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的身份构建与透视分析
2023-12-29梁宇昕薛全忠
摘 要:近两年,“小镇做题家”一词在网络传播中作为一种群体标签的身份认同成为大众热议的话题。笔者聚焦于“小镇做题家”的就读体验,采用线上访谈和文本分析的方法从学业状况、社会融入和未来期望等多维体验中对小镇学子进行研究。教育体系差异与竞争异化、先赋性条件与阶层流动、消费主义盛行与媒介的话语权力等多重因素使“小镇做题家”陷入认知困境。而“做题家”需走出束缚自身的藩篱,摒弃单一认知标准与人生追求,拒绝污名化群体标签,在自我和解中实现人生价值。
关键词:小镇做题家;小镇青年;教育公平;自我和解
中图分类号:C91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 — 2234(2023)10 — 0091 — 06
一、引言
教育公平与合理的阶层流动一直是大众关注的焦点,高等教育对于社会个体职业发展、社会经济地位获取以及阶层流动具有深刻影响。近两年,“小镇做题家”成为大众热议的话题。所谓“小镇做题家”,是指出身于农村或小城镇,埋头苦读,擅长应试,通过高考跻身于知名大学,但缺乏一定视野和社会资源的贫寒学子。他们通常没有什么特长,眼界不够开阔,不是很会社交,专长就是善于做题。
“小镇做题家”的概念来源于豆瓣的“985废物引进小组计划”,小组的成员们大多是国内一流高校的在校生或毕业生,通过高考取得的傲人成绩,实现了从穷僻小镇到巍巍学府的蜕变,以为能延续曾经的光荣,但逐渐发觉大学四年里仅凭借过人的刷题能力似乎无法与那些家境更优渥、眼界更开阔、资源更丰富、综合素质更强的同窗竞争。组员们自嘲为“废物”,吐槽自己就业前景渺茫的“天坑”专业并寻求建议;自嘲学业失败、恋爱失败、考研失败、考公失败、求职失败等当前困境;分享受挫后内心隐秘的焦虑、自我怀疑和抑郁的心境;一起交流处在人生十字路口时与父母的重大分歧。他们聚集在这里,分享经验、寻求建议、彼此安慰,以寻觅“自救”之道。
“小镇做题家”本是一些小镇学子用来戏谑的凡尔赛文学“自嘲梗”,后来因“一线明星考取编制”“未受义务教育的网红成名”等舆论新闻发酵成为了大众热议的话题,引起了小镇与城市,题海战术与素质教育的话题对峙。在话题争论的同时不仅衍生了阶级流动、城乡二元结构的区隔、高等教育体系中资源分配和学历贬值等社会结构性问题,同时也反映出现代青年的同辈压力、自我认知、生存与心理状况等主观性问题。已经厮杀过高考的“千军万马”,也得到美好新世界的入场券,却发现被承诺的高光时刻并没有到来,反而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惑和难题,让习惯了将成绩作为人生价值主坐标系的小镇学子挣扎不已。
“小镇做题家”作为网络热词出现,对其更多的讨论停留在媒体和舆论的看法表述,关于“小镇做题家”一词直接研究的学术文献较少,多数学者通过网络田野的方式进行调查,将此现象的出现归因于高等教育的不平等和一种社会群体低迷、沮丧的负向社会心态。蔡骐、尹金凤将“小镇做题家”归类于一种网络群体类别化的标签,是源于社会现实的话语建构过程[1]。李秀玫从个体视角出发,认为这一现象作为青年亚文化出现,折射出的是一种群体性的焦虑社会心态[2]。李沁柯、夏柱智认为“小镇做题家”呈现出了一种破碎式自我,包括自我设限、自我拉扯、自我铭写、自我疗愈四种表征,并从家庭、教育、媒介三方面进行动因分析[3]。笔者基于在知乎、微博、B站等大型网络平台中关于小镇做题家话题的真实讨论,采用文本分析法和深度访谈法,研究分析小镇青年在步入高等学府后在学业表现、社会融入和未来期望三个方面的自我表现与刻画,尝试对不同表现背后的结构性困境所产生机理进行全面探索,将研究关注点从教育的机会不平等转向教育过程不平等,帮助小镇青年重构与自我和解的身份认知。
二、入学后再的社会化考验:桎梏与憧憬交杂前行
(一)学业表现的两极分化
