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伽蓝记》南朝档案举隅
2023-12-29殷春华李妍芳
殷春华 李妍芳
摘 要:《洛阳伽蓝记》成书于东魏武定五年(547),记述北魏洛阳城内重要的佛寺,兼及东汉至北魏定都洛阳期间的政治史实、风俗掌故、名人轶事、城建沿革,体例谨严、包罗宏富且都能系之以具体的地理方位。书中包含很多与南朝相关的档案信息,既可订正南朝书记中的讹误,还能追忆王濬、陈庆之、荀勖等南朝历史名人在洛阳城内的历史行迹,明晰了北魏招徕南人、安置南方政治难民的馆、里制度,以及种种鄙夷南人的风俗、俚语,是一份宝贵的南朝历史档案。
关键词:《洛阳伽蓝记》;汉魏洛阳城;王濬;里坊制度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0.001
东魏迁都邺城十余年后,抚军司马杨衒之重游洛阳,追记昔年佛寺盛况,为我们留下了《洛阳伽蓝记》这部重要的历史地理著作,很多记载还可与郦道元《水经注》相互参证。仔细翻阅《洛阳伽蓝记》,发觉其中包含很多与南朝相关的档案信息,可以订正南朝书记中的错误与不足,笔者不揣浅陋,选取数例浅析如下。
1 汉魏洛阳城建制的延续性及其对南朝的影响
“太和十七年(493),高祖(孝文帝拓跋宏)迁都洛阳,诏司空公穆亮营造宫室。洛阳城门,依魏、晋旧名。”①关于孝文帝迁都之事,《魏书·高祖纪》记载更加翔实,太和十七年(493)九月“庚午,幸洛阳,周巡故宫基址”,丁丑“仍定迁都之计。冬十月戊寅朔,幸金墉城,诏征司空穆亮与尚书李冲、将作大匠董爵经始洛京”,十九年(495)“九月庚午,六宫及文武尽迁洛阳”。从公元493年定下迁都之计,两年后便可尽迁六宫及文武百官,工程进展可谓神速。依据上述史料,北魏在沿袭曹魏、西晋时期洛阳城旧制的基础上加以整理修复(图1)。
按照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自序》中关于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四朝洛阳城门名称的记述,自公元25年汉光武帝定都洛阳至公元534年北魏迁都邺城,洛阳城的基本格局前后相承达5个世纪之久。其间当然有所变化,如孝文帝新开“承明门”(西城墙北头第一门),迁都伊始孝文帝暂居洛阳城内西北小城—金墉城。“城西有王南寺,高祖数诣寺沙门论议”②,为方便帝王往返两地,遂于金墉城南侧东西大道与西城墙的交汇处开凿此门。此外,北魏时对东汉雍门位置进行过北移,《水经·谷水注》记述:“旧汉氏之西明门也,亦曰雍门矣。旧门在南,太和中以故门邪出,故徙是门,东对东阳门。”③改动初衷是为了裁弯取直,使之与东阳门东西相对,便于整齐道路,恢宏首都气象。另据傅熹年先生推断,北魏时期华林园的北墙进行过南移,将曹魏时期的景阳山旧基舍于园外,在旧山之南、天渊池之西堆筑了一座新景阳山④。依据《水经·谷水注》中“(大夏)门内东侧际城有魏明帝所造景阳山,余基尚存……今也,山则块阜独立”⑤的记载,此说应该成立。西晋洛阳城内华林园规模达到全盛,后经永嘉丧乱,至北魏重新定都洛阳,对华林园规模加以限制,亦在情理之中,属于局部微调。无怪乎“自广莫门以西,至于大夏门,宫观相连,被诸城上也”⑥。由此可见,在长达500余年的时间内,汉魏洛阳城基本格局没有大的改变,承续性良好。这也为《洛阳伽蓝记》记述的连贯性、地理考证的准确性提供了先决条件。
