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域融合视角下《资本论》核心概念“Produktionsmittel”中国化考释
2023-12-28孔新柯
孔新柯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071)
《资本论》是马克思倾毕生精力创作的划时代巨著,“标志着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成熟形态的诞生”[1]。19 世纪末,该著作在“西学东渐”和中国有志之士艰苦探寻救亡图存之道的时代背景下开始借助翻译进入中国社会。在此过程中,厚植于西方文化土壤的《资本论》必定与中国译者发生了阐释学所言称的视域融合。正因如此,其核心概念“Produktionsmittel”(英语译为“means of production”)的汉语译名经历了从“生产机关”“生产手段”“生产工具”到“生产资料”的演变,昭彰“马克思主义概念中国化的过程是一个从无到有、从生活化到理论化、从不成熟到成熟的逐步完善的过程”[2]。本文在视域融合理论指导下,基于《资本论》汉译本的历时迁变,勾勒“Produktionsmittel”概念中国化话语生成、延续与创新的历史轨迹,不仅可明晰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概念在中国语境的变迁历程,亦可为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创新固本培元。
一、视域融合机制
视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理论由当代阐释学最具代表性人物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于1960 年在其成名作《真理与方法》(Truth and Method)一书中提出,用于说明文本和其阐释者之间的互动关系。视域是“视力所及的区域,囊括阐释者从特定视角观察到的全部事物”[3]301。文本与阐释者皆有视域,且始终处于动态开放的状态,二者跨越自身界限而与对方融为一体的过程即为视域融合,实质是阐释者以其所处时代和社会面临的问题为先导解读文本意义的过程。视域融合“不仅是历时性的,而且也是共时性的。在视域融合中,历史与现在,客体与主体,自我与他者,陌生性与熟悉性构成了一个无限的统一整体”[4],从而建构出能够切实解决阐释者所遭遇的现实问题的知识。
就翻译领域而言,视域融合指在跨文化的历史语境中,具有历史性的译者在时代与社会现实需求的驱动下使自身视域与源语文本视域融合成新视域,并用浸润着译入语文化的语言符号将其固定下来的过程[5]。译者视域指译者翻译前的全部前见和翻译过程中获取的各类信息资源[6]。前见(prejudice)是“在决定某一情境的所有要素得到最终考察前所做出的判断”[3]273。译者的前见指其在接触源文本前已拥有的全部认知,涵盖人生经历、政治诉求、专业素养、翻译动机、翻译原则、对目标读者的预期,以及当时的社会历史语境,这是译者解读源文本的意识导向和文化参照系。译中获取的信息资源包括与源文本相关的文献资料、专业解读等。源文本视域囊括文本的语言特征、话语方式、思想内容及其所处历史文化语境的特征。
译者视域与源文本视域的融合,本质上是译者在与源文本动态“对话”过程中阐释和重构源文本意义的过程,主要表征为译者在具体社会历史语境下,受特定翻译动机驱使,选择契合的翻译底本,并在政治取向、翻译原则、知识结构等因素的规约下采取节译、全译、修正与优化,以及译述、直译、意译、增译、音译、借词、改造旧词、创造新词等方法重构源文本的思想和语义。正是籍于此,源文本所承载的知识被引入译入语社会,在推动其发展和变革的过程中“与译入语文化产生错综复杂的交流、对话、冲突和融合,进而在新的语言、文化、知识共同体中生成新的共享性知识”[7]。
二、“Produktionsmittel”概念的原初指涉
列宁指出“如果要进行讨论,就必须把概念弄清楚”。[8]因此,探究“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跨时空挤压下发生的语义流转之前,确有必要厘清其在《资本论》文本语境中的本初意涵,这亦正是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研究的应有之义。
“Produktionsmittel”作为构成生产力的客体要素及生产关系的物质承担者,在马克思生产方式范畴体系中处于核心地位,是其系统考察人类社会生产活动、组织方式,深刻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社会制度,构建未来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理论依据。他对“Produktionsmittel”的研究以劳动过程为逻辑起点,认为其是“人和自然之间的过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的过程”,涉及的“简单要素是: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9]201。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共同构成生产资料。劳动对象指“人类劳动的对象”,具体包括自然界客观存在、未经人类加工的自然物质或资源,如水、土地、原始森林中的树木、地下矿藏中的矿石等,以及“已经被以前的劳动可以说滤过”的原料[9]202。