学业成绩是教育评价重要的考核标准之一,也是学子们在步入大学后适应环境过程中所面临的首要挑战。从高中强压式学习到大学自主性学习的教育模式改变,让许多受访者出现了学业成绩上两极分化的表现。“我考入一所985大学后身边不乏成绩优异的同学,第一次期末考试我的成绩让我在班级中从“尖子生”一下变成了“中等生”,社交、娱乐这些方面就更不如别人了。大三上学期,我开始迷恋网络游戏,挂科十几门,最后还延期毕业了一年,班级最后的毕业聚餐也没有参加。”(受访者A)一部分小镇青年在就读大学后,离开了曾经小镇生活时的“成绩舒适圈”,学业自信的“防线”在短时间内坍塌,强烈的挫败感使其产生了自暴自弃的自我认知和颓靡表现。
然而由于物质、文化资源优势的不足,学业成绩在大学生活中作为小镇学子最引以为傲的闪光点,他们更加刻苦做题取得优异学业成绩,将其作为实现自身价值的首要路径。“我可以感受到自己其他方面的不足,在别人放松娱乐的时候我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受访者C)根据参照群体理论,人们在确定自己地位时相比较的人类群体,是人们在决定其行为和态度所参照的群体。同辈之间不仅会学习和模仿,还有潜在的比较行为[4]。当“参照群体”在各方面表现更优秀时,个体便会降低自我评价。小镇学子面对同辈的优异表现,为维护自尊心、减少挫败感而更加努力地提升学业表现,且正视、肯定做题的积极意义。“我认为理论和实践是不能割裂的,会做题就是纸上谈兵,就等同于没见识、没眼界、没资源吗?我很享受学习的过程。”(受访者D)他们认为做题并不一定就是无意义的机械式劳动,认知决定眼界,思考式做题反而是普通人增长见识、开阔眼界、拓展资源最传统、最有效的训练方式与关键基础。
(二)社会融入的城乡区隔与精英文化排斥
小镇学子曾经在母体环境中享受的是被接纳的安逸、熟悉的轻松和主人翁式的自豪,在其学生时代单以学习成绩论成败的评判标准下,形成一种狂热的自豪甚至自负。他们往往不屑于功利的专业,蔑视人情往来,自认理当“往来无白丁”,对所谓干涉自己生活的行为有着明显的排斥倾向。在看待各种纷乱复杂的社会现实中容易陷入理想化的极端,将做题优势建构为自己的心理支撑点,进而造成在进入大学后做题优势与心理防线同时坍塌,形成一种从自信到怀疑甚至自卑的强烈反差。“我出身于北方一个小县城,父母共同经营了一个废品收购站。自己从小聪颖好学并在班级中名列前茅,是父母眼中“别人家的孩子”,街坊邻居都拿我作为教育子女的榜样。他们的兴趣爱好很丰富,我们在私下里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同学们并没有排斥我,但我有一种整个世界都在排斥我的感觉。”(受访者A)布迪厄认为,社会化个体的文化爱好、品位、鉴赏力既是人的一种心态、情感和禀性的体现,同时也是一种文化实践方式、行为风格以及带有活动性质的气质。然而,趣味并非某种基于个人才能基础之上的独特内心感受和实践,而是根源于与阶层教养和教育密切相关的社会地位中[5]”。“我尝试过让社恐的自己更‘合群’,这种不适应感让我无法做最真实的自己,盲目地融入比提高成绩难多了。”(受访者B)无论是城乡二元结构的区隔还是社会经济资本的差异,不同的审美趣味能够起到维持或强化社会阶层或群体边界的作用。这种等级划分和社会区隔的作用体现在不同阶层群体的饮食习惯、衣着打扮、音乐品鉴、绘画艺术欣赏、经典书籍的阅读等生活日常各方面的选择中[6]。小镇青年在少儿及青少年教育时期少之又少的课余生活、娱乐活动和社交机会,使得精英教育文化的排斥性和区隔加深了其社会融入中的不安与困窘。
(三)未来期待中的迷茫与探索
在现代社会结构快速变迁下,城市社会产生了更多的疏离感和陌生感,而县域小镇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更小,交往契约是以血缘和地缘结合的差序格局背景下一种熟悉到不假思索的可靠性。如今社会结构,各种资本的迅速流动,使高度一致的社会团结逐步解体,利益交往替代情感支配,让小镇青年在“带着面具”生活的社会中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该干什么,热爱什么。这种迷茫好像成为了自己痛苦的根源。”