500余年的时光不仅让洛阳城门名称演变有序,也足以造就一个人所共识的政治中心、一個华夏正统的最佳标志(表1)⑦。无怪乎魏晋南北朝时期先后有十余个政权定都于洛阳、建康和邺城三地,所在都城的御苑均以“华林园”为名,且在整体格局和景观设置上表现出一定的继承性和相似性,形成园林史上独特的“华林园现象”⑧。就建康城而言,苏峻之乱后,丞相王导主持都城重建,即以洛阳城为模板,“建春门”“大夏门”“广莫门”等名称基本得以保留,足见其对南朝政治、城建的巨大影响力。
2 建春门外阳渠石桥订讹
《洛阳伽蓝记·城东》“明悬尼寺”条载:“在建春门外石桥南,谷水周围,绕城至建春门外,东入阳渠石桥。桥有四柱在道南,铭曰:‘汉阳嘉四年将作大匠马宪造。逮我孝昌三年(527),大雨颓桥,柱始埋没。道北二柱,至今犹存。衒之案,刘澄之《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并云:‘晋太康元年造。此则失之远矣。按澄之等并生在江表,未游中土,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览,闻诸道路,便为穿凿,误我后学,日月已甚!”⑨杨衒之因阳渠石桥的建造年代问题对刘、戴二人提出批评。相关记载可与《水经·谷水注》相印证:“谷水又东屈南,迳建春门石桥下,即上东门也。……桥首建两石柱。桥之右柱铭云:阳嘉四年(135)乙酉壬申……使中谒者魏郡清渊马宪监作石桥梁柱,敦敕工匠,尽要妙之巧。攒立重石,累高周距,桥工路博,流通万里云云。……三月起作,八月毕成。其水依柱,又自乐里道屈而东出阳渠。”⑩桥首石柱铭文显示桥梁落成时间为东汉阳嘉四年(135)八月,文末还详列参与工程建设官员,其职务、郡望、姓名班班可考,既是对其建桥功绩的认可,又能劝寓后人,保证工程质量。可以确证刘澄之《山川古今记》、戴延之《西征记》记载石桥年代的错误。
《西征记》是戴延之对公元416年跟随刘裕北伐后秦这一特殊经历的记述,原作散佚严重,部分内容因后世文献征引才得保留。刘裕的北伐对随行的文人而言是一次文化寻根之旅,永嘉丧乱以后世家大族避乱南方日久,对其郡望所系的北方故土记忆逐渐模糊,刘裕北伐时期的征伐行记正好可以弥补这种缺憾,对南方士族而言有着巨大的文化冲击力。《西征记》与晋宋之际的征伐行记一样,其主要目的是为刘裕的文化“造宋”增加筹码k。加之刘裕北伐后秦的主要目的是夺取关中,在洛阳停留的时间有限,戴延之相关记述的准确性自然不能与长居洛阳并拥有翔实资料的杨衒之、郦道元相比。
刘澄之时代稍后,官至南齐都官尚书,撰有《永初山川古今记》二十卷、《司州山川古今记》三卷,已佚。《永初山川古今记》亦作《永初山川记》《永初郡国记》,记载南朝刘宋全盛时期辖境内政区沿革、山川地理、古迹、物产等。《司州山川古今记》与之相类。其中关于阳渠石桥的记载,很可能沿袭了戴延之《西征记》等南朝征伐随行记的内容。可见杨衒之对刘、戴二人“假因征役,暂来经过。至于旧事,多非亲览,闻诸道路,便为穿凿”的评价有相当的事实依据。
在驳斥刘、戴错误的基础上,杨衒之还对其致错原因进行了分析:“出建春门外一里至东石桥,南北而行,晋太康元年造。桥南有魏朝时马市,刑嵇康之所也。桥北大道西有建阳里,大道东有绥民里。”l“(魏昌尼寺)在(建阳)里东南角,即中朝(西晋建都洛阳期间)牛马市处也,刑嵇康之所。东临石桥,此桥南北行,晋太康元年中朝时市南桥也。澄之等盖见北桥铭,因而以桥为太康初造也。”m杨衒之指出,在建春门以东一里处还有一座东石桥,西晋时期东石桥一带为交易牛马的市集。可能正是由于两桥位置、材质相近,加之嵇康行刑地热度的渲染,造成后人的混淆。
3 太康寺砖浮屠及王濬藏地考辨