劳动资料是“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9]203,涵盖生产工具、动力能源、运输及其他辅助工具。其中,生产工具具有决定性作用,其发展状况“决定着人们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广度和深度,是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测量器,也是社会生产关系的指示器”[10]。因此,总体而言,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阐述的“Produktionsmittel”指涉人类从事物质资料生产所必需的一切物质条件,亦即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的总和。
三、“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资本论》日译本中的语义流转
作为《资本论》最基础、最核心的概念,“Produktionsmittel”主要借道日本进入中国话语场域,因而细致梳理其在充当《资本论》中译本底本和参照本的日译本中的语义迁衍,对透析中国译者如何实现他者知识内化为自我知识的中国化过程大有裨益。
(一) “生産機關”对译“means of production”/“Produktionsmittel”
1899 年,日本社会主义理论研究先驱福井凖造在『近世社會主義』的「カール·マルクス及び其主義」一章,以美国学者查德·伊利(Richard Ely)的《现代法国和德国的社会主义》(French and German Socialism in Modern Times)第十章《卡尔·马克思》(Karl Marx)为底本,翻译《资本论》第一卷中的资本、劳动价值、剩余价值等核心理论时,率先使用“生産機關”对译“means of production”,并在其影响下将此概念的意涵阐释为“土地和资本”。
例(1)
英语原文:The means of production are not capital when they are the property of the immediate producer[11]
日语译文:其生産機關が直接生産者の有たる問は、之を資本と稱べからず[12]
“生產”为汉语借词,起初表示自然属性的“生育、繁殖”和社会属性的“职业、行业、谋生的手段”。1872 年,日本学者中村正直翻译英国著名哲学家约翰·密尔(John Mill)的《论自由》(On Liberty)时,在《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的影响下,首次以“生産”对应“production”,从而赋予该词“物质资料生产”的经济学含义。“機關”属于日语旧词,意为“机械设备中具备启动与制动功能的关键性组件”。福井准造将二者组成“生産機關”对译“means of production”,意在凸显生产资料在物质生产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却易使读者忽视人在此过程中的主体性与能动性。
1919 年5 月,日本著名社会主义者高畠素之在根据德国社会民主党理论家卡尔·考茨基(Karl Kautsky)的《资本论》第一卷诠释本——《卡尔·马克思的经济学说》(Karl Marx’s Oekononische Lehren)译出的『マルクス資本論解說』中,也将“Produktionsmittel”译作“生産機關”,而其内涵外延则由土地和资本扩展至所有参与生产过程的劳动工具和物质资料。
例(2)
德语原文:Arbeitsmittel und Arbeitsgegenstand sind Produktionsmittel[13]
日语译文:労働要具と労働對象物とを總稱して、我々は之を生産機關[14]
1919 年10 月,日本学者远藤无水以美国马克思主义者米里·马尔西 (Mary Marcy)创作的《资本论》三卷诠释本——《经济漫谈》(Shop Talks on Economics)为底本译出『通俗マルクス資本論』。在该译本中,他亦以“生産機關”对应“means of production”,并根据英语原文“ownership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the factories, land, mines, mills–the machinery that produces things) makes masters of capitalists”[15]拓宽了“生産機關”概念的内涵外延,即“生産及び供給機關(工場、土地、礦山、水車——物品を生産する機械)”[16]。
(二) “生产手段”对译“means of production”/“Produktionsmittel”
1921 年,日本经济学家山川均在根据德裔美国社会主义者格哈德·乌恩特曼(Gerhard Untermann)的《资本论》三卷诠释本——Marxian Economics: A Popular Introduction to the Three Volumes of Marx’s “Capital”译出的『マルクス経済学』中,统一以“生産手段”对译“means of production”,但依旧从具体要素的层面将其内涵阐释为“土地、道具、武器等”。
例(3)
英语原文:What is peculiar to man is rather the production of tools, which serve as means of production, of defence, of attack[17]45