(受访者C)他们发现金钱和权力也是重要的,从前认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却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而同学们则一步一个脚印按计划前行,自己因缺乏家庭财力支撑,被内心的焦虑与不平衡支配。他们找不到自己的去处,内心的敏感、对社交的不屑与畏惧、极端化和理想化的思维方式,使其对未来陷入极度的迷茫中。“读大学后我感觉我的努力受到了很多限制,成绩从没有我好的舍友通过亲戚的介绍得到了几个还不错的工作机会,他唾手可得的东西却是我做梦都想要的”。(受访者B)布迪厄认为,实践活动的核心是四种资本,即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符号资本[7]。作为通过教育目标实现阶层跃升的小镇学子不仅要通过教育传递文化资本,还需要调动经济资本的各种要素、社会关系网络转化为符号资本的逻辑。这种资本的缺失是对即将步入社会的小镇青年的重要打击。但同时,拥有超高应试能力的他们同样也有一定的自制力与反思能力,善于分析归纳。一部分小镇学子在经历了短暂消沉后决定把痛苦的姿态放平,认识自己的缺陷与不足,补短板强化弱项,辩证欣赏小镇的烟火气与人情味,与自己所处的环境现实形成和解。“我家中三个孩子,最小的弟弟还在襁褓之中,父亲经营一家小卖部,为了供我读书空闲之余还会兼职送快递,一个月能多赚几百块吧。我平时也没有什么兴趣爱好,每天需要做的只有学习。从小我就明白自己只能通过努力学习去改变命运。现在考上C9之后,感觉领略到了高处不一样的风景,我认为学习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生活,我也满足于现在状态中的自己。”(受访者E)他们在认识现实的过程中不断反思,不止步于怨天尤人,而是接受生活中的不完美,一步步挣脱逆境的泥淖。“有人曾经劝说我,你在最后的归宿落脚的城市可能是一个过客,但至少在精神上需要寻找的一个接纳或者被接纳的地方。”(受访者D)
三、“小镇做题家”的多重生成困境
(一)教育体系差异与竞争异化
村县域教育与城市教育理念模式存在的巨大差异是小镇学子面对适应环境困境的首要动因。城市的教育体制更重视人的全面发展与素质教育,具备个性化的课程设置和种类、丰富的校园活动和多样的升学机会渠道。而县域教育利用成绩作为单一评价标准可以满足将学生培养成为高考中优秀竞争者的要求,但在个人全面发展和素质培养的重视程度上存在一定缺陷。从受教育者的文化和资本角度考虑,自我认知是长期在社会生产中酝酿形成的过程,一些来自低社会背景的学生会花费更多时间和精力适应社会,会认为精英教育并不适合自己,即使获得了高等教育之后也更容易以经济回报为导向来选择专业,而较高阶层的学生更懂得整合各种资源来开展创造性事业。
在大学毕业生数量逐年攀升的趋势下,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加入产业后备军。“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8]。青年人的精神面貌和发展创造潜力与整个社会的经济文化状况密不可分,而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变迁由其经济基础决定,经济基础的变动成为我们理解当代大学生困境的一把钥匙。“废物、咸鱼、蚁族、社畜”等标签似乎才是当代大学生们的自我认知。在充沛的劳动力商品供应和激烈的竞争中,大学生的工资一降再降,成为市场上的廉价劳动力。市场并不会对每年数百万的高校毕业生照单全收,相反,劳动力供给的绝对增加,劳动力的需求相对减少,带来了劳动力工资水平的波动。2020年突如其来的一场疫情让本就下行的经济遭遇沉重的打击,众多出身中下层和底层的一流高校毕业生们焦头烂额,就业岗位减少,首先被甩下去的就是没有背景,又不被市场看好的他们。“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中那些勇敢自嘲自己“毕不了业”“家里蹲”“失学”“失业”的小镇学子正属于这庞大产业后备军的一员。