西晋咸宁五年(279),年逾七旬的王濬上书请求速攻吴国,促成武帝于十一月发兵大举攻吴。次年正月,王濬率水陆大军自成都出发。二月,越过建平,以大筏带走吴军置于江中之铁锥,用火炬熔断横江铁索,攻克丹阳。在杜预的策应下,顺利攻占西陵、夷道、乐乡、武昌。三月,与另两路晋军逼近吴都建业。在王浑击破了吴国中军主力之后,王濬率先进入石头城,接受吴末帝孙皓投降,完成了西晋的统一大业,成为谈论南朝历史绕不开的人物。
《洛阳伽蓝记·城东》“崇义里条”记载了王濬平吴归洛后的经历:“绥民里东崇义里,里内有京兆人杜子休宅。地形显敞,门临御道。时有隐士赵逸,云是晋武时人,晋朝旧事,多所记录。正光初,来至京师,见子休宅,叹息曰:‘此宅中朝时太康寺也。时人未信,遂问寺之由绪。逸云:‘龙骧将军王濬平吴之后,始立此寺。本有三层浮图,用砖为之。指子休园中曰:‘此是故处。子休掘而验之,果得砖数十万,兼有石铭云:‘晋太康六年,岁次乙巳,九月甲戌朔,八日辛巳,仪同三司襄阳侯王濬敬造。”n北魏正光(520—525)初,隐士赵逸指出,杜子休宅为王濬平吴之后建立的太康寺故址,时人于杜子休宅花园内掘得数十万块塔砖及石质塔铭,证明其所述无误。
太康寺位于崇义里内,南临建春门东西向御道。北魏洛阳城继承了前代里坊制度,《洛阳伽蓝记》關于郭城内的里坊、佛寺、市场、桥等位置的描述,每每按出各城门御道的里数和方位来确指,表明洛阳城内里坊布局整齐划一的特点o。依《洛阳伽蓝记》记载,建春门外东西向御道以北,自西向东依次设置有“建阳里”“绥民里”“崇义里”,崇义里位于最东侧。崇义里东侧为七里桥,七里桥东一里即洛阳外郭门。因为门开三道,时人称之为“三门”,是洛阳士民迎来送往之所。从“七里桥”名称推测,该桥位于建春门以东七里阳渠之上,则太康寺位置西距建春门不足七里,紧邻东西向御道。北魏杜子休在其基础上建宅,显出“地形显敞”的不俗气势,虽历经200余年风雨侵袭,仍被赵逸辨识出来,足见当年盛况。
将石质塔铭反映的信息与《晋书·王璿(濬)传》相印证,“濬至京师,封为襄阳县侯,邑万户。……后又转濬抚军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特进,散骑常侍、后军将军如故。太康六年(285)卒,时年八十,谥曰武。葬柏谷山,大营茔域,葬垣周四十五里,面别开一门,松柏茂盛”p。其爵位、职衔完全一致,且太康寺砖塔建筑与王濬辞世同一年。从他为自己营建的柏谷山茔域来看,已属奢华过度,现在看来太康寺及三层砖塔的建设,也属于其身后纪念性建筑的重要部分。如此奢华的葬礼透露出怎样的历史信息?在此有必要对王濬柏谷山茔域区位条件进行分析:
《太平寰宇记·虢州·恒农县》“王濬冢”条记载:“仕晋,平吴有功。卒,葬于此,而冢尚存。”q墓冢位于今灵宝市境内,灵宝市史志办张仓曾辑录《名人在灵古迹歌》,其中有“王浚(濬)墓封大字营”一句,指出墓在西闫乡大字营村r。今天的大字营村西侧不远有阳平河,东侧紧靠沙河,沙河稍东为宏农涧,三河均北流入黄河,与北魏《水经·河水注》的记载差相符合:“河水又东迳湖县故城北……湖水出桃林塞之夸父山,广圆三百里。……湖水又北迳湖县东,而北流入于河。《魏土地记》曰:宏农湖县,有轩辕黄帝登仙处。黄帝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有龙垂胡于鼎。黄帝登龙,从登者七十人,遂升于天,故名其地为鼎湖。荆山在冯翊,首山在蒲坂,与湖县相连。”s今阳平河沿线有荆山、黄帝陵,上游仍留存有大湖、桑园地名,可证其即郦道元记载之湖水。“河水又东,合柏谷水,水出宏农县南石堤山。