日语译文:人間に獨特たことは、寧ろ生産の手段として、防禦の手段として、また攻擊の手段として役に立つ道具の生産てある[18]44
例(4)
英语原文:Within each tribe, land, tools, weapons, etc., were not capital, but just means of production[17]66
日语译文:おのくの種族の内部では、土地、道具、武器たどは資本ではたくて、まさに生産の手段であづた[18]70
此种译法虽可传达出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的结合方式,彰显劳动者在物质生产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却隐蔽了此概念所要表达的物质因素的基础作用和客体性意义,且不利于廓清生产方式范畴体系中的上下位概念,原因在于“means”当时被译为“方法,手段”,而“mode of production”范畴(今译“生产方式”)的对应词亦为“生產方法”,这易使读者将作为生产方式之基础即生产力的客体要素和生产关系的物质承担者的生产资料与生产方式混淆。
1927 年,日本知名经济学家河上肇、宫川实在以考茨基编辑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①1911 年,在马克思著作权保护即将失效的背景下,考茨基受德国社会民主党委员会所托,以马克思修订的《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二版为底本,并吸收恩格斯在德文第三、四版中的校订,以及马克思在德文第一、二版和法文版自用本中标注出需修改和添加但被恩格斯舍弃的内容,甚至他在法文版中未标注的内容编辑而成。为底本译出的《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中,亦将“Produktionsmittel”译为“生産手段”。
例(5)
德语原文:Es handelt sich hier auch nicht darum, wie die Sache das menschliche Bedürfnis befriedigt,ob unmittelbar als Lebensmittel, das heißt als Gegenstand des Genusses, oder auf einem Umweg, als Produktionsmittel[19]1
日语译文:また、その物が如何にして人間の欲望を満足せしむるか、直接に生活費料として、すなは童旱樂の對象としてか、それとも一の廻り道をして、生産手段としてであるかも[20]
四、视域融合机制下“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中国语境中的语义型塑
鸦片战争后,中华民族深陷内忧外患的历史低谷,救亡图存成为时代的最强音。1899 年,为更加有效论证基督教强大的社会功能,从而迎合中国社会变革图强的现实需求,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与中文助手蔡尔康以“西译中述”的模式,节译英国社会学家本杰明·基德(Benjamin Kidd)宣扬基督教对社会进化起关键作用的《社会进化》(Social Evolution)一书,并改名为《大同学》。该书提及“试稽近代学派,有讲求安民新学之一家。如德国之马客偲,主于资本者也”[21],这是《资本论》之名首次出现在国人视野中。自此,中国译者与《资本论》及其核心概念“Produktionsmittel”开启了长达半个世纪的视域融合历程。
(一) “生产机关”对应“Produktionsmittel”
1903 年,倾心改良维新的赵必振翻译了《近世社会主义》的《加陆马克斯及其主义》一章除《告别辞》(Farewell of the New Rhenish Gazette)之外的全部内容,旨在以欧美国家普遍存在的阶级斗争影射中国社会的阶级对立,进而凸显变法革新的必要性。因自身缺乏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以及当时中国经济学概念体系缺乏现成对应词但又急于向国内传递新知识以挽救民族危亡的视域,他以直译的方法将“Produktionsmittel”概念的日语译法“生產機關”引入我国近代经济学话语体系,并在依托底本的影响下将其内涵阐释为“土地和资本”。
例(6)
汉语译文:其生产机关与直接生产者皆不问之[22]
1919 年,在外有俄国为榜样、内有需要的社会环境下,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迎来翻译的高潮。曾于日本留学的陈溥贤为满足国内对马克思主义的迫切需求,便以当时日本唯一一部完整、系统介绍《资本论》第一卷理论内容的著作——『マルクス資本論解說』为底本,遵循“宁以意害辞,不以辞害意”的翻译原则[23],采取直译和增添注释等方法,使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翻译出《马氏资本论释义》(1920 年更名为《马克思经济学说》),并由《晨报》副刊“马克思研究”专栏于1919 年6 至11 月连载。他由于从未系统研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视域,翻译时直接照搬了“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日语底本中的译名及内涵解读。