劳动力市场供需失衡,高等教育不断扩招使得学历相对贬值,社会对价值的衡量更加多元化,致使学历的选拔信号失灵。小镇学子十年寒窗苦读消耗了大量的经济、时间成本,教育成本付出一直在递增,却发现社会生存压力并没有减少。用人单位不断提高求职者的学历要求,学历水平的增速远低于高新岗位的增速,进一步加速了学历泡沫化。对于“小镇做题家”的讨论折射出社会对高等教育的关注点不仅是各个阶层的学子都具备同等入学机会的机会公平,更多的是获得高学历后依然存在的教育过程性不平等。
(二)先赋性因素的制约:阶层垂直流动变缓
社会阶层间良性有序的流动是维持社会协调运行和发展的必要前提,其流动状况反映了整个社会的封闭程度和分层体系,影响着社会成员的激励机制。边燕杰指出:改革开放后社会开始以市场为主导的社会分层结构过渡,工业化和城镇化高速发展,工人、农民、干部的身份不再是决定社会地位的主要因素,人们通过教育培训获得知识和技能,社会流动性的活力逐步迸发,社会下层出现大规模向上流动的趋势[9]。然而近几十年来这种开放程度虽然有所增加,但主要表现为农业向非农业的横向产业流动,垂直的纵向流动变缓。正向的普及和提升教育是中国切断贫困代际传递,保障弱势群体利益的主要方式。但在后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依然是通过社会再生产维护阶层地位的机构,阶层的上升更多取决于代际的积累。代际积累除上一代创造的财富积累以外,还有宽阔的眼界、对未来产业准确的预判和丰富的人脉,相对于学习成绩而能更快降低试错成本的资源。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的“高等教育规模扩展与劳动力市场”课题组研究发现,家庭背景是影响高校毕业生初职起薪和职业类型的重要因素:家庭收入越高起薪越高。一方面,职业分布都存在明显的家庭背景差异。高家庭收入、父亲为管理或专业技术人员出身的毕业生从事行政或企业管理工作的相对比例更高,而低家庭收入、父亲为农民或农民工出身的毕业生从事专业技术工作的相对比例更高。另一方面,在本科毕业生和硕士毕业生中,都存在明显的职业内起薪差异,以行政或企业管理工作为例,数据表明,同样从事行政或企业管理工作,低家庭收入出身的本科毕业生和硕士毕业生的起薪分别只占高家庭收入出身毕业生的53.8%和67.8%;父母为农民或农民工出身的本科毕业生和硕士毕业生的起薪分别占父亲为管理或专业技术人员出身毕业生的69.6%和75.8%[10]。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提到,经济量的贫困影响学生从学习环境中获利的能力,特别是那些出身贫穷家庭的学生,对于生理安全、安稳的家庭氛围、衣物及正常饮食的需求占据过多精力时间,更不必说优渥的家庭提供的教育资源及社会网络支持能力[11]。
所以,贫者愈贫、富者愈富的“马太效应”同样嵌套于现代教育循环系统中,中国一系列人才选拔的相关制度设置或教育政策强化了家庭的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对子女教育获得和学业成就的决定性作用。教育不平等扩大了社会阶层差距,小镇学子秉持着知识改变命运,努力大于选择的理想,却在实现跃层的过程中屡屡碰壁,这是固化的社会结构在他们头顶上筑起的阶层壁垒,不是仅仅依靠着个人奋斗就能跨越的人生栏杆。
(三)消费主义盛行与媒介的话语权力
西方以物化的方式构建消费社会的思潮通过全球化侵蚀到世界每个角落,物欲横流的消费主义及其编织下生活消费模式和价值理念对我国青年带了巨大的影响和冲击。在哈贝马斯对生活世界殖民化的表述中提到,原本属于私人领域和公共空间的非商品化活动被市场机制的科层化所侵蚀,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金钱与权力的机制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12]。马尔库塞也曾对“消费异化”这种不良的社会状态进行批判,在发达的工业社会中,人们似乎是为了商品而生活,消费需求的一体化抹杀了个人最真实的需求,文化媚俗化将金钱权力当作价值体现。