没有兴趣的人自己就不出席,把十几岁的小娃娃派来应付应付,女人照例是不参加的……开会时间前后都未超过10 分钟。至于纯粹形式主义的东西,群众的态度就是应付一下了事[12]。村民大会的议题一旦缺乏实质性内容,老百姓便对会议失去了兴趣和热情,将会议视为一种痛苦负担,而他们更加关注的是劳动和休息。[10]群众之所以对开会抱有这样的态度,一方面是由于开会频率过高,即使会山会海也没有解决群众的切身问题,让老百姓产生“村干部只是替公家办事,不能帮助老百姓解决困难”[7]的思想;另一方面归因于村级行政工作缺位。主村对自然村缺乏原则性领导,缺乏严格的正规的行政工作制度,缺乏深入的调查;村干部对法令政策更缺乏认识,满口名词,包办,私下商量而不与群众商量;群众缺乏理性、斗争性,更不要谈政策法令为何物了[18]。
(二)解决不了事情——不指望
民众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以应付的方式“躲”过去,但现实中农民生产和生活存在的问题却无法避开。这种情况下如果村干部本身能力不足,下乡干部为尽快完成任务往往采取包办代替的方式,导致村干部更加依赖行政命令,由此使村干部陷入“力不胜任——被包办代替——束手无策”的恶性循环中,群众渐渐对于解决不了的事情不再指望。例如关于春耕计划的调查,群众知道报多少都无所谓,胆大的人就说:“随便记多少,十垧八垧廿垧都不要紧!”群众对于主观主义与形式主义的一套是很简单的:不合作主义[12]!因为县区交下来的几乎全是填表与统计数字的工作,而不是去解决群众的耕牛、种子问题。当群众试图寻求帮助时,村干部一味地应付上级交办的工作,剩下的几乎是敷衍塞责了。如有一个小媳妇为食粮柴火问题与翁姑发生纠纷,告到主任那里,没有解决敷衍下去了[10]。难道是村干部不愿意去解决吗?其实不然,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上级干部不积极发动和帮助村干部,因此形成嚣张、零乱、敷衍塞责、上下不通的问题[18]。
(三)对“开自己的会”反应——热烈
相对于第一种会议的工作形式和工作内容,民众对于解决自身切身问题的群众大会反应很热烈,因为这种会议本身是在工作需要的情况下召集的[8]。如《李有才板话》(3)中阎家山村开展斗争老恒元的群众大会便是很好的例证。普遍调查法是最基本的调查方法。会前的调查工作不仅可以对会议召开条件、效果进行预先评估[5],亦可使开会实现“有效上传下达”“快速下达命令、动员和组织起来”的目标。县农会主席老杨同志前往阎家山村检查督促秋收工作,通过与农民和乡村积极分子深入交谈后了解到,“押地、不实行减租、喜富不赔款、村政权不民主四件事最大”,召开斗争大会要达到“叫恒元退出押地,退出多收的租米,叫喜富照县里判决的数目赔款,彻底改选村政干部”的预期效果。为保证群众大会有更多的群众参与,老杨同志特别注意发挥好团体和组织的领导作用。在开展斗争大会时“一切大权都在恶霸手中”,群众敢怒不敢言,对此,老杨同志就号召和组织群众加入农救会,“用农救会出面跟他们说理”。其次,深入农村开展宣传动员工作。动员工作并没有采取会议的形式,“一来在那种大会上讲话,只能笼统讲,不能讲的透彻;二来既然叫大家报名,像与恒元有关系那些人想报上名给恒元打听消息”,由此可见,开会的方式并不是适合所有场域,也不是通用于任何宣传动员工作。乡域政治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开会作为“动员和组织起来的便捷方法”有其特殊性。最后,在充分组织和动员的基础上召开斗争大会。大会关于恒元的违法事实,大家整整提了一天半的意见,当老杨同志问老百姓对于这场斗争大会的意见时,小顺说:“你就没有听见‘干梆戏’?真是天大的高兴,比过大年高兴得多啦!地也回来了,钱也回来了,吃人虫也再不敢吃人了,什么事有这事大?”
斗争老恒元大会达到了“组织和动员”的预期效果。第一,群众的切身问题得到彻底解决,使群众切实感受到“这就是发扬民主”[8],从而“为奠定群众组织打下初步基础”[19];第二,经历了群众大会之后,乡村积极分子“认为减租减息是共产党八路军给他们的,他们一定要报答共产党、八路军的好处,交好公粮”[20],翻了身的群众也由衷感谢共产党,积极踊跃缴纳公粮。如临县群众都认为“必须实报才能对得起共产党、八路军和政府”[20]。
对比群众反应,总结经验策略,显然,会议有效性的最根本解决策略在于群众观点、群众路线。群众路线的落实关键在于“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值得注意的是,群众路线的主体是群众,组织和动员群众不能仅仅依靠干部对群众的教育和引导,更要发动群众照顾群众的切身利益,形成党和群众正相关的双向运动。
三、余论
战时中共在晋西北边区借助会议的形式构建了严密的垂直权力体系和群众路线的政治文化,在落实各村全面性工作的同时,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群众的实际问题,群众亦在会议中直观表现出自己的真实体验。总结经验策略,要让群众动起来,必须坚持群众路线。值得注意的是,在群众的直接回应中,我们不禁思考,首先,部分会议的空洞、频繁与战时农民的生存伦理发生冲突时,农民选择“自利自保”的本能是无可厚非的,我们不能站在道德伦理的高度反过来对农民的“冷漠”持批判态度,也不能用国家意志去覆盖农民理性。当然,群众心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所以,会议选择的内容、形式、时间、地点一定要与农民当时历史场域相适应,更要有明确的会议目标,才能较好地完成组织和动员群众的工作。其次,一些农民于问题解决的无奈,牵扯出村级行政工作缺位和不良工作作风问题,然而,《李有才板话》中阎家山村的老杨同志的作为却完美地诠释了上级领导如何领导和动员群众的逻辑链条。这说明,村级行政工作需要下乡干部的指导,更需要下乡干部深入群众中调查研究,坚持以广大人民群众为中心,坚持履行巡视与监督的职能。此外,下乡干部也要深入挖掘农村积极分子作为乡域政治基层队伍的后备干部资源,通过积极分子的桥梁作用,使中共的各项政策指令在乡村落地生根。但是阎家山村的情况是否可以复制,“老杨同志”是否存在于各个乡村,如何精准平衡自上而下的权力控制与自下而上的群众自觉,共同推动乡域政治的行稳致远,需要在具体实践中用心揣摩和把握。
注释
(1)村选之前执行的是阎锡山主导的“村制”,规定每编村村长一人或村副一人或两人,一般当选者是地主和富农等少数人,25 家为一闾,有闾长一人,5 家为邻,设邻长一人。村选之后设主任代表和代表若干。
(2)“计分推征办法”,折合总收入每斗以1 分计,乘以应征比例,求出每户应征分数,然后以全行政村之分数总和除以分配给全村征收公粮任务数,最后得岀每分应摊数额,算岀每户应征公粮数。
(3)以下关于“阎家山村开展斗争老恒元的群众大会”皆来自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人民出版社,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