例(7)
汉语译文:劳动器具同劳动对象物,我们统称做生产机关[24]
同年8 月,为从“马克斯的政治理论和经济理论”中“取材”丰富和完善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从而使之更好地指导中国完成革命[25],戴季陶与朱执信、李汉俊合作,采取直译、意译等方法重译『マルクス資本論解說』,并改名为《马克斯资本论解说》①1927 年,胡汉民在此基础上根据德文底本补译出第三篇的第五至七章,以及日译本再版时高畠素之所做的修订。当年10 月,该译本由戴季陶与胡汉民共同署名,以《资本论解说》之名出版。。他们三人尤其是戴季陶虽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但以日语著述或译著为知识来源的研究背景,以及“生產機關”是“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当时日语文献中主流对等词的现实情况所构成的独特视域,使其也采取直译的方法将“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日语底本中的译法和内涵阐释迁移至我国话语场域。
例(8)
汉语译文:劳动工具及劳动对象物,我们总叫他作“生产机关”[26]
1920 年,曾在日本留学的李汉俊根据当时日本最平易且最得要领地诠释《资本论》三卷理论内容的『通俗マルクス資本論』,本着易于读者理解和接受的翻译原则,采取直译和添加“译者注”的方法,译出《马格斯资本论入门》,以为中国共产党早期组织领导革命斗争提供理论指导。在留学日本及参与翻译《马克斯资本论解说》等视域的影响下,他亦直接移植了“Produktionsmittel”概念在日语底本中的译法“生產機關”及内涵解读,即“生产及供给机关(工场、土地、矿山、水车——生产物品之机械)的私有制度,是把资本家做成主人”[27],有助于增进国人对此概念的认识。
(二) “生产机关”与“生产手段”交替对应“Produktionsmittel”
1923 年,曾于日本京都帝国大学经济科系统研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周佛海,以当时日本最详细、系统介绍《资本论》三卷理论精髓的『マルクス経済学』为底本,秉持“逐句译的宗旨”[28]译出《马克斯经济学原理》,意在为新生的中国共产党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提供理论指导。缘于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展开过深入学习和研究的视域,他并未完全照搬日语底本中“means of production”的译法,而是分别从人和物的角度指称此概念,即在人作主语的句子中,将“means of production”译为“生产手段”,如“人类特别的地方,乃是在生产可用为生產手段、防御手段和攻击手段的器具”[29]44,以显示人在物质生产中的主体作用,而在物作主语或仅论及物的句子中,将“means of production”译作“生产机关”,如“在種族底内部,土地、器具、武器等,并不是資本,乃是生产机关”[29]71,旨在强调物在社会生产中的决定性作用。
(三) “生产工具”对应“Produktionsmittel”
1926 年,曾于德国法兰克福大学经济系主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李季为尽快引入原生态的马克思学说,根据德国著名马克思学说研究学者朱利安·博尔夏特(Julian Borchardt)编纂的《资本论》三卷诠释本Das Kapital. 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 Gemeinverstandliche Ausgab,通过“几全用直译”的方式“很忠实地译出”《通俗资本论》[30]。在该译本中,突显“Produktionsmittel”作为人类进行物质生产辅助工具的特征这一动机形成的独特视域,促使他将其译为“生产工具”。
例(9)
德语原文:den Produktionsmitteln①该词为“Produktionsmittel”的第三格复数。(d. h. Rohstoffe, Hilfsstoffe, Maschinen, Apparate, Baulichkeiten)[31]
汉语译文:生产工具(就是原料、辅助材料、机器、用具和建筑物)[32]
生产工具,又称劳动工具,在源文本视域中意指人类在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用来直接加工劳动对象的物件,属于机械性劳动资料,有“生产的骨骼系统和肌肉系统”之称[9]203。依此可见,“生产工具”的外延窄于“Produktionsmittel”,且“建筑物”是承载劳动对象的容器,不属于生产工具的范畴。因而,李季以“生产工具”对译“Produktionsmittel”,大大缩小了此概念的外延,并使之与括号的内容相矛盾。
1932—1933 年,潘冬舟以考茨基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为蓝本,依照“译文的任务第一乃是使中文读者容易了解”的翻译原则,通过“于难译难读的地方都不惜以分句或增字的方法为之补救”的方式[33]译出《资本论》一卷第二、三分册。受李季译本这一视域的影响,他亦将“Produktionsmittel”译为“生产工具”。
例(10)