人们更看重的是消费品对文化身份地位及品味的象征意义,消费被赋予意义和价值[13]。当今社会中文化资本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文化里的所有元素会被调动起来为人类一些虚假的需求而服务。随着教育、大众媒体和社会环境的扩散,名誉、地位、财富、颜值等看似体现自身品味、价值的“标签”已经被数字化、可攀比化。社会贫富差距带来的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往往带给小镇青年巨大的心理震撼,减损着青年对未来的热情,使其陷入自卑与盲目追求的怪圈。
除此之外,社会媒介的流动性深深嵌套在社会结构的制度内,话语是权力争夺的对象,权力使被压抑事物在话语外缘活动,或者说为它创造另一种话语,为其提供一种说话的机会。被压抑的事物需要挣扎反抗,为自己“伸张正义”,受到权力监视的同时也增多了自己的话语权。在“小镇做题家”被大众热议时,《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发文表示“科学家和演员是平等的,社会收入分配自然有市场去调节。小镇做题家每天上培训班做真题卷也仍然考不过那个能为他们带来安全感的编制职务[14]。”一些新闻媒介利用知识和传媒渠道制造舆论,为这个群体定义并刻画形象,利用其掌握的渠道获得话语权,正因为这种隐藏的公信力居于高位,从而获得了改变和建设思潮的能力。这种定义范畴会唤起人群的内在联系并进行自我归类,一旦认同了这一群体标签,便像是一群绵羊走进束缚自我的牢笼。小镇做题家在这种社会语境中大量反复地出现,当人群认同了这个标签就等于自我预言了群体标签下的处境与命运。同时对努力拼搏的小镇学子冠以“贬低性”的标签,折射出一些新闻媒介未能正确引领社会核心价值观的风向标。这一做法除了制造和贩卖焦虑,引起大众的公愤不满,也暗示了“小镇做题家”这种群体标签背后隐藏的逻辑,即任何困难与挫折都归咎于阶层和出身,间接否认了个人通过自致性努力实现价值提升的机会。媒介的不良引导使社会下层人群产生强烈的生存剥夺感,由此滋生了一种颓废的丧文化,并通过网络无限放大。“群体展现出来得情绪是夸张又简单的,只要露出一个苗头,通过暗示和传染这种感情迅速在群体中爆发,而它所明确总支出的方向就会有无穷的力量[15]”。在这种互联网与媒介场域的情绪渲染下,强化了小镇学子对同质人群的自我身份认同,在抱团取暖式的网络情绪宣泄后,迷茫与孤独感不会消失,反而确认、加深了身份构建的困境。
四、走出做题家的束缚藩篱
(一)小镇学习需构建多维价值追求
“小镇做题家”天生拥有聪慧的头脑以及适合苦读的天赋,相比于同一圈层的普通人,具备了追求更好生活的能力。他们由于专注学习掩盖了为人处世、交往表达、培养兴趣甚至享受快乐的能力,加之社会漠视形成了一种恶性循环。这种现象本质不在于做题,而在于“做题家”的思维方式。真正荼毒社会和迷失自我的是做题家们以做题思维来考虑问题的习惯,而不是“小镇做题家”本身。小镇学子首先应该摒弃单一的认知标准、价值追求和思维方式。社会以做题和标准答案评分作为选拔标准的考试没有考察多样性与创造力,而是单一的价值标准应用,服务于社会发展建设。小镇青年由于成长中物质与精神的匮乏造成了一种不安全感,长时间以刷题思维培养的他们在再社会化过程中短时间难以跳脱狭小的“思维牢房”,容易在信息不对等的环境下被灌输低价值的目标并为之奋斗。稀缺不代表优秀,难度也不代表价值,人的社会性会使其不由自主跟着头羊行动而忽视行动的合理性。比如“选择在所有的大考小考中都要取得最高分的成绩,任何一点细小的错误都要完美避开,否则就会钻进自责与苦恼的深渊中”。他们更容易将单一的人生价值停留在金钱兑换,像是“赚钱买房就是成功,赚钱之后就是赚更多的钱买更多的房”,“我不喜欢旅游、运动、社交,也不需要什么兴趣爱好,”(受访者F)拒绝趣味与社交的原因是这些活动是对赚钱能力和行为造成影响甚至是破坏。然而,人生价值和追求是丰富多彩的,拥有融洽的社群关系也更容易获得良好的心态和优势互补的能力。这不仅需要小镇青年发挥主观能动性构建多维价值追求,更需要从学校与社会教育层面引导和培育中下层群体实现阶层跃升的多维价值观念体系。
