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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仪式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影响研究

2023-12-29黄晶潘守永

理论观察 2023年10期

摘 要:仪式是人类学研究的核心领域。作为重要的文化实践,仪式蕴含着一个族群丰富的文化要素和生存逻辑。以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为典型代表的当代中国国家庆典仪式,在人民的社会和文化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对国民精神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有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它是社会记忆的贮存器,通过唤起和刻写社会记忆,搭建人与人、人与国家之间历时性与共时性的关联,在此基础上发挥仪式宏观上整合和强固社会、微观上“升华”个体的功能,建构国家认同。在国家认同的基础上,70周年大会通过彰显国家实力、呈现盛世图景和国内外两方面的舆论作用,实现国民的心理优势,建立和强化人民对实现民族理想的信心,最终生成民族自信,有利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关键词:国家仪式;社会记忆;国家认同;民族自信

中图分类号:D6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10 — 0141 — 07

一、问题的提出

仪式一直是人类社会的重要方面,在体现人类思维和行为本质的同时,对族群的生存和发展都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国家仪式对一国之社会文化,尤其是国民精神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中国学术界关于当代国家仪式的研究多以国家祭祀典礼——如祭孔、祭黄帝、祭南京大屠杀死难者等仪式——和阅兵式为对象,多集中在历史学、民俗学、军事学、传播学和政治学领域,常借用人类学理论工具进行跨学科研究,考察和解读国家仪式的历史变迁、风俗承袭、象征符号、权力关系、国家认同的建构等等。而在中国的人类学界,关于国家仪式的研究却非常稀少,已有研究主要集中在国家公祭仪式,如罗树杰、徐杰舜对公祭仪式多元性、地方性、族群性、社会性和政治性的讨论[1],李向平研究国家公祭圣祖的现象,探讨中国当代信仰的差序格局、公私之辨及其社会化的问题[2],王霄冰对曲阜公祭仪式和民间祭祀的对比性研究[3],以及叶欣研究国家公祭、社会记忆和国家认同之间三位一体的关系等[4]。尽管和笔者考察的对象在仪式类别上相距甚远,但这些研究在如何运用经典人类学理论对现代国家仪式进行分析方面,给予了笔者启发。

所谓国家仪式,是指“由国家正式主导或派员参加,出于某种原因,周期性或指向性进行的程式化活动”[5]。在笔者看来,国家仪式有广狭两层涵义:广义的国家仪式是指相对于民间仪式而言,在国家或政府的名义之下举行的仪式;狭义的国家仪式是周文所指的民族国家仪式,其“必须是固定的、持续的、长期的、制度化和程式化的,每年在固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由国家领导人主持,由特定的机构负责组织”的仪式,而其“举行本身的制度化、程式化就是仪式的一部分”[6]。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以下简称国庆大会)显然属于国家仪式范畴。

在今日中国,国庆节是唯一和最重要的传统节日——春节一样,有着在所有节假日中最长的假期,可想见其在新中国节庆日体系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对人民生活的重大影响。国庆大会是国庆节当天举办的一场大规模节日庆典(festival),和所有庆典一样,拥有一个被众人认可的值得庆祝的原因,以及欢乐、积极的基调。但是,国庆大会又有别于其他以庆祝为目的的游行集会,是严格意义上的仪式,属于庆典类仪式。同时,从文化呈现的角度看,国庆大会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新中国文化的庆典式再现,庆典民族志(festival ethnography)作为一种文化再现的方式,将固定及物化展示于博物馆的历史与文化化为生动的体现式(performative)的人间剧场[7]。国庆大会是近现代中国文化和历史的剧场式展现,在集体文本的书写中也给自我意象的创造提供合法空间,具有庆典仪式的性质。

此外,国庆大会还具有另外两重属性。其一,在凯瑟琳·贝尔的仪式六分框架中,以阅兵式为主体内容的国庆大会应归于政治仪式,它将展演作为展示权力合法性的策略,并运用象征符号和行为演示权力、制造权威,强化某些价值观,关切国家意识形态和人民政治生活。[8]其二,国庆大会属于康纳顿所关注的纪念仪式,具有高度象征性,延续、操演、传播和塑造社群记忆。[9]