德语原文:Damit jemand von seiner Arbeitskraft unterschiedene Waren verkaufe, muß er natürlich Produktionsmittel besitzen, zum Beispiel Rohsotffe, Arbeitsinstrumente usw[19]24
汉语译文:若要不去出卖劳动力,而能出卖一种与劳动力不同的商品,这样,则首先就必須有生产工具,如原料、劳动器具等等[34]
由源文本视域中劳动对象的意涵可知,原料是人类借助生产工具加工的对象而非生产工具。因此,潘冬舟以“生产工具”对应“Produktionsmittel”容易误导读者。
(四) “生产手段”成为“Produktionsmittel”的主流译词
1930 年,出于推动《资本论》大众化的初心,陈启修以普及《资本论》的范本——考茨基著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为蓝本,同时主要参考河上肇、宫川实1927 年合译出的日译本,必要时亦参考了《资本论》第一卷原著的英、法、日译本,坚持受众优先的翻译原则,通过直译、意译、创造新字,以及增添“译者例言”“资本论旁释”“陈注”等副文本的方法译出《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的第一篇。留日期间追随河上肇研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以及1929 年翻译其《资本论》讲稿——《经济学大纲》等经历形成的独特视域,使得他翻译时参照河上肇与宫川实的日译本以“生產手段”对译“Produktionsmittel”。
例(11)
汉语译文:那个物件怎样去满足人类的欲望,如像它是直接的当作生活手段吗,即是说,是当作享乐的对象吗,或是绕着弯路,当作生产手段[35]
1934 年,吴半农在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编译委员会的赞助下,根据英国著名马克思主义者伊登·保罗(Eden Paul)与塞达·保罗(Cedar Paul)以德文第四版为底本合译的《资本论》第一卷英译本,并参考英国萨缪尔·穆尔(Samuel Moore)和爱德华·艾威林(Edward Aveling)依据德文第三版翻译的《资本论》第一卷英译本,朱利安·博尔夏特编辑的《资本论》三卷诠释本的英译本——《民众的马克思》(The People’s Marx)第一至九章,高畠素之的《资本论》第一卷原著日译本,以及河上肇、宫川实1931 年版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日译本和陈启修的中译本,以“忠实负责的态度”[36],采用音译、直译、意译以及增加注释等方法与《资本论》第一卷第一分册完成视域融合,并由千家驹根据恩格斯编辑的《资本论》第一卷(1922 年第10 版)和考茨基撰写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1923 年第七版)校订。在河上肇、宫川实的日译本和陈启修中译本等视域的影响下,他亦将“means of production”译作“生产手段”。
例(12)
英语原文:In order that any one shall be able to sell various commodities distinct from his labour power, he must, of course, own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such as raw materials, the instruments of labour,etc[37]
汉语译文:要是一个人能够贩卖与他底劳动力不同的各种商品,他不消说,必须握有生产手段如原料,劳动工具,等等[38]
1932 至1936 年,王思华、侯外庐根据具有定本价值的《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第四版,同时参照考茨基的《资本论》第一卷普及版,河上肇、宫川实的1931 年版日译本,以及《资本论》第一卷原著的高畠素之日译本和英、法译本,以忠实原著为翻译原则,采取直译、意译、增译、调整段落及添加注释的方式实现与《资本论》第一卷整卷的视域融合,为中国共产党探索革命道路提供了学理依循。因当时“在中国译书界不采用日译的用语的,实在鲜有,驯至大多数专门用语,都已经日本化”[39],以及“生産手段”当时已是“Produktionsmittel”在日语中的标准对等词等视域的影响,他们翻译时直接挪迻了河上肇、宫川实日译本中的“生产手段”对译“Produktionsmittel”。
例(13)
德语原文:Damit Jemand von seiner Arbeitskraft unterschiedne Waren verkaufe, muss er natürlich Produktionsmittel besitzen, z.B. Rohstoffe, Arbeitsinstrumente u. s. w. Er kann keine Stiefel machen ohne Leder[40]
汉语译文:无论何人想要出卖异于自己劳动力之商品,他必须自然要有生产手段,例如原料及劳动器具[41]