……其水北流,迳其亭下,晋公子重耳出亡,及柏谷,卜适齐、楚。狐偃曰:不如之翟。汉武帝尝微行此亭,见馈亭长妻。……谷水又北流入于河。河水又东,右合门水,门水即洛水之枝流者也。”t此处记载的柏谷水与沙河不太一致,郦道元记载柏谷水流经柏谷亭下,《灵宝县志》记载“柏谷亭,在朱阳谷中,汉武帝微行投之,亭长不纳,乃宿于逆旅”u,位于今灵宝市西南朱阳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朱阳镇东北修建窄口水库,开窄口水库干渠与沙河联通。《元和郡县图志·虢州·弘农》载:“鸿胪水,过县北十五里入灵宝界,溉田四百余顷。”v唐代弘农县治移于鸿胪川,即今灵宝市西南虢略镇。《太平寰宇记·虢州·恒农县》载:“鸿胪川,一名鸿胪涧,一名门水,在县西一里。西南自朱阳县界入,溉田四百余顷。”w可见今天流经灵宝市区西侧的宏农涧即北魏时期的门水。由此,可以反证沙河即北魏时期柏谷水下游入河水道。据此,王濬墓所在之“柏谷山”也就找到了依据。
此外,还需对王濬墓附近的两京驿道进行梳理。据严耕望先生考证,湖城至灵宝县间驿路有二:①北线。《太平寰宇记·陕州·灵宝县》载:“晋王斜路,即《汉书·地理志》函谷关路也。西接湖城县,东至此县界六十一里。已废。开皇九年,晋王自扬州回,复此路,因名晋王斜路。至今不绝。”《新唐书·地理志·虢州·湖城县》载:“县东故道滨河,不井汲,马多渴死。天宝八载,馆驿使御史中丞宋浑开新路,自稠桑西由晋王斜。”按稠桑在灵宝县西不出三十里,古函谷关在灵宝县南十里,可证湖城有道东北行直至灵宝,唯其路线或沿河南岸,或稍移而南耳x。②南线。湖城向东之南道,系由城东南行五十二里至虢州治所弘农县(今河南灵宝市城关镇),在鸿胪水(今弘农河)东南。由虢州折而东北,盖略沿鸿胪水行三十里亦至灵宝y。详见图2王濬墓及古驿道示意图。
南北两道中沿河大道较虢州道重要,迟至五代和北宋初期将沿河之阌乡、湖城诸县皆改隶遥远之陕州,而虢州仅领山南诸县。沿河大道路线与今陇海铁路线约略相同。而王濬墓所在的大字营村正位于沿河大道附近。后人往返于长安、洛阳之间,多来此凭吊怀古。上至玄宗皇帝写有《过王濬墓》,收录在《全唐诗》中。可见王濬大力营造茔域的举动,确实起到了宣扬赫赫武功,延续其政治影响力的初衷。将王濬在家乡设置的茔域与在洛京营造的太康寺及砖塔加以比较,就会发现两者的共同点:①营造时间相同;②都设置在洛阳东西向交通要道附近;③规模宏伟,奢侈过度;④在家乡、洛京保留自己的政治影响力。可将其视作王濬身后纪念性建筑的两处核心。如此奢华的茔域营建工程,固然诞生在西晋完成统一大业后,统治阶级急速奢靡腐化的历史背景之下。就王濬自身而言,还有不得已的苦衷。王濬因率先接受孙皓投降,得罪权臣王浑,以致归京后一直遭受王浑政治集团的打压。“濬自以功大,而为浑父子及豪强所抑,屡为有司所奏,每进见,陈其攻伐之劳,及见枉之状,或不胜忿愤,径出不辞。帝每容恕之。”在门阀士族垄断政治权力的特殊时期,王濬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通过在都城洛阳东、西两侧交通要道附近,营建标志性、纪念性建筑,向官方和世人彰显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进而希望借助舆论的力量让政治对手有所忌惮,真可谓用心良苦。
4 四夷馆、里之制与耻居南城之俗
4.1 招徕南人之制