国庆大会的国家仪式、庆典仪式、政治仪式、纪念仪式这四重属性意味着仪式内涵的多样和仪式功能的叠加。并且,国庆大会是国之大事,其规模之大、内容之盛、影响之广都堪称历史之最,是很好的研究案例。

所谓民族自信,是人民对国家的热爱和信任,以及实现民族理想的信心,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必要条件。当代中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多元一体”是新时代的民族观。在“国族一体”的语境下,中华民族的民族自信也就是中国的国家自信,它以中国人民的国家认同为基石,以个体自信为基本要素,是人民对国家未来发展前景的乐观态度,是对实现美好未来的坚定信念。国庆大会有媒体的全方位介入,从传播效力、收视成绩和舆论来看,这场盛大的国家仪式起到了振奋民族精神、增强民族自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效果。但国家仪式和民族自信二者之间的关系并非是不证自明的,而且,对绝大部分从世界各地、通过电视或网络观看国庆大会的中国人来说,这场仪式如同一期直播类电视节目或纪录片,何以能在其精神世界发挥如此效用?民族自信又如何能从一场仪式中生成?笔者认为,思考这些问题,有助于探索当代中国人民的精神世界,以及国家行为在其中的运作逻辑。讨论民族自信的生成机制,也是对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有益探索。

二、仪式研究的主要范式及本文视角

在人类学传统中,关于仪式的研究有两种取向。一是发轫于古典人类学时期的“神话-仪式”取向,通过厘清仪式和神话之间的关系,探寻文化从原初形态“进化”而来的过程;二是将仪式视为具体宗教行为和社会实践,文化人类学偏重将仪式作为具体社会行为来进行分析,考察其在社会文化中的作用和地位。[10]本文采用第二种研究取向,关注仪式在现代社会中的运用和功能。

(一)作为社会整合技术的仪式

涂尔干(Emile Durkheim)将仪式视作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具有增强集体情绪的行为方式,它们必定要激发、维持和重塑群体中的某些心理状态。在仪式中,人们能明显地感受到一种超越生活细节、高于个人的更广大的存在,那就是社会。涂尔干认为仪式就是企图让人们注意到社会这个超越个体的存在,意识到自己是社会集体的一份子并紧密团结在其中,因此涂尔干认为仪式是强化、巩固社会秩序的实践,具有增强集体意识的功能,从而起到社会整合的作用。[11]

范热内普(Arnold van Gennep)将目光聚焦到了仪式进程和进程中人的状态。他发现不同目的(诞生或死亡、成人或结婚等)的、实现身份变化的仪式都有相同的深层组合模式,它们总是重复一个典型的进程顺序,即阈限前礼仪(即分隔礼仪)、阈限礼仪(即边缘礼仪)和阈限后礼仪(即聚合礼仪),范热内普将这组模式称为“过渡礼仪”。而在这过程中,作为仪式主体的人会在阈限前的分隔礼仪阶段经历与之前社会结构的剥离,卸除之前的社会身份和文化属性,在阈限阶段处于主体特征模糊的边缘状态,最终在阈限后的聚合礼仪阶段重获稳定的社会属性,以新身份或带着新思想重新投入社会结构之中。仪式让作为仪式主体的人实现一种人生的进阶、身份的转化或社会地位的“升华”。[12]特纳发展了范热内普的“阈限”概念,他关注到阈限阶段中那些富含颠覆社会性和逆反仪式性的行为,称其为结构与反结构。反结构的存在让结构更加牢固,这显示出了仪式的一个功用,即作为一种独特的方式,在具有社会秩序的服务之中加入无秩序的力量,从而让社会统一体更有力量。[13]