1938 年,郭大力、王亚南以苏联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研究院于1932 至1934 年校对的最新德文版《资本论》(简称“苏联研究院版”)为底本,并参考英、日译本,奉行格式上“尽量保持原版的特色”,行文上“尽量使其流畅”的翻译原则[42],采取直译、意译、增译及添加“译者注”等方法首次完成与《资本论》三卷本的视域融合,为全民族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客观分析经济形势提供了科学依据。由于王亚南在日留学期间曾跟随河上肇潜心钻研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这一视域,他们翻译时也直接借用河上肇、宫川实日译本中的“生产手段”对应“Produktionsmittel”。
例(14)
汉语译文:一个人要能售卖劳动力以外的商品,他自然还须有生产手段。那就是原料,劳动器具等等[43]
(五) “生产资料”成为“Produktionsmittel”的定译词
1949 年,为服务新中国恢复国民经济、变革社会经济制度的艰巨任务,郭大力在“以苏为师”的国家政策影响下,根据苏联研究院版和苏联当年再版的伊万·斯捷潘诺夫-斯克沃尔佐夫①俄罗斯著名经济学家,其译本最早由莫斯科书籍出版社在1907 至1909 年出版,是十月革命前俄国流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版本。俄译本全面修订1938 年版《资本论》全译本,并于1953 年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为党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开展经济建设和理论创新的学理依循。在此次校订过程中,郭大力参考斯捷潘诺夫-斯克沃尔佐夫俄译本中的“cpeдcтвa пpoизвoдcтвa”译法将“Produktionsmittel”均改译为“生产资料”。自此,“生产资料”成为译者修正与优化《资本论》中译本时表示“Produktionsmittel”概念的通用对应词。
例(15)
俄 语 原 文:нaдo, кoнeчнo, oблaдaть cpeдcтвaми пpoизвoдcтвa, нaпpимep, cыpьeм, opyдиями тpyдa, и т. д.[44]
汉语译文:一个人要能售卖和他的劳动力不同的商品,他自然要有生产资料。那就是原料,劳动器具[45]
郭大力如此修改,主要受如下三种视域影响:①“生产资料”可精准传达源文本视域中“Produktionsmittel”概念的科学内涵。“资料”有“物资材料”之意,涵盖资本、土地等要素,以及制作某种物品的材料和工具,因而其与“生产”构成“生产资料”可同时囊括物质生产过程中涉及的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体现“生产过程中的物的现实基础性和人的自觉能动性”[46]。②有将“Produktionsmittel”的俄语译名“cpeдcтвa пpoизвoдcтвa”译为“生产资料”的先例可循。1921 年6 月,时任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中国部书记的张太雷,受河上肇和高畠素之将“Lebensmittel”和“Lebensunterhalt”译为“生活资料”及俄国十月革命后生产资料所有制改造实践的启发,在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所做俄语报告的汉译本中首次以由借自日语的“生产”和“资料”组成的“生产资料”对译“cpeдcтвa пpoизвoдcтвa”,如“建立共产主义制度,没收为世界掠夺者效劳的虚弱的民族资产阶级所拥有的一切资本、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47];③苏联人或有旅苏经历之人参与制定的中国共产党全国性文献早已开始使用“生产资料”一词。1921 年7 月,俄共(布)党员、共产国际代表尼克尔斯基参加的中共一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提到“消灭资本家私有制,没收机器、土地、厂房或半成品等生产资料,归社会公有”[48];1923 年,居苏期间曾多次聆听列宁演讲且于莫斯科东方大学讲授与翻译政治经济学理论课程的瞿秋白在起草《中国共产党党章草案》时再次使用“生产资料”一词,如“手工业工人和农民等小生产者渐渐失掉了他们的生产资料”[49]。
五、结语
《资本论》是“马克思主义最厚重、最丰富的著作”[50],在中国近代救亡和启蒙的双重变奏下开启了与中国译者的视域融合之旅。在此期间,其核心概念“Produktionsmittel”的译法经历了从“生产机关”“生产工具”“生产手段”到“生产资料”的衍变,折射出译者在人生经历、依托底本、知识结构、参考资料、时代语境等因素的规约下推进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概念中国化的过程。概念是话语体系的基本构成[51]。在当前构建彰显中国本土化、体现改革时代性、具有国际通约度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对外话语体系已迫在眉睫的时代背景下,考察“Produktionsmittel”等《资本论》核心概念在不同中译本中的表述、意涵与原初指涉之间的差异性与一致性,可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对外话语体系提供准确无误的话语资源,进而增强中国经济学在国际社会上的理论自信、学术自信、话语自信。