北魏统治者对招徕南人有着明确的制度规范,就洛阳城馆、里建置而言,在宣阳门南侧四里开外,洛水以南、伊水以北的夹河区域内,在穿过宣阳门的南北向御道东侧,自北而南依次设有“金陵”“燕然”“扶桑”“崦嵫”四馆,御道西侧相应设有“归正”“归德”“慕化”“慕义”四里。《洛阳伽蓝记》记载:“吴人投国者处金陵馆,三年已后,赐宅归正里。”投奔洛京的吴人被统一安置在御道东侧的金陵馆内,以三年为期,迁居路西的归正里。“景明(500—504)初,伪齐建安王萧宝夤来降,封会稽公,为筑宅于归正里。……正光四年(523)中,萧衍子西豐侯萧正德来降,处金陵馆,为筑宅归正里。”北魏定都洛阳期间(493—534),归正里一度达到三千余家的规模,可见这一制度延续时间之久,贯彻程度之深。
四夷馆、里的位置也经过精心的选择,“景明寺,在宣阳门外一里御道东。……四月七日,京师诸像皆来此寺。……至八日节,以次入宣阳门,向阊阖宫门前受皇帝散花”,可证宣阳门御道北对阊阖宫门,为北魏洛阳城南北中轴线所在。将四夷馆、里布置在洛京的正南方,北魏统治者以坐北面南的君位凌驾其上,具有明显的政治意味。将吴人聚于一处,且位于伊、洛二水间的夹河位置,便于集中管理。此外,“别立市于洛水南,号曰四通市,民间谓永桥市。伊、洛之鱼,多于此卖,士庶须脍,皆诣取之。鱼味甚美,京师语曰:‘洛鲤伊鲂,贵于牛羊。”永桥为宣阳门御道与洛水交汇处浮桥,四通市位于洛水之南,永桥附近。归正里正位于永桥西南,北侧濒临洛水。“归正里,民间号为吴人坊,南来投化者多居其内。近伊、洛二水,任其习御。里三千余家。自立巷市,所卖口味,多是水族,时人谓为鱼鳖市也。”可见“鱼鳖市”当为“四通市”的俗称,其设置顺应了南人固有的饮食习惯。
4.2 耻居南城之俗
“时赵郡李才问(颍川荀)子文曰:‘荀生住在何处?子文对曰:‘仆住在中甘里。才曰:‘何往?曰:‘往城南。城南有四夷馆,才以此讥之。”颍川荀氏作为传统的中原望族,只因荀子文居住在城南就遭到同学的耻笑,可见北魏士民对四夷馆、里的鄙夷,进而衍生出耻居南城的习俗。就“中甘里”位置而言,位于四夷馆西北,洛水以北。“高阳王雍之宅,在津阳门外三里御道西。……高阳宅北有中甘里。”距离四夷馆有一定的距离,其间还有洛水作为界限,尚且不免受到嫌弃。可见金陵馆、归正里内的南方贵族,受歧视程度之深。
“景明(500—504)初,伪齐建安王萧宝夤来降,封会稽公,为筑宅于归正里。后进爵为齐王,尚南阳长公主。宝夤耻与夷人同列令公主启世宗,求入城内。世宗从之,赐宅于永安里。”同样,萧宝夤归化的张景仁“赐宅城南归正里,民间号为吴人坊……景仁住此以为耻,遂徙居(城东)孝义里焉”。足证耻居南城观念之重,南朝降人一有机会便会设法徙居他处,试图同四夷馆、里拉开距离。值得注意的是,于太和十八年(494)最早归附北魏的南齐秘书丞王肃,居住在城南延贤里。《洛阳伽蓝记》“报德寺”条记载:“开阳门御道东有汉国子学堂。……高祖(北魏孝文帝)题为劝学里。……劝学里东有延贤里……延贤之名,因肃(王肃)立之。”报德寺在开阳门外三里,延贤里位于报德寺以北,地当四夷馆、里东北,洛水以北。当时正值孝文帝经营洛邑的初始阶段,四夷馆、里建设尚未完成,所以王肃的安置得以例外。“延贤里内有正觉寺,尚书令王肃所立也。……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见肃尚主,谢作五言诗以赠之。……肃甚有愧谢之色,遂造正觉寺以憩之。”这条记载表明,王肃延贤里住宅得以长期保留。