格尔茨从象征符号所表现的意义系统的角度研究仪式。他认为,仪式不仅运用象征符号引发人的情绪和动机,与仪式所要强调的秩序的一般概念相遇并相互加强,利用仪式表演本身引导人们接受权威,从而增强了信仰,并且还用一套象征符号“定义一个宇宙秩序的图像,生存世界与想象世界借助这套符号体系混合起来,变成相同的世界,从而在人的真实感中制造出独特的转化”[14]。从这个角度看,仪式借助象征形式构成了一个民族的精神意识。另一方面,格尔茨将仪式研究扩大到对国家管理术的考察。在他看来,国家仪式是巴厘这类尼加拉“剧场国家”的权力技术,也是权力目的,“统治之权术与统治之本质是一对相互转化的范畴”[15],格尔茨对巴厘国家仪式的研究为人类学拓展了国家符号学。

(二)作为信息贮存和传递系统的仪式

在利奇(Edmund Ronald Leach)看来,仪式是无文字社会的人类为传承生存所必需的知识所采用的技术。“一切知识都必须贮存在活着的一代人所知的故事和仪式之中”,必须贮存和传递的信息有两类:关于自然的和关于社会的。其中社会信息包括人际关系、社会群体的性质、用以维持社会生活的规则和约束。利奇认为原始人使用和我们类似的模式化方法来储存信息,因此,信息不是贮存在仪式使用的物品和行为本身之中,而是在它们的模式结构和组合次序当中。因此,一个仪式序列在“充分”实施的时候,总是一再重复自身,目的就是要将这些信息传递下去。[16]

康纳顿(Paul Connerton)同样指出,仪式的重复性意味着延续过去。他抛出的问题是“群体的记忆如何传播和保持”,为此他重点考察了纪念仪式。纪念仪式中,社会记忆通过在场者身体操演的方式被重现和传递,康纳顿称其为“体化实践”。而对于不在场者,社会记忆就凭借印刷、照片、录像、计算机等信息储存和检索的现代手段来进行保持,康纳顿称其为“刻写实践”。社会记忆的这两种实践方式对社群记忆的塑造具有重大作用,也是传播社会记忆的重要手段。然而,刻写实践常被推崇,而体化实践总被忽略。纪念仪式的重要性不仅在于其对记忆的储存功能,更关乎人们对当下的认知。人们对现在的体验,大多取决于对过去的了解;有关过去的形象,通常服务于现存社会秩序的合法化。而人们有关过去的形象和回忆性知识,或多或少是在仪式的操演中传送和保持的。[17]

仪式的功能常常是复合的,彼此关联、促进。本文试图剖析当代社会主义国家仪式——国庆70周年大会,分析其之所以能生成民族自信心的内在机制。

三、国庆70周年大会中民族自信的生成

2019年10月1日上午,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大会(以下简称国庆大会)。内容包括国家最高领导人讲话、阅兵式和群众游行,全程长2小时48分钟。在中国历史上,这场国家仪式盛况空前,其中阅兵式规模约1.5万人,群众游行部分约10万人。并且,中央电视台对大会全程进行了全球直播,为不在仪式现场的人提供了远程实时参与的途径。仪式大大激发了国民“热爱祖国”、“为祖国而骄傲”、“相信祖国的明天必将更加美好”等体现民族自信心的精神气质,本文通过对现场参与者和直播观看者的访谈,综合直播收视成绩、网络评论、国际舆论等相关数据和资料,探讨国庆大会中民族自信的生成机制。

(一)生成民族自信的前提:社会记忆的唤起与制造

集体记忆又称群体记忆,是一个特定群体共享的记忆。开启“集体记忆”研究先河的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将记忆从生物学意义上剥离出来,强调记忆的社会性。他认为“集体记忆具有双重性质——既是一种物质客体、物质现实,比如一尊雕像、一座纪念碑、空间中的一个地点,又是一种象征符号,或某种具有精神涵义的东西、某种附着于并被强加在这种物质现实之上的群体共享的东西”。[18]康纳顿在“集体记忆”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记忆”的概念,他指出一个社会通过仪式来塑造共同记忆,纪念仪式对记忆的操演是传递和延续社会记忆的重要方式。