(二)理性选择标签并辩证评估自我
小镇学子需认识到优秀本质与客观差异并存,不应轻易被社会定义。他们努力保持“聪明人”的设定,但又因媒介对小镇学子污名化的群体刻画而颓靡不振。“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很普通,所谓的聪明只是反应快,记忆力好,过度依赖这种技能很容易被别人的刻苦训练超越,我内心无法接受自己的平庸。”(受访者F)面对真正高难度的挑战又害怕失败,最终沦陷在低水平厮杀的舒适圈里,变得眼高手低。然而,每一个试图对某一群体下定义的标签,都设想与这类群体建立一种非平等的权利关系,在话语博弈中占据主动从而争夺话语权。污名化的标签是被动的同时也具有主动性。小镇青年需保持理性,客观评估自己的劣势与所长,拒绝进入权力的圈套,并尝试用发展的眼光看待问题。小镇青年自以为的劣势可能是还未调整好角度发现自我的优势所在,相反,正是幼时在小镇成长中多重物质、文化匮乏的环境造就了其善于发掘等待时机、高度专注与强大自制力、执着坚韧的耐性以及优秀的实践动手能力,为其在构筑人生理想的过程中添砖加瓦,筑起通往人生理想的阶梯。“我大学顺利毕业后,也顺利就业,没有抱怨,也不挑三拣四,甘愿去世界各地的艰苦项目上。多年的苦读,自幼的家庭贫困,耐力、毅力也是出众的。可以说是依靠坚持与耐力获得回报,收入年年增长,婚事顺理成章,感觉人生轨迹逐渐明朗亮丽。”(受访者D)一路走来,小镇青年依靠“做题”敲开了一扇扇门,凭借刻苦、吃苦、耐力、毅力获得了改变命运的力量。他们努力的方向应是以撕掉不良媒介附加的标签为终点,在舆论的拉扯下做自我的生命掌控者,正是“小镇做题家们”勇于拼搏的热血与积极向上的奋斗理念为社会时代的发展提供了不可或缺得建设力量。
(三)均衡教育资源与构建良性文化场域
中上阶层衍生出的精英文化,在认知方式、生活惯习和文化知识等方面占据主流地位,而小镇学子难以将其拥有的资源转化为对社会系统再生产的控制。所以在社会、政府层面需要保证身处底层的学子享受到优质的教育资源。在机会公平中,教育公平是最大的公平。高考是用一种尽可能公平且普适的方式,让汗水取代财富裙带,成为选拔的准绳。但目前县乡仍缺乏优质的教育资源,与城市的配套设施相差甚远。只有完善教育资源的制造与分享,才能达成让每个人降生起就能获得同等教育资源的目标。首先需要生产和创造更多的资源,其次找到更好的方法分享和传输教育资源。资源的不足是教育资源分配不公的主要原因,应培养更多的高素质教师,且在县乡域给予更大的政策倾斜,加大财力投入教育资金和物力投入基础设施建设。小镇学子作为城镇化高速发展,科教兴国、人才强国等国家发展战略红利下的时代群体,是社会中下层合理上升流动的标志,只有在均衡教育,统筹城乡就业政策,破除不合理的人才流动和就业歧视的制度保证下,才能真正实现“平凡学子”的人生价值与社会价值。
除物质与制度层面的弥补外,还需要给予小镇学子先赋性文化缺失带来的社会性文化剥削。重构精英大学场域文化,阻截优势阶层的特权文化对大学主流文化的符号占有,打破“高雅文化”、“精英文化”“审美趣味”等文化区隔专断性地位,脱离低级趣味,大力倡导多种文化技能并存,弘扬积极正向的青年文化价值观,开发一个包容性的高等教育文化场域。教育补偿的过程是漫长的,但作为文化实践的重要方式,效果也是见微知著的。其次,社会系统应赋予小镇学子正确的社会角色定位,调整社会结构,加强对大众媒介的素养和价值教育,强化对互联网平台的的管理,缓解其社会焦虑和负面情绪,使底层学子重拾自信与成就感,在现代城乡二元结构的文化碰撞中更好地进行社会融入。
五、结语:与自我和解