根据曹臣明先生对平城附近鲜卑及北魏墓葬分布规律的考察可知,北魏统治者对南人的安置规划和歧视性政策早在定都平城时期就已如此。定都平城期间,“在中原汉文化影响下,北魏平城京畿范围内的墓葬分布,逐渐形成从北向南排列的北部、中部、南部三大墓区的礼制性布局—北部为方山永固陵园区,中部为在平城周围的南郊墓区和东郊墓区,南部为远郊‘南人入国者的桑乾区。整体规划从北向南按‘尊卑关系排列”。曹臣明先生认为平城南部远郊桑乾郡(治所在今应县县城东)一带,很可能是南朝人降入北魏者的墓葬分布区,墓主所属宗族的社会地位更低。如《魏书·王慧龙传》记载,太平真君元年(440),屡建战功的王慧龙病故前请求“身殁后,乞葬河内州县之东乡,依古墓而不坟”,但当时规定“南人入国者皆葬桑乾”,后经太武帝特许才可葬于河内州。鲁阳侯韩延之也存在类似情况,可见“南人入国者皆葬桑乾”是当时的一种制度。汉魏洛阳城北枕邙山、南临洛河,地势北高南低,与平城地形存在一定的相似度,其城建规划有着前后的承继关系。
综上所述,足见《洛阳伽蓝记》在记录南朝相关史实方面的宝贵之处。得益于汉魏洛阳城建置的延续性,《洛阳伽蓝记》记载的连续性极强。加之北魏整齐洛阳城门、御道、里坊,使得诸多记载都能系之以准确的地理方位。为我们从历史地理角度探究洛阳城的建筑细节提供了可能。《洛阳伽蓝记》在古老传说、文献记载的基础上,进行实地的遗物发掘,开后世金石博古学风。凡此种种,为《洛阳伽蓝记》记载的真实性、生动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其档案价值值得我们深入挖掘。
注释
①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2.
②⑥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4.
③魏收.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73,178.
④傅熹年.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二卷[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
⑤郦道元.水经注校证:卷十六:谷水[M].陈桥驿,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07:393-394.
⑦资料来源:《洛阳伽蓝记·自序》《水经·谷水注》《元河南志·后汉城阙宫殿古迹》《晋书·地理志》《太平寰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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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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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46.
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校注[M].范祥雍,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46-147.
曹臣明.平城附近鮮卑及北魏墓葬分布规律考[J].文物,2016(5):6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