国庆大会发生在一个“意图性纪念空间”[19]之中,天安门广场原本的建筑、碑、柱等加上特意设计搭建的装饰性元素,不仅限定了仪式空间,铺就了基础的仪式氛围,更“运用隐喻、暗示、联想等环境手段来引导人们的思考,启发人们的想象力,从而表达出空间的纪念性”[20]。天安门广场上,由南侧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开始,穿过广场,一直伸展至北侧长安街的两条“红飘带”景观雕塑是为国庆大会特意设计的,象征着连接历史、现实和未来的红色基因。平滑的曲线造型串联了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国家博物馆、天安门广场、长安街,使视觉上较为分散的空间要素和象征符号产生关联,形成了一种聚拢性的空间结构。仪式地点的选择和刻意的空间设计都为剥离日常生活、营造仪式的神圣氛围和历史现场感、启发人们想象力、唤起和刻写社会记忆做好了准备。

1.历史社会记忆的唤起

第一,国庆大会中社会记忆的唤起是以仪式本身的历史延续性为前提的。作为国庆大会主体内容的阅兵式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第16次大阅兵,是国家重大纪念日阅兵的制度化安排,延续了新中国的阅兵传统。国家最高领导人身穿的中山装、乘坐的红旗牌轿车、飞翔的和平鸽等等都是阅兵式不变的符号。人们在关注本次阅兵式时,都不自觉地会回想起往年的阅兵式并进行比较:规模有没有更大、兵种有没有增加或更新、武器装备有没有更先进等等。阅兵式的变迁构成了社会记忆和历史的一部分。

第二,社会记忆的唤起是国庆大会直白的官方意图。阅兵式中的军人和游行表演中的群众,都是用康纳顿的所谓“体化”的方式实践社会记忆,他们在仪式现场以身体动作传达记忆。[21]几十年不变的阅兵规则和身体训练标准已经成为军人们的身体记忆,他们用整齐的阵列传达有关阅兵的记忆。约10万名群众的游行以历史为轴线分为“建国创业”“改革开放”“伟大复兴”三个主题,通过富有象征性的服装、道具(精心设计的游行彩车是最突出的道具)、音乐、肢体动作等,展演一幕幕具有不同时代特色的小场景、小故事,体现历史变迁,意在选择性地勾起大众的集体记忆,一道回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今的共和国史。

最后,历史的社会记忆的唤起是通过个体记忆来实现的。“尽管集体记忆是在一个由人们构成的聚合体中存续着,并且从其基础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为群体成语的个体才进行记忆”,“这些根植在特定群体情境中的个体,也是利用这个情境去记忆或再现过去的”。[22]国庆大会意图唤起社会记忆的目标对象是更加广大的观众,根据观众反馈,笔者发现观众在屏幕前被唤起记忆和情感的触发点却并非都是仪式刻意回溯共和国史所设置的主题游行,而是更加多样化,例如领导进场后的随钟摆年份数字依次出现的动画、领导人检阅部队的场景中1949和2019阅兵车牌号、分列式中战旗方阵伴随着《钢铁洪流进行曲》开来的场景、穿着有八路袖章标志的军服抗日老兵、自行车方阵等等。但大部分观众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比较趋同,都是有关解放战争、革命先烈、开国大典、计划经济时期的社会状态等,尤其中老年观众更容易在集体记忆中回溯自己的人生,重新诠释有自己参与的大时代,并生成自我价值与个体意象,他们的感动与共鸣多与自己有关。但对于年轻观众而言,他们被唤醒的社会记忆都不是他们每个人的亲身经历,而是来自曾经接触的社会记忆“刻写实践”[23]的产物,如历史书籍、纪录片、老照片等,或者说,年轻观众被唤起的社会记忆是国家教育的结果,而国家教育本身也是社会记忆延续的重要方式。国庆大会书写的历史社会记忆的共通文本,给参与者们个性化的记忆生产提供了背景与框架,个人记忆与国家记忆互动生成,每个参与者都在集体文化文本中制造自我。