2020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宁夏考察时曾说:“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16]”。鼓励我们用勤奋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肯定用知识文化延续文明,用努力勤奋推动社会进步。社会对“小镇做题家”的关注与热议揭示了这一群体标签所处教育体系和培养模式的弊端,他们在功利的、标准化衡量的选拔模式中长大,应对真实、复杂又充满变化的成人世界时,缺少坚韧的素质和敏捷的生存技能。同时,他们讲述的失败故事、眼中的世界,以及对自我否认、内心空洞,是社会发展在高歌猛进中价值观、经济增长模式、代际差异等因素冲相互突碰撞的暗流。不肯屈服于命运安排的“小镇做题家”对初心的坚守和对梦想的坚持,不应该被轻视。他们日复一日的努力与拼搏,不应该被嘲讽,每一个平凡且上进的“小镇做题家”都值得被尊重、认可。不得否认小镇青年恰恰是生活的强者,在限制资源条件的束缚下攀登突围,勇登高峰。他们兢兢业业、宵衣旰食地学习,缩小先赋性差距,努力跳出命运的枷锁,在内心为自我保留一块净土,不被社会晋升所支配。
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巨变。全球化的崛起是一个几乎所有不同的资本力量都要遭遇到巨大打击的变局,中国是在这个大变局之中率先转向生态文明发展战略。在这个制度层面的困境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全人类普世的。我们需要打开思想,发挥主动性,真正意义地解放自己,真正意义地解放思想,拒绝墨守成规,拒绝拘泥于“做题家”思维,在理性认识教育体制和社会流动的功能机制下,打破社会刻板印象,与自我和解。社会对于“小镇做题家”的谈论热度终会散去,但对于现代青年挣扎的理性思考永不会散。
〔参 考 文 献〕
[1]蔡骐,尹金凤.网络群体类别化标签的话语建构研究[J].江淮论坛,2022(03):148-153.
[2]李秀玫,付宇,侯劭勋.“小镇做题家”的群体性焦虑及其来源[J].当代青年研究,2022(01):90-96.
[3]李沁柯,夏柱智.破碎的自我:“小镇做题家”的身份建构困境[J].中国青年研究,2021(07):81-88+95.
[4]庄家炽.参照群体理论评述[J].社会发展研究,2016(03):14.
[5]刘欣.阶级惯习与品味:布迪厄的阶级理论[J].社会观察,2003(06):44-45.
[6]刘欣.阶级惯习与品味:布迪厄的阶级理论[J].社会观察,2003(06):44-45.
[7]李全生.布迪厄的文化消费理论[J].社会, 2002(05):3.
[8]张明霞.社会主义和谐文化建设机制的制约因素分析[J].江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9,42(01):4.
[9]边燕杰,吴晓刚,李路路.社会分层与流动:国外学者对中国研究的新进展:the overseas scholar's advanced research on China[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10]肖莹,余冲,王晓芳,等.家庭背景对大学毕业生择业观的影响探析[J].青年与社会:中外教育研究,2011(10):2.
[11]佚名.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J].刊授党校, 2011.
[12]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348
[13]侯均生.西方社会学理论教程[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7:205
[14]杨时旸.易烊千玺凭什么不能考编?又为什么考编?[J].中国新闻周刊,2022(07).
[15]居斯塔夫·勒庞,勒庞,胡小跃.乌合之众:群体心理研究[M].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38
[16]本刊评论员.社会主义是干出来的,幸福是奋斗出来的[J].求是,2020(12):2.
〔责任编辑:孙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