2.当下社会记忆的制造

国家仪式在唤起历史社会记忆的同时,也在制造当下的记忆。国庆大会中“通过对现实社会的模拟、重构和定位,共同参与仪式的人们因为相同的经历又产生新的集体记忆”[24]。首先,整个国庆大会是对当下中国形貌的符号化表达。阅兵式是统治权力的表征,而参加游行的群众涵盖了各族各界、各行各业,代表着全国人民;70组彩车组成36个方阵和3个情境式行进,内容涉及国家大政方针、核心价值观、传统文化、教育、科技、体育、民生、民俗、经济、环保等一个国家的几乎全面的要素;代表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和香港、澳门、台湾的34辆彩车将中国的版图“浓缩”到了仪式中;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方阵给出了以上一切象征符号的世界语境,也建立了这场仪式和世界的联系……可见,国庆大会将共和国的时空和内涵都浓缩到了44万平方米的天安门广场上的两个多小时里,成了“微缩版”的中国。另外,国庆大会让参与其中的人产生新的集体记忆,无论是参加阅兵式的军人还是参加游行展演的群众,哪怕是大会当天在仪式外围做城市服务的志愿者,都将国庆大会作为自己人生新的高光时刻或重大事件,而对于全球观众,观看国庆大会也成为了大家共享的社会记忆。最后,媒体对国庆大会的影像直播、广播直播,以及各种形式的书写和记录都是“获得了某种独立性,可以独立于人的身体之外实现记忆的存储和传递”[25]的刻写实践,刻写下这些被制造出来的新记忆并将之保存和延续下去。

社会记忆的再现和刻写的目的在于建构国家认同,是民族自信心生成的前提。“如果一个人看到了如此遥远的过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如此宏伟的事物重新激荡着他的胸怀,他就会更加确信自己的信仰。这就是仪典的特征,它起着教导的作用”。[26]

(二)生成民族自信的基础:国家认同的建构

国家认同是一种重要的国民意识,回答的是个体归属的问题,是个体与国家的情感联结,更是民族自信心生成的基石。国庆大会这场国家仪式,通过让全民共享社会记忆,搭建起国民与国家之间的认同关联,尔后又运用仪式社会整合的能力强化认同实质、建构国家认同。

首先,所有仪式化的行为和环节都指引我们注意到那个超乎个人之上的存在——国家,仪式使这项集体意识最本质的要素得以复苏,也是社会凝聚力和向心力对个体发挥作用的首要条件。产生凝聚力和向心力还需要有可供趋向的中心和尊崇的对象,在国庆大会中,这个中心的化身就是拥有国家最高权力的领导人。阅兵式上,领导人在万众瞩目中检阅整饬军容,首长与士兵之间反复的程式化的口号对话,分列式上军人们踏着铿锵有力的步伐、整齐划一地向主席台敬礼的动作等等,都传达着对最高权威的服从和尊崇。群众游行里,“集体欢腾”的民众向天安门城楼的主席台表达着饱满的热情,在这些“与中枢有些距离、同时又极渴望接近中枢的人身上”[27],领袖身上被称为“卡里斯玛”的特定人格魅力,得以淋漓尽致地彰显,这种魅力足以牵动热情、支配心灵。同时,激情昂扬的音乐,和巨幅的画像、旗帜等象征符号充斥着整个仪式空间,营造出国庆大会的神圣语境,增强神圣中心的权威力量、激发尊崇,从而加强集体的凝聚力。

其次,国庆大会让个体之间产生平等交融的同志关系。“交融”(communitas)是特纳自创的重要概念,与范热内普的“阈限”的概念紧密相关。在通过仪式,也就是过渡礼仪中,仪式主体去除曾经的社会身份但还未获得新身份、主体特征模糊的这个阶段,就是阈限。特纳认为在阈限中,人们从结构里被释放出来,处于一种人人平等、无差别和谐共处的无结构状态,这就是交融。交融只能在与结构的关系之中为我们所把握。国庆大会是强结构的仪式,从群众游行的“同心共筑中国梦”的主题设置、对共和国历史的梳理、对共和国先辈和模范人物的纪念,到领导人讲话和电视解说词中不断号召全体中国人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团结奋斗,再到新增设的在检阅部队之前,国家元首在党旗、国旗、军旗三面旗帜前停车肃立行注目礼的环节,都包含着什么人该做什么事的教导:党员要为党为国尽忠、为人民服务;人民要努力奋斗建设国家;国家领导要肩负党、国、军的重任,尽职尽责。结构强调组成整体的部分之间的地位、功能等的差别和安排,但也约束地位在上的人、激励地位在下的人。也正是在如此强结构之中,56个民族、男女老少、各行各业的人士,包括快递小哥、广场舞大妈等群众代表平等和谐地同欢共庆,甚至阅兵分列式中都首次增加了领导指挥方队、院校科研方队、文职人员方队和维和部队方队,无论群众还是军人,都体现了举国同欢共庆、同志般平等和睦的关系,加上媒体对仪式空间的延展,未在现场的观众也成为了仪式参与者,成为短暂交融状态中的一员。“人们从结构中被释放出来之后,仍然要回到结构之中,而他们所经历的交融,已经为此时的结构重新注入了活力。如果没有这一辩证关系,没有一个社会能够正常地发挥功能”[28]。结构与交融的完美调和是社会的最理想状态。

最后,在这场国家仪式中,伴随着个人的“过渡”与“转化”。通过调查发现,这个“过渡礼仪”的过程比想象的要长。以群众游行的参与者为例,从众多报名者中被挑选出来参与国庆方阵训练那一刻,他们就实现了与日常生活的“分隔”而进入“阈限”期,长达两三个月、每日数小时的训练成了主要的生活内容,这种阈限感随着训练步步深入,最后在国庆当天踏上长安街行进到天安门前达到高潮——兴奋、自豪和神圣感达到顶点。仪式结束后,普通民众带着“更爱祖国”的心灵转化重新“聚合”到日常生活,所谓“过渡”,“其实都是凭借仪式的形式以换取对附于其中的象征价值的社会认同和认可”[29]。而那些曾较长时间被媒体给予了特写镜头的人,他们的阈限期会延长到仪式之后的众多重点采访和小型公共活动中,例如公开的演讲和分享,待到“聚合”回日常生活时,他们已转化为在国庆大会上有突出表现、被观众记住的“名人”。网络上到处可见“此生不悔入华夏,来世还做中国人”这样的评论,从观众们的反馈中不难得知,这种心灵转化、对国家的归属感和认同感是很普遍的。

(三)生成民族自信的关键:在国内外舆论共振中实现国民心理优势

民族自信是人民对祖国的肯定、热爱和信任,是对国家未来发展前景的乐观态度,是对实现民族理想的坚定信念。自信本身是一种心理优势,国庆大会这场通过媒体全球直播的国家仪式,在仪式根本效用的基础上,通过国内外两方面的舆论作用,实现了国民的心理优势。

首先,激发个体对集体的信念感原本就是仪式的题中之义。涂尔干认为,仪式是社会性的,“是在集合群体之中产生的行为方式,它们必定要激发、维持和重塑群体中的某些心理状态”[30]。仪式为维持信仰服务,而信仰也是社会性的,它来源于群体生活,表达的是人类的社会归属感,信仰的神圣性不是超自然的,而是一种集体力量。遵循涂尔干的逻辑,不难得出这样的推论:仪式中被尊崇的不是什么超自然力量,而是人类社会自己的集体力量,即人类崇拜的是自己。那么,人们在国庆大会上生发的对祖国的崇敬与热爱,也就是对自己和所属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热爱、肯定、信任和崇拜,这便是民族自信。

其次,国庆大会通过对国家强大力量的彰显和理想盛世的描绘建立国民的心理优势,从而生成民族自信,起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作用。国庆大会的直播将盛大的仪式展演,经过精心设计的镜头语言的传达,无论是在现场还是在荧幕上,都彰显了国家的雄厚实力。气势磅礴的军队、全部国产化的先进武器装备,是强大的保家卫国能力的宣示,群众游行呈现和谐繁荣的社会形貌,加上直播大场面的全景镜头、具有震撼感的刁钻镜头、现场人们的反应镜头,以及反复使用“奇迹的”“无比的”“不同寻常的”等赞颂之语的直播解说等表现手法,描绘理想盛世的图景,“一个现实世界应当模仿的世界,(而今天的)社会繁盛到接近这个事实的程度”[31],

正如直播解说词所说:“今天,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接近、更有信心和能力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另外,国庆大会人力物力财力的耗费不可查,从央视三千二百多万元直播设备费的数据中可窥见一斑,国家有多少专门的长时间的筹备和投入不可统计,但从仪式现场1.5万官兵和10万群众大量的前期准备中也可了解一二,“只有强大的国家和政府才能举办这么盛大的活动”是人们的普遍共识。

最后,国庆大会在中外舆论共振中强化了人民的心理优势,增强民族自信。此次国庆大会以宏大的视听盛宴向全球直播。数据显示,10月1日在电视端的总收视规模达到7.99亿人,且占据了国内各家媒体的头条位置。同时,国庆大会也受到国际舆论的关注,例如美国、英国、瑞典、新加坡、阿根廷、日本等国的重要媒体都做了报道,澳大利亚和日本的媒体甚至进行了转播。在海外网络社交平台上可以看到许多国际网友的赞叹之词,普遍盛赞中国军队的威武和今日国力的强大,一方面仪式的功能在人类社会中具有普适性,“仪式中人们所说的固定用语,以及所做的动作本身就包涵着其得以产生功效的根源”[32],一场国家仪式本身的美感和力量可以被无国界分享。另一方面,正面的国际舆论不仅是对政权合法性的认可,也在某种意义上是对中国政治制度优越性的肯定。国内外舆论的正向评价增强了中国人的民族自信。

四、结语

仪式为人类社会所独有,它隐含过去、反映现实、想象未来。作为人类普遍而悠久的社会行为,仪式对社会生活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国庆大会这场国家仪式不仅具有仪式的根本特点和功能,也具有社会主义中国的特色,它运用一套合理且有效的机制生成当代中国人应具备的一项重要精神品质——民族自信。

第一,国庆大会是共和国记忆的贮存器,全民共享社会记忆是生成民族自信的前提。历史社会记忆被延续和唤起的同时,国庆大会也制造和刻写当下新的记忆。社会记忆的再现和刻写的目的在于建构国家认同。第二,社会记忆搭建起个体与国家的认同关联后,国庆大会让人们关注到国家这个超乎个体的存在,激发集体意识,并通过给参与仪式的所有人制造短暂的平等交融的同志关系,增强社会凝聚力,经历了心灵转化的个体具备了更强的国家归属感和认同感。最后,在国家认同的基础上,国庆大会通过彰显国家实力和描绘盛世图景,在国内外舆论共振中实现国民心理优势,最终生成民族自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因此,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国庆大会这场国家仪式是一种民族自信的生成机制。

对国庆大会的人类学思考是对当代中国国民精神世界及其建构过程的一次管窥,人类学的奇妙之处在于能让我们看到习以为常的现象背后那些并不理所当然的本质。民族自信是整个中华民族发展和前进的重要动力,何以生成稳固的民族自信心,何以建构健康而丰富的国民精神世界,无论在宏观的国家层面还是微观的个体层面,这都是一个需要持续研究的重大课题。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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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美)克利福德·格尔茨.地方知识[M].杨德睿,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212.

[32](法)爱弥儿·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渠敬东,汲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44.

〔责任编辑:杨 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